一


    梅山城說大不大,不過就是個縣城,樓房高不過三四層,兩條大街十字交叉,路是碎石路,中間鋪著青石板。馬蹄踏在上麵,火星直迸。


    騎在馬背上,唐春秋心裏有種說不出的不痛快。


    自從落腳在天茱山麓,一二五團的日子每況愈下。當初陸安州之戰,齊裝滿員的新三師都沒有頂住,他這個雜牌一二五團豈有回天之力?再說,一二五團也不是他的部隊,說起來他也是黃埔軍校第六期畢業生,也是委員長的弟子,就因為他多說了幾句“國難當頭應不計前嫌一致對外”的話,被上司看成異己,便被發配到一二五團來收拾殘局。既然當了一二五團的團長,勢必就同一二五團榮辱與共,如此,漸漸自己也就成了雜牌了。


    這次栗統飛召見唐春秋,不是商量打鬼子,而是商量怎麽限製霍英山。唐春秋之所以不痛快,不僅因為栗統飛忠實地秉承上司的不良旨意,又要做那種挖牆腳的事情,更因為栗統飛的傲慢。


    他栗統飛算是哪路神仙?想當初他唐春秋在軍部當處長的時候,栗統飛才是個軍需官,壓根兒就不會打仗,硬是靠克扣軍餉喂肥了長官,這才買了個中校團長。陸安州一戰,他的部隊一槍沒放就撒丫子了,反而因為齊裝滿員升任了旅長。老子倒好,黑起屁眼兒打,要不是隊伍素質差,老子以身殉國也是完全可能的,你栗統飛能做到嗎?你花那麽多的大洋買官肯定不是為了賣命的。可是,老子打了仗,卻給老子安了個作戰不力、軍紀渙散的帽子,這樣有眼無珠,誰還敢打仗啊?鬼子再來找麻煩,老子也帶著隊伍一溜煙地跑,我不作戰也就不存在作戰不力的問題了;我不把我的隊伍往死路上帶,軍紀自然就不渙散了。等著瞧吧!


    在梅山城西頭的天茱山抗日獨立旅旅部裏,栗統飛向唐春秋和一二四團繼任團長勞玉軍、安豐自衛團團長伍文模、山炮營營長宋雨露等人傳達了侯先覺軍長的絕密指示,中心內容是要限製霍英山遊擊支隊的行動。一是不能讓他們隨意出擊,二是不能提供資助,三是要盡量想法讓日本人明白,霍英山的遊擊支隊掛靠在新四軍序列,同中央軍是兩回事。


    栗統飛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白白淨淨的,還戴著金絲邊眼鏡,說起話來也是文質彬彬的。據說此人家族世代為商,頗擅鑽營。作為黃埔出身的正統軍人,唐春秋自然有理由對其蔑視。唐春秋說,“霍英山的遊擊支隊也是抗日的,這樣以鄰為壑的事情能做嗎?”


    栗統飛笑笑說,“唐團長此言幼稚!這些年來跟他們打交道,你應該知道誰更難對付。眼下霍英山的隊伍以抗日為名,占據天茱山一隅,招兵買馬,眼看坐大。要是放任自流,等抗戰結束,那就該你我向霍英山點頭哈腰了。老兄同霍英山為鄰,恐怕還要好自為之,不要授人以柄。”


    栗統飛說這話的時候麵帶溫和的微笑,但是唐春秋從那兩片眼鏡的背後看見了陰沉沉的光波。


    唐春秋的腦子發熱了——公然,這個小商販公然在眾人的麵前用這種教訓的口吻跟我說話,公然就教訓開了,公然如此居高臨下!可是唐春秋把一肚皮不痛快咽了下去,因為從栗統飛嘴裏說出來的話畢竟不是栗統飛的言論,這個小商販隻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前段日子有消息說,上峰對於他放走並幫助彭伊楓護送新四軍北上幹部的行為很不滿意。但是唐春秋對此並不在乎。唐春秋說,“少來往可以,但是我總不能跑去告訴日本人,說霍英山跟你們作對完全是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本部概不負責吧?這事要是傳出去,跟漢奸還有什麽兩樣?”


    栗統飛說,“長官的意思諸位慢慢領會,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至於怎麽做怎麽說,你唐老兄是國軍棟梁,比我更清楚。但作為天茱山最高軍事長官,我還是要提醒唐老兄,也提醒諸位,國難當頭,重任在肩,我們這些服務軍中的中堅骨幹,說話做事,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大家好自為之吧!”


    散會之後,唐春秋覺得更加鬱悶,這還不僅僅是同栗統飛打了一場嘴皮子官司,更重要的是,這場嘴皮子官司他沒有占上風。他想他是過低地估計栗統飛了,過去他隻知道栗統飛不會打仗,他有理由認為沒有打過仗的人是駕馭不住他們這些指揮官的。豈料栗統飛不卑不亢,而且言之有物,點穴很準,這就讓唐春秋感到難受了。


    不會打仗怎麽啦?不會打仗不等於不會當官!你唐春秋倒是會打仗,但你在上司的眼睛裏,是個不堪重用的赳赳武夫,甚至可能還是個不能重用的異己。


    彭伊楓曾經跟他說,當年在川陝根據地,有一個紅軍師政委,是大知識分子,有一次給他們講課,分析“一·二八事變”的時候說過,在“淞滬抗戰”中,十九路軍是積極的,指揮官的決心是大的,官兵是英勇頑強的,還出現了八百壯士,打得驚天地、泣鬼神,可是最後還是含恨撤退。除了政治和外交上的問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各開各的炮,而形成這種局麵的原因則是當局者各算各的賬。中國的哲學特別豐富,搞了幾千年,但是那都是鬥心眼兒的哲學,而且主要是中國人自己跟自己鬥,跟他國鬥沒有經驗。所以說是大而無當,多而不精,華而不實。而他國雖然鬥心眼兒鬥不過中國人,但是他發展堅船利炮,他不跟你鬥心眼兒,他用炮彈跟你說話。尤其是日本人,國家小,心眼兒小,道德文化也就言簡意賅,就是要發展,要使自己強大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團結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國的軍隊都是“八百壯士”,億萬中國人眾誌成城,哪怕腦袋頂著鐵鍋,也能衝入敵陣踏他個人仰馬翻。


    他想那位紅軍師政委的話實在太精辟了,太深刻了。僅就陸安州而言,不正是這種狀況嗎?


    唐春秋就從這天開始,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對栗統飛橫豎看著不順眼了。在旅部的宴會上,他甚至不惜屈下高傲的頭顱,主動向小他三歲的栗統飛敬酒,並且恭恭敬敬地稱呼栗統飛為“旅座”。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忽然有一天,三營營長嚴楚漢向他出示了一個東西,看得他心驚肉跳。那是一張密令,發令人指示受令人:“鑒於霍英山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擅自出擊,嫁禍中央軍,危及天茱山根據地的安全,應伺機假日軍或‘皇協軍’之手,予霍部以痛擊,若能確保絕密,將其一舉殲滅之。”


    唐春秋看完這份密令,後背一陣發涼,半天才回過神來說,怎麽能這樣呢?現在是統一戰線一致對敵,煮豆燃萁相煎何急啊!這要是真的下手,那天茱山就天翻地覆了,抗日還抗個鬼啊!


    嚴楚漢說,“這就是敵人能夠在陸安州長驅直入的原因。”


    唐春秋警覺起來了,驚問,“你是什麽人?這份密令如何在你手裏?”


    嚴楚漢說,“團座,為了保護你,請你不要在意我是什麽人。我和你一樣是中國人,而且是有良心的中國人。我請團座再看一個東西。”說著,又從懷裏掏出一份文件,交到唐春秋的手裏。唐春秋疑疑惑惑地接過來,看著看著,臉上的肌肉就僵硬了——


    陸安州之戰,天茱山阻敵,一二五團鼎力支撐,唐團長愛國之心日月可鑒。目前抗日鬥爭已進入僵持階段,國軍長官應深明大義,實行抗日之舉措,傳播抗日之思想。封建之朝廷,腐敗之政府,專製之軍閥,賣國之蠹蟲,都將成為過眼煙雲。而國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園永存,人民永存。鑒此,我以中國政府陸安州最高行政長官和最高軍事長官的名義命令你們,嚴格治軍,團結友軍,爭取偽軍,孤立日軍。我陸安州全體民眾和抗日武裝團結一心之日,即是日軍鬆岡聯隊覆滅之時。


    落款是一個唐春秋不太熟悉的名字。


    唐春秋看完第二份密令,感覺渾身有一種異樣的燥熱,這份文件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那樣鏗鏘,那樣銳利,發人深省,振聾發聵。唐春秋看著嚴楚漢,嚴楚漢回以平靜的目光。唐春秋問,“在侯先覺長官之外,陸安州還有特別長官嗎?”


    嚴楚漢說,“這份文件已經非常明白了。”


    唐春秋說,“可是我怎麽才能相信這是真的呢?”


    嚴楚漢說,“我們的心中都有一個密碼,它會幫助我們進行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唐春秋沉吟一會兒,點點頭說,“好,老嚴,我不多問。目前我們該怎麽做?”


    嚴楚漢說,“根據‘嚴格治軍,團結友軍,爭取偽軍,孤立日軍’的方針,我們當前有幾項工作要做,一是搞好愛國信念教育,要把這份密令的精髓灌輸給每一個官兵,激發愛國信仰。第二個是戰術,我聽說新四軍那邊霍英山的隊伍正在搞針對敵軍戰術訓練,我們可以聯合起來搞,把鬼子的那一套搞透。”


    唐春秋不以為然地說,“那個霍瘸子能搞出什麽名堂?”


    嚴楚漢說,“人不可貌相,再說,霍瘸子的隊伍有本事的人還是有的。據說研究敵軍、針對敵軍戰術訓練,是彭伊楓的主意。”


    唐春秋看著嚴楚漢,沒有吭氣。


    嚴楚漢說,“根據團結友軍的要求,絕不能幹那種親痛仇快的事情,必須跟霍英山攜手,否則就唇亡齒寒。第三,爭取偽軍技術性很強,從現在開始,所有的中國人——包括所有的漢奸在內,都不是我們的打擊目標。說明白點,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不打漢奸,盡量回避同漢奸正麵接觸。”


    唐春秋愕然問道,“一個都不打?”


    嚴楚漢說,“就是這個意思吧。”


    唐春秋還是不明白,問道,“一個都不打,這是什麽意思?”


    嚴楚漢說,“也許,這是出於戰略考慮。我們不打漢奸,專門打鬼子,鬼子就會打漢奸。”


    唐春秋愣了半天,突然站起來,擊掌叫道,“好,好,實在是高明。一石二鳥,牽一發而動全身,大手筆啊!這是上頭的意思嗎?”


    嚴楚漢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這是一個駕馭全局的謀略,我這個營長隻負責落實具體的小環節。”


    不久嚴楚漢就得到一個情報,在陸安州和桃花塢之間,經常有日軍和“皇協軍”人員來往。嚴楚漢製定了一個小計劃,唐春秋覺得可行,便批準執行,讓特務連長孟秋帶領十個身懷絕技的狙擊手,從天茱山後山沿北路繞到桃花塢附近,潛伏在小蜀山裏,隻要有日軍出現,就動手狙擊。


    這支狙擊隊伍的情報異乎尋常的靈通。往來於陸安州和桃花塢的日軍,先是三五一夥零星人員難逃厄運,後來日軍警覺了,三五一夥螳螂在前,大隊人馬黃雀在後,企圖引誘狙擊手暴露。但是每逢這種情況,狙擊隊伍都是按兵不動。不久日軍又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隻要是日軍同“皇協軍”一起行動,一般來說是安全的,即便是遭到狙擊,也是“皇軍”倒黴,而“皇協軍”仍然安然無恙。


    後來情況就傳到鬆岡那裏,鬆岡聽原信把情況介紹完,眼珠子瞪得老大。過了兩天,鬆岡就讓原信再往宮臨濟的“皇協一師”增派三十名“親善員”,這次是從華北“自治政府”裏調過來的。方索瓦還向鬆岡進言說,“光控製‘皇協軍’恐怕還不夠,因為狙擊手顯然是天茱山的抗日部隊,‘皇軍’不能再讓他們這麽囂張了,得給他們點厲害看看。”


    原信非常同意方索瓦的看法,對鬆岡說,“殺雞給猴看,猴子就老實了。”


    方索瓦說,“這樣做的意義還不僅僅是殺雞給猴看的問題,除掉那些同‘皇軍’作對的人,對於擁護‘親善共榮’的人,都是一個安慰,不然我們這些人總是提心吊膽的。”


    現在,在鬆岡的心目中,除了“皇軍”,身邊信任度較高的就是方索瓦和董矸石,就連宮臨濟和夏侯舒城這樣的“皇協”軍政要員,鬆岡也是用一半疑一半。見原信和方索瓦都是這個態度,鬆岡也就動心了,暗暗思忖,是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雖然鬆岡聯隊的主要任務是為南下西進部隊供給糧食,一再強調“親善穩定”,但是這不等於“皇軍”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鬆岡心裏冷笑——你們不要搞錯了,不要把“皇軍”的忍讓當作懦弱。鬆岡聯隊殺人放火不比任何部隊遜色,到我開殺戒的那一天,你們就知道水深火熱了。


    二


    彭伊楓一直惦記著一件事情,等冰雪消融,就派人到後山,尋找一種叫做藍茱的藥材,據說這種藥材是天茱山特產,一般存活在開春後的天茱樹根下,為治療肺癆特效。


    自從年內皮貨商最後一次從杜家老樓消失之後,彭伊楓就感到有一種隱隱的疼痛埋伏在心裏。那樣大的雪,那樣尖利的北風,那樣羸弱的身體,卻承擔著那樣重大的任務,包裹著那樣絕對的秘密!他的脊梁又是那樣的堅硬。彭伊楓甚至從他那平靜和從容的眼睛裏,感受到了一種鼓舞,一種昭示——這才是中國人啊!那咳嗽甚至吐血的身軀裏,包含著的是炸藥一般的熱情。他覺得他應該為皮貨商做點什麽,但是,他不知道他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他隻能從他那裏獲取對敵鬥爭的方針、政策,還有具體的任務。


    不久,李廣正等人就找回一些草藥,經過白塔畈程家藥鋪的老先生鑒定,挑揀出不少藍茱,有一斤分量。老先生說,“這種草藥屬於半草半蟲性質,春夏為蟲,進入秋冬,在冬眠中成草,與藏域蟲草有點相似,當年的藍茱配以蜂蜜煎熬炮製,治療肺癆三劑見效,五劑病除。一斤藍茱可以治愈三個病人。”


    自從有了這一斤藍茱,彭伊楓就盼望皮貨商再次出現。可是,等了半個月,皮貨商也沒來。


    終於有一天,白塔畈交通站又領來了一個交通員,卻不是皮貨商,而是一個脖子上有疤痕的漢子。那疤痕像是刀傷,同脖頸處的青筋血管糾纏在一起,宛若一條繃直了的蚯蚓。不知道是否同這條疤痕有關,這漢子的眼睛還不停地眨巴。對上接頭密碼之後,眨眼漢子就向彭伊楓口述“老頭子”的命令:為了爭取偽軍反正、孤立日軍,形成全體中國軍民對侵略者合圍的規劃,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近期開展政治攻勢,並掌握有利時機,同“皇協軍”中良心未泯的下層軍官接觸,宣傳抗日道理,為其分析出路,保護後路。同時,從即日起,避免同“皇協軍”交戰,停止對所有偽職人員的襲擊,而將全部精力集中在對日寇的打擊上。


    彭伊楓問,“停止對所有偽職人員的襲擊是什麽意思?也包括漢奸頭子?”


    眨眼漢子說,“請嚴格執行命令。”


    眨眼漢子傳達完命令,也像皮貨商那樣,沒有在杜家老樓停留,急匆匆地要走。彭伊楓幾次想問問皮貨商的情況,但是又三緘其口。既然眨眼漢子沒有主動說起,額外的任何問題都可以理解是保密的。眨眼漢子離開杜家老樓的時候,望著他的背影,彭伊楓還是忍不住了,追了上去,同眨眼漢子並肩而行說,“以往到天茱山來的那位同誌,他……病得很厲害,我們這裏有一種藥,治療他的病非常對症,能不能把這種藥捎過去,請……”


    眨眼漢子側臉看了看彭伊楓,目光黯了一下,輕輕地說了句,“多謝了,用不著了。”


    那一瞬間,彭伊楓看見了,眨眼漢子的眼窩裏有一種晶瑩的東西閃爍了一下。


    彭伊楓明白了,停住腳步。


    眨眼漢子轉過身來,彭伊楓把手伸了過去,眨眼漢子沒說話,伸出手來,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彭伊楓說,“同誌,多保重啊,我們等待你!”


    眨眼漢子這次沒眨眼,看著彭伊楓說,“勝利,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彭伊楓向霍英山傳達“老頭子”的指示的時候,仍然說是江淮軍區的命令,並就“開展政治攻勢”和同“皇協軍”下層軍官接觸提出了一些想法,霍英山都沒有表示異議,但是對“停止對所有偽職人員的襲擊”表示不理解,問彭伊楓,“罪大惡極的漢奸也不殺?像宮臨濟、董矸石那樣的,還有那個漢奸市長叫夏什麽猴子的,還有桃花塢那個認賊作父的方索瓦,這些人也不殺?”


    彭伊楓停頓了一陣子才說,“要我們嚴格執行,那就是一個不殺。”


    霍英山說,“這裏麵會不會有詐,是漢奸搗的鬼?”


    彭伊楓說,“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情況不明,不能亂動。這恐怕還在其次。重要的是,我總覺得,這裏麵有深遠的考慮。”


    霍英山說,“那個‘老頭子’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們能不能見一麵啊?”


    彭伊楓說,“非常時期,非常舉動,沒有命令,不能接觸。”


    霍英山說,“可我心裏沒有底,總是不踏實。”


    彭伊楓說,“司令員放心,這盤棋我越看越清楚了。”


    霍英山就不再追問了,鬆弛了眉頭說,“隻要你心裏有數,那就好。”


    彭伊楓的小算盤又響了起來,劈裏啪啦,嘁裏哢嚓,歡快得就像唱歌。彭伊楓現在計算的東西很明確,單純就是在陸安州日軍有多少,抗日武裝有多少。算盤左端是日軍,右端是抗日武裝,中間是漢奸部隊和偽職人員。


    彭伊楓似乎已經觸摸到一根敏感的神經。是的,就是這個“皇協軍”一師,在平衡著陸安州的局勢。算盤上一目了然,他也就更能體會出“團結友軍,爭取偽軍,孤立日軍”的良苦用心。


    三


    過了中國的大年,鬆岡也就算過了個關。這段時間鬆岡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從“親善政府”成立之後,“親善懷柔”從形式到內容都有了著落,夏侯舒城等人的實業日益興隆起來。現在,糧食問題基本上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工廠都以各種名目大力收購,尤其是古井坊老號,糧食的需要量異乎尋常地增大了幾十倍。


    鬆岡的賬是這樣算的:第一,能夠以收購的方式搞到糧食,就沒有必要以其他的,比如說用武力的方式去搞糧食;收購糧食投入的成本,能用紙鈔或銀元,就不要用“皇軍”士兵的性命。第二,用於收購的貨幣用不著從天皇那裏支付,在陸安州花的錢,實際上就是從魯南或者淮北“征集”的,那些商行錢莊裏的錢有的是;除了金銀財寶,“皇軍”沒有打算把那些奇奇怪怪的鈔票帶回大日本帝國去。第三,能以工業或貿易的形式出現,就不以軍用的形式出現;這樣不僅可以避免刺激占領地老百姓的感情,還可以保密。搞糧食是一件長期的事情,穩住老百姓是很重要的。


    在這中間,夏侯舒城等“皇協官員”發了大財。宮臨濟向鬆岡告發說,“皇軍”以每塊大洋五十斤稻穀的價格支付給“親善政府”,但是“親善政府”是以每塊大洋八十斤稻穀的價格征收。僅此一項,“親善政府”每月可得大洋七千五百塊,夏侯舒城本人每月漁利兩千餘元。加上搭乘“皇軍”征糧這條大船,強買強賣,低價進糧,高價出酒,這一項夏侯舒城每月漁利至少又是兩千餘元。再加上“皇軍”給他的薪水,夏侯舒城每月收入在六千塊銀元以上。這簡直就是半個皇上的收入。


    鬆岡聽了笑笑,未置可否。


    宮臨濟提醒鬆岡,“夏侯舒城這筆錢來路清楚,去向不明,他要這些錢幹什麽?”


    鬆岡說,“他是一個生意人,你把天下的錢都給他,他也不嫌多。”


    宮臨濟說,“我聽說他派人到南方買車床,難道他想辦工廠不成?”


    鬆岡警覺了,眉頭一皺,背著手踱了兩圈,自言自語地說,“這倒是個新情況。可是他辦工廠,在哪裏辦呢?難道在地下?”


    宮臨濟說,“說不定他跟天茱山有來往呢,如果真的是這樣,可能就有大動作了。”


    鬆岡突然抬頭,目光尖銳地看著宮臨濟,看得宮臨濟心裏直發毛。看了一會兒,鬆岡說,“宮君,你們都是‘皇軍’的盟友,要精誠團結,說話要有依據,互相拆台的事情少幹。”


    宮臨濟說,“太君……”


    鬆岡揮揮手說,“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不過,你們可以秘密監視,明白嗎?”


    宮臨濟頓時腰杆一挺說,“明白,太君!”


    春節前後,武漢外圍李宗仁的部隊又同日軍大戰了一場。石原次郎向鬆岡催逼糧食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鬆岡聯隊向武漢方向提供了兩批將近四百萬斤糧食,另有一批雞鴨魚肉和煙酒糖茶,受到了石原次郎的嘉勉。當然,鬆岡做這些事並不是為了受到嘉勉,他連升官的想法也沒有。大日本帝國正在進行“東亞聖戰”,鬆岡聯隊所做的一切,都是職責範圍的事情。隻是,在欣慰之餘,又有很多事情讓鬆岡心裏非常不痛快。首先一個就是襲擊日軍士兵事件,近一個月來,在“親善模範區”桃花塢和安豐、廬蘇等地,不斷出現狙擊日軍官兵事件,零星地打,成群結隊也打;日軍單獨行動的時候打,同“皇協軍”一起行動的時候還打。“皇軍”是不怕死的,但是也被這種不明不白的類似恐怖行動的狙擊搞得風聲鶴唳,這實在是對“皇軍”的極大傷害和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皇軍”軍官向鬆岡反映,是“皇協軍”出了問題,因為“皇協軍”在同“皇軍”一起行動的時候總是安然無恙。


    鬆岡並不輕信,對於中國兵法上的“用間”,鬆岡是有研究的。但是,鬆岡也不排除“皇協軍”內部有抗日分子,不是全部,也不是部分,而是少數。因此鬆岡並沒有對“皇協軍”采取什麽大動作,隻是交代原信,暗中注意。


    過了兩天,又發生了一件事情,讓鬆岡終於有點沉不住氣了。“滿洲國親善團”團長、現任陸安州偽警察署長的董矸石向鬆岡報告說,在江淮“皇協軍”一師,發現有不少官兵私藏中國抗日分子的傳單,這些傳單宣揚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日本鬼子是秋後螞蚱蹦躂不了幾天,號召“皇協軍”官兵棄暗投明,回到愛國抗日戰線上。


    問題的嚴重性不在於傳單是怎麽說的,而在於許多“皇協軍”官兵把抗日分子的“愛國證”藏了起來。也就是說,隻要有機會,“皇協軍”的官兵就可以憑著這些“愛國證”倒戈。這種行為潛在的危險是巨大的,鬆岡不能對此無動於衷。


    四


    春天是從淠水河裏來到陸安州的。


    冰床解凍了,空中就有鷺鷥盤旋而來,船帆也就出現在河麵上。河岸綠了,岸邊的人就多了。摩青塔下由青磚鋪就的廣場,現在也成了漁人和農人交易的市場,魚蝦蓮藕,米麵茶油,絲綢棉布,竹木桐漆,這裏的東西還算豐富。即便是春荒季節,小城的居民還是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


    這一切,在鬆岡大佐的視野裏都是賞心悅目的。日軍進入陸安州已經大半年了,基本上實現了“王道樂土”建設的戰略方針。原先擔心的籌糧任務,基本上不是問題了。這裏的景象再一次證明鬆岡大佐的懷柔政策是行之有效的。鬆岡有點慶幸,當初幸虧自己腦子清楚,向石原次郎將軍提出了保持陸安州小城完整的建議,要是像占領南京那樣把這裏炸成一片廢墟,糧食從何而來?倘若按照派遣軍長官部那些赳赳武夫的愚蠢想法,拿槍炮去征糧,那“皇軍”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春天來了,鬆岡大佐的腳步又出現在陸安州的青石路麵上。他喜歡這種感覺,他甚至喜歡上了中國的長袍馬褂和江淮布鞋。這種裝束使他感到輕鬆,穿著這身簡樸的裝束走在陸安州的大街小巷裏,他甚至有一種超然世外隱身田園的閑情逸致。


    心情委實好極了。


    這天在摩青塔下,鬆岡又看見了夏侯舒城。一如第一次在這裏邂逅那樣,夏侯舒城在塔下的廣場上向遠處眺望,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頎長的身軀在晨光的籠罩下,像是一個剪影。這情景讓鬆岡心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鬆岡示意便衣後退,然後自己走近夏侯舒城,輕聲問道,“夏侯先生,你在看什麽?”


    夏侯舒城連忙向鬆岡致意,掀掀禮帽說,“我在看陸安州的春天。”


    鬆岡說,“夏侯先生祖籍何處?”


    夏侯舒城說,“世世代代的陸安州人。”


    鬆岡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這裏見麵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嗎?在這個美麗的小城,在這個美麗的時候,有兩個人又在同一個美麗的地方相遇了。夏侯先生,半年之後我們以同樣的方式在這裏邂逅,夏侯先生如此深沉,不知正在作何感想?”


    夏侯舒城看了鬆岡一眼,沒有馬上回答,沉吟一會兒才說,“鬆岡先生,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感想?”


    鬆岡說,“從國家的角度,我們是合作夥伴;從個人的角度,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夏侯舒城說,“那好,我就實話實說了。我在想,如果我這個市長不是鬆岡先生撮合的所謂‘親善政府’的市長,而是由中國政府委任的市長,那該有多麽好。那時候,我會製定一個長期的規劃,把這個地方建設成富庶之鄉,把這座城市建設成一個美麗的花園。”


    鬆岡愕然問道,“你是說,你對當‘親善政府’的市長感到不愉快?”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說,“鬆岡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是我們中國軍隊打進日本,由我而不是貴國政府來指定你擔任某個市的市長,你會感到愉快嗎?”


    鬆岡正在作微笑狀的臉皮“刷”地一下繃緊了。夏侯舒城似乎並沒有在意鬆岡的態度,繼續說,“在我們中國,你們委任的市長是不作數的。我在想,如果日本人離開中國,那麽我該怎麽辦呢?”


    鬆岡克製了自己的暴怒,冷冷地盯著夏侯舒城說,“夏侯先生,你難道沒有想到,我們大日本皇國建立‘大東亞共榮秩序’,是一件長治久安的事情嗎?”


    夏侯舒城說,“你鬆岡先生當然會這麽想,但是我不能這麽想。中國最終是中國人的中國,不可能由日本人來建立任何秩序。”


    鬆岡忍無可忍了,並且情不自禁地攥起了拳頭,他極想朝夏侯舒城那張冷峻的、自以為是的臉上砸去。但最終,他把拳頭鬆開了,隻是惡狠狠地對夏侯舒城說,“夏侯先生,你太過分了。你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作敬酒不吃吃罰酒,夏侯先生不會不解其意吧?”


    夏侯舒城平靜地看著鬆岡,笑笑說,“難道鬆岡先生不想聽到真實的想法嗎?如果我把這些話埋在心裏,而把它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恐怕鬆岡先生就更不能接受了。”


    鬆岡怔了一下,目光長時間落在夏侯舒城的臉上,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很好,夏侯先生不愧是君子,君子之交誠為貴。我理解夏侯先生。每當置身在這摩青塔下,凝視著這浩渺的河麵,眺望著遠處的雲天,夏侯先生的心裏一定湧動著某種情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說,“敝人乃商人,唯利是圖而已。不過,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傷確實是有的。”


    鬆岡說,“夏侯先生是商人不錯,在為‘皇軍’服務的同時,也發了不少財啊。”


    夏侯舒城說,“敝號是正經的實業。當了這個‘親善政府’的市長,使我不僅在國格、人格上有許多有口難辯的汙點,連商德也受到了損害。可是鬆岡先生也認為敝人是借機發財,真是裏外不是人啊!”


    鬆岡說,“你誤會了。我從來不認為夏侯先生有中飽私囊之嫌疑,即便確有其事,也是應該的。我想說的是,夏侯先生是有學問的商人,中國的讀書人憂國憂民之心始終難以釋懷,其實是很讓我們日本人欽佩的。”


    夏侯舒城說,“並非所有的讀書人都是有誌之士,而有誌之士多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憂國憂民也不過是一腔幻想。不能改變國家民族的命運,也就隻好退而求其次,改變自己的命運吧,這才是中國多數讀書人的選擇。”


    鬆岡沉默了一陣,深沉地看了夏侯舒城一眼,笑笑說,“每當和夏侯先生在一起,我總是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總是會產生很多聯想,聯想到一些特別的人物和事物,譬如煮酒論英雄……”鬆岡不說了,目光卻像兩道繩索,始終套在夏侯舒城的臉上。


    夏侯舒城雙手仍然疊在胸前,目光投向遠處。一隻白鷺正從水麵上掠過,猶如旋風,旋起幾束浪花。白鷺忽高忽低,遠去一隻,又飛近一隻,雪白的身軀在橘紅色的陽光下麵流金溢彩,畫出了舞蹈般的彩練。


    鬆岡看著沒有表情、沒有語言的夏侯舒城,終於也把自己的目光挪開,去看淠水河麵的粼粼波光。


    夏侯先生,“陸安州的早晨真是美哉壯哉。”


    夏侯舒城扭過頭來,迎著鬆岡的目光,笑笑。


    鬆岡說,“如果把陸安州比作一本書的話,那麽,在這個城市裏,真正能夠讀懂這本書的人並不多,也許夏侯先生應該是把這本書讀得最透徹的人了。”


    夏侯舒城說,“是啊,生於斯,長於斯,成於斯,或許還將敗於斯。故土難離,家園難舍,我對這塊土地至少比鬆岡先生熟知得多。”


    鬆岡說,“我說的煮酒論英雄,就是這個意思。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兩個有玄、孟二德之分,而在於對於陸安州這塊土地的了解。因為我對陸安州也是熟知的,我閱讀過地方誌,走過大街小巷,同陸安州百姓數人攀談。”


    夏侯舒城說,“區別在於,鬆岡先生隻是了解它的過去,而本人則對它的未來更感興趣。”


    鬆岡說,“那麽,夏侯先生想象中的陸安州的未來是個什麽樣子呢?”


    夏侯舒城說,“它首先應該是富庶的,秩序的,文明的。天空應該是明朗的,河水應該是清澈的,鮮花應該是盛開的,歌聲應該是純淨的,陸安州的百姓應該是自由的。”


    鬆岡哈哈大笑說,“夏侯先生果然是一個地道的陸安州人,對於陸安州的遠景有著詩意的遐想。”


    夏侯舒城似乎有點陶醉,朝鬆岡笑笑說,“因為身上有一個市長的虛銜,所以難免產生一個市長的想法。鬆岡先生見笑,你看,敝人還假戲真做了。”


    鬆岡說,“假戲真做比真戲假做要好。不過,夏侯先生的想法並非海市蜃樓,隻要我們同心協力建立‘大東亞共榮秩序’,夏侯先生所憧憬的詩意的陸安州,距離現實並不遙遠。”


    夏侯舒城說,“但願如此。”


    鬆岡說,“我想我的話夏侯先生已經聽明白了,如果你想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市長,你想按照你的美好願望去建設一個富庶和文明的陸安州,那麽前提就是建立‘大東亞共榮秩序’,具體地說來就是要協助‘皇軍’完成一切神聖的任務,包括穩定民眾和征集糧食。”


    夏侯舒城說,“鬆岡先生的話我聽明白了,我也一直是按照鬆岡先生的要求去做的。盡管我非常討厭漢奸這個罵名,但是為了我的家業,也為了陸安州的百姓,我還是忍辱負重了。不知道鬆岡先生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鬆岡說,“最近一段時間,陸安州出現了不少奇怪的事情,一是‘皇軍’官兵屢屢慘遭殺害;二是天茱山的抗日武裝不再襲擊‘皇協人員’;三是‘皇協軍’內不斷出現抗日宣傳品;四是‘皇軍’行動屢屢為城外的抗日部隊掌握。”


    夏侯舒城背起手,微微上仰下巴說,“當初敝人答應出任陸安州‘親善政府’市長,曾經同鬆岡先生有約,我這個市長隻負責工商聯絡協調,至於政治和軍事事宜,概不負責,鬆岡先生不會忘記吧?”


    鬆岡說,“我沒有追究夏侯先生的意思,而是討教,有何良策?”


    夏侯舒城說,“如果鬆岡先生誠心問計,敝人也就以誠相待獻上一計,很簡單:殺!”


    鬆岡眯縫起眼睛看著夏侯舒城,“殺誰?把‘皇協軍’都殺光?”


    夏侯舒城說,“如果我說把‘皇協軍’都殺光,鬆岡先生同意嗎?”


    鬆岡又問,“那麽殺誰?先殺宮臨濟?”


    夏侯舒城說,“牽一發而動全身,鬆岡先生是不會出此下策的。”


    鬆岡說,“那麽先從‘皇協軍’的幾個團長開刀如何?”


    夏侯舒城說,“投鼠忌器,這樣的事鬆岡先生同樣是不會幹的。”


    鬆岡似笑非笑地說,“那殺誰,夏侯先生不會提議先殺你們‘親善政府’的人吧?”


    夏侯舒城說,“‘親善政府’徒有其名,殺之徒落一身血腥,留之尚且裝點門麵,鬆岡先生當然不會把慘淡經營的門麵給砸了。”


    鬆岡說,“那麽,夏侯先生的意思是……從外麵殺起?”


    夏侯舒城笑而不答。


    鬆岡說,“那麽,天茱山地區的抗日武裝有好幾撥兒,何處下手是好啊?”


    夏侯舒城說,“擒賊先擒王,既然動手,當然要揀危害最大的殺。”


    五


    自從桃花塢住進了“皇協軍”軍官眷屬,這個地方就變得異乎尋常地繁榮起來,每日方索瓦派出小船,運載眷屬們在淠水河裏觀光遊覽。


    兵荒馬亂之年,這些軍官眷屬過的也是顛沛流離的日子,家裏有個行武,福沒享上多少,擔驚受怕倒是日夜不離心口。這次被接到桃花塢,也算是開了眼界,這才知道外國的軍官都有休假一說,還有軍官眷屬可以集中享福這一說。眷屬們多數沒有職業,在此成群結夥,可以串門拉呱,可以推牌九抽大煙,還可以遊山玩水,倒也有點樂不思蜀的味道。


    但有一條,方索瓦說了,為了老爺老太太夫人小姐少爺公子的安全,大家隻能在桃花塢內活動,倘若進城下鄉,得由桃花塢自衛團統一安排保障。


    宮臨濟自幼喪母,隻有老父一人跟隨長兄生活,哪料想鬆岡老鬼子屁股眼兒一熱,沒找到宮臨濟的妻子兒女,就把老父親接到桃花塢來了。老父親是清末秀才,一肚子之乎者也。宮臨濟幼時,老秀才一心想讓他金榜題名,無奈宮臨濟不是讀書的料,見書腦袋就大,學了兩年,一本《幼學瓊林》還認不到一半。老秀才隻好歎一聲朽木不可雕也,隨他個人喜好去了習武堂,學了一身殺人放火的本事。原聽說兒子當了協統(旅長),還搖頭晃腦地人前人後風光:大丈夫縱也天下,橫也天下。男兒何不帶吳鉤,不破樓蘭終不還……雲雲。


    突然有一天,一夥人衝進家裏,說是抗日軍隊的除奸隊,緝拿漢奸眷屬,老爺子這才回過神來,原來二兒子當了“皇協軍”的師長。官是不小了,卻是個給鬼聽差的官。


    老爺子一氣之下,一口痰沒上來就暈了過去,這口痰反而救了他一命。除奸的隊伍一看老爺子當真蒙在鼓裏,而且對兒子的漢奸行為深以為恥深惡痛絕——痰迷心竅就是證明——說明老人家愛國之心未泯,不僅沒有傷他毫毛一根,反而肅然起敬。


    除奸隊臨走的時候請宮臨濟的大哥轉告老爺子,一人做事一人當,雖然宮臨濟賣國投敵,但我們不搞株連九族那一套。請老人家訓誡宮臨濟,國難當頭匹夫有責,身為六尺男兒中國軍官,應該同倭寇浴血拚殺,不惜馬革裹屍報效國家。貪生怕死,賣國求榮,充當民族敗類,為虎作倀,前途隻有一個,那就是死有餘辜。


    老爺子蘇醒之後,宮老大把抗日除奸隊的話跟老爺子轉述了一遍,老爺子怔怔地看著門外陰沉沉的天,老淚縱橫,嘴裏念念有詞,“作孽啊作孽!我堂堂炎黃子孫,豈能做那踐踏人格辱沒祖宗喪盡天良的勾當?我兒速速回頭,跟老父山中耕織,粗茶淡飯也不枉清白一生啊……”


    在魯南和淮北相繼失陷的日子裏,老人每日坐在宮家圩子吊橋旁的大柳樹下,向南眺望,向東眺望,向西眺望……那一天終於被他盼來了,一身戎裝的兒子策馬而來,滾鞍下馬,給老父親磕一個頭,春風滿麵地秉告老父,兒子身在曹營心在漢,圖謀驅倭報國之長久大計,現倭寇已除,兒功勳卓著,特來向老父報喜……他心頭一驚一喜,雙手拉起兒子,聲淚俱下,“兒啊,你總算回來了,總算沒有辜負老父養育之恩,你沒有當漢奸,沒有給鬼子幫凶,你在抗日,在指揮千軍萬馬橫掃倭寇啊……是不是啊我的兒子?”


    兒子已是泣不成聲,拉著老父的手說,“是啊父親,兒子是在抗日啊,兒子身經百戰殺得鬼子丟盔卸甲。父親您請放心吧,有兒子在,鬼子就不能在咱中國的土地上為所欲為。”


    他說:“那就好啊那就好。起來兒子,咱爺兒倆去宿陽城頭走一遭,去淮河岸邊遛一圈,為父的要讓鄉裏鄉親們看看,我宮秀才的兒子是英雄好漢,不是你們傳說的那樣去當了漢奸,我的兒子是抗日驅倭的功臣,是國家棟梁幹城。你們這些長舌婦饒舌漢,你們嚼蛆噴糞就不怕口齒生瘡……”


    朦朧中,老漢當真拉著兒子走上了宿陽大街,走上了淮河岸邊。淮河岸邊風吹楊柳春光明媚,一輪熱辣辣的太陽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河水,鶯飛草長,花卉搖曳,百姓載歌載舞,街坊敲鑼打鼓,孩子們雀躍歡呼……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那個馳騁沙場奔突驅倭的英雄……突然,老漢感到自己的手被抓緊了,扭過頭去,他看見兒子的臉色蒼白,正在這時,從遠處傳來雷鳴般的呼嘯,黑壓壓的人群如同滾滾洪流洶湧而來。人們狂奔著呼喊著,打漢奸啊,別讓漢奸跑了……他說:“兒子你別怕,你是抗日的大英雄啊。”兒子說:“父親你快放手吧,他們就是要抓我啊。”他驚呆了,他說:“兒子難道你不是抗日驅倭的大英雄?”兒子說,“快救救我吧,我是漢奸師長宮臨濟啊,父親你要是不救我,他們抓住我會把我碎屍萬段的啊……”


    老漢在巨大的驚悸中醒來,淚水在滿臉皺褶間爬行。


    陸安州失陷之後不久,又有一夥人找到了宮家圩子,說是宮臨濟當了陸安州的大官,來接老父到陸安州吃香喝辣的享清福。


    老爺子懵懵懂懂,不知道這個大官是哪家的大官,來人就含含糊糊地說,朝廷不是一個朝廷,軍隊不是一個軍隊,老人家年近古稀,已經到了國事家事不問事的年紀,管他呢!


    老秀才身居鄉村,不知道世事更替滄桑變化,再說兒子數年未歸,究竟是人是鬼心中無數,橫下一條心想,哪裏黃土都埋人,這把年紀了,還怕他個甚?去看看也好。好了,老父就享他兩年清福;孬了,一頭撞死在兒子麵前,給他個收屍的機會。不能為國盡忠,就讓他為老父盡孝吧。


    哪想到來到了桃花塢,竟是這樣一副光景。一個大院子,裝了三十多戶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嘰嘰喳喳,猶如市井。這日子過得倒也有聲有色,煙酒糖茶自然不缺,隔三差五還有戲班子前來犒勞。老少爺們吃酒品茶,談古論今,三皇五帝,稗史軼聞。有人說話,心頭的那點疑惑疙瘩也就暫時束之高閣了。這裏是莫談國事的地方,大家說話談笑風生,卻都忌諱提到漢奸兩個字,因此耳朵眼兒裏煞是清靜,再也沒有人辱罵他宮秀才養子不教父之過了。


    在這裏老爺子眼睛裏看到的是謙卑,耳朵裏聽到的是奉承。久而久之,也就心安理得了。物以類聚,聚則更類,要知道,在這個特殊的院子裏,他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盡管他知道這地位不那麽光彩、不那麽硬朗,但畢竟風光啊!


    “皇協軍”的軍官來桃花塢休假,多是衝著老婆孩子來的。鬆岡聯隊駐屯陸安州之後,定了一個令“皇軍”和“皇協軍”均不滿意的規矩,兔子不吃窩邊草,無論是日本兵還是“皇協軍”,一律不許在陸安州城內搞女人。這對於日本兵來說是個重大損失,對於“皇協軍”來說更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情。戰亂中的男人對於女人有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需求,生還的渴望和死亡的恐懼在女人的肚皮上都能得到短暫的緩解,女人的肚皮因此也就成了男人棲息的絕妙溫床。在交易或者雇傭似的兵役或曰匪役製度下,軍人們理所當然地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在諸多利益中,搞女人則可以看成是一種名列前茅的利益。這些軍漢們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的妙處,女人不僅可以充饑,也可以取暖,還可以像罌粟那樣讓人暫時忘卻人間的苦難。女人是糧食,是泉水,也是靈丹妙藥。而鬆岡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居然不讓大家搞女人,這比砸掉“皇協軍”軍官們的飯碗還要讓他們傷心難受。好在有了個“歸園”,明明知道鬆岡不懷好意,但是這話沒法往明處說,畢竟女人們來了,多少也是個安慰。


    宮臨濟是個有妻室的人,但是連宮秀才都說不清楚他的兒媳婦現在在哪裏,他隻在兒子大婚的時候見過那位兒媳婦一麵,後來兒子在魯南占了一套宅院,兒媳婦自從搬到那裏,老爺子再也沒有見到過。這次興師動眾地把“皇協軍”眷屬動員到桃花塢,老爺子之所以沒有強烈反抗,還有一層心思起了作用,那就是來見見兒媳孫子,哪怕兒子附逆,老子也可含飴弄孫啊。可沒想到,兒媳婦和孫子竟然沒有來,據說早在宮臨濟決定投降日軍的時候,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江蘇娘家去了。另有兩個小老婆,一個遣散了,一個被秘密安置在“皇協軍”師部裏。


    自從宮秀才被接到桃花塢,宮臨濟也來探視老父兩次,每次來都是前呼後擁,馬弁衛兵一群,吃飯自有這個團長的婆娘來請,那個團副來陪,門庭若市熙熙攘攘,鬧得老秀才都不知道這紅火是真紅火還是假紅火,隻得端出老太爺的架子,應酬敷衍,漸漸地真有點像侯門員外了。隻在人去樓空之時,院中置兩把竹椅,一壺新茶嫋嫋飄香,父子相對,除了喝茶,話題不多。老子想勸兒子,附逆路短,回頭是岸。兒子則是長籲短歎,反問老子,這年頭哪條路又是通衢大道?這話反而讓老父語塞。老父說,“說一千,道一萬,賣國的事情千萬不能幹。”


    兒子說,“父親有所不知,兒子從戎二十年來,能夠活到今天,能夠有此富貴,全憑著四個字,保存實力。有實力,你想跟誰走就跟誰走,想當英雄就當英雄,想當狗熊就當狗熊。這個亂世,弱肉強食,沒有實力,你光有一條命,不光當不了英雄,連狗熊都當不上,那條命連條狗都不如。”


    老秀才半天作聲不得。兒子的話不是道理,但也不完全沒有道理。就說當漢奸吧,有大漢奸,有小漢奸,有耀武揚威的漢奸,有衣食無著的漢奸,有吃裏爬外的漢奸,也有朝三暮四的漢奸。老百姓說,手裏有糧心裏不慌,當兵的說,手裏有槍吃遍天下。不管當什麽,打鐵得自身硬啊!


    兒子說,“成則為王敗則寇,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見勢不妙拔腿跑。我們這支隊伍,吃的是千家糧,穿的是百家衣,打的是胡亂仗,靠的是心眼兒活。有奶便是糧,有槍就是草頭王。話糙理不糙,這些都是弟兄們從死人堆裏熬煉出來的道道。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這些雜牌軍靠槍吃槍。我好不容易有了這三千人馬,你讓我去跟鬼子拚命,那我當然不會幹。你看中央軍,齊裝滿員的新式部隊,一打起來照樣逃之夭夭,跑得慢的兩腿一軟,白旗就舉起來了。我這個雜牌部隊為什麽要充那個大頭?把我的部隊打光了,你的兒子就是囫圇活下來了,也不過是個叫花子,還不如躲在太陽旗下,今日有酒今日醉,好日子過一天算一天。”


    老秀才說,“吾兒所言雖謬,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老父也講一句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吾兒暫時附逆,也是暫棲虎穴,曆來與虎為伴圖謀報國者不乏其人,大業竟成更顯其赤膽忠心。黃蓋巧施苦肉計,孔明借風燒戰船;關公不幸落難時,身在曹營心在漢;貂蟬從賊為殺賊,蘇武牧羊聞羌笛……”老秀才漸入佳境,說著說著就搖頭晃腦,似乎自己的兒子當真是劍膽琴心大智大勇的抗日分子,熱淚滾滾也像是為自己和自己的祖宗所感動。


    這個時候,宮臨濟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是與不是,不是這個迂腐老父所能料定的。雜牌軍的生存之道就是見風使舵,躲過驚濤駭浪和漩渦暗礁,大船才敢扯滿風帆。這些訣竅,跟老父這樣的窮酸秀才是說不清楚的。


    六


    宮老秀才住在桃花塢,談不上安逸也談不上造孽。樹老皮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雞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可以不負責任,可以裝聾作啞。人老了難免糊塗,即便不糊塗了,需要糊塗的時候也可以假裝糊塗,裝起來渾然天成。


    但宮老秀才眼花耳不聾,老人家不是個糊塗人,前呼後擁也好,畢恭畢敬也罷,老人家心裏一本清賬,這都是兒子當了漢奸師長的結果。師長是個多大的官,老爺子不甚了了。老爺子隻知道,兒子的這個師長是日本人封的,是給日本鬼子跑腿的幹活。這樣的師長當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錯,當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沒準哪天抗日部隊來了,真的把兒子五馬分屍,老爺子那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日分子拚上老命,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車裂兒子?


    老人家常做噩夢,夢裏醒來,次日一天都是驚魂不定。


    方家老爺方蘊初的墓地坐落在桃花塢東頭的長岡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麵是浩浩淼淼的淠水河,背後是長岡山峰,東邊是一尊古塔,山脈連接小蜀山,西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蒼鬆翠柏呈弧形環繞墓後和兩側,像一把綠色的太師椅,圓頂石墓猶如安放在太師椅中,頗有瞻前顧後吞吐山河之雄渾氣勢。宮老秀才既不喜歡同女人們插科打諢,也不屑於同“歸園”的老頭子和老太太推牌九吸水煙。宮老秀才喜歡方蘊初的這塊墓地。


    第一次到這裏來,宮老秀才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羨慕。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這絕對是一塊風水寶地,前無遮攔,活水坦蕩;後有依傍,根基牢固;左右皆有拱衛,草木葳蕤,生機勃勃;頂上天高雲淡豔陽高照。這委實是一個好地方,別說給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這裏,也無異於人間仙境。


    宮老秀才好生羨慕躺在石墓裏的方蘊初。作為一個鄉村秀才,宮老秀才不理解方蘊初當年怎麽就和法國人狼狽為奸,怎麽就在火輪船上掛起了法國國旗,怎麽就靠這法國國旗當了尚方寶劍,把生意做得日龍日虎的。宮老秀才更不理解的是,這個有錢人怎麽能在彌留之際交代後人當漢奸掛日本國旗。要說年輕人不知深淺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怎麽能做出這樣有損人格和國格的事情呢?


    方蘊初的墓修得很氣派,這讓同樣身為漢奸之父的宮老秀才從中得到些許安慰——誰說當漢奸不得好死?像方蘊初這樣的著名漢奸都能享受這樣的好墓地。看來人生無常,盛衰枯榮確實難以預料。當然,宮老秀才也知道方蘊初的墓地經常被人扔些臭襪子爛魚頭的事情,心裏就難免冷颼颼的,揣摩方蘊初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何以麵對。


    墓地經過了一個秋天,又經過了一個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開始泛綠,白天細碎的花朵星星點點簇擁著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視著石墓,這讓宮老秀才心裏湧出許多感慨,“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詩句也常常在老爺子的心頭閃現。宮老秀才百感交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間到底有沒有一條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為亂世的離愁別緒而感慨。“死後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可是,人死了,還能悲得起來嗎?


    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天還沒有完全亮透,宮老秀才照例到方蘊初的墓地,來同這位不曾謀麵的亡者會晤。他覺得他和這位亡者的命運有許多相似之處,從一定意義上講,他們是同病相憐,隻不過他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而這位長眠地下的老哥兒們,已經無可挽回地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了。


    就在那個清晨,他意外地發現了墓地上多出了一個人。此人頭戴禮帽,身穿青灰色長袍,背對著上山的路,寬闊的脊背梁一動不動,如雕像一般。


    他是在憑吊那個死去的漢奸嗎?


    宮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裏有些發怵。他想不明白是誰會在天亮之前趕到這裏,來看望一個遺臭萬年的漢奸。也許,他是來扔臭襪子爛魚頭的?顯然不是。那個人佇立在墓前,看來已經很長時間了,他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濕的痕跡,他站立的樣子,虔誠而又莊重。他無語的身軀似乎正在吟誦一篇禱文。後來宮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見了那個人的臉,那是一張清臒的麵孔,微微眯縫著眼睛,看不到他的內心深處。他的下巴略微突出,顯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見了宮老秀才,緩緩地把目光轉移過來,疑問地投向宮老秀才。


    “敢問先生,是方家的親戚嗎?”宮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腰。


    那人沒有回答,向宮老秀才掀了掀禮帽,算是致意。他的目光又落在墓地右側那塊高大的石碑上:


    富甲一方恩澤一方輝映江淮流芳千古


    深明大義遠見卓識王道樂土錦上添花


    “字寫得太差,據說是鬆岡的手跡。”宮老秀才討好地看著那人說。那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對仗也不甚工整,牽強附會,堆砌斧鑿。”宮老秀才又說。


    那人朝宮老秀才點點頭說,“看來老先生國學功底深厚,說得是啊!”


    “請教先生,為何夜行拂曉來看一個人人唾罵之人?”


    那人神情凝重地說,“鬆岡大佐的這副挽聯,上聯句句屬實。至於下聯嘛,那就是鬆岡先生的一廂情願了。”


    宮老秀才詫異地看著那人,“怎麽,難道方先生他……不是漢奸?”


    那人斷然說,“為日本鬼子效勞,自然就是漢奸了。”然後轉身,向墓地掀了掀禮帽說道,“方老先生,你當真死心塌地為日本鬼子效勞?”


    墓地無語。


    宮老秀才好生納悶,拄著拐杖看著那人,不再說話。


    那人說,“我在童年的時候就聽說桃花塢有個方大善人,用恩澤一方來概括實不為過。這樣一個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人,麵對日本人的槍炮刺刀,你讓他怎麽辦?登高一呼,讓手無寸鐵的百姓同日本人殊死一搏?倘若真的那樣,令郎宮臨濟那樣的軍人豈不無地自容羞愧跳河?”


    宮老秀才吃了一驚,捋起袖子擦擦老眼,看著那人問道,“你是什麽人,何以得知老夫犬子?”


    那人平靜地說,“老人家不必驚慌,本人和令郎一樣,都是被人稱作漢奸的人。”


    宮老秀才木了一會兒,問道,“如此說來,先生認為方老先生之死,死得其所?”


    那人說,“方老先生不得已出此下策,意在拯救桃花塢無辜百姓於倒懸,良苦用心也是日月可鑒。他那個漢奸,有其名而無其實啊!”


    宮老秀才看著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蒼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很信賴地看著那人說,“請問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漢奸也有是非之分?”


    那人說,“濁者自濁清自清。漢奸就是漢奸,大家都是一樣的,沒有是非之分。但是,漢奸的路是不同的。”


    宮老秀才眼巴巴地看著那人說,“請先生賜教。”


    那人說,“有人踏上漢奸路,也就踏上了不歸路,有人錯上漢奸路,隻要不斷後路,就有退路。君不見,自古賣國下場悲,賣國哪能賣出好價錢呢?國家都沒有了,仰人鼻息,就隻能任人宰割了。”


    宮老秀才愣住了,愣了許久,才顫巍巍地向那人張了張手臂,問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頂,老夫銘記心中,以此訓誡犬子。敢問先生,像犬子這樣的迷路人,是否還有歸路?”


    那人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敗得失,但憑蕭何。”


    說完,那人向宮老秀才掀掀禮帽說,“新的一天又來了,對不起老人家,失陪了。”


    說完,拱手而去。


    七


    江淮“皇協軍”二團團長常相知有一天終於想起來他為什麽老是看著夏侯舒城麵熟了。


    在前年的棗兒莊戰役中,由於守軍師長石得法畏敵,作戰不力,麒麟河陣地失守,造成全線被動。為了嚴肅軍紀、建立死戰決心,戰地一名沈姓少將執法官帶著督戰隊,抱著機關槍,四處追緝石得法。石得法恐慌至極,最後逃入李宇煌官邸,李夫人也出麵說情。但姓沈的執法官絕不通融,率領督戰隊將李宇煌官邸包圍起來,架起了機關槍,聲稱不將石得法繩之以法,絕不離開。後來李宇煌隻好親自出麵勸解,向姓沈的講了許多好話,說石得法放棄麒麟河陣地固然失職,卻也是因為日軍攻勢太猛,若不撤退,將全軍覆沒,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姓沈的執法官餘怒未消,手擎一把大刀喝道,“身為國軍將校,危難之際,應與陣地共存亡。長官賦予我戰地執法之責任,今遇臨陣脫逃者,正可以石得法之血祭我執法之器,長官姑息養奸,既然不能斬殺石得法,沈某失職,無顏人間,以死謝罪!”


    那時候常相知還沒有投降日本人,還在李宇煌的部隊裏當營長,當時也在李宇煌官邸外圍。他親眼看見了那位沈姓執法官把一柄戰刀橫向自己的脖頸處,是李長官親自撲上去奪下了沈姓執法官的戰刀,並喝令衛兵扭住沈姓執法官。扭鬥中姓沈的大呼,“人人苟且,國家安在!石得法不死,勇者無楷模,懦者無顧忌,官無借鑒,軍無鬥誌!今不除之,沈某難消心頭大恨!”說完,又拔出佩劍,刺向自己的喉嚨。衛兵再次同執法官扭成一團。


    最後李長官隻好皺著眉頭向執法官表態,打完棗兒莊戰役,一定把石得法交出來,執法官這才悻悻住手。


    那天動靜很大,石得法的殘兵敗將雖然在李長官的官邸附近,仍如驚弓之鳥。常相知隻是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因為此後不久常相知等人就投降了日軍,至於石得法到底有沒有伏法,那位執法官到底有


    沒有追究到底,常相知就不得而知了。


    常相知終於明白自己在疑惑什麽了。他越來越覺得,日本人扶植起來的漢奸市長夏侯舒城很像當年那位戰地執法官。每每想到這裏,不禁冷汗潸然。一種可能是,連執法官那樣堅決抗日的人都成了日軍的鷹犬,那麽,這個國家還有救嗎?第二種可能是執法官隱蔽了身份,打進了日酋身邊。果真如此,陸安州勢必就埋下了一顆巨大的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炸坍半壁河山。


    常相知覺得夏侯舒城像那個姓沈的執法官,主要是從身材形狀上的大致判斷,因為姓沈的追緝石得法那天,常相知並沒有近距離地觀察,而是遠遠地見過他的身影,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凜然的正氣。他甚至連執法官的臉部都沒有看清,但是幾年來他的腦子裏卻始終儲存著一雙眼睛,那目光深沉、銳利、堅硬,有很強的穿透力和殺傷力。


    這以後,常相知開始留意夏侯舒城了,譬如到模範區桃花塢參觀的時候,或者鬆岡組織鬼子和“皇協人員”一起行動的時候。


    自從把“皇協軍”團以上軍官的眷屬“保護”在桃花塢之後,常相知也經常到桃花塢去,他的父母和妻子都在那裏。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如今過起了被人照顧的日子,使喚起了丫環傭人,卻又誠惶誠恐。父親讀過兩年私塾,明白一些事理,常常告誡常相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賣國求榮的事情不能幹,日本人在中國長不了,做事不能做絕了。這些話聽著刺耳,但是越刺耳也就越能觸到常相知的痛處。常相知說,“我何嚐不知道當漢奸沒有好下場,可依眼下情形,鬥不過日本人,也隻能順其自然。”


    老父聽了,每每不語,眼睛裏卻閃爍著惶惑神情。


    常相知的妻子宮鈺梅是宮臨濟的堂妹,出身蘇北書香門第,識文斷字,知書達理。她也常常勸常相知,不能跟鬼子一條黑道走到底,遭人唾罵,生不如死。常相知每來到桃花塢一次,也就增加了一分惶恐,天倫之樂沒有多少樂頭,反而搞得心亂如麻。這個漢奸是越來越難當了。可是如果馬上反正,他又找不到出路,不知道像他這樣的漢奸軍官最後到底是個什麽下場。


    不久,“皇協軍”部隊裏傳出各種傳說,說鬆岡大佐為了防止“皇協軍”兵變,已經作出一個名稱為“網雀”的計劃,軍官們分析,這是取意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顯然是要層層防範“皇協軍”了。同時,在基層官兵中,越來越多的人手裏有了抗日的宣傳品。那篇署名“陸安州人”的《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更是不脛而走——


    封建之朝廷,腐敗之政府,專製之軍閥,賣國之蠹蟲,都將成為過眼煙雲。而國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園永存,人民永存。我陸安州中央軍部隊,新四軍部隊和一切地方武裝部隊,也包括棲身在日寇魔窟裏的偽職武裝,無論政見如何分野,無論過去多少前嫌,無論當前幾許困苦,應謹記炎黃子孫中華民族之第一身份,精誠團結,一致對外,共赴國難,抵禦倭寇。我陸安州全體民眾和抗日武裝團結一心之日,即是日軍鬆岡聯隊覆滅之時……


    這些油印的宣傳品就像安了翅膀,在“皇協軍”部隊的各個角落裏飛來飛去。宮臨濟心驚肉跳,一籌莫展。搜吧,不敢明目張膽地搜,日本人的各種“親善”組織和形形色色的“親善人員”就像魚網的網墜隱蔽在營區,那些鷹隼一樣的眼睛和獵犬一樣的鼻子正在亢奮地四處搜尋。如果“皇協軍”自己查了,則正中其下懷,給他們以口實,他們就能趁機把“皇協軍”翻個底兒朝天。不查吧,這些宣傳品極有煽動力,有些士兵和基層軍官不僅收藏傳播,而且轉抄複製,如果任其泛濫,後果不堪設想。


    為此,宮臨濟專門召集營長以上軍官開了一個絕密的會議,專門研究對付抗日宣傳品的問題。大家七嘴八舌,意見很不一致。有的認為既然已經投降,就應該向日本人示忠,否則爹不養娘不抱,前途凶險;有的認為人心難收,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其自然,不要激怒基層官兵,給自己留條後路;有的認為眷屬多在日本人手中,凡事還得看日本人臉色,現在軍營大量流行抗日宣傳品,這件事情倘若被鬆岡大佐和原信少佐知道了,凶多吉少;有的認為,不如自行解決,抓住複製和傳播宣傳品的骨幹分子,交給日軍處置,以爭取主動,等等。


    這個會開了一個上午,眾說紛紜,各有各的道理,開到最後也沒有開出個結果。宮臨濟現在已經感到,他的這支隊伍已經麵臨一個非常棘手的現實,那就是人心散了。這是過去很少遇到的問題,想當初拉隊伍的時候,何其艱難,隻要有口飯吃,有褲子穿,就能把弟兄們招呼到一起,當官的說跟誰打就跟誰打。現在不光有飯吃,還有肉吃,不光有褲子穿,還有褂子穿,可是弟兄們也比過去動腦筋了。畢竟,當漢奸跟當軍閥還是不一樣的。宮臨濟掂來掂去,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捂住不說,采取內緊外鬆的辦法,暗中控製,表麵則不見波瀾。但是宮臨濟又說了,如果有可靠的投奔對象,可以采取分期分批的辦法,將部隊陸續拉走一部分,在彼處穩住陣腳之後,再圖大計。


    因為這個絕密會是在農曆二月二十七日開的,所以後來日軍憲兵大隊在對“皇協軍”秘密調查的時候,就把這次會議命名為“二·二七會議”,作為“皇協軍”嘩變的最早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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