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聲、雨聲、呐喊聲,聲聲入耳。


    新四軍江淮七支隊的同誌們,經過我陸安州軍民一年來艱苦卓絕的努力,你們已經完成了四個武裝建設,部隊戰鬥力已經有了很大提高,成為陸安州抗日武裝的生力軍和決戰鬆岡聯隊的主力軍。鬆岡聯隊征運軍糧連連受挫,日酋方寸已亂,鬆岡困獸猶鬥,將其兵力分散至東部和北部區縣,采取極端手段強行征糧。鑒此,我以新四軍陸安州特別軍事委員會書記、陸安州抗日統戰總指揮的名義命令你們,緊急動員起來,分赴東河口、安豐、廬舒等各個分戰場,對鬆岡所部實施分割包圍,力爭全殲!


    ………


    國民革命軍天茱山抗日獨立旅的弟兄們,我以中國國民政府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的名義宣布,攥拳計劃正式啟動。我命令你們,緊緊團結在陸安州抗日統戰指揮部的旗幟下,堅決執行命令,密切配合新四軍江淮七支隊,依托陸安州兩百萬民眾,構築兵民一體之牢固防線,堅決打退增援之敵的進攻,陷鬆岡聯隊於孤島絕境,決戰決勝!


    ………


    陸安州二百萬父老鄉親,自陸安州淪陷以來,錦繡河山慘遭蹂躪,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尤其鬆岡聯隊,為達到向南下西進侵華部隊提供軍糧之目的,對我陸安州百姓橫征暴斂,陷我父老鄉親於倒懸。我以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的名義,謹代表無能政府向二百萬父老鄉親虔誠懺悔!


    經過一年來的周密準備,我陸安州抗日武裝已經壯大,戰術技術全麵提高,思想信仰精誠團結,已經具備與敵決戰的能力。進入今秋以來,日軍鬆岡聯隊已陷入我抗日武裝的多麵控製之中,內部分化,外圍鬆弛。而我抗日武裝士氣日盛,鬥誌日高,目前正在實施對鬆岡聯隊強有力的打擊,同鬆岡聯決戰在即。我呼籲我廣大愛國民眾,積極行動起來,踴躍參軍,踴躍支前,有槍拿槍,有刀拿刀,匯成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讓鬆岡聯隊寸步難行,直至覆滅!


    ………


    “皇協軍”官兵和“皇協職員”先生們,一年來我們一直在觀察你們研究你們。你們委身附逆已為事實,但是你們沒有失去最後的機會。你們當中,多數人為不得已而為之,多數人為被迫為之,多數人為違心為之。你們當中,有不少有誌之士,愛國之心未泯,深知覆巢之下必無完卵之道理,深知長居虎穴必遭殺身之禍之道理,深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之道理,深知中國必由中國人治理之道理,深知日寇絕不可能征服中國之道理。天茱山抗日武裝已經為你們建立了功勞簿,你們當中,明修棧道者有之,暗渡陳倉者有之,救護抗日武裝者有之,協同除奸者有之。目前,日軍鬆岡聯隊一部已經被分割包圍在東河口、小赤壁、安豐和廬舒等各個戰場。我抗日軍民如燎原烈火,已經做好決一死戰的準備。在此我向你們呼籲,隻要洗心革麵,即可重新做人,政府會寬大你們,百姓會原諒你們。我們期待著你們進行最後的、理智的、光明的選擇。反戈一擊,你們仍然是我們的同胞!我們二百萬陸安州抗日軍民已經張開雙臂,準備迎接你們回到人民的懷抱!


    ………


    日軍官兵們,盡管你們曾經攻占了陸安州,控製了陸安州東部將近一半的土地,盡管你們當中有人燒殺搶掠,對陸安州百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成為凶神惡煞一般的鬼子。但是,在今天,我們還是要用人類的語言對你們提出忠告,玩火自焚,充當侵略軍,最後的下場隻有一個,死無葬身之地,靈魂永不安寧。我們還要說的是,你們都受騙了。這一點,可以由你們的同胞岩下二等兵和河田大尉的控訴來說明。


    日軍官兵們,中日兩國一衣帶水,世代修好,百姓受益。可是為什麽要發動戰爭呢?一個民族,如果僅靠掠奪,能夠富強嗎?即使可以暫時繁榮,也不可能長治久安。而且這種繁榮是肮髒的,是對人類、也包括日本人民尊嚴的極大傷害。我們不管你們是否相信,我以中國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的名義向你們宣告,我陸安州數萬抗日武裝和二百萬民眾已經完成了對你們的戰役準備,我們計劃在十二個小時之內全部消滅你們。如果你們當中有人回歸良知,我們將給予隆重的禮遇,河田大尉和岩下二等兵就是你們的榜樣。


    ………


    電文像雪片一樣飛到鬆岡的案頭上。


    在鬆岡的眼睛裏,這些文字不是油印在紙上,而是像音符那樣跳動在空中,從珠簾一般的雨中穿梭而過。似乎每一聲都是那樣熟悉,盡管不那麽悅耳,但還是那麽動聽。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是一個中國男人的聲音。他麵壁而坐,他仰望蒼穹,他抽著雪茄,他攥著拳頭。


    還能有錯嗎?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可是鬆岡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原信向他報告,陸安州突然出現九部電台。也就是說,從九個方向同時傳出電波,嘀嘀嗒嗒,嗒嗒嘀嘀,看不見,剪還亂。他們囂張到了極點,足足有兩個小時沒有中斷,而且使用的是“皇軍”早就破譯的“倒流水碼”。這種密碼隻在一年前沈軒轅剛剛到陸安州赴任的時候出現過,不久就銷聲匿跡。此後整個陸安州不僅沒有出現“倒流水碼”,甚至連電波都不再出現了。而現在一下子冒出九部電台同時使用“倒流水碼”,簡直就是公開戲弄“皇軍”。


    憲兵大隊長田口澤少佐派出去的偵聽隊像獵犬一樣在陸安州的各個角落搜尋了半天,然而一無所獲。古井坊已是人去樓空,“親善政府”樓空人去。那麽他跑到哪裏去了呢?到底是誰玩弄了誰?他把“皇軍”玩弄於股掌之上,他才是大玩家。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明著告訴了你,他要動手了;他還告訴你,他將如此這般地動手;他甚至還告訴了你,他的計劃,他的部署,他的目的,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你能怎麽著?


    最讓鬆岡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他在哪裏,他會逃遁到天茱山嗎?答案是否定的,那不是他的風格。他依然在陸安州,在某一個陰暗的角落……不,他不會在陰暗的角落裏,也許他現在的指揮部比“皇軍”駐屯軍司令部還要寬敞明亮,這才是大玩家的風格——這也是最讓鬆岡感到有失體麵的事情。他就在你身邊,指揮重拳向你襲擊!


    宮臨濟也看見了那些電報,他是在傳單上看見的,陸安州城內的傳單已經鋪天蓋地了。宮臨濟抓著一張傳單,連滾帶爬地撞進駐屯軍司令部。宮臨濟的喊聲像是落水的孤兒在呼救——“太君,冤枉啊,‘皇協軍’對太君忠心耿耿啊……‘皇協軍’已經同天茱山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怎麽會……暗渡陳倉呢……”


    鬆岡揮手讓宮臨濟坐下了,給了宮臨濟一個苦笑。是啊,這個可憐的人兒,他真的是被嚇壞了。他知道宮臨濟的話是可信的,宮臨濟的恐慌也說明了這一點。


    “太君啦,我們的身邊有一隻虎啊,他就是,他就是……”


    鬆岡微笑著問道,“宮君,他是誰?”


    “他一定是夏侯舒城!夏侯舒城老謀深算,陰狠毒辣。他是狡猾的抗日分子,他就是那個沈軒轅啊!”


    鬆岡說,“好吧,看來他們真的要打陸安州的主意了。那好,原信君,宮君,我們就背水一戰吧!”


    二


    事實上,秋野大隊是被一步一步地拖進來的。


    最初被圍的是浜藤少尉指揮的一個小隊和“皇協軍”三團的一個中隊,被圍前這支分隊正在胡家河鄉公所催糧。連日下雨,部隊都關在據點裏溫習《天皇敕語》和《守備規則》。身上都快發黴了,乍一放到民間,就如出了籠子的野獸:鬼子捉雞捉鴨捉女人,二鬼子搶錢搶糧搶水牛。忙乎了個把小時,抓了四十多個女人,一百多條水牛,都集中在鄉公所院內院外。


    浜藤少尉開出的價格昂貴得令人咋舌,一個女人要一萬斤糧食,一頭水牛要五千斤糧食。胡家河地處偏僻,與鄰省接壤,是個雞鳴三省而三省都不大管得著的地方。鄉長是個老地主,三十多年來一直是當地的長官。過去的歲月,無非就是張貼官府公告,一會兒是張家的官府,一會兒是李家的官府,再一會兒是馬家的官府。對於胡家河來說,都是一樣,交錢交糧就是了。因為胡家河多是山區,糧田稀少,百姓中竹木油漆匠人居多。山中還有藥材和珍禽異獸,山貨生意倒也維持一方生計。過去對付那些來來往往的官府,隻要給銀子就行。但是這次邪門,鬼子少尉,那個看起來有點對眼的小矮子,一口咬定要糧食,別的什麽都不要,銀子都貶值了。女人們有老有少,基本上家家一個,像牲口一樣被圈在一團,周圍架上了幹柴。二鬼子中隊長叫張宗輝,扯著嗓子喊,“你們大家都聽清楚了,太君說了,限定一個時辰,有馬車的套馬車,沒馬車的牽毛驢,沒毛驢的拉架子車,把糧食運到廬舒縣城,不僅放人,還要發運糧費。要是不交糧食,那就不客氣了,扒光衣裳,點火烤人。”


    這次出發之前,團長翟向貴專門交代,說:“現在風聞陸安州抗日武裝在搞什麽攥拳行動,風聲很大,不少軍官都在考慮後路,懷裏都揣著‘愛國證’,咱也不能硬充鐵皮腦袋,一切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就跑到對麵湖北的山裏,以黃韋崗為中心聚齊。先保證有人有槍,往後跟誰幹,咱還要走一程看一程。”這話其實說得夠明白了,但是張宗輝是當慣了半個皇上的,他可不想鑽進深山老林裏去過那綠林剪徑的勾當。有“皇軍”撐腰,他還可以趁機撈一把呢。來到胡家河之後,鄉長已經給了他一個金鎦子三個元寶,他授意把鄉長家的女人放走了。一個金鎦子加上三個元寶讓張宗輝嚐到了甜頭,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不富,這個道理他懂;但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他就不懂了。他估計這一路一個鄉村一個鄉村地搜刮下去,再回到三十裏鋪,他的褡褳就該裝滿了。有了發財心,張宗輝幫鬼子張羅就很賣力,不遺餘力地抓人、牽牛、架柴火。


    可是任憑鬼子和二鬼子怎樣吆喝,鄉長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求情,女人們哭聲震天。被圈在另一處的男人卻是一臉麻木,蹲在地上吸煙的有,站在那裏看笑話的有,怒目而視的有,就是沒有人報名送糧食——情況明擺著的,鬼子開的價太高,一萬斤糧食換一個女人?他們也不算算,胡家河是靠山吃山,誰家能有一萬斤存糧?


    眼看就要過了一個時辰,沒有一家交糧的跡象,這件事情眼看就搞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浜藤少尉揮舞指揮刀哇哇亂吼,當真讓人把搶來的菜油豬油往柴堆上澆。張宗輝看看這樣做也不是個事,當真殺了這麽多女人,於事無補不說,鬼子拍拍屁股就走了,可能還把血債算到他的頭上,那就劃不來了。張宗輝冷靜下來一想,也發現鬼子異想天開了,他以為這是日本哪!一個女人換一萬斤糧食,別說他拿不出來,就是能拿得出來,有了一萬斤糧食,他還要女人做什麽?


    張宗輝想來想去,覺得自己該出麵解圍了,就跑去跟浜藤少尉說,“這樣看來有困難,他沒有那麽多糧食,你把他全部弄死,他也還是沒有糧食。再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搞糧食,殺放火白白浪費時間;這裏山高林密,弄得不好還把土匪或者抗日武裝引來了。有這工夫,還不如多轉幾個鄉鎮呢。”


    浜藤少尉年紀不大,敢作敢為。聽了張宗輝的建議,小眼睛一眨,覺得很有道理,又把指揮刀舉了起來,“吆西吆西,降價地幹活,女人的,糧食一千斤,水牛的,糧食五百斤。”


    張宗輝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這狗日的鬼子,做事也太沒譜了,一句話就降價十倍。真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這回男人堆裏出現了騷動,有人開始交頭接耳。浜藤少尉和張宗輝耐心地等待,他們估計這是大夥兒在商量,在算賬,看看合不合理,合不合算。但是男人堆裏嘰嘰喳喳了一陣子,又沉寂下來了。張宗輝親自跑過去催促,問了幾句話,這才明白,每家一千斤糧食也拿不出來,連一百斤都沒有,家家都沒有,連借都沒法借。


    張宗輝這才覺得棘手了。這些山民看來是豁出去了,問題是他們豁出去了,“皇協軍”怎麽辦?幫鬼子殺人,殺了以後又怎麽辦?新四軍七支隊那幾個小戲,《一條腿》和《漢奸的下場》,雖然是在二團三大隊演的,但是“皇協軍”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當故事流傳,震動很大。從那以後,“皇協軍”裏就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盡量不做留下把柄的事情,盡量不做留下血債的事情。


    浜藤少尉大約也看出了問題,把張宗輝叫過去,嗚裏哇啦地吼了一陣子。張宗輝哭喪著臉說,“老百姓真的沒糧食,殺人也沒用,再讓鄉長去吆喝吆喝吧!”


    浜藤少尉不耐煩了,說,“抓緊的幹活,‘皇軍’的任務十萬火急。”


    張宗輝便又去同鄉長商量,先動員一部分人拿出一部分,讓鬼子看見糧食,看見糧食了他就高興了;一高興了,下麵的事情就好說了。


    就在這時候,新四軍上來了。


    江淮七支隊的部隊是從胡家河西邊的天堂澗摸過來的,把指揮警戒的日軍伍長和幾個鬼子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一個排的“皇協軍”舉目一看,周圍全是新四軍,黑壓壓的,端著槍向胡家河擁了過來。“皇協軍”頓時大亂,撒丫子往鄉公所跑。不一會兒小炮也響了起來,槍聲大作,日本兵都在等待命令,“皇協軍”卻亂了陣腳。


    浜藤少尉還算冷靜,把指揮刀抽出半截,原地佇立,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喊了一聲,“統統站住,逃跑的死拉死拉的!”


    但是這聲吼沒能把“皇協軍”鎮住。翟向貴的“皇協軍”三團訓練有素,逃跑富有經驗,轉眼之間,十之不剩二三。


    撲向胡家河的是馮存滿指揮的一團一營,配屬的有地方武裝八個區中隊,武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但將近一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聲勢還是有的。所以鬆岡得到的情報是“中央軍一個團和新四軍一個營”。


    根據統戰指揮部的部署,一團一營的目的並不是吃掉浜藤少尉,也不是吃掉秋野大隊。所以馮存滿一直采取敲山震虎、攆鴨子進圈的戰術。戰鬥發起之後,浜藤少尉指揮向東突圍,準備涉水或者泅渡,但是很快被打退了。“皇協軍”一個中隊,跑掉三分之一;被馮存滿的部隊和浜藤少尉的督戰分隊前後夾擊又打死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跟浜藤少尉和張宗輝一起沿北路退了出去。再往前走,就是小赤壁了。


    秋野少佐得知“皇軍”一個小隊被驅趕羊群一般圈進了小赤壁,暴怒異常。當時秋野少佐在廬舒縣城,也在為糧食問題坐臥不安。比起鄉下,城裏的情況要好一些。秋野命令“皇協政府”派人帶路,分為二十個小隊,每隊“皇軍”一伍,“皇協軍”一個排,大街小巷抓人,主要是抓富人,連飯館酒樓都搜查了,一個上午折騰出將近三萬斤糧食。雖然看起來可喜,但是離鬆岡大佐指定的數額還是相去甚遠。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浜藤小隊被圍的消息。按照秋野和原信的想法,“皇軍”現在兵力分散,尤其要警惕各個擊破的戰術,所以應該趕快收攏。至於浜藤小隊,是死是活就全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絕不能增援,以避免上當。


    但是鬆岡不這樣認為。鬆岡說,“搞不到糧食,鬆岡聯隊就沒有必要存在了。浜藤小隊是‘皇軍’的手足,是天皇陛下的臣民,已經陷入魔掌,絕不能見死不救。”鬆岡在電話裏命令秋野,“派出‘皇軍’一個小隊,‘皇協軍’兩個中隊,由‘皇軍’中隊長壽森大尉指揮,火速前往小赤壁,救出浜藤小隊。此後秋野主力集中在廬舒縣城,繼續征糧。”


    配屬給秋野大隊的是“皇協軍”三團。團長翟向貴審時度勢,覺得小赤壁可能是個陷阱,就把自己最信不過的兩個中隊派給了壽森大尉,然後向秋野建議道,“這個仗打得有點蹊蹺,既然小赤壁有抗日武裝一個團和一個加強營的兵力,地形對敵又非常有利,他們吃掉浜藤小隊應該易如反掌,為何圍而不攻?恐怕……”


    豈料這話秋野很不愛聽,秋野眼珠子一瞪說,“‘皇軍’不是‘皇協軍’,‘皇軍’是不可戰勝的,浜藤小隊戰鬥力大大的!”


    翟向貴眼皮一耷拉,不吭氣了。心裏暗笑,狗日的鬼子,個個自命不凡。不可戰勝?那好,等著瞧吧!


    三


    “皇協軍”二團一夜冒雨行軍,次日下午在榆林寨南二十裏安營紮寨。但憑豐澤一個勁兒催促,常相知無論如何不讓部隊前進了。理由是部隊過於疲勞,即便進城,也是師老兵疲,無法戰鬥,不如留在榆林寨,為“皇軍”保障後方通路。


    常相知之所以底氣很足,是因為常相知手裏握有尚方寶劍。


    出發前的夜裏,在楊家嶺的大隊部,他不僅接到了“陸安州抗日統戰指揮部”的命令,而且還收到了妻子宮鈺梅的親筆信——這實在是喜從天降。妻子在信中告訴他,當初之所以遊船被劫,“皇協軍”家眷“被殺”,完全是鬆岡的一廂情願。鬆岡計劃借天茱山抗日武裝之手,加害“皇協軍”家眷,目的就是激發“皇協軍”對抗日武裝的仇恨,籠絡“皇協軍”的感情,打消“皇協軍”反戈一擊的念頭,切斷“皇協軍”的退路。但是這個陰謀被抗日武裝識破並且利用了。抗日武裝把家眷接到一個叫雲舒莊園的地方保護起來,製造了將其殺害的假象,營造了“皇協軍”同抗日武裝不共戴天的氣氛。因為不知真相,“皇協軍”軍官在為家眷舉行公祭的時候,悲痛欲絕,哭聲震天,使鬆岡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對“皇協軍”的戒備從此解除。但是隻要真相一披露,“皇協軍”對抗日武裝的仇恨就會立即轉化為對日軍的仇恨,到那時候,“皇協軍”將是鬼子身邊的一顆重磅炸彈。妻子說,現在家眷們的生活很好,雲舒莊園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飲食起居都恢複了正常。家眷們閑來無事,要求為抗日做一點事情,後來就有人給他們發了鐵鍬,每天到獨秀峰去挖坑。開始以為挖坑是為了種茶樹,挖了五百多個坑才知道,陸安州的抗日武裝很快就要打大仗了,這些坑都是準備掩埋抗日陣亡將士的。想想這麽多人為抗日馬革裹屍,自己的男人卻成為“皇協軍”,協助鬼子欺負中國人,心裏真是不好受。


    常相知的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滾落下來,落在這兩行文字上。


    妻子在信中還說,抗日統戰指揮部總指揮沈軒轅將軍還親自到雲舒莊園去看望家眷們,並向家眷們解釋說,讓各位父老鄉親受委屈了,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抗日,把眷屬們保護在雲舒莊園,同時也是為了保護他們的親人“皇協軍”軍官們。這位總指揮說,抗日武裝對於“皇協軍”的處境始終給予理解。在全民族統一抗戰的旗幟下,首要的任務是把日本鬼子消滅掉,打出去。不分黨派,不分政見,不分信仰,不計前嫌,以抗日行動為衡量愛國尺度,以愛國尺度衡量做人的準則。宮臨濟的父親還向總指揮問了一個問題,“皇協軍”算不算漢奸,“皇協軍”眷屬算不算漢奸眷屬,總指揮明確答複,隻要“皇協軍”能夠維護國家利益,反戈抗日,不僅不算漢奸,特別貢獻者,還算是民族英雄。至於家眷算不算漢奸家眷,總指揮笑著說,民族英雄的家眷當然就是民族英雄的家眷,怎麽能叫漢奸家眷呢?家眷們聽了總指揮的話,都很振奮,再也沒有人愁眉苦臉了,也用不著擔驚受怕了。這些天,大家都在忙著給你們寫信,會寫的自己寫,不會寫的請人代勞,伯父是老秀才,他代人寫的信最多。總指揮說,這些信要在關鍵的時候才能拿出來,它們的威力不亞於槍炮,它們將會起到槍炮起不到的巨大作用。


    直到那個時候,常相知才恍然大悟。這實在是一步深謀遠慮的高著兒,不是欲擒故縱,而是欲縱故擒。大戰略必有大出奇,這大約就算是吧。


    鬆岡和宮臨濟給二團布置的任務是配合豐澤大隊在安豐縣城征集糧食,數額是二百萬斤。安豐縣是水稻種植大縣,人口有五十萬,按說每人交納四斤糧食、每戶平均二十斤糧食,從數字上看並不過分。但現在的實際情形是,陸安州淪陷之後,安豐縣的五十萬人口,至少逃難跑了十萬,在新四軍和中央軍的控製區十萬,也就是說,真正受“皇協政府”控製的,不過二十多萬人。這樣,每戶就平攤五十斤糧食了,這對於每月都要交納糧食的老百姓來說,並不是一個小數字。


    豐澤大隊是乘坐卡車來的。盡管泥濘不堪,但四個輪子總比兩條腿跑得快。到了縣城後,立即著手征糧。豐澤不打算像秋野那樣將部隊分散,他采取的對策是先將安豐縣“皇協政府”的官員集中起來,按照區、鄉、保、甲的組織結構,層層簽字畫押,家家拿財產抵押。各級政府各級官吏包括鄉丁聽差,共二百多人,都分配有任務,按官職大小,每人增收五千、一萬斤不等。誰有困難可以提出來,要兵給兵,要子彈給子彈。


    豐澤這一著兒雖然也是老套,但用起來還是行之有效。“皇協政府”出動警察、鹽警隊、保安隊,並臨時招收一些社會閑雜人員,二流子懶漢,發給棍棒菜刀,浩浩蕩蕩地下鄉征糧。征糧成績最突出的就是二流子,二流子從來沒有被人當人看過,現在當了走狗,每人懷裏揣著十塊大洋,至少要搞出兩千斤糧食才能交差。這些潑皮無賴並不擔心交差,反正是老百姓的糧食,照死裏逼就是了,實在逼不出油水的,還可以摸大姑娘的屁股,抱老太太的老母雞。潑皮無賴接受雇傭之後,整個有一種翻身解放的感覺。


    一整天,縣城一帶雞飛狗跳,附近鄉村鬼哭狼嚎。到了第二天早晨,戰績不菲,挖地三尺鑽牆打洞,一共搞了五十多萬斤。秋野要求,絕不鬆懈,連夜捕捉吊打包括各鄉鎮的一百七十多個地主豪紳,又搞來贖糧六十餘萬斤。常相知建議說,“有了一百多萬斤糧食,已經相當不易了,可以向鬆岡太君交差了。”豈料豐澤把眼睛一瞪說,“鬆岡太君交代的二百萬斤糧食的標準,一斤也不能少,必須嚴格落實。”


    但是當天晚上,鬆岡給豐澤發來電報,通報秋野大隊在廬舒小赤壁被困,陸安州城內情況異常。豐澤命中隊長宮吉大尉帶領他的中隊押解這一百多萬斤糧食,火速返回陸安州。另有兩個中隊,連夜機動到月亮嶺一帶待命,準備接應秋野大隊。


    日軍是在縣城吃的晚飯,由各個飯館和學校、工廠夥房送飯,夥食十分美好。“皇協軍”二團冒雨走了一天一夜,人困馬乏,正在雨地裏埋鍋造飯,還沒有吃到嘴,又接到豐澤的命令,連夜回撤到月亮嶺一線,官兵無不怨聲載道。


    是夜,豐澤大隊乘坐汽車掉頭南返,半夜時分,前頭響起了槍聲。原來是嚴楚漢的部隊在當初狙擊方索瓦的地方布置了伏擊圈。豐澤指揮部隊就地展開,掩護宮吉中隊押送糧食回陸安州。


    按照“老頭子”的部署,常相知的身份這時候還不能暴露,“皇協軍”二團眼下反正的時機還不成熟,這就讓常相知作難了。戰鬥一旦打響,豐澤勢必又要督戰,二團肯定要打頭陣。對麵就是抗日武裝,打起來就是自相殘殺;不打豐澤就會起疑。常相知把楊家嶺叫過來商量。楊家嶺說,“既然不讓我們現在暴露,‘老頭子’的一盤棋肯定就有這一步,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避。”


    常相知說,“怎麽躲啊?最多也就是個耍賴,像過去那樣,畏縮不前,但是豐澤的督戰隊跟在屁股後麵,那是要拿機關槍說話的。”


    正在犯難,一中隊長貓著腰從山下的小路上跑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人。走近了,看清了,常相知和楊家嶺不禁大喜過望,原來是先期反正到一二五團的李伯勇過來了。扛著國軍上尉軍銜的李伯勇給二位老長官一一敬禮,然後告訴他們,嚴團長已經接到總指揮的命令,知道了二位長官的情況,放棄在月亮嶺圍殲豐澤大隊的計劃,將其控製並“押送”到小赤壁,一舉殲滅。


    楊家嶺有點不明白,說:“怎麽押送啊,還沒有抓到呢。”


    常相知笑道,“猛虎趕羊群,把他們趕過去。”


    楊家嶺還是不明白,“怎麽趕,他們要是不去怎麽辦?”


    李伯勇說,“大隊長請放心,總指揮要趕他們過去,去不去就由不得他們了。”


    這個計劃確定之後,常相知心裏的石頭就落到了地下。這時候才抬頭看看天氣,居然晴了,不僅雨停了,月亮也露出了半邊臉。


    四


    她似乎真的見到他了。


    玫瑰色的火燒雲在西方的天穹下構築了一座巍峨的城堡。城堡下麵,他身披紅色的戰袍騎在雪青馬的背上,高舉的戰刀在空中劃出閃電,她騎著一匹小紅馬緊緊跟在他的身後。再往後,是一望無際的鐵騎,戰刀林立,旋轉著呼嘯著卷起陣陣狂風。馬隊從金色的稻浪中飛躍,從山澗的上空飛過,利劍一般射向陸安州……


    一個晝夜過去了,王淩霄幾乎沒有合眼,然而她一點困意也沒有。在隱賢集一間至今也沒有搞清位置的房間裏,她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教會了從獨立旅和七支隊抽調過來的報務員們使用“倒流水碼”,然後他們就手握電鍵,奏起了決戰前的序曲——那滾燙滾燙的句子,那雷霆一樣振聾發聵的語言,那鏗鏘有力落地有聲的話語,就像火焰一樣在眼前跳動。嘀嘀嗒嗒嗒嗒嘀嘀的發報聲像夜鶯悅耳動聽的歌唱。手指觸在鍵盤上,就像握著他的手,感受他強壯的骨節,觸摸他咚咚的心跳。


    是的,這裏的每一個環節都是他的心跳,都是他的血液在流淌。此刻,她就是他的骨骼,他的血管。她的每一次傳送,都是他的呼吸。他是一尊戰神,就是他的舉手投足掀起了這場戰爭的風暴。


    風暴在陸安州的土地上席卷回蕩,覆蓋了所有的聲音,淡化了所有的欲念、恐懼、困惑和不安。從他的血管裏,從她的手上,流出去的是兩個字——決戰!


    在這一瞬間,幸福感充溢著她的心房。跟隨戰神,為國家而戰,做英雄身後的旗手,當戰將的愛人……你不知道生命有多麽美麗,你不知道愛情有多麽動人,因為你的生命缺少那麽多峰回路轉的經曆,因為你的愛情裏缺少那麽多生離死別……最美麗的東西誕生了,誕生在愛人高唱的戰歌裏,誕生在愛人高舉的戰旗上,誕生在愛人創作的戰爭裏……


    從接到指令被任命為電台隊隊長,到隱賢集的秘密電台站,她就一直處在一種難以言說的亢奮之中。她驚歎這裏竟然會有這麽多新式電台,其中還有一台r-ty型的。在川陝根據地的時候,她隻聽說過總部和上海有這種大功率電台,抗震性能好。操作這種電台,就如彈奏鋼琴一般,纖細的手指在上麵飛舞,樂曲悠揚。她看著文稿,都是他的筆跡,字裏行間火一樣灼熱。


    她明白了,在他編織的戰爭裏,她的崗位也是一處重要的戰場。通過她的手指,他把希望和激情輸送給陸安州二百萬民眾;他把戰鬥的勇氣和智慧輸送給陸安州將近一萬披堅執銳的抗日戰士;他把良知和出路輸送給在抗日戰線上迷途的羔羊;他把中國人的決心和誓死血戰到底的氣概傳遞給了破門而入的強盜。這個電台站蘊含著極大的熱能,陸安州的上空電波飛揚,滲透了每一片土地。人民在聆聽這聲音,戰士在聆聽這聲音,敵人在聆聽這聲音,陸安州的千山萬水在聆聽這聲音。這是特殊戰役裏的特殊戰場。他是中軍統帥,她就是這片戰場的先鋒,這種感覺真是前所未有的美妙。


    現在她總算明白了,之所以讓她教會報務員們使用“倒流水碼”,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同敵人對話;讓敵人被動地、無奈地接收他的信號。他總是那樣出其不意,即便是殘酷的戰爭,他也要展示出非凡的藝術才華。為了造成強大的聲勢,迷惑敵人,他不僅組織了精幹的印刷力量,將他的演說文稿以《陣線報》的名義印刷成報,在陸安州的廣大地區散發,而且讓一個名叫殷紹發的漢子組織三輛馬車,拉著電台分別在陸安州周邊不同方位,每隔一個小時,重複發報《告陸安州抗日軍民書》和《對鬆岡聯隊最後一戰》文稿。整個陸安州就被這強大的電台功率所覆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聽得到,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得到。但是,包括我們的敵人,每個人都能感受得到濃鬱的戰爭氣息,能夠感受到撲麵而來、步步緊逼的攻勢——精神和行為的雙重緊逼。


    翌日清晨,何中亮來到電台站。何中亮說,“戰役前期工作已經結束,非常圓滿,一號十分高興,請你代表他向電台隊全體同誌致以祝賀!”


    她問,“請我代表他?”


    何中亮說,“是的,是請你代表他。”


    她的心裏猛地一陣溫熱。她又問,“他在哪裏?能不能讓我見一麵?”


    何中亮說,“現在不行。戰役已經進入第二個階段。一號命令,電台隊立即轉移,組成基本指揮所。”


    她問,“他是不是在那裏,我能不能在基本指揮所見到他?”


    何中亮說,“對不起,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請你迅速組織轉移。”


    王淩霄不再追問了,招呼報務員們收攏物資。


    當天中午,他們來到了小蜀山上,在半山坡陽麵的一座古城堡遺址處隱蔽待命。何中亮告訴他們,除了一部電台開機值勤以外,其餘報務人員休息,至少要保證兩個小時的睡眠。估計惡戰將在下午四點到五點左右開始,那時候全部電台都要保障一號的指揮。


    但是王淩霄無論如何無法入眠。大戰在即,小蜀山上出現了難得的寂靜。他們棲身的這座城堡遺址,是用很厚的磚石砌成的,歲月在黑色的牆麵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跡,散亂地長著青苔。城堡兩邊的牆垛上,還有炮台的基座,指向山下的淠水河。城堡無語,但又不動聲色地告訴今天來此小憩的人們,這裏曾經是一個古戰場,曾經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她很想四處走走,但是按照戰場紀律,現在她還不能隨便走動。常識告訴她,既然已經被確定為基本指揮所了,那麽,這座山包已經被戒嚴了。


    王淩霄在山南,沈軒轅在山北。


    基本指揮所構築在小蜀山北麵787等高線上。這裏有一個類似鷹嘴崖的巨大巉岩,像小蜀山往前伸出的下巴。巉岩下麵的山洞,外圍被石塊壘起來,裏麵是一個寬敞的作戰室。作戰室已經被布置起來了,正中間是作戰地圖,地下有沙盤和長方形的會議桌。這都是七支隊特務營和獨立旅工兵營按照沈軒轅的意思修建搬運的。當初霍英山對修建這個指揮所不以為然,認為是脫褲子放屁,結果被沈軒轅批評了一頓。沈軒轅說,“打大仗,要有大氣派,要搞個像樣的指揮所。不能像你霍英山同誌,老是遊擊作風。”


    這是一個天然的點將台。以此為站立點,東邊十二公裏是大蜀山唐春秋的防線;東北方五十公裏是陸安州;北邊是安豐至廬舒公路,豐澤大隊在嚴楚漢打打停停的驅趕下,正一步步向這邊靠攏;西北方四公裏是桃花塢,正西方和桃花塢同等距離的便是沈軒轅為這次戰役精心選擇的主戰場小赤壁。


    作戰室裏,沈軒轅麵壁而立。壁上是一幅用紅藍鉛筆標注好了的作戰地圖。


    沈軒轅穿著黃呢子國軍軍服,佩戴新四軍臂章,領口上綴著一顆將星。據說這是葉挺軍長的裝束。沈軒轅的身後,是彭伊楓、霍英山和唐春秋。彭伊楓已經被任命為副總指揮兼西集團指揮,唐春秋為副總指揮兼東集團指揮。


    還有陸安州地下組織負責人羅本先,獨立旅副旅長祝道可、新任參謀長勞玉軍和團長林用樹等。七支隊副司令員兼武委會主任龍文琿、參謀長兼一團團長許成哲和二團團長李廣正等。武委會副主任趙三元,敢死隊隊長殷紹發、統戰指揮部作戰處長何中亮等人也參加了這次聯席會議。


    沈軒轅麵壁良久,轉過身來對唐春秋說,“開始吧。”


    唐春秋手持指揮棒,開始通報情況——“進入今年夏秋以來,日軍江淮派遣軍軍糧需要日益增加,鬆岡聯隊加緊了對我陸安州糧食的掠奪。統戰指揮部審時度勢,以征糧和保糧、運糧和奪糧為戰爭發端,通過一係列有效手段,迫使鬆岡聯隊四麵出擊,從而形成小部隊孤軍深入之局麵。沈軒轅將軍指揮我獨立旅和七支隊對敵秋野大隊、豐澤大隊分別實施圍而不攻、追而不殲的戰術,將上述兩個大隊拖至小赤壁和東河口一帶。至此,戰役第一階段的戰術目的已經達成。新四軍江淮七支隊馮存滿所率一營,配屬地方部隊約一個團的兵力,將日軍浜藤小隊死死困在小赤壁。秋野第一次投入兩個小隊增援,這兩個小隊已經鑽進了口袋。”


    沈軒轅笑著插話,“情報表明,鬆岡命令秋野,以其餘兩個中隊兵力和‘皇協軍’三團全部兵力,火速營救被圍中隊,他想速戰速決,擺脫糾纏,我們是不會答應的。”


    霍英山也插了一句,“我們七支隊不是鋼鐵,但我們是一張濕牛皮,太陽越曬,我們就裹得越緊。我收到一定時候,他別說速戰速決了,手腳他都沒法動。”


    沈軒轅說,“霍英山同誌這個比喻形象,我們就要把這塊戰場變成一張濕牛皮。”


    唐春秋接著說,“在沈軒轅將軍的運籌下,我們當麵之敵的最大幫凶江淮‘皇協軍’一師已經逐步瓦解了,從而使對鬆岡聯隊的決戰成為可能。各位請看北麵,獨立旅嚴楚漢團在‘皇協軍’二團的暗中策應下,已經將豐澤大隊驅趕在月亮嶺南側,離東河口隻有五公裏了,預計今天下午四時左右進入小赤壁東部地區。沈將軍分析,這樣就會出現兩種可能,一種是鬆岡明白過來了,舍小保大,組織秋野大隊和豐澤大隊分別突圍。這樣一來,就會給我們增加很大的困難。因為分散作戰,我軍協調能力較差,尤其是‘皇協軍’統一反正不好組織,反戈一擊達不到致命效果。第二種可能就是鬆岡也集中兵力,決死一搏,命令豐澤和秋野互相策應。這時候小赤壁就會集中日軍兩個大隊的兵力,我們還是圍而不打,還是追而不攻,緊緊拖住,甚至偶爾給他看到突圍的可能。隻要看到突圍的可能,鬆岡就很難按兵不動,極有可能出動清河大隊、淺岡大隊或者‘親善團’,這樣城內就隻剩下一個憲兵大隊了。”


    唐春秋通報完情況,大家都湊在地圖前,興奮地議論著,然後一起把目光投向沈軒轅。


    沈軒轅燃起雪茄,微笑看著大家,不緊不慢地說,“我對這次戰役的前景有三個判斷,一是唐旅長指揮的獨立旅主力在東線頂住了廬州城內的援軍,確保小赤壁吸引鬆岡聯隊除憲兵大隊以外的全部兵力。屆時我七支隊主力和獨立旅一二五團以及反正的‘皇協軍’部分兵力,全殲鬆岡聯隊。同時方索瓦和殷紹發指揮的機動集團在城內抗日武裝的配合下,一舉消滅日軍憲兵大隊,這是最理想的結局。第二是獨立旅承受不住廬州增援之敵強大攻勢,於戰役第二階段做戰略後退,至小赤壁參加圍殲鬆岡聯隊戰鬥,放棄收複陸安州。這是退而求其次。第三是鬆岡按住清河大隊、淺岡大隊和憲兵大隊以及‘親善團’不動,靜待增援。這是最差的結局,也就是說,我們的全部戰果僅是殲滅秋野大隊和豐澤大隊,促使‘皇協軍’一師起義。即便如此,這也是一個重大勝利,鬆岡聯隊將從此喪失元氣,乃至退出陸安州的戰爭舞台。我們現在盯著第一目標,也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唐旅長你要有思想準備,在戰役後期,敵人會逐步增加反擊兵力,你們麵對的至少是一個聯隊的日軍,還可能有‘皇協軍’部隊。防禦時間至少一個晝夜,這是一場刺刀見紅的戰鬥。你一個旅欠一個團,打鬼子一個團是吃力的。”


    唐春秋立正回答,“請長官放心,獨立旅決心背水一戰,隻要一息尚存,絕不後退半步,直至小赤壁圍殲戰鬥結束。”


    沈軒轅點點頭說,“鬆岡這個人,狂妄自負,現在還在觀望,不肯求援。增援之敵估計至少要到明天早晨才有行動。你們要利用這段時間,把部隊的士氣鼓起來,彈藥、糧食要備足。陸安州地方已經動員三千民兵、一萬民工,由趙三元同誌負責協調。兩千民兵在大蜀山展開,參加戰鬥;五千民工配屬獨立旅,運送傷員、糧食、彈藥,構築工事。”


    唐春秋看了看身邊的趙三元,一副泥腿子裝束,很不起眼,就沒吭氣。趙三元說,“唐旅長,不要看不起老百姓。總指揮說了,全體老百姓一起上,吐口唾沫就能把鬼子淹死。”


    唐春秋說,“謝謝。”


    五


    鬆岡的目光落在漆黑的夜空裏。


    小城似乎已經睡熟了,萬籟無聲,但是在鬆岡的耳朵裏,卻又有一些奇怪的聲音,隱隱約約,斷斷續續。有時候如裂帛斷石,有時候似驚濤拍岸。可是當他努力捕捉這些聲音的時候,腦袋裏除了耳鳴,一無所有。


    有一陣子,鬆岡突然感覺是回到了日本,他所棲身的這間磚木結構的大房子,有點像大阪的廟宇,隻是院子裏沒有櫻花,隻有一叢叢青翠挺拔的毛竹,像銳利的劍鋒,直指天宇。從屋頂垂掛下來四隻大功率白熾燈,將室內照得通明。原信俯在一比二十萬的作戰地圖上,標完最後一筆,打了一個噴嚏,然後整了整軍容,走到鬆岡的身後。


    “太君,一切就緒。”


    鬆岡站著沒動,望著窗外說,“這個季節,故土的櫻花早已凋零了。看這裏的桂花,開得多麽茂盛,氣味多麽濃鬱啊!”


    原信從鬆岡的肩膀向外看出去,外麵黑咕隆咚的,什麽也看不見。原信問,“要發報嗎?”


    鬆岡說,“記得我們駐屯關東的時候,院子裏有兩棵楊樹,很大很大的,我們曾經在那裏吊打過一個抗日分子。剛把他吊上去,樹枝就斷了。再把他吊上去,樹枝又斷了。後來怎麽辦了?”


    原信默默無語。


    鬆岡說,“我記得後來是原信君想的辦法,先把兩棵樹的樹梢用繩子往一起捆,讓它們腦袋挨著腦袋,再把那個家夥的四肢用繩子捆起來,分左右手腳捆在樹上。我現在對他的那個姿勢還有很深的印象,你看,就是這樣,兩隻手高舉,兩條腿大張,整個人就像一個‘火’字,非常優美,非常有雄性的力度美感,像基督教裏受難的耶穌。然後我們就練槍法,瞄準固定樹梢的繩子,一槍一槍地打。突然,繩子斷了,隻聽見一聲清脆的炸響,樹梢猛地彈回,空中綻放出鮮豔的花朵。樹梢抖動著重新聚攏,再彈回,那團‘火’就變成了一些碎塊,那個幸運的家夥享受了最藝術的死亡,簡直可以同大和民族剖腹的壯舉媲美……不,等一下,這樣說是不恰當的,他隻是個愚昧的‘支那豬’,怎麽能同大和民族相提並論呢?不過,那種姿勢的確很美……原信君,我記得你是拍了照片的,一定要帶回國內。”


    原信小心翼翼地說,“太君……”


    鬆岡擺擺手說,“嗯,一定要帶回國內。要讓我們的後代知道,我們不是無知的殺手,我們在創造奇跡,我們在雕刻死亡的藝術。看啦原信君,這裏的毛竹比北方的楊樹更有彈性,在這裏實行樹裂,不,竹裂,天空將會更加豔麗。”


    原信說,“鬆岡太君,要發報嗎?”


    鬆岡的嘴角掛上了微笑,嘟嘟囔囔地說,“很好,夏侯舒城先生,沈軒轅先生,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先生,警備司令先生,統戰總指揮先生,八格牙路先生,酒精先生,屍體先生,棺材先生,我們還會見麵的,我們還會見麵的!”


    最後這一句,是陡然提高了嗓門喊出來的。原信被嚇壞了,他發現鬆岡已經處於瘋癲狀態了。萬一鬆岡太君要在這個時候瘋了,那就麻煩了。


    現在的情況是方方麵麵都很糟糕。


    自從秋野大隊浜藤小隊被困在小赤壁之後,鬆岡一意孤行,先投入一個中隊去接應,被浜藤小隊伸手拉進了沼澤;又命令秋野罄其所有,將其餘兩個中隊投進去,結果整個大隊都陷進去了。豐澤大隊被一股身份不明的部隊控製,連續打了幾次遭遇戰,每次遭遇戰都是奪路而逃。後來發現,每次撤離的路線都是通往小赤壁的。原信似乎已經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猛獸,正張著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地吸納“皇軍”的精氣。更為可怕的是,鬆岡固執己見,堅持不向派遣軍求援,而是一再地流露要與天茱山的抗日武裝決戰。這實在太愚蠢了,愚蠢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原信打了個冷戰,一個意念像火花一樣稍縱即逝,但還是被他捕捉了,莫非……


    原信想到了鬆岡的處境。前不久發生的糧食被劫和軍糧摻假事件,給南下西進的“皇軍”造成了巨大損失,湖南三處戰場因為斷糧造成戰鬥失利,“皇軍”死傷上千人。據說軍部已經嚴飭石原次郎中將,要對這件事情進行嚴肅查處,鬆岡隨時要上軍事法庭。


    以原信對鬆岡的了解,鬆岡並不怕死,他已經做好了向天皇陛下效忠的準備。但是讓他上軍事法庭,因為自己的瀆職造成“皇軍”兵力的損失而受審,那恐怕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如此,鬆岡現在一味作困獸猶鬥,就可以理解是最後的賭博。也許他想戰死在這裏,他想用慷慨赴死來為自己解脫,證明自己清白,提升自己的軍人品格。


    從內心說,原信對鬆岡一直是尊重的,盡管他的許多正確主張曾經遭到鬆岡的輕視。他也理解鬆岡現在的心態,並給予同情。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他可以成為鬆岡剖腹時候的最親密的朋友站在他的身邊,擔負砍下他頭顱的神聖使命,幫助他實現一個帝國軍人最後的輝煌。但是,現在鬆岡不能死。鬆岡現在選擇了死亡,實際上就是逃避,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跟貴族品格完全是兩回事。更為重要的是,當他決心一死之後,他就會沿著死亡的道路往前走,那麽他指揮的部隊就會成為他的殉葬品——明白了這一點,原信不寒而栗——不,不能,絕不能讓他死!他現在不配死亡,他沒有資格死亡——除非他把鬆岡聯隊安全地完整地帶出陸安州。


    原信在心中暗暗地拿定了主意,如果鬆岡繼續堅持他的錯誤,他就隻好背後對他下手了——他一定要向石原次郎將軍報告,一定要請求援助,一定要阻止鬆岡的自殺行為,直到把他送到軍事法庭。當然,這些事情絕不能公開地做,因為現在鬆岡已經是瘋子了,跟瘋子是沒法商量的。


    鬆岡還在凝視漆黑的夜空,長久地,一動不動地——在原信的感覺裏至少過了大半年。


    之後,鬆岡驀然回首,目光炯炯,大踏步走向作戰地圖,俯身觀看良久,再抬起頭來,那張臉就像一張陰森的白紙:“命令秋野,再次組織突圍;命令豐澤,不惜一切代價,向東打開通路;命令宮臨濟,‘皇協軍’一團在隱賢集東側集結待命;‘皇協軍’二團停止前進,在月亮嶺東側待命;‘皇協軍’三團向桃花塢西二十裏馬莊展開,接應突圍‘皇軍’。”


    原信不再提出異議了,一一記錄,並指揮報務員將上述電報迅速發出。


    鬆岡繼續咆哮,“命令董矸石,實施安葬計劃;命令清河大隊,田口澤大隊,‘滿洲國親善團’,三十分鍾內集結完畢,向小赤壁地區機動。”


    盡管原信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是當鬆岡果然這麽做了,他還是十分驚訝。他用痛苦的表情看著鬆岡,吞吞吐吐地說,“難道,難道要放棄陸安州……”


    鬆岡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吼道,“千餘‘皇軍’被敵重重分割包圍,在浴血奮戰,死傷無計,我豈能安然無視!決戰,他們不是要決戰嗎?那就決一雌雄!”


    原信說,“可是……怒而致戰,兵家大忌啊!兵法曰……”


    鬆岡抓起麵前的一個茶杯,在原信麵前摔得粉碎。鬆岡像虎嘯一樣,吼出了一句地道的中國土話——“兵家,兵家都是他媽的臭狗屎!”


    六


    小赤壁戰鬥從下午四時二十分開始,秋野大隊改變了戰術,向東河口方向突圍,集中了十挺輕機槍開路,左右各有五挺重機槍壓製馮存滿的陣地,一瞬間彈雨瓢潑,馮存滿漸漸有些招架不住。三個波次的爭奪之後,雙方陣地血流成河。


    戰鬥進行至黃昏,突然傳來消息,獨立旅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在戰鬥中陣亡,豐澤大隊在東河口一線已經突破了嚴楚漢團的包圍圈,即將同秋野大隊會合。


    沈軒轅命令,“撤銷南下防務,由霍英山率七支隊主力進入東河口以東十裏鋪陣地。”


    秋野大隊同豐澤大隊會合後,由秋野統一指揮,架著機關槍跟在“皇協軍”的後麵,再次集中優勢兵力向霍英山的陣地衝擊。


    “皇協軍”二團軍官此時已經傳閱了團長常相知之妻宮鈺梅的家書,楊家嶺秘密聯絡連以上軍官,做好了臨陣起義的準備。但是鬼子在後麵督陣,一時無法行動,被迫往上衝擊,又死傷近幾十人。


    夜幕降臨,常相知同楊家嶺商議,如果再發起一次衝擊,無論如何要行動了,行動要選擇有利時機,爭取回馬一槍,給鬼子一個措手不及。


    就在常相知等人在鬼子的眼皮底下焦灼萬分的時候,沈軒轅親自來到了霍英山的陣地。搞清楚當麵之敵有常相知的二團之後,沈軒轅命令霍英山,留下兩個排的兵力,分散在防禦陣地上,主力火速轉移,從東河口南部迂回至敵人後方。避開同“皇協軍”正麵交鋒,兩麵夾擊日軍。


    二團起義是在第六次衝擊中完成的。這次秋野集中了三個小隊的機關槍手,並且明白地告訴了常相知,前仆後繼,隻進不退,不能打開突圍通道,就全體玉碎。


    衝鋒之前,秋野組織了火力準備,霍英山的陣地上塵煙滾滾,山坡一片焦土,樹木燃燒,亮如白晝。


    在“皇協軍”衝距對方陣地五十米的時候,突然聽到喊話,“‘皇協軍’兄弟們,上來吧,攥拳行動開始!”


    常相知回頭對楊家嶺說,“聽見沒有,成功了,成功了!”


    楊家嶺揮槍向身後大喊,“弟兄們,占領陣地。”


    再也沒有防禦了。常相知的部隊一進入陣地,楊家嶺就登台高呼,把鬼子製造“皇協軍”家眷“被劫、被殺”的真相披露出來,部隊這才明白過來。本來就對鬼子槍口押著大家送死怨聲載道痛恨不已,見長官帶了頭,二話不說就掉轉了槍口。隻有極少數人不知就裏,正在迷糊,就被身邊的軍官一把按住了,“是打鬼子還是當漢奸?”


    迷糊者連連點頭,“打鬼子,打鬼子,早就想打鬼子了。哪個不想打鬼子,哪個是婊子養的。”


    再往下的仗就打得有滋有味了。秋野和豐澤的部隊在“皇協軍”衝上陣地的一刹那,也有過短暫的驚喜,指揮部隊蜂擁而上。但是剛剛衝出一百多米,秋野就發現情況不對了。因為“皇協軍”搶占陣地過於順利,而對方抵抗的聲音非常微弱。秋野同豐澤一合計,就明白是“皇協軍”反水了,急忙組織撤退,但為時已晚。“皇協軍”在當麵,霍英山的部隊在背後,前後一陣猛打,兩個日軍大隊這才退回去,龜縮起來。


    霍英山同秋野鏖戰的時候,鬆岡指揮的約有三千人的鬼子和漢奸隊伍,十萬火急地進入到小赤壁東側。鬆岡選擇的突破口和進出口,也是東河口。


    鬆岡發現了霍英山的迂回部隊,也發現了霍英山的防禦陣地,但是鬆岡沒有馬上行動。他看清了,霍英山指揮的不過是一個營的兵力,他要讓這個馳名江淮的霍瘸子再暴露暴露。後來霍英山在背後襲擊秋野,山上山下一起打,鬆岡認真地聽了一陣子,很愜意地對原信笑笑說,“原信君,不到戰場來,不知戰場事啊!沈軒轅哪怕把聲勢造得比天大,但是有兩個問題他解決不了。一個是戰術,一個是武器。盡管他們已經把‘皇軍’的兩個大隊合圍起來,但是他們無奈我何。今夜如果堅持住,明天一早,我還帶著我的部隊回陸安州,現在就是抓到沈軒轅,我也不會殺他,給他三天時間收屍,給他三個月準備,三個月之後,如果我還沒有被判刑,讓他帶兵再來決戰。”


    原信說,“太君,不能低估中國人,輕敵乃兵家大……”


    鬆岡臉一板,又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地道的中國土話,“都是他媽的臭狗屎!”


    原信立馬閉嘴,唯有點頭。但是原信也有自己的主張,他已經背著鬆岡向石原次郎報告了這裏的情況,石原次郎很快就會作出反應的。有一點鬆岡說對了,隻要能挨過今天夜晚,明天就可以帶著部隊回陸安州了。問題是,能不能挨過這個夜晚?


    鬆岡說,“我聽說霍英山是個瘸子,原信君,我很想見見這個瘸子。不容易啊,一條腿走路,還能打仗,了不起,簡直就像‘皇軍’。”


    原信麵無表情,眼睛盯著遠方。


    鬆岡看著原信說,“他們隻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就不知道黃雀後麵還有禿鷲呢。這一仗,就算全軍覆沒,我也要把這兩個人的皮扒了!”


    原信還是沒有說話,等待鬆岡的下文。


    鬆岡把指揮刀抽出半截,又“哢嚓”一聲送回刀鞘,一字一頓地說,重點捕獲沈軒轅和霍瘸子!


    七


    從廬州來的增援之敵經過四個波次的衝擊之後,仍然沒有跨越唐春秋獨立旅的防線,而且彈藥消耗巨大,人員傷亡慘重。


    荷葉中佐在納悶之餘派出小股偵察兵,到獨立旅陣地附近窺探虛實,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獨立旅陣地上紅旗招展,聚集了數以萬計的兵力,戰鬥發起後,槍炮齊鳴,鑼鼓喧天,人歡馬叫。在十幾公裏的正麵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頭,簡直像傳說中的天兵天將。


    偵察隊長淺口中尉言之鑿鑿地向荷葉中佐報告,說中國軍隊至少在大蜀山一線部署有兩個師的兵力。荷葉中佐又把情況向石原次郎中將報告了,石原次郎百思不得其解。他掌握的情況是,自從陸安州戰事發起後,侯先覺在淮南按兵不動,靜觀其變;而李宇煌的主力在淮北被“皇軍”兩個師團牽製,遠水不解近渴。怎麽一夜之間平地冒出至少兩個師的兵力呢?


    石原次郎的疑惑是有道理的,所謂的“至少兩個師”的兵力,不過是趙三元指揮的一萬多人的民兵和民工。


    當天下午,日軍江淮派遣軍派出三架偵察轟炸機飛臨陸安州上空,偵察結果讓石原次郎大為驚駭。空中報告,不僅大蜀山一線有萬人部隊防守,在小蜀山西部小赤壁附近,漫山遍野都是抗日部隊;那裏至少有三個師的兵力,鬆岡聯隊已經陷入了天羅地網。


    小赤壁的戰鬥打了一天一夜。


    浜藤小隊被困,拖進來秋野大隊,秋野大隊又拖進來豐澤大隊,這兩個大隊又先後把清河大隊、淺岡大隊和田口澤的憲兵大隊拖了進來。至此,鬆岡聯隊全部進入小赤壁主戰場。


    主戰場的主戰部隊分為兩個部分,一是霍英山指揮的兩個營,打打走走,走走停停,在內線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引誘鬆岡聯隊;外線是彭伊楓指揮的七支隊一團主力、二團兩個營及特務營,加上地方部隊三個縣大隊和七個區中隊,總兵力相當於三個團,實施對鬆岡聯隊的嚴密包圍。


    鬆岡是在當天夜裏發覺全麵陷入包圍的,但是鬆岡並不畏懼。經過一天多的戰鬥,鬆岡聯隊的主力仍然沒有喪失元氣。就在霍英山同常相知裏應外合夾擊秋野和豐澤大隊的時候,鬆岡命令原信,親自率領清河大隊和憲兵各一個中隊,以及“皇協軍”一團兩個大隊,偷襲了霍英山。


    夜間混戰,本來不是日軍強項,但是由於鬆岡目標明確,集中使用兵力火力於霍英山的方向,霍英山的部隊被日軍一個炮連的火力和二十幾挺輕重機槍壓製在東河口南側的高地上,無法施展火力。兩次爭奪之後,人員傷亡慘重。


    沈軒轅在小赤壁進入攻堅戰鬥之後,一直在彭伊楓的指揮部,感覺到戰場態勢有些不同尋常,判斷鬆岡聯隊可能要有異乎尋常的舉動,極有可能孤注一擲。為了避免重大傷亡,電台命令馮存滿帶一個連隊阻擊,掩護霍英山率主力撤離戰場。同時彭伊楓的西集團調整計劃,提前合圍鬆岡聯隊。


    可是鬆岡聯隊包括憲兵大隊在內,此時已經內外打通,連為一體。“皇協軍”除了常相知的二團楊家嶺大隊,其餘部分也逐漸被宮臨濟收攏,整個敵軍損失不過二成。秋野大隊會同“皇協軍”宮臨濟指揮的一團和二團部分兵力,在小赤壁北部地區以猛烈火力擋住了彭伊楓圍攻部隊,並死死地把霍英山咬住了。雙方都動用了精銳部隊和火力,於是出現了一幕戰爭奇觀,戰場像一個多層環圈,被困在核心的是浜藤小隊,牛皮一樣裹在浜藤小隊身上的是馮存滿的部隊,馮存滿的外圍又是秋野和豐澤大隊,秋野和豐澤的外圍是霍英山的部隊,而霍英山的外圍是鬆岡聯隊主力,鬆岡聯隊主力外圍又是彭伊楓指揮的決戰主力。雙方陣地犬牙交錯,內外左右開弓,進攻和防禦同步進行,轉移和圍攻隨時轉換。


    最初同彭伊楓部隊交手的是清河大隊和漢奸董矸石指揮的“親善團”,進攻是在空中火力配合下進行的。石原次郎著手親自指揮了,他已經發現了陸安州抗日武裝的企圖,一邊大罵鬆岡混蛋,輕舉妄動;一邊調兵遣將,命令鬆岡,一部在內線阻擋,另以精銳在東河口殺開一條血路,為天亮後“皇軍”撤退保障唯一的通道。


    敵人的攻勢很猛,尤其是空中火力殺傷力極大,有幾處陣地一度易手,失而複得。一團營長以下幹部傷亡過半,兼職團長許成哲犧牲,彭伊楓親自代理一團團長。不久二團團長李廣正也身負重傷,彭伊楓命支隊副參謀長王精森代理二團團長。兩個團利用夜暗整修陣地,以備迎戰日軍更大的攻勢。


    小蜀山上,沈軒轅身披黑色大氅,密切關注戰場形勢。六部電台在作戰室外不間歇地收報發報,傳送著各個分戰場的消息。


    王淩霄總算見到他了,但是他們幾乎沒有從容地說過兩句久別重逢的話,甚至沒有握手。當何中亮把她們帶到指揮部之後,他正在向獨立旅和七支隊的幾個指揮員布置任務,他抬頭看到了她,眼睛亮了一下,然後舉了舉手中的鉛筆,向她微笑示意。那笑容裏的內容很豐富,有欣喜,有寬容,還有歉疚。他說,“紅豆,我們很快就要勝利了,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到雲舒莊園去。現在,讓我們各自履行自己的職責吧。”


    那一瞬間,千言萬語都化作了淚水,從她的心房湧出,湧向胸腔,湧向眼眶。但是她使勁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流出,她竭力讓自己堅強起來。她向他敬禮,大聲回答,“是!”


    這以後,她就陷入到電波的海洋之中了。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淩晨,各個方向的情況不斷報來——大蜀山敵人的援兵增加到三個聯隊並“皇協軍”一個師,東河口方向鬆岡聯隊左衝右突,終於合龍,向我彭伊楓部隊大舉反攻;殷紹發在陸安州地下組織的配合下,率敢死隊襲擊日軍守備中隊成功,獲得部分槍支彈藥,放出“親善院”在押的二百多名所謂的犯人,這些人已經武裝起來,正在向小赤壁戰場奔襲……


    每一個電報發來,他都要過目。她是第一次看見他指揮作戰,沉穩,平靜,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到了他那裏,激起的反應都是一樣的。他會靜靜地看著你,靜靜地聽你讀完電報,然後踱到地圖前觀察凝思。多數的時候他並不說話,看著何中亮標圖,往往是獨立旅的副旅長祝道可或者七支隊的副司令員龍文琿拿出成熟的意見,他點頭,或者擺手。如果是點頭,祝道可或者龍文琿就會迅速起草電文,由他簽署,由她發出。如果他沒有點頭,指揮所裏就會出現令人窒息的沉悶,這時候所有的目光都會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抽著雪茄,緩慢地,沉重地踱步,直到一個方案醞釀成熟,他就會拿起鉛筆,在地圖上劃上一筆兩筆——“就這麽辦,”他說。


    進入夜戰之後,好消息並不多,王淩霄能夠聆聽到他的心跳,終於她感覺到了,他也有亂方寸的時候:他依然那樣從容不迫地抽雪茄,但是他吸煙的節奏加快了;他依然那樣不緊不慢地踱步,但是他的步子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沉穩自信了;他的心跳裏已經出現了唯有王淩霄能夠感受到的雜音。


    王淩霄的感覺是對的。自從彭伊楓報告鬆岡聯隊集中包圍了霍英山所部之後,沈軒轅首先是驚訝,繼而是自責。他想他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幾乎同鬆岡所犯的一樣的錯誤,他也過低地估計了鬆岡。不僅過低地估計了鬆岡部隊的戰鬥力,而且過低地估計了鬆岡本人的戰鬥意誌和戰術指揮能力。鬆岡本人率領日軍,浩浩蕩蕩地從陸安州開向小赤壁,但是他們卻以驚人的神速繞過了他布置的伏擊圈,直奔霍英山的軟肋。而他精心布置的主戰場——彭伊楓所指揮的將近三個整團的兵力,一張天羅地網足足張了一個半小時,卻沒有網住敵人。就是這一個半小時,使敵人得以完成集結,完成反攻部署,也完成了對霍英山小部隊的反包圍。也從而使“皇協軍”失去了集中反正的機會,失去了對敵人致命一擊的機會。至使整個戰場發生了變化,絕對的主動和絕對的優勢已經不存在了。如果大蜀山方向唐春秋堅持不住,如果天亮了敵人空中火力加強,如果鬆岡聯隊抱定魚死網破之心衝出重圍,這次戰鬥就要比預期的結果遜色得多。


    那麽,如何來扭轉戰局呢?自然,這也是一步早就想好了的棋。消滅鬆岡聯隊,沈軒轅是有絕對把握的。關鍵在於,我們要付出多少代價?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嗎?不,他不得不承認,跟日本軍隊這樣凶惡的敵人作戰,用我們打一發裝一發子彈的老式步槍迎戰連打連發的新式步槍,尤其還要麵對火舌一樣噴吐不停的輕、重機槍和落地開花的迫擊炮,殺敵一萬,別說自損八千,自損兩萬恐怕都打不住。僅現在統計的數據看,真正的日軍傷亡不到二百人,而我抗日軍民已經犧牲了六百餘人。從小蜀山往下看,隻要敵人照明彈一升空,就能看見漫山遍野都是人,除了軍人,還有陸安州的老百姓。這是一場真正的人海戰術啊!他感到歉疚,他不應該把非軍人都拖進戰爭,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一個積貧積弱的政府,一個甚至連辦公室都沒有的政府專員,一個手下沒有一兵一卒嫡係部隊的警備司令,他又能怎麽樣呢?他隻能依靠民眾,隻能依靠抗戰這麵旗幟,把轄區內的軍民凝聚起來,成為他的思想和意誌的執行者。他現在必須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減少陸安州抗日軍民的傷亡。可是他手裏能夠控製的預備隊,僅僅是獨立旅的特務營和七支隊的一個中隊,總共三百兵力而已,都集結在小蜀山,目前還擔任著指揮部的警戒任務。


    突然,作戰室外傳來了哭聲,盡管這哭聲受到了竭力地抑製,可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原地佇立,掐著雪茄的手在不知不覺中顫抖了一下,雪茄從指縫裏滾落到地上。


    王淩霄跌跌撞撞地衝進作戰室,淚流滿麵,泣不成聲——“霍司令員犧牲了!”


    八


    霍英山是在打退敵人第六次進攻之後向北部地區靠攏的,此時他已經同馮存滿會合了。沈軒轅調整部署後,彭伊楓帶領的兩個團在東河口三山之間搶占了有利地形,向鬆岡聯隊發起攻擊,霍英山背後的壓力頓時減輕。


    按照調整後的計劃,霍英山的下一步任務是率隊跳出混戰圈子,同彭伊楓會兵一處,在東河口以逸待勞等待鬆岡聯隊突圍。但就在這時候出了一個岔子,轉移中有一個中隊走錯了路,走散了,稀裏糊塗摸到敵人陣地上去了。一陣短兵相接的戰鬥之後,中隊長也被敵人俘虜了。


    霍英山聽見左後方有槍聲,情知不好,傳下口令讓清點人數,剩下不到一百人了。日軍伏擊了那個中隊,就知道霍英山的隊伍亂了,鬆岡大佐心裏掀起一陣熱辣辣的激情,一定要把這個傳說中刀槍不入的霍瘸子幹掉。


    為了確保置霍英山於死地,鬆岡甚至暫時放棄了向東河口突圍,而將三個大隊的兵力集中了一半包抄霍英山。霍英山所帶領的隊伍在不足三百米的山路上,先後四次受到伏擊。打到最後,霍英山回頭看看,還有三十幾個人了。這時候他聽見了日本翻譯官的喊話,“霍英山不要跑,‘皇軍’優待!”


    還有人喊,“新四軍弟兄,你們已經無路可逃了,抓住霍英山交給‘皇軍’,其餘的人都可以活命!”


    喊一陣打一陣槍,打一陣槍喊一陣,劈裏啪啦,嗚裏哇啦。


    霍英山回頭對馮存滿說,“我日他娘,看來這回是跑不脫了,鬼子往死裏抓我呢!幹脆我留下來掩護,你們突圍,趕快跟彭政委會合。”


    馮存滿說,“那怎麽行,要死一塊死算球了。”


    霍英山一隻好腿站穩了,用瘸腿踢了馮存滿一腳說,“混賬話!反正是突不出去了,鬼子對準的是我,我來吸引鬼子,你們趕快走!”


    好說歹說,馮存滿堅決不走,差一點就跪下來求霍英山了,說,“要留下我跟你一起留下,讓王副營長帶隊突圍吧!”


    霍英山見馮存滿死活不肯離去,隻好依了他。命令王副營長帶領殘部向西北方向轉移,然後就和馮存滿上了東南的山包。兩個人沿途在樹上拴了十幾個手榴彈,拴好了就扯著嗓子喊,“老子是霍英山,有種過來抓老子!”


    鬆岡問身邊的翻譯,“是霍英山嗎?”


    翻譯回答,“是。”


    鬆岡大喜過望,交代秋野少佐,盡量抓活的,活的抓不到,也要盡量全屍。鬆岡是這樣想的,這次被動打了一仗,無論戰敗戰勝,萬一僥幸脫身,能夠帶回赫赫有名的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司令霍英山的屍體,那也是給聲威掃地的“皇軍”挽回了一點麵子。


    秋野率隊向霍英山喊話的方向蜂擁追了過去。一路上不斷有手榴彈爆炸聲,也不斷有鬼子兵的慘叫聲,但活著的鬼子還是硬著頭皮追了過去。


    霍英山和馮存滿一邊跑,一邊喊,吸引秋野大隊。喊著喊著,馮存滿沒有聲音了。霍英山回頭一看,馮存滿倒在路邊,手往鼻子上一摸,沒有氣息了。霍英山一聲不吭,把馮存滿身上的手榴彈解下來,罵了一聲:“狗日的鬼子,老子是打不死的,來吧!”罵完又往山上跑。


    追在最前麵的是秋野帶領的兩個小隊,還有四十多個人。四十幾個腿腳便利的人追趕一個瘸子,居然趕得很吃力。在那個時刻,霍英山覺得自己已經不是瘸子了,他的兩條腿從來沒有這樣好使、沒有這樣協調過,他感到自己身輕如燕。他從山坡跑到山頭,又從這個山上跑到對麵的山上。不斷有照明彈像太陽一樣在頭上升起,每當照明彈出現的時候,他都要回過頭來喊一聲,“老子就是霍英山,老子是老紅軍,老子是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司令,老子是打不死的!”


    秋野和他手下的兵終於感到力不從心了。他們沒想到,他們會被一個瘸子緊緊吸住。借著照明彈的光芒,他們看見那個端著機槍的瘸子像一隻展翅的鴕鳥,在山林裏縱身飛奔;他那破破爛爛的衣服像是飄揚的羽毛,他的那雙已經連草鞋都磨爛了的赤腳就像龐大的鳥蹼。鬆岡在電台裏一遍一遍地怒吼,“抓住他,一定要抓住霍瘸子!”而霍英山也時不時地回頭掃上一梭子,再喊一聲,“老子會飛簷走壁,你們抓住個球!”


    霍英山引誘秋野的兩個小隊在小赤壁的山嶺之間,在羊腸小道或者沒有道路的道路上,整整捉了一個小時迷藏。終於,霍英山的槍裏沒有子彈了。他感到全身至少有四個地方在同時冒血。直到此時,秋野才發現,他們緊緊地跟在“鴕鳥”的屁股後麵,在黑暗中,在密林裏,鑽來鑽去,竟然又回到了白天浜藤小隊被圍困的地方。就在他們發現“鴕鳥”不見蹤影的時候,山上傳來了霍英山的喊聲,“狗日的鬼子,你們抓不住老子,來吧!”


    秋野聽出來了,霍英山的聲音微弱了,他一定是精疲力盡了,一定是負傷了。秋野側耳聆聽,判明了方向,一揮手,又帶著部下衝了上去。為了抓獲霍英山,秋野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一個小時以前的兩個小隊共有四十多人,被手榴彈炸死的,中了霍英山的機槍子彈的,還有掉進山崖摔死的,現在隻剩下二十六人。


    霍英山負傷了,後背和肩膀,還有腰部,以及沒有瘸掉的那條腿,全都中彈了。他再也跑不動了,他隻能坐在山坡上罵娘了。他的手裏還有一顆手榴彈,等著鬼子前來同歸於盡。但突然,他發現了山坡上有很多屍體,有鬼子的,也有自己人的,這是白天同浜藤小隊作戰的地方。他的精神頓時來了,他爬到屍體中間,把屍體翻過來,找到了兩顆手榴彈,再翻過一具屍體,又找到一顆手榴彈。這樣,他一共翻出了二十四個手榴彈,有的是鬼子的手雷。他的眼淚都快激動出來了。他從屍體上扯下一件軍裝,把這些手榴彈包住,馱在身上。然後爬到山頭,靠著一棵樹,一個一個地把手榴彈和手雷的後蓋擰開,把拉火環全部套在右手的幾個手指上,他坐在這些手榴彈的上麵,這才開始用最後的力氣喊話——“鬼子,我操你姥姥的鬼子,來抓我吧,老子看你們有多大本事——”


    秋野指揮士兵衝了上來,可是就在離山頭還有二十米的時候,鬼子兵們不動了。在照明彈的光芒下麵,他們看見了那棵彎彎曲曲的老鬆樹,老鬆樹的根部坐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腦袋已經耷拉下去了,可是嘴裏還在喊,“老子不怕,老子在陰間也要掐死你們這些鬼子。”


    秋野手一揮說,“上去,抓活的!”


    奇怪的是,兵們沒有一個動彈的,他們被老鬆樹下麵那個血肉模糊的人形嚇壞了。秋野勃然大怒,抽出指揮刀,架在一個機槍手的脖子上,命令道,“射擊!”


    機槍響了起來,所有的槍都響了起來,他們不知道那個身體裏被他們打進多少子彈,但是身體還是坐姿。


    秋野又揮了揮手,命令停止射擊。他估計那具身體已經稀爛了,他想倘若那具身體外部沒有一塊好肉的話,就把他的那隻瘸腿卸下來向鬆岡交差。他甚至為自己的這個突發的靈感而激動不已,因為按照鬆岡的要求,把霍英山的屍體弄回去,顯然不可能了,姑且不說屍體已經稀爛,那裏麵光子彈頭估計就有上百發。如果是梟下首級,有點俗套,顯得沒有創意。那麽,卸下他的瘸腿,實在是美妙的戰利品,這不是一般的瘸腿啊,這可是一條曾經威懾了江淮半壁河山的非凡的瘸腿啊!


    秋野高舉指揮刀,吼了一聲,上!


    鬼子兵們這才端著槍,戰戰兢兢地、亦步亦趨地向大鬆樹攏了過去。


    確實死了。大鬆樹下麵再也沒有動靜。秋野撥開士兵,掂著指揮刀走到了霍英山的屍體麵前,他要親手卸下霍英山的瘸腿。但是他無法斷定哪一條腿本來就是瘸的,哪一條腿是後來打瘸的。他要的,當然是那一條本來就瘸的腿。他命令身邊的中尉搭一把手,把霍英山的屍體翻過來。屍體剛翻過來,他就聞到了一股味道,緊接著他就暈了,好像出現了幻覺,他還厲聲問了一句,“怎麽回事,為何起火?”


    但是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對屍體下麵突然出現的一片焰火發呆,幾乎沒有人想到要跑——當然,跑是來不及了。一陣天崩地裂的響聲之後,這座以後被稱之為霍山的山頭,至少被削去了一米。秋野和他的二十六個部下,全都成了霍英山的殉葬品。


    九


    這次鬆岡聯隊出城,“皇協軍”表現得異乎尋常地賣力。宮臨濟已經把各團中隊長以上的軍官全都收買了,務必要同天茱山抗日武裝血戰到底,報仇雪恨。宮臨濟也算了一筆賬,鬆岡聯隊加上憲兵大隊和“親善團”,戰鬥力至少相當於國軍兩個師;當初陸安州失陷的時候,鬆岡聯隊一路所向披靡,就說明了這一點。鬆岡現在能夠信任的中國人極少,除了從“滿洲國”帶來的董矸石,陸安州裏隻有方索瓦,還有就是他宮臨濟。他的小算盤是,打完這一仗,再回到陸安州,他要把夏侯舒城的古井坊、王月鳳以及其他“親善政府”官員的家抄個底兒朝天。夏侯舒城已被確認就是當初國民政府派來的專員兼警備司令沈軒轅,據說這個家族有幾百年經商的曆史,金錢肯定是少不了的。他估計,雖然夏侯舒城可能用了一部分購買槍支裝備,但更多的一定是藏起來了。陸安州內的富豪,藏起細軟的還多的是。過去鬆岡堅持要搞什麽卵子“懷柔親善”,硬是壓製“皇軍”和“皇協軍”發財。現在好了,“懷柔親善”在鬆岡的眼睛裏變成了臭狗屎;要不是時間緊迫,鬆岡恨不得一把火把陸安州燒了。


    向小赤壁開進的時候,宮臨濟曾經試探過鬆岡,“往後陸安州怎麽辦?”鬆岡笑容可掬地說,“好辦,好好打仗,陸安州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洞裏的老鼠。”他把鬆岡大佐這話向部隊傳達了,部隊一片嗷嗷叫。天呀,真的把陸安州交給他,讓他搜刮三天,士兵都能娶上小妾。


    鬆岡對“皇協軍”部隊表現出來的衝天鬥誌感到十分滿意,所以在這次戰鬥中,沒有在“皇協軍”的背後布置督戰隊。攻下東河口南側銅鑼寨之後,鬆岡計劃在這裏布置一個日軍大隊,宮臨濟自告奮勇請求由“皇協軍”來駐守,鬆岡痛快地批準了。因為鬆岡手裏的日軍兵力畢竟有限,一天一夜,已經消耗掉四百多人了。


    宮臨濟現在手下還有逐步收攏的一個團另兩個營,占據銅鑼寨之後,曾經一度不知去向的翟向貴也回來了,又帶回來一個營。此時宮臨濟已經知道常相知反水,大罵常相知忘恩負義,家仇不報,恨得牙癢。


    可是就在宮臨濟發誓抓住常相知抽筋剝皮的時候,常相知卻出現在銅鑼寨,情況頓時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常相知給宮臨濟帶來了一封信,信是宮老秀才用血寫的。宮老秀才在信裏揭露了鬼子企圖殺害“皇協軍”眷屬、嫁禍天茱山抗日武裝的陰謀,勸戒兒子懸崖勒馬,共赴國難。宮臨濟看完信,疑疑惑惑地問常相知,“這是真的嗎?難道父親大人他真的還活著?“


    常相知又拿出一張照片,那上麵是“皇協軍”眷屬的合影,宮老秀才的身邊,是身穿國軍軍服、佩戴新四軍臂章的夏侯舒城——沈軒轅。常相知同時還帶來了沈軒轅的親筆信,就幾句話——“我以新四軍陸安州特別軍事委員會書記和抗日統戰總指揮、國民政府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的名義向所有‘皇協軍’官兵宣布,第一,直到今天,我們仍然視你們為同胞,視你們同我們一樣為炎黃子孫;你們的眷屬就是我們的親人,保護他們的安全是我們共同的責任,我們不會把我們的親人交給日本侵略者隨意淩辱。第二,現在你們正麵臨一個為國家民族立功的絕好機會,我們歡迎你們反戈一擊,絕對保證人身安全和今後的出路。”


    宮臨濟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這怎麽辦啊,這怎麽辦啊?老父沒有死掉,卻又在夏侯舒城——沈軒轅的手裏,我們到底跟誰走啊?”


    馬甫金已經受到鬆岡秘囑,這時候站出來說,“大哥,我們手上都有抗日武裝的血債,不能聽他們的啊!”


    但是其他軍官如翟向貴、朱嘉平等人,卻在爭先恐後地傳看那張照片。照片上大家的親眷都活得好好的,照片上還有一行字——歡迎親人回到抗日隊伍。軍官們喜形於色,議論紛紛,而且越議論越傾向於反正。馬甫金一看情況不對,拔腿就要往山下跑,他想去向鬆岡報告。常相知眼疾手快,一槍打個正著,馬甫金當場斃命。


    宮臨濟一看馬甫金死了,一邊跺足,一邊埋怨常相知,“怎麽能開槍呢,怎麽能殺自己的弟兄呢?”


    常相知說,“大哥糊塗,馬甫金已經被鬆岡收買,在你身邊監視你;打完這一仗,回到陸安州,‘皇協軍’一師就是馬甫金的了。你還在這裏跟他稱弟兄!”


    宮臨濟一副泥菩薩表情,可憐巴巴地看著軍官們說,“怎麽辦啊?你們大家拿個主意啊!”


    翟向貴說,“大哥你要是還跟鬼子走,咱們不傷和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要開溜了,我還有老婆孩子在抗日武裝手裏呢!”


    其他軍官也一起喊,“大哥,反正吧,不能給鬼子當狗了,咱們有老有小啊!”


    宮臨濟還是拿不定主意,哭天號地,禁不住眾軍官一片反正的吼聲,最後說,“好吧,那部隊就交給常老弟指揮,是死是活,全看弟兄們的造化了。”


    十


    “皇協軍”集體反正,是鬆岡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對於這支“皇協軍”,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當初成立“親善政府”,完全是出於戰略考慮的籠絡人心的把戲,可是“皇協軍”就不一樣了,“皇協軍”是全副武裝的部隊。自從傳來天茱山抗日武裝殺害“皇協軍”軍官眷屬的消息,他心頭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又給“皇協軍”配備了三十挺輕重機槍,並且給軍官加了餉,士兵的夥食基本上跟“皇軍”相同。這一次之所以傾巢出動離開陸安州,就是因為攥有“皇協軍”這張王牌。“皇協軍”同“皇軍”作戰一敗塗地,但是“皇協軍”同中國軍隊作戰是有經驗的。而且如今的“皇協軍”已經成了一支哀兵部隊,軍官們同抗日武裝不共戴天,怎麽說反水就反水了呢?“皇協軍”一反水,鬆岡聯隊的整個背部就暴露在抗日武裝的槍口之下,何況“皇協軍”的槍口也指著“皇軍”呢?更何況,由於“皇軍”要集中精力作戰,“皇軍”的輜重都托付給“皇協軍”了,彈藥,藥品,糧食,全都完了。


    當銅鑼寨的槍聲響起,明明白白地向“皇軍”襲來的時候,鬆岡幾乎暈厥了,他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句話——時也命也!


    鬆岡大叫,“這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原信君,請你趕快去同宮臨濟接洽,一定是弄錯了。”


    原信說,“太君,請您冷靜一點。”


    鬆岡癱坐在地上,嘴裏還是念念有詞,“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錯了……董矸石君,你是中國人,請問……”


    原信的口氣焦躁起來,說,“太君,你冷靜點,我們要趕快想出對策,必須馬上采取行動。”


    “皇協軍”反戈一擊,戰場情況大變。彭伊楓的部隊也開始攻擊了,鬆岡聯隊腹背受敵。戰鬥進行不到半個小時,彭伊楓的部隊就奪取了兩處製高點。而常相知指揮的“皇協軍”,就像睡醒而又饑餓的猛虎,瘋了一樣向“皇軍”進攻。轉眼之間,鬆岡聯隊浴血奮戰一天一夜扭轉的局勢,又變成頹勢。


    這時候鬆岡才幡然醒悟,對於中國人,原信中佐其實比他看得更清楚。然而,他不能在原信麵前有所流露,不能讓這個中佐參謀長太得意了。他還有最後一張王牌,那就是方索瓦的自衛團。盡管他連方索瓦也不再充分信任了,可是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他隻能選擇僥幸。方索瓦是對於中國政治絕望了的人,也許,方索瓦更希望顛覆這個國家,對於建立“大東亞共榮圈”還抱有幻想。那麽,隻有這一條路了。


    鬆岡終於向方索瓦發了電報,命令方索瓦火速“救駕”。


    現在,方索瓦的真實身份已經在自衛團公開了,事實上自衛團的官兵早就心領神會了,一聽說要智取鬆岡,群情激昂。


    方索瓦率領的一支近二百人的“自衛團”,趕到小赤壁鬆岡聯隊不足一平方公裏的防禦地段時,鬆岡聯隊僅剩下不到七百人了。鬆岡一看見方索瓦,悲喜交加,目光呆滯地看著方索瓦說,“方君,你是來殺我的嗎?你們中國人都站到一邊了,都在抗日了,我已經沒有朋友了。”


    方索瓦說,“哪兒的話,鬆岡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麽會忘記呢?太君放心,我這就給太君保駕,回到桃花塢,太君就回到了家。”


    鬆岡已經不自信了,扭頭問原信,“我們可以跟著方君撤退嗎?”


    原信臉色陰沉地盯著方索瓦,上下打量,又把目光投向方索瓦的身後,“哢嚓”一聲抽出了指揮刀。方索瓦迎著原信的目光,滿臉困惑。原信僵持了一會兒終於放回了指揮刀,突然彎腰給方索瓦鞠了一躬說,“方君,鬆岡太君交給您了,請多關照。”


    鬆岡不解地看著原信說,“原信君,難道你不打算同我們一起突圍嗎?”


    原信說,“太君,敵人正在縮小包圍圈,形成鐵壁合圍態勢。一旦突圍,敵人一定緊追不舍,很難擺脫。請把部隊交給我,由方君和田口澤君保護太君突圍,我們在此掩護。”


    鬆岡的目光從豐澤、田口澤、淺岡和被臨時指定為秋野大隊大隊長的吉村少佐等人臉上掃過。豐澤等人,包括身邊的幾個尉官,還包括鐵杆漢奸“親善團”的團長董矸石,也一起垂下腦袋說,“太君,請把部隊交給原信太君指揮,我們誓死保護太君突圍。”


    鬆岡頓時熱淚盈眶,嘴巴嚅動著說,“好吧,原信君,兵力損失太大,彈藥也不足了。希望各位服從原信君的指揮,迅速擺脫敵人,我在桃花塢等候諸君。拜托了!”


    鬆岡向原信等軍官鞠了一躬。


    方索瓦讓人給鬆岡牽來一匹馬,然後指揮自衛團和田口澤憲兵大隊殘部約一百餘日軍展開戰鬥隊形。方索瓦登鞍大呼,“天茱山抗日武裝弟兄們,我方索瓦向你們借道了。山不轉水轉,識時務的,放我一馬,來日必有重謝;擋我路的,死路一條!”


    說完,抱起機關槍,一馬當先,衝向山隘。


    鬆岡見狀,寸步不離地跟了上去。自衛團和淺岡殘部匯在一處,三百多條槍,一致對外,子彈像飛蝗一樣潑向兩邊,掩護方索瓦和鬆岡突出了小赤壁。


    沒有遭到頑強的抵抗,隻有一些淩亂的槍聲和炮聲。


    方索瓦走了,鬆岡也走了。原信望著蜂擁而去的突圍部隊,閉上了眼睛,聆聽著戰場的動靜,良久才從眼角落出兩顆碩大的淚珠。豐澤驚問,“中佐閣下,你怎麽啦?”


    原信緩緩地回過頭來,悲戚地說,“鬆岡太君這一去,凶多吉少,生死茫茫啊!”


    豐澤問,“為什麽,難道方索瓦——?”


    原信不說話,回過頭來,看著逐漸聚集起來的部隊。


    淺岡也瞪大了眼睛問,“中佐閣下,既然方索瓦不可靠,那為什麽不讓我們一起突圍?”


    原信說,“鬆岡太君已經喪失理智了,必須讓他離開,否則他會把我們這支部隊全部拖進地獄。方索瓦是他一手栽培的盟友,是禍是福,隻能聽天由命了。”


    說完,原信再次抽出了指揮刀,舉在胸前,目光鷹隼一般在眾軍官臉上掃過,厲聲說,“各位,受鬆岡太君委托,現在我是鬆岡聯隊最高指揮官,請服從我的命令!”


    盡管已是衣衫襤褸,但在場的全體軍官還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聆聽原信的部署。


    原信展開地圖說,“現在已經很清楚了,敵人這次圍殲我軍,采用的是連環滾動戰術,小包圍圈滾動成大包圍圈,此包圍圈滾動成彼包圍圈。敵人的火力和戰術是劣勢,但是人多勢眾是他的優勢。因此他們的企圖是用一部分兵力拖住我們東奔西跑,在運動中殺傷我們;主力則以逸待勞,包圍,放開,再包圍,直至我軍精疲力盡彈盡糧絕。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敵人已經在小赤壁至桃花塢之間布置了強大的火力,無論方索瓦有沒有背叛‘皇軍’,那麽這一次都將引導‘皇軍’部隊進入敵人重兵地帶。如果我們全部突圍,就有可能全軍覆沒。現在的處境是,走到哪裏,都是戰場;走到哪裏,都是包圍圈。因此,我決定不動,不主動出去讓他們伏擊。隻要我們還堅持半天,石原次郎將軍派來的援軍一定會趕到,陸安州還是我們的,而陸安州的抗日武裝則元氣耗盡。諸位同意我的分析嗎?”


    吉村說,“中佐閣下總算讓我們明白了,早就應該看出這些問題了。”


    原信說,“既然各位同意我的分析,現在聽我的命令,固守小赤壁。吉村君在東南四號高地,豐澤君在看花樓展開,董矸石君在主峰北側展開,炮隊在主峰西側展開,淺岡君隨我在二號高地。敵人大舉進攻之前,構築工事,固守待援。敵人不來進攻,務必不要輕舉妄動。”


    十一


    大蜀山的戰鬥進入到白熱化的程度,林用樹重傷後撤離戰場,勞玉軍殉國。唐春秋手下兩個建製團和相當於一個團的旅部直屬兵力先後投入,陣地反複易手,還打了兩次白刃戰。每次打白刃戰,部隊就有後退的趨勢。唐春秋組織了兩次軍官敢死隊,既參戰,又督戰。並且當著眾多軍官的麵給趙三元下了一道命令,讓民兵在陣地後方五百米處埋地雷,地雷線正麵長三公裏。


    此舉就是破釜沉舟,把退路斷掉;隻給部隊一條出路,死守。死也隻能死在陣地上!


    趙三元當然不會真的執行這道命令,況且也沒有那麽多地雷,有地雷他就弄到鬼子後方去了。但是他把聲勢造得很大,真的像是在陣地後方埋了許多地雷。


    部隊沒有退路了。第十一次打退敵人的進攻之後,唐春秋集合連以上軍官訓話,當場斃了兩個逃兵,又把臨陣脫逃的二十三個逃兵交給他們所在營連的軍官。唐春秋說,“隻要你們跟著你們的長官走,就不殺你們;長官逃了,你們可以殺長官。你們每個人給我堅持在陣地上不跑,打完這一仗,願留下的,當官,不願意留下的,發路費。”


    經過幾次動員,剩下的不到一千人的隊伍又重新編排,加上趙三元指揮的一千五百民兵,構成堅強的防線。敵人的增援部隊仍然沒有越過這道血肉天塹。


    西線圍殲鬆岡聯隊主戰場的戰鬥進入到膠著狀態。按照沈軒轅的總體設想,待方索瓦引誘日軍突出小赤壁之後,殷紹發的敢死隊半路於一馬平川的馬莊伏擊,方索瓦的自衛團殺回馬槍,中心開花,彭伊楓的大部隊從右、後、左三個方向包抄,從而一舉殲滅。


    但是,鬆岡僅帶領一百多人的隊伍出逃,而殘敵主力出人意料地留在小赤壁固守待援,使沈軒轅的計劃再次未能完全實現。此時彭伊楓手裏的兵力集結起來,能夠戰鬥的,僅剩一個團了,連抗敵劇社都上了,田紅葉在喊話的時候被擊中陣亡,羅雨在搶救傷員途中身負重傷……而在小赤壁的山林中,至少尚有一個加強大隊的日軍,並且改變戰術,構築工事,居高臨下,固守待援。


    大蜀山的戰鬥已經堅持了一夜一天,足足比預定計劃多打了一夜。如果再這樣僵持,全部圍殲鬆岡聯隊的計劃就不可能圓滿實現,將會至少放棄四分之一的敵人,而且從戰果上看,敵我損失相當。


    此時,沈軒轅手裏已經沒有一兵一卒了,唯一有可能扭轉戰局的,一是彭伊楓部死打硬拚;第二就是殷紹發能夠速戰速決;第三就看黃金年的“親善團”反正工作如何了。


    東河口指揮部裏,頭部綁著繃帶的彭伊楓不時觀看懷表,一遍又一遍地詢問,總指揮是否有命令,向小赤壁總攻何時發起。劉慶唐一直守在電台旁邊,一次一次地回答,沒有。


    部隊傷亡過半,霍英山死了,李廣正死了,許成哲死了,田紅葉死了,馮存滿死了……彭伊楓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作為一個指揮員,一個同樣被譽為軍政雙優的指揮員,他是堅強的,對於這場戰鬥的殘酷性事前也是有思想準備的。可是,一天一夜下來,那麽多熟悉的音容笑貌就從眼前消失了,他還是有些承受不起了。他想讓部隊吃點飯,吃飽喝足,養精蓄銳,準備對頑敵發起最後的攻擊。可是,沒有飯吃。


    沈軒轅親自來到了東河口。


    彭伊楓見到沈軒轅,舉手向沈軒轅敬了個禮,沙啞著嗓子說,“首長,太殘酷了,部隊傷亡太大了……”說完,眼圈一紅,垂下了腦袋。


    沈軒轅鐵青著臉說,“彭伊楓同誌,堅強一些,難道你承受不住了嗎?那就換人指揮!”


    彭伊楓愣住了,抬起頭來看著沈軒轅。


    沈軒轅說,“流血不流淚,死人不丟人!我們損失慘重,敵人的損失更沉重!我們困難,敵人比我們更困難。振作起來,接受命令。”


    彭伊楓打了個激靈,站直了。


    沈軒轅說,“已經一天一夜了,小赤壁的石頭都燒紅了,日軍充其量不過幾百人了,他的糧食,水,彈藥,不可能維持太長。兩個方案,一個是繼續圍困,讓其坐以待斃。但是這樣大蜀山唐春秋那邊的壓力太大。二是速戰速決,這樣七支隊又要付出沉重代價。彭伊楓同誌,你是七支隊的最高指揮員,你說怎麽辦?”


    彭伊楓說,“我們七支隊哪怕隻剩下一兵一卒,也不能把壓力推到友軍身上。我們拚光了算!”


    沈軒轅說,“好,你有這個決心,那我就告訴你,我不能讓你拚光。傳我命令:一、方索瓦自衛團和殷紹發敢死隊,殲滅鬆岡所屬部隊之後,火速東進,增援大蜀山。二、請羅本先組織第三批民兵參戰,直接增援小赤壁。三、請彭伊楓同誌派一個參謀,一部電台,跟隨我上小赤壁主峰。”


    彭伊楓大吃一驚,“首長,您說什麽,您要上主峰,跟鬼子談判?”


    龍文琿說,“已經偵察清楚了,小赤峰主峰北側是董矸石的‘親善團’,還有三百多人。”


    沈軒轅說,“是的,這是最後一股仍然幫著日本人打中國人的中國人。什麽狗屁‘滿洲國’?他們是中國東北人。這股力量拿下來,戰局一下子就變過來了,至少可以少犧牲幾百人。”


    彭伊楓說,“要去,首長也用不著親自去呀,我去!”


    龍文琿說,“我請求把這個任務交給我!”


    沈軒轅擺擺手說,“別這麽緊張,你們去不行,光你七支隊哪能勸降啊?我是國民政府官員,國軍警備司令,新四軍陸安州特別軍事委員會書記,哪麵都是權威。況且我在任偽陸安州市長時,曾與董矸石多次謀麵,我說話他心裏踏實。”


    彭伊楓還在猶豫,沈軒轅火了,厲聲喝道,“不商量了,這是命令,趕快執行!”


    龍文琿說,“首長親自去,我跟你去!”


    沈軒轅仰起臉,想了一下說,“也行。我就在那裏指揮總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接替我完成此項任務。”說完這話,沈軒轅又把頭仰起來了,像是對天說話,“我就不信,所有的中國人都抗日了,他們還執迷不悟!諒他們不敢把我怎麽樣!”


    彭伊楓說,“首長,我堅決反對……”


    沈軒轅喝道,“住口,彭伊楓同誌,請你記住,你是我的代理人,無論發生什麽事情,要確保部隊高度集中!”


    十二


    在鬆岡的感覺中,這段路程委實太漫長了,像是奔馳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天上白雲簇簇,他夢寐以求的晴天終於出現了。太陽露麵了,照在鬆岡的臉上,他覺得對這久違的太陽已經有些不習慣了,居然連連打了幾個噴嚏。之後,鬆岡突然勒住了韁繩。


    瘦馬陡然立起,一聲嘶鳴,前蹄落到了地麵上。


    槍聲似乎遠去,身後已經沒有了隊伍,隻有方索瓦和二十多個“自衛團”士兵,這些士兵都用一種嘲弄的眼光看著他。鬆岡像是明白了什麽,他的部隊已經被引到了一個更加凶險的伏擊圈裏。


    鬆岡的表情就在這一瞬間出現了急劇的變化,然後他就平靜了。他扭過頭去看方索瓦。


    方索瓦也在看他,方索瓦正在微笑。


    鬆岡問,“方君,我的部隊為什麽沒有跟上來?”


    方索瓦笑笑說,“他們正在為天皇陛下效忠呢。”


    鬆岡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穩住了。“方君,你準備把我帶到哪裏去?”


    方索瓦說,“到你該去的地方去。”


    鬆岡老淚縱橫,對方索瓦淒慘一笑說,“方君,你我相識一場,既是忘年交,也算是跨國交。個人生死已不足惜,請善待存活的‘皇軍’士兵。”


    方索瓦說,“請太君放心。桃花塢的民眾受‘王道樂土’思想熏染多時,深感大日本帝國之‘先進文明’,對‘皇軍’感情深厚,家家簞食壺漿,準備慰勞‘皇軍’啊!”


    鬆岡仍然心存最後一縷幻想,說,“方君,如果戰爭結束,我一定舉薦你統治陸安州,當陸安州的名副其實的市長。那時候,我還會邀請你到日本去。哦,對了,你還沒有結婚,我非常想把我的妹妹介紹給你,我們兩家世代相親相愛。”


    方索瓦說,“承蒙鬆岡太君厚愛,倘若家父得知鬆岡太君此番深情厚誼,九泉之下不知作何感想呢。”


    鬆岡說,“方君,請給我一碗熱茶吧,我太口渴了。”


    方索瓦轉過臉來對鬆岡說,“宴席已經備好,我想請鬆岡太君去一個地方吃飯,那裏還有一個老朋友等著您呢。”


    鬆岡的表情立即收斂了,“誰,他是誰?”


    方索瓦笑道,“見麵就知道了。請吧,鬆岡太君!”


    鬆岡疑疑惑惑地看著方索瓦,想說什麽,但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口。突然,幾個漢子一擁而上,把鬆岡扯下馬來,卸去他的手槍和戰刀,把他的手腳捆了起來,然後扔在馬背上。


    鬆岡哇哇大叫,“你們幹什麽,方先生,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方索瓦像是變了一張臉,冷冷地說,“太君,桃花塢的老百姓知道鬼子來了,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把菜刀。要不采取這樣的保護措施,鬆岡大佐一進桃花塢就會變成肉泥。”


    鬆岡殺豬一般叫了起來,“方索瓦,原來你也是‘皇軍’的叛徒,我給你槍,給你錢,給你地盤……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壞了的。我的部隊還在戰鬥,你們統統死拉死拉的!”


    方索瓦說,“哈哈,你的部隊還在戰鬥?回頭看看吧!”


    鬆岡扭過頭去,凝視來路。這個時刻,他的目光銳利而悠長,聽覺也前所未有地靈敏起來。


    遠處,隱隱約約地,槍聲已經稀疏了,但是他聽見了滾動的雷鳴。他剛剛逃脫的那塊地方,小赤壁方向,東河口方向,硝煙彌漫,漫山遍野,人頭攢動,刀槍林立,喊聲震天;似乎方圓十幾公裏都是呐喊聲,猶如滾滾而來的潮水。


    滾滾的潮水咆哮著,以泰山壓頂之勢,翻著巨浪向鬆岡猛撲過來。鬆岡的視野渾濁了,耳朵裏淨是驚濤駭浪。


    方索瓦說,“聽清楚了嗎?現在圍殲你的部隊的,是新四軍,中央軍,地方軍,反正的‘皇協軍’,還有綠林好漢,被你關押的愛國者,陸安州的市民,陸安州的農民,還有你的‘親善團’。你那不到兩個大隊的幾百殘兵敗將,麵對的至少是一萬枝槍口和三萬把大刀。嘿嘿,戰鬥?你的部隊小小的,臭蟲一樣的。”


    鬆岡說,“請放開我,讓我體麵地死。你們這樣做太卑鄙了!”


    方索瓦喝道,“把他的臭嘴給堵上!”


    一個自衛團士兵上前,伸手把一塊肮髒的抹布塞進鬆岡的嘴裏。


    方索瓦帶鬆岡去的地方,是方蘊初的墓地。


    圍殲田口澤憲兵大隊殘部的,是殷紹發的敢死隊和從陸安州放出來的“犯人”們。當初打開監獄大門之後,殷紹發把“犯人”們集合起來,一看大家臉色還不算太差,還有不少人身體很強壯。


    殷紹發問,“你們中間,有當過土匪的嗎?”


    沒有人回答。


    殷紹發又問,“你們中間,有當過強盜的嗎?”


    沒有人回答。


    殷紹發再問,“你們中間,有殺過人的嗎?”


    還是沒有人回答。


    殷紹發最後一次問,“你們中間,有當過鐵匠木匠屠夫的嗎?”


    這回有人回答了。


    殷紹發說,“當過強盜土匪的,殺過人的,拿槍;當過鐵匠木匠屠夫的,拿刀。現在都跟我走,殺鬼子!殺了鬼子,死罪的變活罪,活罪的變無罪。我代表政府赦免你們了。至於‘思想犯’、‘抗日犯’不但無罪,而且有功,我們歡迎你們參加我們的行列,打鬼子的時候到了!”


    “呼啦”一下,二百多個人,全都拿起了槍。殷紹發哈哈大笑說,“好啊,我這個‘土匪頭子’又帶領一支‘土匪’部隊了。”


    按照預定計劃,殷紹發的部隊在馬莊道路兩旁伏擊,待方索瓦和鬆岡等人衝出伏擊圈之後,即發起攻擊。


    戰鬥進行得很順利,因為方索瓦和鬆岡等人是策馬行進的,田口澤也騎著馬,但是田口澤留在後麵督促部隊,在方索瓦和鬆岡離開馬莊大約有半個小時之後,田口澤率領的百十名日軍才進入伏擊圈。殷紹發指揮的這支部隊出人意料的勇敢,第一輪射擊,鬼子被殲滅一半,其餘一半亂成一團。槍一響,方索瓦早已布置好的自衛團一百餘人由一副團長帶領,調轉槍口對準鬼子又是一通猛擊。殷紹發嫌不過癮,揮舞大刀上去了。他的敢死隊固然厲害,但是“犯人”們更厲害,而且肉搏能力很強。戰鬥進行不到二十分鍾,全殲田口澤殘部。田口澤在最後關頭,剖腹自殺。


    十三


    跟隨沈軒轅登上小赤壁主峰的是龍文琿和劉慶唐。


    事前彭伊楓已經派人到主峰送信了,要同董矸石談判。董矸石把派去的人抓起來了,但是又放回來了,什麽話都沒有留。


    劉慶唐在前,龍文琿在後,沈軒轅居中,沿著送信人走過的路,從容登山。在距離董矸石陣地還有五十米的地方,從羊腸小道兩邊的樹林裏湧出了十多個荷槍實彈的士兵,過來搜身,結果一無所獲。他們身上所有的槍支都留下了。


    這個情況對於沈軒轅來說很重要,這意味著董矸石那裏已經有了鬆動。沈軒轅對那位押解的軍官說,“告訴董矸石,我們也算老交情了,用不著這樣劍拔弩張的,以後都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吃飯。”


    說完,邁開長腿,帶頭向主峰走去。


    快到陣地的時候,董矸石出現了,雙手拎著駁殼槍,看著沈軒轅說,“佩服,夏侯市長有大將風度,我很慚愧。”


    沈軒轅說,“回頭是岸,現在還來得及啊!我是代表中國政府來向你宣布命令的。”


    董矸石說,“我已經是鐵杆漢奸了,到哪裏都是死,但是夏侯市長今天給了我兩條活路。一是我聽你的,反戈一擊,可能會留我一條狗命,苟延殘喘;二是夏侯市長送上門來,我要是把你抓住,我們一起到‘滿洲國’或者華北,我可能活得要更風光。”


    沈軒轅說,“董矸石你聽著,‘親善團’的中國人你們也聽著,現在陸安州全體中國人都在抗日,究竟是什麽東西支撐你們仍然給鬼子當幫凶?東北的大好河山被日本鬼子蹂躪,我們的父老鄉親淪為亡國奴,你們卻在這裏為虎作倀,人格國格喪失殆盡。我作為中國政府陸安州官員,既可憐你們,也同情你們,還想拯救你們。同胞們,回來吧,我們都是中國人,隻要你們醒悟過來,你們仍然是我們的同胞兄弟。你們聽聽這漫山遍野中,全是陸安州老百姓打鬼子的呐喊聲;你們看看你們的腳下,就那麽幾個鬼子,也已經身陷絕境了。你們為什麽還要稀裏糊塗地當替死鬼呢?”


    “親善團”的軍官一臉茫然,有的賊眉鼠眼東張西望。


    董矸石突然回頭,“喝道,肅靜,不能相信他的話!隻要我們一鬆手,全是十惡不赦的漢奸,死路一條!我們不能跟他走,上,先抓起來再說。”


    但是,沒有人上。董矸石一看這陣勢慌了,心虛地喊,“給我上!”


    “親善團”中的一名軍官往前跨了一大步,問沈軒轅,“我們怎麽才能相信你不是誘騙消滅我們?”


    沈軒轅說,“我的命就那麽不值錢?我是堂堂中國軍隊的少將,是國軍和新四軍兩支部隊的總指揮,是陸安州二百萬民眾的專員。我到小赤壁來,難道就是想跟你們同歸於盡?而且,新四軍江淮七支隊的副司令員和作戰科長全都在這裏,這說明我們充分地信任你們啊!你有什麽理由不信任我呢?”


    戰鬥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名軍官突然衝上來,用槍抵住了董矸石,大聲喝道,“團長,我們相信夏侯市長的承諾,請給我們活路,聽從夏侯市長的指揮。”


    幾名軍官一擁而上,把董矸石圍住了。


    但同時,又有另外幾名軍官衝上來,槍口對準了那幾名圍著董矸石的軍官,大約有一個排的士兵也衝了過來。


    沈軒轅站在高處說,“都給我住手!不要衝動,我不想看到你們發生火並。隻要你們一動手,你們知道嗎,山下至少有一萬中國人在等待你們,把你們剁成肉泥!所有的中國籍軍官,都聽我的命令,把槍口掉過來。當戰鬥打響之後,我和你們在一起,給我狠狠地打鬼子!”


    軍官們都把手鬆開了,但是食指都還貼在扳機上。傾向反正的和反對反正的處於劍拔弩張的對峙狀態,危險仍然一觸即發。但是,主張反正的幾名軍官已經開始向沈軒轅這邊靠攏了。


    打破這個僵局的是日本人,是小赤壁西側日軍炮隊的指揮官龜井中尉。龜井中尉接到報告,說主峰北側發生了動蕩,龜井親自帶領一名曹長、三名軍士過來打探虛實,意外地發現了沈軒轅。龜井指揮槍法最好的曹長在距離四十米處瞄準了沈軒轅。


    嚴密觀察周邊態勢的劉慶唐突然發現情況,疾呼,“鬼子來了!”同時將沈軒轅推向一邊。鬼子的一槍打空了,繼而槍聲大作。山頭頓時大亂,龍文琿等人一起撲向沈軒轅。劉慶唐中彈,龍文琿也負傷了。兩名傾向反正的軍官一邊過來掩護沈軒轅,一邊組織反擊。


    局勢就在這場意外中明朗了——小赤壁主峰上所有的中國人,包括傾向反正的和猶豫的、乃至反對反正的,此刻一齊向龜井等人射擊。龜井等五個鬼子死於亂槍之中。


    董矸石見大勢已去,撲通一聲跪倒在沈軒轅麵前說,“夏侯市長,我全聽你的,全部反正。”


    沈軒轅說,“弟兄們,現在都聽我指揮。把部隊組織起來,先解決西側炮隊,奪取火炮,向小赤壁四號陣地和二號陣地發射。龍文琿同誌,請給彭伊楓同誌發信號,總攻開始。”


    十四


    戰局終於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轉,回到了最初設計的方向。


    殷紹發的部隊上來了,方索瓦的部隊上來了,羅本先帶領幾千民兵上來了。大蜀山的戰鬥結束了,唐春秋沒有死掉,帶著一隻耳朵、半邊好臉和七百人,到小赤壁同彭伊楓會合了。副旅長以下官兵死傷一千多名,以後又陸續收容,整個獨立旅也隻剩下不到一千五百人了。


    小赤壁的戰鬥也結束了,豐澤死於“親善團”的炮火之下,吉村自殺。雙方都是彈盡糧絕。最後還剩下不足一個中隊的兵力,在原信的指揮下,同彭伊楓指揮的三個連隊展開肉搏,大刀閃爍,血光飛濺,天昏地暗,日月失色。彭伊楓親自上陣,一度被三個日軍圍住,但大家都是筋疲力盡,像打醉拳一樣地廝殺。彭伊楓的一條胳膊被砍斷,另一隻胳膊仍然揮舞大刀,砍翻眼前最後一個鬼子,彭伊楓倒下了。


    戰鬥的最後階段,是已經負傷的龍文琿在指揮,敵人已經完全喪失戰鬥力了。龍文琿組織喊話,敦促投降。他看見四號陣地上日軍殘兵敗將聚在一起,就拿起望遠鏡密切地注視著。結果他發現了令他無比震驚的一幕:三十多個日本官兵,在原信的口令聲中,突然列隊,麵向東方,用嘶啞的聲音唱著歌——看那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升起一輪耀眼的太陽,士兵的足跡踏遍了亞洲,大日本的國旗在高山峻嶺放射光芒……然後,龍文琿看見了一片耀眼的銀色在眼前飛舞——日軍官兵們在自己的身上擦拭手中的刀,有從槍上卸下來的刺刀,有匕首,有指揮刀。隨著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四號陣地上殘留的、也是鬆岡聯隊僅剩的所有的日軍官兵,在原信的率領下,步調一致地剖腹了。


    王淩霄是在東河口反偷襲中負傷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一線兵力傷亡過大,沈軒轅命令,全體人員拿起武器,準備支援小赤壁。就在這個時候,一支不到二十人的日軍潰兵突然出現在指揮所的半山坡上,激戰中,四名電台報務員犧牲,王淩霄兩處負傷。


    擔架在山路上飛快地奔跑,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很輕很輕,就像飛翔的鳥兒。她不知道她將飛向哪裏,她隻想見到他,但是他卻不見了。東河口驚心動魄的極短的戰鬥發生之後,他記得他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負傷了,需要搶救,等著我。


    可是,他在哪裏呢?難道又是一場夢,難道自從在川陝根據地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後來的一切都是夢?


    她竭力地想啊想啊,可是她說不了話,隻有思維還在活躍,其他任何地方都動不了了。後來她就明白了,她已經死了。自從離開川陝根據地之後,所經曆的一切一切都是一個死人的夢幻。


    但是,在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也許是過了一生吧,她聽見了聲音,不是夢幻,而是真真切切的聲音。她聽見像是龍副司令說話,說要把她和彭政委都送到雲舒莊園去,還說有一個叫方明珠的醫生正在那裏組織搶救,戰地救護所裏早就沒有藥了。


    啊,雲舒莊園,多麽熟悉的名字啊?好像今生今世,不,也許是前生前世,她曾經在那裏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啊!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舉呀麽舉起來……那個女孩子多麽機靈啊,她的歌聲是那樣清純明快!哦,還有那匹戰馬,四蹄飛揚的雪青馬,在天穹下麵像利箭一樣,馬背上的人兒身披紅色的戰袍,戰袍在風中飛舞,雷霆和風暴在戰袍的下麵翻滾轟鳴……


    後來,她感到她不再飛翔了,她聽見有人哭泣,很多很多的人圍著她。龍文琿說,“首長,別難過了,王淩霄同誌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她聽見他說,“怎麽會呢,我答應過她,再也不離開她了,請醫生同誌們再努力一下,我感覺她還有思維呢。”


    她聽見龍文琿說,“首長,她已經沒有呼吸了。”另外一個女子的聲音也說,她的心跳已經停止了。她聽見他說,“不,再等等,我感覺她能聽見我的話,她能聽懂我的話。紅豆,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你就點點頭,這樣他們就有信心繼續搶救了。”


    她說:“我聽見了,我聽明白了。”她聽見他說,“再等等,我看見她點頭了,你們一定要等等。”她聽見龍文琿和那個女子一起說,“首長,您要節哀,人死不能複生,王淩霄同誌永垂不朽。我們已經在雲舒莊園為她選好墓地了,請首長去看看吧……”


    她想好奇怪啊,我分明點頭了嘛,他們為什麽看不見,而獨獨隻有他能看見呢?她心裏很著急,她想我分明沒有死,他們怎麽會認為我已經死了呢?不行,我不能死,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絕不能讓他們把我埋掉。她就使勁地點頭啊點頭,她要向他們證明她沒有死,他們必須讓她回到他的身邊。後來她聽到他歎氣了,他說:“我從來不掉眼淚,我們死了那麽多同誌,我都沒有落一滴眼淚。眼淚沒有用,隻有攥起拳頭才有用。可是,今天,我好像有點控製不住了。”


    她的心裏一陣欣喜,她知道,隻要他哭出聲音來,她就能順著他的哭聲找到返回人間的路。


    可是,他沒有哭。她的心裏真是著急啊,她感覺她至少點了一百次頭了,可是他們誰也沒有看見。這時候她感覺有幾雙手在她的身上忙乎,他們在拔針頭。她明白了,拔了針頭他們就該把她送到雲舒莊園去了,那裏有挖好的墓坑在等著她。她決定采取措施,她沒有死,她大聲地喊,“不,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要回到他身邊!”


    她聽見他果然回答了,他說,“同誌們,拜托了,人死如燈滅,不要搞特殊,跟其他烈士一樣。也不要另外挖墓坑了,那裏已經為我準備了兩個墓,先給她用一個,讓她在那裏等著我。”


    等他?是的。她清楚地記得,他的確說過,要她等著他,再也不分開了。可是,她不能、也不想在墓地裏等著他。


    她拚命地叫喊,她手舞足蹈,她使勁搖頭。可是奇怪得很,沒有人理會她了,她身上的最後一個針頭就要被拔掉了。


    他說,“讓我來吧,我要最後看她一眼。”


    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氣息,他幾乎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挨過她。倏然,她感覺有一滴清涼的東西落在她的臉上,又一滴,落在她的嘴唇上。他說,“再見了,紅豆,等著我,以後我會去看你的。”


    說完,他就走了。他的步伐是那樣堅定,走了,他就不再回頭了。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一個顫抖的聲音在激動地喊,“首長,她在動,她在動,她的嘴唇在嚅動……”


    他大踏步地轉回來了,驚喜地大喊,“是嗎,你是說她在動?”


    “是的首長,她在舔那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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