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淩雲河前腿弓後腿繃,雙手擎著五九式測地機,一隻手擰動著方向旋螺,呈扇形掃描著前方。視界從左至右,構成四十五度銳角,目標依次是一號方位物山坡獨立樹,二號方位物山根突出岩,三號方位物石板橋頭,四號方位物樹林中黃色植被……一直到九號方位物居民房左角。


    這是一項很有詩情畫意的工作。把世界拉近了看,把被距離縮小了的景物放大了看,然後再從一比五萬的炮兵專用地圖上確定他們的位置,量出它們的方位和與站立點的距離,根據對數射表計算出射擊表尺和方向諸元,判斷出高程。


    至此,淩雲河作為“射擊指揮員”的第一步工作就完成了。


    剩下來的事情是什麽呢?這就要看背景了。如果是訓練,剩下來的工作就是通過電台將上述若幹計算結果下達給身後五公裏處的陣地,在電台裏對照複述,聽那一片“表尺xxx,基準射向xx-xx,高低xx,修正量xx”的吼聲,當然還有“一炮一發,裝填……!”或者“全連急火射向,xx發——放!”之類的口令。


    然後,一切都一如既往地複歸平靜,山川依舊,小河潺潺,藍天白雲悠忽優哉,綠葉紅花相映成趣。可是如果是實戰呢,那就有好戲看了。隻要他淩雲河對著電台說出幾個字,哪怕他是輕輕說的,那也了不得。須臾之間,便會有排山倒海般的嘯鳴從頭頂上空掠過,然後一切都將被撕裂,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森林,清澈的河流,黃色的阡陌,當然還有紅色的村落,彩色的人群,失色的眼睛……


    在淩雲河的世界裏,這不是一幅曆史的場景,也不是一幀遙遠的圖畫,這一切都真實地發生過。每當他置身於觀察所的高地上,每當他的雙手觸上冰冷的測地機柄或者高倍望遠鏡柄,每當他的視野裏出現那些被稱之為目標的形形色色的方位物,炮擊就在他的靈魂深處真實地展開了。快感於是應運而生。


    一個指揮員意誌的力量是無法用數據估量的。軍人的神奇就在於此。打擊或被打擊,消滅或被消滅,摧毀或被摧毀,征服或被征服……然後是複蘇,新生,重建,回歸,再然後是新的一輪……世界就在這周而複始的戰爭的履帶下循環,碾過了一個又一個世紀。


    作為一個出生於50年代末就學於六70年代的青年,淩雲河不可能有太好的學業,那個亂哄哄的時代跟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學校自然是不像樣子了,課堂猶如戰場,課本幾乎當了衛生紙。農村的孩子巴不得無學可上,回去幫助爹娘放鵝放鴨拾麥穗,城裏的孩子尤其是像淩雲河這樣出生在小縣城小幹部家庭的孩子卻大都成了遊手好閑的無聊少年。


    淩雲河的外公是個老教書先生,滿腹經綸滿嘴學問,經常要給孫子外孫們灌輸諸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一類的古訓,可是到了淩雲河的境界裏,卻盡在書裏發掘司令旅長的故事。他喜歡當司令或者旅長(而且堅信不疑自己將來準能當得上),他想那一定是很過癮很氣派的。即使是在少不更事的童年,淩雲河也知道指揮別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喜的是那時候雖然沒有電影了,卻還有革命的樣板戲,高大忠誠的革命英雄常常讓十來歲的淩雲河熱血沸騰。


    如果不是數年之後參加過一場去也匆匆來也匆匆的邊境局部戰鬥,甚至可以說他對真正的戰爭滋味毫無所知,但是在他人生道路上有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在他的童年,卻豪情滿懷地當過司令和旅長,在他所居住的那條街道南北兩端娃娃兵團開展巷戰的時候,他曾經機智靈活地使用過聲東擊西的戰術,指揮過若幹軍馬攻打過對方的威虎山並且奇襲過白虎團。


    然而那畢竟是過去的光榮。十年之後,這位昔日的司令和旅長卻不得不放棄童年的高位,揣著一肚子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牢騷,背著一卷子毛了邊的破書,心甘情願地來到中原某地,當了人民解放軍的一名炮兵士兵。然後是班長。


    班長這個職務對於淩雲河顯然是小了一點,不說當司令旅長吧,以淩雲河自己的想法,當個炮兵連長或者炮兵團長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淩雲河總覺得自己是將才而不是兵才,更適合於指揮,而委實不大適應操作,尤其是不適應接受平庸的指揮。


    當個班長算什麽玩藝兒?班長能夠指揮的天地實在是太局限了,當了兩年班長之後,淩雲河沮喪地發現了一個現象,他並不比別人高超,差不多是個人有兩隻手都能當班長,炮手那一套要領,訓練好了猴子也能操作。


    二


    現在,魏文建就跟淩雲河同在一個山頭上,也抱著一架五九式測地機在做著同樣的作業。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中隊學員的選拔考核分片進行,除了高炮團以外,j軍地炮團加上步兵師三個炮兵團和九個步兵團隊的炮兵營,相當於七個團的建製,隻分了八個指標,總共有一百六十二人參考,由軍區炮兵司令部派員坐鎮出題監考,壓力不能說不大。陣地指揮那一套已經結束,半數落馬。


    現在的課目是確定目標點,就是把主考官在現地指示給你的方位物——在戰場上就是敵人所在的位置——標在圖上,然後才可以計算其他諸元。那個方位物圖上可能標注的有,也可能沒有,如果判斷失誤,距離和方向就要出錯,將會導致一係列錯誤。陣地是瞎子,觀察所怎麽說他就怎麽打,隻負責在炮上裝定,觀察所說怎麽修正他就怎麽修正。下一步實彈射擊,要是把錯誤的諸元下達給陣地,輕則打偏打飛,重則打錯打砸,實戰中下達錯誤口令,將炮彈打在自己步兵頭上甚至落在觀察所的現象屢見不鮮。這是炮兵最忌諱也是最常見的。


    淩雲河相信自己的經驗和判斷力。在等待主考官通報精確答案之前的這段空閑裏,他悠閑地向周圍掃視了一遍,多少有點幸災樂禍地欣賞著對手們的緊張乃至痛苦的表情。


    他基本上用不著擔心。這些對手沒有什麽可怕的。他淩雲河的隊伍已經兩次作為j軍炮兵的第一代表隊參加軍區比賽了,軍區來的那些主考官他差不多都認識,不過是裝著不認識罷了。他絲毫用不著他們高抬貴手。整個觀察所真正能跟他抗衡的人寥若晨星。即使是魏文建,對他也是甘拜下風。


    淩雲河和魏文建是一對老對手。從小就開始較勁兒,一起念的書,又一起當的兵。這小子很聰明,新兵基礎訓練的時候,搞滾加滾減,小子算得飛快,不是連長死活不放,差點兒就被營部指揮排挖了去。那時候跟魏文建比起來,淩雲河沮喪得一榻糊塗,整個新兵基礎訓練階段,淩雲河始終都是懵的,做火炮分解動作的時候,手忙腳亂,差點兒砸斷了手指,以至於常常遭到班長的嗬斥,說他個頭雖大卻笨得像隻狗熊。他想,他這個兵算完球了,第一印象就無比糟糕,整個找不到感覺。


    但是基礎訓練一過,輪到實際操作,淩雲河就如魚得水了。首先是力氣大,搶占陣地挖助鋤構工事虎虎生風。魏文建卻不行了,魏文建個頭沒有淩雲河大,底氣自然也不足。


    再後來,炮上的要領淩雲河也熟悉了,一熟悉就了不得,這個人一找到感覺,那就沒完沒了,注定要把功夫練得神出鬼沒爐火純青。班長表揚幾次之後,愈發來勁,不僅力氣活,裝定表尺,賦予射向,瞄準手的一套遊刃有餘,連班長的計算修正量也越俎代庖地學會了。於是就先當了班長,也於是就有理由認為魏文建的聰明是小聰明。為了發揮尖子的作用,淩雲河當了班長之後,營裏把魏文建調到八連,也當了班長。


    淩雲河真誠地希望魏文建在這次考核當中獲勝。在j軍炮團,這畢竟還是可以跟他一比的對手。沒有了對手,他什麽也不是。


    當然,此刻在淩雲河的心目中,魏文建還隻是個能夠湊合上陣的對手,還算不上強手。他突然想起了另外的幾個人。那幾個人像是很早以前就認識了,卻又是那麽的陌生,似乎跟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恩怨,其實彼此的距離又十分的遙遠。那幾個人既像是他的兄弟,又像是他的前進路上的障礙。他覺得自己既親他們如手足,又視他們如勁敵,他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蔑視他們沒有什麽了不起,但事實上又恰好在靈魂深處希望自己就是他們,希望站在他們那個位置上的不是他們而是自己。他們是譚文韜、常雙群、安國華、劉海文、闞珍奇、……


    淩雲河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來,那幾個家夥此刻想必也正同他一樣,正在某個高地或者教室裏接受命運對他們的考驗,正在進行一輪新的角逐吧?他們怎麽樣了呢?他們會不會考砸敗北?誰敢肯定呢?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生不逢時並不是他淩雲河一個人,他們這一茬子兵都夠倒黴的了。又是停課又是下放,一會兒造反一會兒恢複高考,該輪上的沒輪上,不該輪上的全輪上了。就是當了兵也沒有攤上個好天氣,當年一場邊境局部戰爭,打得全國人民熱血沸騰,大江南北一起情深意切地喊起了“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幹部苗子們本來以為從此可以在這方綠色的土地上大顯身手了,豈料又兜頭來了一個幹部製度改革,眼看就要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沒有比他們這一代更尷尬的了。


    如果這一次——當然也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他們再與苦苦追求的那個目標失之交臂,那就說不上來是命運在故意作弄他們還是要刻意造就他們了。


    是的,他淩雲河真誠地渴望遇上強勁對手。他要當最好的(在職務上他追求最大的),所以他就必須首先尋找到目前是最好的作為目標。他把自己的這種追求看做是一個職業軍人應有的理想,盡管他還不是一個職業軍人,但是他始終都是以一個職業軍人的精神來策動自己。真正傑出的人物是怎樣成長起來的?他讀過希爾各的《奮鬥》,也讀過弗林多納的《英雄的曆程》,他發現真正可以稱之為傑出的人物都是被對手磨礪出來的,都是站在對手的肩膀上攀向頂峰的。隻有有了一百分的甲,才有可能出現一百零一分的乙。在本團,是魏文建匹配著他,在j軍,還是魏文建跟他此起彼伏,可是魏文建畢竟不是譚文韜也不是常雙群,他和魏文建的境界隻是j軍的境界,所以才導致在軍區隻拿了第三第四。


    啊,這一切都快開始了。也許,在自己的軍旅生涯中,就要同那幾個人糾纏在一起了。真正的事業開始了。


    他情不自禁在心底哼了一句: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三


    觀察所的這套作業對魏文建來說自然輕車熟路,但是他卻並不急於交卷。隻要規定的優秀時間沒有超過,他就要再論證一遍。這就是他和淩雲河的不同之處了。


    團機關管訓練的參謀裏有人說魏文建比淩雲河穩當,這是他高過淩雲河的地方,也有人說他不如淩雲河那麽自信那麽雷厲風行,這又是他不如淩雲河的地方。但是不論別人怎麽看,他魏文建隻要沒有絕對把握,一般是不輕易出手的,在任何得意的時候他也不會表現出得意,不會象淩雲河那麽趾高氣揚,更不屑於賣弄。正是這種不驚不乍的穩健作風,使他得以在本軍始終能夠和淩雲河抗衡;同時也恰好是這種穩當,又使他多次失去了一舉領先的機會。如今是決定命運的一次考核,他魏文建更沒有必要去跟淩雲河一決雌雄,他的戰術是穩中求勝,後發製人。從確定站立點到確定目標點,每個步驟他都做得一絲不苟。


    淩雲河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多看看書嘛——好像他是個知識分子是的。魏文建則篤守一個信條,你來得快那是你的強項,咱不跟你比那個,笑到最後那才是真正的笑。


    射擊諸元計算出來之後,魏文建向淩雲河瞟了一眼,淩雲河則回了一個皮笑肉不笑。魏文建仍然遲遲不交卷。主考官設置的情況並不複雜,按說隻要掌握了射擊的常識理論,都可以對付。在這樣的前提下,就要看精度了。


    同淩雲河比較起來,魏文建似乎小了一號,中等偏低的個頭,臉上卻長著永遠也刮不淨的絡腮胡子,烏青的底幕上鑲嵌著一雙精亮的眼睛,應該說是一雙很漂亮很有魅力的眼睛。從這雙眼睛裏看不出有多大的野心和抱負,更看不出淩雲河那樣桀傲不馴的鋒芒,它們甚至是溫柔的謙遜的。但是,隻要上了炮位,這雙眼睛往往就眯成了細線,從中透出來的光線銳利而且寒冷,使你沒法不相信那種目光具有鋼鐵般的強硬和堅韌。


    就其帶兵手段而言,淩雲河雖然嚴厲,兵們卻怕而不畏,上了炮位他是爺,走出炮場彼此就是哥們。魏文建的兵對他卻是又怕又畏,上炮位下炮場都是一副冷麵。如果他在炮場上露出了笑容,那絕對不是好事。


    炮兵有個說法,帶兵帶兵,其實看的就是會不會帶差兵?是好兵誰不會帶呢?是個骨幹,帶兵都有兩下子。殺豬殺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殺法。淩雲河的床頭櫃裏,也不乏論述帶兵的書籍,其中有專門談帶差兵的書,但是這本書魏文建一直沒有看到,每回去借,淩雲河都說自己沒有看完。魏文建後來就不借了,心想那家夥對咱還留一手呢。


    盡管沒有理論指引,但是魏文建在帶兵方麵的絕招,卻是淩雲河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刮目相看的。


    去年新兵下連的時候,有一個小幹部家庭出身的新戰士,在新兵連裏是個有名的刺頭,資曆新一點的班長都不敢要他。指導員便做魏文建的工作,說老魏你是老班長了,又是訓練尖子,威望高魄力足,這個兵你要是不要,別人就更不敢要了。好歹是個兵,總不至於退回去吧?那就顯得我們解放軍大學校太無能了。


    以魏文建的一貫原則,他本來是應該拒絕的,但是架不住指導員反複做工作。魏文建說指導員你讓我再考慮考慮,我跟班裏的同誌商量一下。


    豈料回到班裏一商量,大夥都不同意,七嘴八舌一致抵製。說一個老鼠帶壞一鍋湯,咱們班本來是全軍掛號的先行班,有這小子拖住,別說先行,恐怕連正常的標準都達不到。


    大家說來說去,反而把魏文建惹火了,眯起眼睛吼了起來:“球,好大個事嗎?不就是一個鳥兵嗎,我們共產黨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我就不信改造不了一個鄒乒乓。”就這麽頭皮一硬,把鄒乒乓收留過來。


    鄒乒乓過來不到兩天,魏文建就悔之不迭。這果然是個出類拔萃的孬兵,其牛皮程度史無前例。一說訓練就裝病壓床板,早晨起床內務不整,端來病號飯不吃,夜裏站崗不去。每次連裏點名,一班總是缺員。一個好好的訓練先行班,被攪得七零八落。魏文建找他談了幾次,軟的硬的都說了,小子硬是刀槍不入,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充耳不聞。


    沒有辦法,魏文建隻好再去找指導員。指導員卻不像原先那樣客氣了,一個人見人煩的後進戰士,好不容易才落實下班,指導員豈肯將拔出去的刺再紮回自己的手上?


    指導員說:“老魏啊,你是先進班的班長,先進先進,什麽是先進?全麵過硬才算真先進。好兵誰不會帶?把後進兵帶成了先進那才見功夫。這個不要那個不要,難道這個兵是我指導員私人的?你別說了,這個人活是你的兵,死是你的鬼。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魏文建氣不打一處來,指導員這家夥也真夠黑的,前幾天動員他接受鄒乒乓,滿臉堆笑,說的都是好話。如今倒好,倒像是我求他似的。魏文建嘿嘿冷笑一聲說:“指導員你這話說得好。真要我帶這個兵也行,不過我得按照我的辦法調教他,連裏要配合我。”


    指導員打著不大不小的官腔說:“一不能放任自流,二不能搞法西斯。有這兩條原則,你采取什麽辦法我不管。”


    魏文建拿定主意,一項措施便不動聲色地開始了。僅僅用了五天時間,鄒乒乓就從床板上爬了起來,第六天開始上崗,第七天跟班訓練,兩個月後,居然受到連嘉獎一次。


    此事在炮團幹部骨幹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淩雲河也聽說了,一次遇上魏文建,狐疑地問:“你狗日的究竟使了什麽法術,這麽差的一個兵,怎麽說好了就好了?”魏文建笑而不答,一副天機不可泄漏的神秘相。問急了,才仰起臉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說:“連這個都不知道了?多看看書嘛。你那不是有一本專門講帶差兵的書麽?”淩雲河使勁地看著魏文建,陰陽怪氣的目光像條獵狗的鼻子,在魏文建的臉上嗅來嗅去,說:“別給我賣弄啦,就你那點文化,什麽書不書的,褻瀆文明。”魏文建嘿嘿一笑說:“你看了那麽多這個謀略那個技巧,其實我看都沒啥球實際作用。兵們本身也是書,就看你會讀不會讀,讀得深不深了。”淩雲河說:“你少來這一套,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我手下又沒有這麽個混球,你怎麽知道我就沒把兵讀懂?”


    魏文建說:“那我考一考你,一個人要是生病了,你知道他最聽誰的話嗎?”


    淩雲河不解其意,張了張嘴巴說:“當然是最聽醫生的話。”


    魏文建說:“我就知道你不行。我告訴你吧,病人最願意聽的就是病人的話,尤其願意相信跟他得了同樣的病、而且病情比他更重的那個人的話。”


    淩雲河仍然稀裏糊塗:“挺玄乎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魏文建說:“你自己琢磨吧,這裏頭學問大了。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講,我還要照顧到一個戰士的心理承受能力。”


    半年後鄒乒乓當了副班長,魏文建才把他的絕招“傳授”給淩雲河。魏文建對淩雲河說:“其實很簡單,這個兵不是很差嗎?我培養了一個比他更差的兵來對付他,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月光下淩雲河扭過臉,表情很誇張地看著魏文建說:“會有這樣的事?這是哪家的秘方?歪門邪道吧?”


    魏文建說:“這個兵到班裏之後,我作了一些調查,他從新兵階段就沒有搞好,隊列不行,內務不行,三大技術不行,下到老兵連隊後,基礎訓練不行,專業技術不行。他當兵那幾個月,聽到的全是批評嗬斥,越是不行就越是更不行,沒自信了,絕望了,破罐子破摔了,那你還能指望他好到哪裏去?幹脆躺倒,任你把天說穿一個窟窿,他就是不理你,簡直毫無辦法。你想啊,一個兵死活這麽悶著,那是好事啊?說實話,要不是我及時采取措施,他自殺的可能都有。”


    淩雲河也不禁為之瞠目:“我操,這麽嚴重?”


    魏文建說:“把準了他的脈,我就有方子了。首先從解決他的自信開始。我自己找他談行不行?未必不行,不過那肯定要耗很長時間,而且效果不會太明顯。我采取的是敲山震虎和以毒攻毒的辦法。”


    然後一五一十娓娓道來——“有一次班裏另外一個新兵在內務檢查中比較落後,我就狠狠地批評他,甚至罵了娘,直到這個新兵痛哭流涕我還是不放過他,晚上開班務會接著再批。第二天早操這個兵動作慢了一步,又是一頓狗血淋頭,就這樣一鼓作氣地把這個兵也罵到了床板上。再批他他裝死狗,說老子反正是不行了,老子就是不起床,要殺要剮你們看著辦吧。操課的時候這兩個兵都留在家裏。鄒乒乓已經被折騰得毫無自信了,很高興有了一個跟他一樣差甚至比他更差的人作為同一戰壕的戰友。同病相憐,兩個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頭,兩個人一起罵狗日的老魏是法西斯,罵得很起勁……”


    淩雲河拍拍屁股笑了:“也虧你想得出來,還打進敵人內部呢。”


    魏文建說:“這一招還真靈。我跟你說,這是鄒乒乓到部隊之後說話最多的一次。他能開口說話了,突破口就算打開了。罵累了,那個兵說,我算完球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連火炮性能都背不下來,一看教程就要了命。這句話一下子就撓到鄒乒乓的癢處。這家夥雖然動作跟不上趟,但是反應並不慢,尤其是會背書——他主要是被搞緊張了。鄒乒乓奇怪地問:你怎麽連火炮性能都背不下來?不就是那幾個數字嗎?那個兵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文化淺,理解力差,什麽最大射程,最大射擊距離,我就是分不清。鄒乒乓想了一會兒,說這有什麽分不清的,射程就是火炮自己能打的距離,射擊距離就是加上刮風地勢能夠打到的距離,給你打個比方吧,我隻有五十公斤的力氣,可是要是惹急眼了憋足了勁,把老魏扳倒在地上讓我打,我一拳能砸他七十公斤你信不信?你看,他這個比方還滿形象的吧?後來兩個兵就討論開了,討論教程,討論內務,討論木馬雙杠。當天晚上我就知道情況了,但是我裝著什麽也不知道,照樣不理他們。第二天我帶著班裏其他人出去訓練,兩個兵又在一起嘀咕。那個兵說,鄒乒乓啊,你看咱倆混的是個什麽熊樣子,醒不如人,睡不如鱉,班長們不理咱,老兵們討厭咱,新兵們看不起咱,心裏是個啥滋味兒?鄒乒乓說:我也是啊,是人都有張臉。可是……我怕是改變不了壞印象了,隻能破罐子破摔了。那個兵說:我想通了,奶奶的有啥了不起,褲襠裏長的是一樣的玩藝兒,不信他們比咱多長一個卵子。鄒乒乓你文化比我強,你幫幫我。我隻要把炮書啃下來了,別的就不在他們話下。鄒乒乓就動心了,說:咱們這樣落後的兵,還能上進嗎?那個兵說,我哪一頭也不如你,我都敢說行,你怎麽不行?咱倆也別吭氣。他們訓練他們的,咱們在家吃小鍋飯。到上炮那一天咱們也去,讓狗日的老魏瞪大狗眼看看究竟誰是後進戰士。後來兩個兵就從床板上下來了,把內務整得整整齊齊的,然後從隊列動作開始……這以後你就可想而知了。”


    淩雲河聽天書般地聽完,撇撇嘴不屑地說:“我還當你有多大的錦囊妙計,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我要是遇上了這樣的兵,肯定比你的招數還絕你信不信?”


    魏文建說:“我知道你嘴裏不服心裏服。不管怎樣你都得承認我的辦法確實管用。嘿嘿,當然了,這種辦法隻能在小範圍根據具體的對象偶爾一試,不能推廣普及到大雅之堂。”


    淩雲河問:“現在這兩個兵怎麽樣?”


    “都當上了副班長。當然,那個兵本來就是個好兵,而且很會用計,我看他以後可以當指導員。”


    淩雲河哈哈大笑:“這麽說來,你是當政委的料羅?”


    魏文建說:“眼下我隻想把排長先當上。”


    當初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軍隊幹部製度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革。哪裏想到還有這麽多的周折呢?哪裏會想到懸在頭頂上方伸手可及的果實會倏然遠去,原先是均分給每一個人的東西,在一夜之間幾百倍上千倍地消失了,隻剩下寥寥無幾的希望之星懸在眾人的頭上,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還要為之進行激烈的甚至是無情的角逐。


    四


    圖上作業全部結束了。


    當主考官公布了目標諸元的精確數據之後,淩雲河和魏文建心裏的石頭同時落地。


    即將進行的將是戰術考核,要測驗的是指揮員的應變能力和決心。隨著主考官一聲“觀察所注意”的口令,這個被臨時命名為“六號高地”的山頭上頓時一片寂靜,惟有心跳在各自的隱秘世界裏隆隆滾動。風和陽光一起從遠處落下,搖曳著視野裏的樹枝和花莖。


    魏文建用眼角的餘光左右掃視了一遍。經過陣地業務考核,一百六十四人已經落馬了七十三人,還剩下九十一人。九十一個人的表情都很莊重,像是進入了臨戰狀態。沒錯,這裏進行的正是一場戰爭,盡管這裏不是戰場,但這裏委實是一場更為激烈的搏鬥。作戰的對象模糊而又清晰,這個山頭上的所有的參考者互為對手,都有必要被擊垮或者受到驅逐。九十一比七,正好是十三分之一。不知源於何處,魏文建從心裏產生了一絲別扭。十三取一,這個概率讓他聯想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人或者神。他突然想,這是怎麽回事啊?這是誰跟誰啊?幹嗎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決定呢?不都是“幹部苗子”嗎?這麽多年了,大家都是起早貪黑嘔心瀝血,都在掏心掏肺地使用自己消耗自己,都在向往著同一個目標,渴望著自己的價值得到理解和承認,渴望自己的努力有一個恰當的回報。可是,這一輪角逐下來,勢必又有絕大多數人不得不離開這場競爭,甚至最終離開炮兵,他們從此將結束了這一段刻骨銘心的生活,天各一方。競爭的結果帶給他們的是什麽呢?是無奈,是痛苦,是心灰意冷,是輝煌夢想的破滅。勝利了又會怎麽樣呢?這種勝利正是建立在失敗者痛苦的肩上的啊?一個人的勝利是需要十二個人付出失敗的代價才能成立的。


    魏文建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而且時間也不容許他再往深裏去想。主考官已經出情況了——群指二號通報:步兵第四連進攻黃莊受阻,敵一個加強營沿榆林公路反撲,距三號方位物七百公尺處向四連迂回包抄,炮兵群指示你連支援!


    在這場考核中,考生們擔負的全部是連長的角色。


    “幹部苗子”們舉目望去,右前方果然出現了一支打著藍旗的隊伍,表示是敵軍的一個加強營。考生們幾乎是同時斂聲屏氣,山頭上隻有噗噗的心跳和翻動射表的聲音。魏文建很快便從在圖上判明了這支隊伍所在地的坐標,拉開計算盤確定了修正量和射擊性質:


    “——陣地注意:三號目標,表尺加三,基準射向向右0-04,高低減2,壓製射擊,全連六發急促射,一炮一發,放——!”整個山頭在一瞬間沸騰了,考生們爭先恐後地下達了自己的口令,一片表尺加二減三方向向右向左的吼聲。


    主考官示意暫停,從遠而近,每個人的計算結果都看了一下。走到魏文建的麵前,低下頭來看了看他的作業夾,沒有表態,再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向觀察所宣布:“情況緊急,取消試射,七號上機指揮,直接行效力射。”


    七號就是魏文建。魏文建愣了一下。他們是用簡易法確定的諸元。教程規定,除了精密法,其他方法確定的諸元都要試射才能行效力射。成果法和夾差法實際上都是經過試射檢驗的。而精密法別說他們,相當的營長連長都不一定熟練。他們這些“幹部苗子”多是班長或者代理排長,雖然說指揮原理相同,但畢竟沒有實際指揮過,以簡易法確定的諸元而不行試射是要擔很大風險的,全連幾十發炮彈一下子撒出去,打偏了怎麽辦?打遠了不要緊,打近了怎麽辦?砸到“步兵四連”的頭上怎麽辦?


    就在這時,他看見不遠處的淩雲河向他晃了晃大拇指,頓時恍然大悟——主考官首先點他上機指揮,那就是說以他的諸元為統一諸元——他的答案就是正確的答案或者說是最接近正確答案的——他已經取得了第一個回合的勝利。


    魏文建的思維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凝固在視野裏兩千五百公尺的假想戰場上。那是群山之間的一片開闊地段。一守一攻,一攻一追。在攻方“步兵四連”到守方陣地之間是三百公尺的開闊地,也同時是三百公尺的死亡地帶。“步兵四連”待機地域到守方加強營之間,又有五百餘公尺的山坳。這便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戰爭是一個鏈條,是由進攻與被進攻勝利與失敗和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的鏈條構成的。在每一個環節之間就是一段距離。而勝敗往往就是由距離決定的,時間又恰好是空間轉換的保障。


    他突然悟出了一個道理:炮兵是什麽?教程上說,炮兵是合成軍隊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陸軍火力突擊的骨幹力量。現代戰鬥,火力已經成為消滅對手的主要手段,炮兵擔負著火力突擊的主要任務。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炮兵曾被譽為“戰爭之神”。如果說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勝利,而炮兵就是時間,炮兵是一個無形的魔術師,以其準確和神速,在戰爭的舞台上施行障眼法,以配合甚至是絕對保障步兵神出鬼沒。


    現在,魏文建已經顧不上思考失敗和勝利的命運了。在這個大任已經降於肩上的時刻,他對於自己所進行的事業——他堅信這是一樁嚴肅的事業——有了新的認識:在常規戰爭中誰是主角?是步兵?裝甲兵?抑或是其他兵種?不,現代常規戰爭中,炮兵已經勢不可當地浮出了水麵,炮兵即使不是絕對的主角,也是重要的主角之一。


    一種前所未有的豪邁情緒油然而生。魏文建抖擻了精神,再一次檢查了手中已被認可的諸元和射擊性質,果斷地向陣地下達了口令——“表尺加二,全連一個基數——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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