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韓子歆放下電話之後,好長一陣時間沒有回過神來,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愕。


    事情來得確實有點突然,盡管是好事,但因為事先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就難免有些犯懵。對於錢這個東西,韓子歆不是太反感,作品能夠獲獎,韓子歆也不會拒絕,但問題是評獎機構如此陌生、獎金數額如此之巨,卻是韓子歆始料不及的,以至於在得到這個信息最初的一瞬間,他還以為這是自己的某位朋友炮製的惡作劇,差點兒就罵了對方一句:“你把老子當範進捉弄啊!老子就是中不了舉也不會發瘋。”


    但是他很快就從對方的語調和陳述的事實裏判斷出來了,看來還真不是假的。


    事情還得從半年前講起。半年前南方的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動機,主動找到韓子歆,提出免費為他出版隨筆言論集《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說好了不要他包銷,但是也不付他稿酬。對此韓子歆深表理解和感謝,他雖然不是什麽貨真價實的作家,但雞毛蒜皮的小稿子還是經常寫的,對於出版界和圖書市場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現在好賣的書多是熱點焦點秘聞軼事之類,再不就是名人明星傳記私生活之類,像他這種故作高深,既想針砭時弊又縮手縮腳的小文章,在報刊上發表一下還有點不鹹不淡的小味道,有人願意捎帶著看。但是匯編成書,印數既少,定價就高,銷售起來自然就很困難,別說不給稿酬,沒有讓作者掏錢“買書號”就謝天謝地了。


    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了,卻又節外生枝。剛才那個打電話的男人拖著一口曲裏拐彎的南方腔調告訴他,在“萬物和諧俱樂部”剛剛結束的“人類與自然”文學作品選拔賽中,《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獲得二等獎,證實了韓子歆的通訊地址和郵政編碼之後,立即將一萬六千元獎金電匯寄出,估計三四天就到,請韓先生查收。


    這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眼下,韓子歆對那個所謂的“萬物和諧俱樂部”所知甚少,隻聽那個號稱是副主任委員的林某某說,這個俱樂部是個民間組織,是由香港和澳門的幾個實業家提供基金的,經國家某職能機構批準,屬於合法組織。這回是第一次評獎,所以獎金優豐,一等獎是兩萬元,二等獎是一萬六千元。


    放下電話之後,韓子歆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找出一本《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橫著看豎著看,就像看別人寫出來的世界名著那樣看,越看就越是覺得蹊蹺,既看不出有多少振聾發聵的新鮮觀點,也看不出多少驚世駭俗的深刻思想,連文風都是老老實實的,沒有多少妙語珠璣和神來之筆——他對於自己的才氣一向是不悲觀,也並不樂觀。當然,從內容上講,也不能說《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完全沒有價值,如果完全沒有價值的話,人家出版社也就不會勞民傷財地忙活了。


    韓子歆雖然是個小手筆,但是有個很大而且很固執的毛病,文章一般都不長,題目一般都不短,像《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還算好的,有的標題竟然長到二十多個字,譬如《我們的富有不能建築在對後代財富透支的基礎之上》、《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保護我們的生存空間》、《發現什麽就破壞什麽——自然資源跟不上人類貪婪的需求》以及《豺狼虎豹為什麽見到我們就跑》、《現代文明給我們的家園帶來了什麽》、《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飛禽走獸在人類麵前何等軟弱》等等,簡直又臭又長,往往是正文比標題多不了多少字,標題就把核心思想亮明了,正文隻不過是舉幾個例子——韓子歆總是有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例子。有好幾家報刊編輯都向他指出過標題過於不精練的問題,但指出歸指出,他卻是屢教不改。稿子你愛發不發,這家不發他就拿到那家或那家去發,那家或那家再不發,就留在抽屜裏給自己看。誰想改他的標題,那是堅決不會答應的。如此,倒真有點像個知識分子了。


    當然,韓子歆也曾為有的文章取過較短的標題,像《杞人憂天發人深省》就是,他原本想用“杞人憂天”這四個字作為自己第一本專著的名字——如果這本小冊子也能算專著的話,他認為《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作為一片文章的標題是可以的,但作為一本書的名字有點非驢非馬,而相比較之下,“杞人憂天”有曆史感,也有點文化意味。但是出版社不同意,出版社有出版社的考慮,出版社認為還是《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更能刺激讀者,能夠調動他們購買的積極性。韓子歆雖然不喜歡別人改他的標題,但《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也是他一篇文章的標題,人家並沒有修改他的,隻是幫他選擇了一下。韓子歆權衡利弊,也就同意了。反正他知道他的“專著”不會有太多的人看,更不可能流芳千古,不過是個過眼煙雲虛晃一槍的事。沒想到,平白無故地遇上了一個前所未聞的“萬物和諧俱樂部”,《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竟然被評上了二等獎。據那個曲裏拐彎的林某某說,“萬物和諧俱樂部”還要從獲獎作品中選擇幾部翻譯介紹到國外去,甚至有可能被送到聯合國的一個什麽部門。


    如此,韓子歆又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輕易喪失了自己的原則和立場,讓目光短淺的編輯把書名取了個《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有失雅致。


    但是,再把書名改回來顯然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都是得大於失,都應該高興一下。再說也沒有理由不高興,這是勞動所得,不是揀來的,更不是用不正當手段弄來的,每一分錢都是光榮的,用起來理直氣壯,他為什麽不高興?


    認識到這一點,韓子歆才開始高興起來,並且是很得意很真實地高興。


    2


    這天晚上下班回家,韓子歆感到胯下的自行車比往日要輕鬆得多,十幾公裏的路程,沒怎麽費勁就到了。


    回到家裏,妻子舒曉雯還沒有回來。家裏一老一少兩個客人互相配合著,已經把飯做好了。韓子歆同客人打招呼的時候,臉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春風,並勸說老客人歇著,自己又同年輕的客人聯袂做了一道芫爆魷魚卷,還把春節期間單位發的六隻大對蝦給煮了,以至於妻子回來之後吃了一驚,問他是不是在路上揀到存折了。韓子歆笑笑說,揀到存折有什麽了不起的,還不照樣得落實拾金不昧的傳統美德?妻子不解,又問道:那你幹什麽這麽興師動眾,又炒魚又煮蝦的?韓子歆說:不揀到存折就不能吃魚吃蝦了?別的沒啥,就是改善夥食。


    因為家裏畢竟還有兩個客人,妻子就不再說什麽了。


    這天晚餐,形勢較好,韓子歆還開了一瓶老家的函河大曲,跟老客人對飲了差不多有半斤。妻子在一旁看得納悶,料想丈夫今天有好事,現在不說,也憋不到明天,到了床上略施雕蟲小技刁難他一下,不由他不從實招來。


    韓子歆和舒曉雯都不是北京人。靠著有點舞文弄墨的小才氣,韓子歆於六年前調到北京環境保護部門下屬的某辦公室當了一名文牘小吏,做案頭工作,屬於翻身農民一族。舒曉雯是個教師,原來在老家省城教初中化學,工作也不難安排,就一同進京了。雖然都在清水衙門裏供職,但小日子還是夠過。


    這個家庭的政治體製和經濟體製都比較開明,政治上韓子歆負主要責任,但韓子歆的政治責任主要轉移到外交上了,他的老家和原來工作的那個地方是個貧困地區,韓子歆雖然是一介寒儒,但畢竟工作單位占了個國家機關的邊,不明底細的人認為韓子歆能從窮鄉僻壤一步登天調到北京,想必是很有背景的,所以,老家縣以下的官員到北京來,大都要同韓子歆聯係。偏偏韓子歆是個很講麵子的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韓子歆曾經對內發表過宣言,朋友來了有好酒,隻要找上門來,一律接待,就算喝的是二鍋頭,臉上的表情也應該是茅台的檔次。韓子歆對舒曉雯說,尤其是窮朋友窮親戚來了,更要重視。他們來找咱們,求咱辦事,想省點錢在咱家吃住,說明他們看得起咱們,也說明咱混得還不算太差,不然就該咱求人家辦事到人家家裏吃住了。咱好歹到北京工作了,人家熱巴巴地貼著咱來,咱苦點摳點也不能冷落了窮鄉親。


    舒曉雯生長在城市裏,不像韓子歆是徹頭徹尾的農家子弟,起先對韓子歆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最初幾次連續接待幾批客人,累得心力交瘁。好在兩個人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至多也是君子動口不動手。近墨者黑,磨合的次數多了,舒曉雯慢慢就適應了,韓子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模範行為和在這方麵自成體係的理論,她是充分領教了的。


    如此一來,這個家就常常有點雞飛狗跳的動靜。來了客人要吃要住,官方公幹的住賓館吃飯店,但窮親戚窮朋友來了就要在家裏壘窩搭鋪。好在單位住房解決得比較好,給韓子歆分了二室一廳,雖然在市區邊緣,但是麵積較大。現在流行廳大臥室小,韓子歆卻有自知之明,根據自己老家來人較多的實際情況,逆潮流而動,將十八平方米的廳間一分為二,用木板隔開,靠窗的八平方米安一張雙人床,供剛讀小學的兒子韓得翰起居,也同時為接待老家來的孩子提供準備。寒暑兩假,客人最多,韓府於是就有了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和少兒宿舍之分,雙人床單人床再加上鋼絲床,安置七個八個沒問題;然後把床上的席夢思墊扯下來,每間屋裏都搭上地鋪,再安置七個八個還不成問題。吃的問題就更好解決,上班之前去把菜買回來,吃完早飯該上班的上班,該辦事的辦事。中午或者晚上,誰先回來誰做飯。有的朋友明明是公出辦事,偏偏放著賓館不住,香的辣的不吃,硬是要跟韓子歆擠在韓氏的男生宿舍裏,白天辦事,晚上喝酒,夜裏聊天,倒也很有窮快活的味道。


    在經濟體製上,按分工是舒曉雯負主要責任,但她的實際工作就是負責采買。她的工資比韓子歆稍高,將近千元,按計劃或視情況,全部或大部存入銀行,為兒子積攢一點底子。韓子歆每月領了工資,原封不動全部上交,擔負生活開支——實際上就是吃喝開支。韓子歆每月還有五十到五百元不等的“潤筆”,則無論多少全部作為生活補貼。


    這個家庭的收支預算是沒法做的,很不穩定,就像心髒病人的心電圖,忽高忽低。“朋友來了有好酒”是一個方麵,加上韓子歆的父母和弟弟都在農村,時不時要寫封信來,也時不時地要匯點錢去,自然常常透支。但在來客處於淡季的時候,精打細算又可以略有結餘。有時候韓子歆也會發點小財,一次性地收到七八百乃至千把元稿費或獎金,那就有點麻煩,家裏沒有現成的客人,也要打電話央求幾個過來,到宿舍區外麵的黃五羊肉店裏涮一頓,剩下的錢則添置點日常用品。


    按照韓子歆的理論,什麽叫有錢人?有錢敢花就是有錢人,有錢人的定義是,不僅有錢,還得有有錢的心態。哪怕腰纏萬貫,但是摳摳摸摸縮手縮腳的,錢再多也是個有錢的窮光蛋。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多少存一點以應急用就可以了,反正咱們無論怎樣省吃儉用也成不了闊佬,犯不上為一點小錢所累,存錢存出癮來了人就萎縮了,還是要寬寬敞敞地把日子過好,沒錢咱們也得有有錢的心態。舒曉雯對此不完全讚同,也不完全反對,因此,對於額外收入,一律消費殆盡,也是這個家庭的重要原則,幾年來雷打不動。


    現在,住在韓子歆家裏德高望重的那位客人是他的表叔,也就是他父親的舅舅的兒子。在韓子歆很小的時候,這個表叔認為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是要當人上人的”。基於這種認識,表叔對他就很偏愛,那時候鄉下孩子對水果糖都很稀奇,少年韓子歆卻從表叔的手裏享受過一種叫作果脯的點心。年景不好的時候,往往餓飯,表叔善於逮魚捉蝦,有了好吃的,還偷偷地給小歆子留幾口。如今,盡管韓子歆隻是個文牘小吏,還不算“人上人”,但是在京城做事,京城裏的狗腿子也是七品官呢。表叔對表侄的作為感到很滿意,也印證了他老人家的先見之明。他老人家既然膽裏麵長了一塊石頭,連縣裏和地區的醫院都看不上眼了,自然要到北京來治治,村裏的人誰不知道他有個出息的侄子在北京吃皇糧啊。


    韓子歆家裏還有一位資曆較淺的客人,同韓子歆的老表叔共同占據韓子歆的男生宿舍,是韓子歆初中同學的孩子謝春生。韓子歆的那個老同學不僅上學時高齡,而且晚婚晚育都不落實,韓子歆是年三十五歲,兒子韓得翰八歲,他的年侄卻已經二十有一了。謝春生在家鄉讀的是自費中專,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又考了北京一家收費的職業學校。謝家一貧如洗,租不起床鋪,隻好也先住在韓子歆的家裏,每晚在韓家吃一頓晚飯。老同學倒是提出來每月交五十元生活費,韓子歆自然是不會收的。


    3


    這天夜晚,舒曉雯果然刁難了韓子歆一把。


    舒曉雯是個有目共睹的漂亮的女人,雖然三十出頭了,生孩子也沒有破壞婀娜的體形和臉上的風韻,依然明眸皓齒。跟韓子歆摸爬滾打慘淡經營這個別具特色的小家,幾年下來,不能說不累,但或許由於心胸開朗的緣故,從她的眼睛裏看不出多少生活的滄桑,還像少女那樣光彩照人。有這樣一個妻子,也是韓子歆對身外之物不那麽上心的原因之一。韓子歆曾經跟朋友吹牛說,什麽是男人的財富?首先要有一個漂亮賢慧的老婆,再有一個聰敏聽話的孩子,然後,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就是男人的財富,其它都是次要的。這對夫妻的恩愛生活並不嚴格遵循規律,主要是看心情,心情好了就水到渠成。


    韓子歆因為這天心裏憋著高興的事情,某方麵的激情也油然而生。吃罷飯後,同表叔和謝春生簡單聊了幾句,看了一會兒電視,就進了衛生間,認真地打掃了身體各個角落的衛生。再回到女生宿舍,就有點色迷迷的樣子,表示要同妻子互相配合一下。舒曉雯卻很冷淡,說:“我看你今天有點反常,不是遇上了高興的事情就是遇上了不高興的事情。你不說清楚,就在鋼絲床上睡。”


    韓子歆本來還想控製一下,盡量避免喜形於色,以保持淡泊和矜持的君子風度,但是,這一點似乎很難做到。別的姑且不論,單一萬六千元獎金,怎麽說也不是個小數目,此前,他什麽時候一次性地見到過這麽多錢啊,想想都緊張。說到底,韓子歆還沒修煉到超凡脫俗的境界,能提虛勁營造點小清高就算不錯了。


    自然是不能再堅持矜持了,為了爭取主動,不等舒曉雯繼續追問,索性把關於《滿大街都是披著羊皮的狼》獲某某某某獎、即將得到一萬六千元獎金的事情和盤托出。


    舒曉雯起先以為韓子歆這是為了達到個人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采取的坑蒙拐騙手段,經再三審訊推敲,證明屬實無詐,幸福得一塌糊塗,幾乎熱淚盈眶,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韓子歆不是個庸才嘛。這回好了,在政治和經濟上都打了翻身仗。”說著,就把自己徹底解除了武裝,把正當年的一副佼好的身段光明磊落地交給了丈夫,並且十分真實地配合了一下。


    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舒曉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丈夫說:“一下子有了這麽多錢,咱們怎麽辦?”


    韓子歆不假思索地說:“什麽怎麽辦?好辦得很,按既定方針辦,當然是花掉。”


    舒曉雯說:“不合適吧,一萬六千塊可不是個小數目,你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花掉了,眼都不帶眨一下的,那也太不勤儉了。”


    韓子歆說:“我早就想買兩組書櫃了,你看我們單位的人,連夥食管理員家裏都有書櫃,我卻隻有單位淘汰降價的一個。好像他是知識分子,我是夥食管理員似的。現在我正式向你提出申請,等錢來了,我要買兩組像樣的書櫃。”


    舒曉雯思忖片刻,覺得丈夫的申請實在不算過分,韓子歆之所以一直沒把自己當知識分子看待,就是因為他沒有幾組像樣的書櫃。舒曉雯對於丈夫要買書櫃的申請表示批準,但是也提出一個計劃,說:“這是一筆大數目,不能按老章程辦,不能吃幹咂淨。再說也用不著一下子花這麽多錢,總不能囤積大米醬油吧?我看這樣,一萬整數還是存起來,剩下的六千,可以用掉,但也不能瞎花,主要用於家政建設上。咱倆現在可以商定一份清單,看看哪些是當務之急。”


    韓子歆想想,覺得妻子的話很實際。在老規矩裏,額外收入百兒八十元就地解決不是個問題,連想也可以不想,但是這麽大個數目,差不多等於他們全家幾年的積蓄了,以他們家的實際情況,畢竟不具備一擲千金的硬件,也缺乏這方麵的思想準備和實際經驗,因此,韓子歆就同意了舒曉雯關於存起一萬,剩下六千改善目前生活局麵的大政方針。


    韓子歆說:“我提出的就是兩組書櫃,再有,給表叔摘除膽囊的手術已經聯係好了,他老人家手裏帶來的那幾個錢,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掙來的,不容易,能不能給個四五百補貼一下?”


    舒曉雯在黑暗中沒有吭聲,她想提出來,錢就不要直接給表叔了,反正還要在他頭上用的。但是轉念一想,樹老皮多,人老愁多,表叔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侄兒給他幾個錢在手裏攥著,臉上好看,心裏熨帖。如此一想,就沒有駁回丈夫的提議,說:“行。就給五百。”又說:“咱家的沙發還是結婚那年買的,彈簧都鑽出來了。在咱們這幢宿舍樓裏,還用這種帶軲轆的老式沙發,恐怕隻此一家,別無分店。這回無論如何得給換了。”


    韓子歆欣然同意,說:“好說,有錢了,什麽都好說。”


    舒曉雯想了一會兒,又說:“韓得翰喜歡塗塗畫畫,我看是不是可以給他報一個課外美術輔導班,用不了多少錢的,一個月也就是三百多一點。”


    韓子歆再一次爽朗表態,說:“好說,就報吧。另外,謝春生上的那個學,收費很高,他爸爸那個人我是知道的,老實巴交的,弄不來錢。這孩子隻身闖天下,苦得很,也很自覺。不知你注意沒有,在咱家吃飯的時候,我們不給他夾菜,好一點的菜都不輕易動筷子,怪可憐的。能不能給他個三二百塊零花錢?”


    舒曉雯把腦袋枕在丈夫的胳膊上,沉默了一陣,笑了,說:“你現在真是有錢人了,陽光雨露普照天下。謝春生這孩子也確實不容易,人也老實。好吧,咱們就有福同享吧。誰讓咱們是天子腳下的首都人呢。”


    韓子歆說:“去年,你媽過生日,咱們隻寄了二百元錢,實在是不成體統。眼下,老人家的生日又快到了,我看就寄一千吧,也別讓人家把咱們第三門子看得太窮光蛋了。”


    對這個提議,舒曉雯當然不會反對,雖然娘家家道尚好,但是做兒女的,力所能及地盡點孝道還是應該的。而且這個錢是韓子歆的獎金,給爸爸媽媽一說,也可以給韓子歆做點廣告。當初跟韓子歆談朋友的時候,二老多少有點勉強,現在,是向他們展示實力的時候了。如此一想,就對丈夫又多了幾分理解。但是她沒防備丈夫還有一手,此舉屬於拋磚引玉。韓子歆不失時機地說:“我的丈母娘是城裏人,級別高一點。韓得翰的爺爺奶奶在農村,可以降低一下標準,也給寄個三五百怎麽樣?”


    舒曉雯心想,這個狗東西,還玩起戰術動作了。不過,也實在沒有駁斥的理由,便說:“什麽叫級別低啊?都是父母,不能厚此薄彼。我看,也不要給我媽寄一千了,兩家都寄五百算了。”


    韓子歆斷然否決,說:“我們農村,見到五百元已經是天高地厚了。城裏人眼高,五百塊錢和二百塊錢沒有太大的區別。給你家寄一千,我家五百,就這麽定了。”


    舒曉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那就依你的。”停了停又說,“到此打住吧,咱們不能再拉清單了,再拉,兩個六千恐怕也不夠。”


    韓子歆說:“是啊,要想一步到位,那是不可能的。別的可以暫免考慮了,但是你上次說你看中的那件衣服,似乎也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不就是四百來塊錢嘛,好說。”


    舒曉雯掰著指頭算了算,在計劃內的,除了給表叔的五百,給謝春生的兩百,給韓得翰報名上美術班的三百五,給韓得翰姥姥姥爺的一千,給韓得翰爺爺奶奶的五百,六千元隻剩下了三千多,要買兩組書櫃和一套沙發,顯然已經不是很充裕了,便說:“衣服早晚都可以買,還是先揀要緊的辦。”


    韓子歆說:“衣服要買,再緊巴也不在乎那四百來塊錢,買了再說。”


    舒曉雯說:“聽你這口氣,果真是有錢人的感覺了。”


    韓子歆說:“我什麽時候為錢發過愁,多掙多花,少掙少花。這是我們的一貫原則嘛,有了這樣的心態,沒有錢也不寒酸。”


    4


    花錢的計劃是比較周密了,韓子歆和舒曉雯夫婦還詳細地研究製定了一套花錢程序和行動方案,準備著錢一到手,立即實施。


    可是,自從上次接了電話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直到十多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這時候表叔已經住上了院,韓子歆同舒曉雯商量,隻好先從夥食費裏拿出五百元塞到他手裏。


    麻煩了。


    如果沒有那個一萬六千元的獎金在心裏折騰著,日子倒也平靜,過去一直都是這麽平平靜靜過來的,難一點,辦法總是有的。可是,自從有了那個電話,有了一筆屬於自己的財富在空中懸著,倒更顯得拮據了。


    又過了幾天,還是沒來。韓子歆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暗暗著急,不禁懷疑起這件事情的真實程度,想來想去沒個頭緒,說不是真的吧,誰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給他開這個過火的玩笑呢?這種耍弄裏麵是有人格侮辱的。他的朋友多,但沒有京油子狐朋狗友,大部分都是鄉親,他的鄉親朋友斷然不會給他開這樣促狹的玩笑。說是真的吧,林先生確鑿地說,核實他的通訊地址,立即電匯,最多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可是幾個三四天過去了,還是杳無音信,韓子歆的心裏就不能不虛了。


    前幾天每次下班回去,舒曉雯都會察言觀色,期待他報告喜訊,即便他毫無表情,舒曉雯也不會完全失望,以為他又在故弄玄虛故作矜持,等到時機成熟再給她一個驚喜。可是那種驚喜連著十幾天也沒有出現。舒曉雯隻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丈夫,不要著急,麵包會有的,黃油也會有的。也許是人家工作忙,暫時還沒發出來。也許是沒有電匯,普通匯款總是慢一些,還有可能是郵路上出了問題。


    舒曉雯說的這些可能當然不是完全沒有,可是這些可能怎麽能消除韓子歆的焦急呢?那種難言之隱的別扭實在不是個好味道。


    到了二十天以後,韓子歆簡直都不敢回家了,不敢正視妻子那雙期待和探詢的眼睛。妻子呢,倒也善解人意,見丈夫回來,既不問他,也不沉默,想方設法講一些當日聽到的軼聞趣事,偶爾還開個玩笑,分散丈夫的精力,改善丈夫的情緒。


    有一個周末飯後,謝春生因為在職業學校旁邊找了一份臨時性的小工,勤工儉學,沒有回來住,家裏隻剩下了一個完整的體係,顯得很清冷。


    上小學三年級的韓得翰做完了作業,便再一次敦促爸爸:“你上個星期就說要帶我去參加美術班,現在還沒去。爸爸你撒謊,撒謊不是好人。”小家夥長得虎頭虎腦,一雙烏黑的眸子圓溜溜的,一邊看著爸爸一邊琢磨爸爸,很有思想的樣子。


    韓子歆把孩子擁在懷裏,摸著孩子的腦袋,體會著瞬間的舐犢深情,心裏突然湧上一股豪氣,說:“誰說爸爸撒謊啦?爸爸這幾天忙得抽不開身。明天不是星期六嗎?明天我就帶你去報名。”


    小家夥一下子從爸爸的懷裏掙脫出去,轉過身來,看猴子一樣看著他的爸爸,似乎不相信這麽一個老大難的問題這麽簡單就解決了,伸出小拇指說:“爸爸,你不是騙我吧?”


    韓子歆也伸出小拇指,勾住孩子糯米團一樣雪白的小指頭,認真地說:“騙孩子的爸爸算什麽爸爸?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明天,我先帶你去報名,然後你跟我一起去醫院看爺爺,行不行?”


    韓得翰頓時雀躍歡呼,並撲上來,摟住爸爸的脖子,一陣快樂的親昵便送進韓子歆疲憊的心田。


    這天晚上,韓子歆沒有住進女生宿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男生宿舍外麵的陽台上,一邊看萬家燈火,觀賞三環路上熙熙攘攘五彩繽紛的車流,一邊喝茶。


    茶是今年穀雨前的新茶,是家鄉那些親朋好友用快件寄給他的。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總能比別人提前月把享受到這種優待。身在茫茫人海,勞累之餘,能沏上一杯新茶,對月品茗,而且能喝出故鄉的味道,委實有一種神仙的意境。


    舒曉雯安置好孩子入睡,輕輕地走過來,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的身邊。見丈夫沉默不語,不知道他已經思接千古神遊八荒了,還以為他仍在為“那件事情”發愁,顯得心事重重的。看樣子,這個人今晚好像無意於幸福的配合。舒曉雯覺得她有責任幫助他解脫出來,就開始主動靠攏,纏纏綿綿地擁著丈夫,說:“子歆,咱們犯不著再為這事愁眉苦臉的了,就權當壓根兒沒有這回事行不行?沒有那筆錢,咱們不也照樣過得好好的嗎?”


    韓子歆回過神來,也回到了人間,這才覺得有必要同妻子好好談一談了,以驅除“那件事情”帶來的不良影響。韓子歆想了想,微微一笑,說:“要是真的什麽也沒有發生倒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問題是人家已經說了,說得明白無誤,這簡直是折磨人。我很後悔不該沉不住氣,跟你說了,讓你也空歡喜一場。”


    舒曉雯說:“也不一定就是空喜歡,沒有的事,總不會空穴來風。那個林先生不是給你留電話了嗎,不妨打個電話問問。”


    韓子歆心裏一動,是啊,是可以打個電話。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合適,既然有了就跑不掉,如果沒有,當真是個惡作劇,打了這個電話不就掉價了嗎?那個林先生是個什麽身份他不清楚,要是別有用心,他打那個電話就把洋相出大了。人窮不能短誌,再說他從來就沒有為自己的貧窮自卑過,從來都是一條自命清高甚至憤世嫉俗的漢子,這樣的電話他是不能打的。


    韓子歆對妻子說:“再等等,再等一個月沒有消息,才打電話。”


    舒曉雯說:“那好,我們現在就算壓根兒沒有發生過什麽事情。我們要放下包袱,一如既往,該怎麽過就怎麽過。”


    韓子歆說:“你看,錢這東西不是好東西吧?它天生就是個折磨人的東西。我同意你的意見,權當這是一個夢,是個虛幻的誘惑。我們從今天開始不再想它了,還像以往那樣過我們平靜的窮日子。”


    舒曉雯笑道:“你真的能放得下嗎?”


    韓子歆說:“我要不是怕你失望,我根本就沒把這回事放在眼裏。我有什麽放不下的?我們不談這件事情了,別讓銅臭玷汙了這麽好的月色。”


    妻子就把身體和丈夫挨在一起,輕輕地撫摸他,從上到下,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氛圍,開玩笑似的說:“你說你能放下,我卻不信。到底是真的能夠放下,還是故作灑脫,就看你的實際行動了。”


    韓子歆明白了妻子的意思,翻過身來,抱住妻子,笑道:“那就請你檢驗吧。就在這兒?”


    妻子笑而不語,意思含糊。


    韓子歆說:“好,在十六層高樓的陽台上,放眼蒼穹,遙望月空,做一件高尚恩愛的事情,很有詩情畫意。這個主意無比美妙。金錢誠可貴,獲獎價更高,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看看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一切都是次要的了。”說著,就動手要解除妻子的武裝。


    動真的了,舒曉雯卻慌張了,韓子歆憑感覺也知道妻子的臉變得緋紅,紅得燙人,也更加誘人了。舒曉雯說:“不,不行,這不合適,我不習慣。”


    韓子歆低下頭,用寬厚的嘴唇堵住妻子抗議的嘴,嘟嘟囔囔地說:“我也不習慣,可是又有什麽不習慣的?這是我們的權利,還是我們的自由,也是我們的法律,用不著瞻前顧後。”


    舒曉雯卻堅決不答應,很強地掙紮起來,說:“太……那個了,這樣不好,不像我們正經人家的行為。”


    韓子歆怔了一下,便鬆了手,說:“那好,我們還是按老傳統辦吧,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進行。”


    舒曉雯這才重新靠到丈夫的身上,撒嬌地說:“抱我進去。”


    檢驗的結果表明,韓子歆確實是把那件事情“放下了”,至少是在這個有著美好月色的夜晚,那件事情的困擾被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絲毫沒有挫傷他的某方麵的積極性和戰鬥力。穿好衣褲之後,韓子歆嬉皮笑臉地對妻子說:“就在十分鍾前,我受到了一個偉大的啟示,最快樂的東西,恰好是無須付款的,推而論之,最不令人快樂的事情,也恰好金錢無能為力的。剛才的事實再一次表明,金錢這東西,能力確實有限。”


    5


    韓子歆的表叔住進醫院、身體各方麵的指標都檢查完畢之後,本來可以很快就做手術的,但是醫院方麵卻通知家屬,說是老頭子有點貧血,要把血色素補上來才能做。韓子歆找熟人打聽怎麽個補法,熟人說,不是你家老爺子血不夠,是醫院裏的人要補血。簡單得很,你家老爺子要做的是個小手術,也用不著太破費,你給我一千元,我再過兩天就給你回話。你要是不願意花這個錢呢,什麽時候能等出結果,就隻能看手術醫生的情緒了。花錢折災,我勸你還是出手氣派一點,把手術醫生打點好了,怎麽說都不是壞事。


    韓子歆恍然大悟,自愧這兩年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以往,老家的朋友大病小病到北京來治療的不少,但那多是家鄉的父母官,平頭老百姓是擺不起這個譜的。那些人來了,一般不會到韓子歆家裏吃住,往往還要把他拉到相當級別的飯店裏開開眼界。至於看病,他更是幫不上忙,充其量帶個路,其它的自然有隨行人員打點斡旋。看來,這裏麵名堂不少。


    韓子歆雖然不痛快,但是表叔在人家的刀下,還不能不忍氣吞聲,隻得回去找錢。


    可是問題又來了。自從有了姓林的那個混賬電話,他和妻子都多少有點被勝利衝昏頭腦的感覺——事實上在經濟生活裏,他們的腦子本來就不怎麽夠用。一想到有一萬六千元墊底,花起錢來就少了許多算計,還沒到月底,就已經捉襟見肘了。韓子歆後悔上次不該不聽舒曉雯的勸告,牛氣哄哄地直接把那五百元錢交到表叔的手裏,還是妻子相對要深謀遠慮一些。現在怎麽辦,跟表叔講清楚,再把錢要出來交給醫院?好像不太合適,那錢說好了就是手術的錢,補血一說是節外生枝,你當侄兒的既然沒本事當個大官,沒本事免掉這些苛捐雜稅,那這錢就活該你出。


    想來想去,隻好借了。


    韓子歆在單位雖然不愛求人,但同事相處還是可以的,再說,借錢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也談不上丟臉。還有一點,韓子歆借錢實際上隻定向找出納小於一個人借。找出納借錢的好處在於,雙方都放心,韓子歆不會忘記還錢,就算忘記了,出納小於也不會忘記按時扣他的工資。這是一種最科學和安全的借貸結構。


    第二天到單位上班,韓子歆先翻翻自己的抽屜,裏麵積累了近一個月的稿酬收入,都是百八十的數目,六張加起來,才四百多一點。看來,借是在所難免了。正要到三樓財務辦公室去找小於,隻見送報紙的老黃師傅拎著一隻大筐,進門就嚷嚷,要小韓請客,“發財了發財了,小韓發大財了。”


    韓子歆心中一驚,一瞬間竟把“那件事情”完全忘記了,腦子裏一片空白,稀裏糊塗地問:“老黃你嚷嚷什麽?想讓處長收拾我啊。”


    老黃說:“收拾你一頓也合算。乖乖,一萬七啊,你小子不吭不哈的,一下子就掙這麽多。今天中午你就得請客。”


    韓子歆這才清醒過來,頓如醍醐灌頂——“那件事情”是真的。那當口,他差點兒就要罵出來了,他娘的,該來的時候不來,老子都忘記了,你又來了,你害得老子好苦。


    接過來一看,果然是那個從未謀麵的“萬物和諧俱樂部”寄來的,隻不過不是一萬六,而是一萬七。半個名片大的寄款人留言條上寫的是:“由於某某後來參與,又讚助一筆資金,所以增獎一千元。”


    韓子歆明白了,這東西之所以姍姍來遲,恰好是因為多加了一千元。直到此時,韓子歆才對“萬物和諧俱樂部”肅然起敬——當然不僅是因為增加的一千元獎金,令他感動的是,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是有那麽多有責任感的人,有為人類的長遠利益“杞人憂天”的人。這個獎太光榮了,太有意義了。要不是還有那麽多實際問題在等著他解決,要不是因為老表叔還躺在病床上等著他去“補血”,他甚至都想把這筆錢重新捐獻回去,為“萬物和諧”獻出自己微薄的力量。


    中午的客是請了,動的不是這筆獎金,韓子歆隻是請經常性向他提供臨時貸款的小於和幾個同事以及老黃吃了一頓烤鴨,花了不到二百塊錢,心裏就開始疼了。他有點奇怪,這是怎麽啦?現在是真有錢了,怎麽反倒格外吝嗇起來了?不知道,當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態是怎樣變化的。


    下班之後,韓子歆順便到郵局把錢取了出來,背著沉甸甸的挎包,一路春風得意地回到家。進門之前,先在外麵停了一會兒,把情緒穩定了才進門。正在廚房忙活的舒曉雯一如既往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也一如既往地笑笑,然後就進去幫忙。


    舒曉雯說:“我想了一下,韓得翰的美術班還是要上,不行就先從活期裏取一點。”


    韓子歆不動聲色地說:“你說過,存的那點錢雷打不動,怎麽又靈活起來啦?”


    舒曉雯歎了一口氣,說:“我是當教師的,明白這個道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就靈活一下吧。”


    韓子歆就繃不住了,從後麵摟住了妻子的腰,說:“啊啊我的好老婆,看看,看看這是什麽?”


    一轉身扯過來挎包,打開,頓時,一捆厚厚的鈔票出現在舒曉雯的眼前。舒曉雯這回沒有驚訝,隻是定定地看著天上掉下來的財富,霎時,眼淚就流出來了,不知道是委屈的還是高興的。


    6


    問題又變得簡單了。


    計劃是現存的,不用再推敲了。


    星期六上午,夫妻二人就輕裝上陣,到郵局給兩家寄錢,到銀行存款。到醫院看望已經做了手術的表叔時,隆重地買了剛剛上市的新鮮荔枝,韓子歆還別出心裁地給老頭子買了一束鮮花,以至於原先看不起農村老漢的那些護士捂著嘴偷笑。


    然後,就是買沙發和書櫃了。


    由於獎金比事先知道的又多出一千,同節外生枝要給表叔“補血”的一千正好抵消了,所以,當該花的花完之後,還剩下三千四百元,加上韓子歆又收到的十幾筆小稿費,六七百元,現在共有四千餘元。按照韓子歆的想法,四千多元買兩組書櫃和一套沙發,應該是比較有品位的。


    兩口子便興衝衝地騎著自行車,首先趕到離家最近的大昭寺家具廣場。一進大廳,果然氣派,富麗堂皇的裝飾看得二人眼花繚亂,心裏先就有點虛了。但畢竟還有四千多元撐腰,虛得不太厲害,仍然意氣風發地往裏進。首先進的是歐洲廳,一看沙發,多是皮貨,韓子歆拉著妻子就走。他是一個皮貨抵製者,以前是理論上的,現在手裏有了錢,當然得付諸實際行動了,雖然說這些皮貨都是牛皮羊皮豬皮等等普通之皮而非稀有珍禽之皮,屬於不受國家保護之皮,就是供人類享受之皮,但韓子歆還是不習慣把自己的愉快舒適建立在其他動物的皮膚上。舒曉雯理解這一點,自然也不會買幾張皮膚回家讓丈夫坐著難受,便轉移到以木器為主的廣東廳。


    到了廣東廳,二人自然分工,韓子歆側重於他的書櫃,舒曉雯則側重於考察沙發。這裏的東西過去都是舒曉雯沒有見識過的,件件都很惹眼,舒曉雯尤其相中的是一套原木色軟墊沙發,做工精致,線條流暢,造型大方,便在這套沙發前流連忘返。旁邊促銷的小姐一看舒曉雯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動心,走過來微笑著說:“小姐好眼力,這是我們某某家具廠最近推出的款式,名牌係列,品位高雅,很吃香的,從昨天下午到現在,已經有七個訂戶了。”


    舒曉雯被人稱了一聲“小姐”,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麽說也是“大姐”了。不過她也沒打算糾正那個伶牙俐齒的真小姐,人家稱呼她“小姐”,至少也說明她從“小姐”的年紀上往前走得並不遠,還可以魚目混珠。再說,她苗條的身材和青春的豐韻依存,再當一回“小姐”也不算弄虛作假。


    舒曉雯朝推銷小姐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家具的皮膚,手感果然光滑細膩,而且能夠感受到質地厚重,不像有些木材一摸就能摸出輕飄飄的感覺。看得有幾分動心,就注意地看了茶幾上的標價牌,見標的是二千七百元,價格顯然是貴了些,如果按照這個價格買了沙發,就隻能剩下三分之一的錢買書櫃了。但東西的確是好東西。舒曉雯尋思,還是可以講價的嘛,現在的東西標價水分都很大,如果能把七百元抹去,那就比較合適了。這樣想著,嘴裏就開始嘀咕,說:“東西是不錯,可也太貴了,也就是幾根木頭,能值兩千七百元嗎?能不能降一點?”


    促銷小姐聽了這話,把一雙俊俏的眼睛瞪得老大,吃驚地看著舒曉雯,看了好大一陣才說:“大姐,你是開玩笑吧?”——這回她找到年齡的感覺了,不叫舒曉雯“小姐”了,“大姐,你再看看,這後麵還有一個零呢?這是兩萬七千呢。”


    舒曉雯頓時僵住了,像是被誰施展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盯著促銷小姐舉到眼前的標價牌,震驚之後良久,才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從心底沁出來,慢慢地洇紅了兩腮。


    這時候韓子歆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說:“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一組書櫃居然要七千五,他們也真敢要。”


    舒曉雯苦笑了一下,說:“人窮誌短見識少,少見多怪啊,看來我們兩口子都被嚇住了。看看這個。”


    韓子歆這才看清楚,妻子遇到的問題遠遠比他遇到的還要“匪夷所思”。韓子歆笑了笑說:“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們走吧。這裏不是我們光顧的地方。對不起了小姐。”


    促銷小姐倒是保持了禮貌,仍然笑容可掬地說:“沒關係,歡迎再來——歡迎有錢了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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