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晏公廟阻擊戰發生的時候,已經是洛安州淪陷的第五年的農曆二月了。


    這正是花揚絮飛的季節。第二次世界大戰出現了新的形勢,在太平洋戰爭中日軍迭遭挫折,蘇聯軍隊占領了柏林,德軍宣布無條件投降。在這種大背景下麵,中南長官部連連致電在敵占區或敵後活動的各支部隊,尋找戰機,同日軍進行幾場影響較大的戰鬥,為輿論宣傳提供依據,以正視聽。


    晏公廟阻擊戰本來是楊庭輝組織的。楊庭輝得到情報說,日軍中村聯隊擬於本月中旬對凹凸山地區的晏公廟、界牌石、響洪甸、迎駕廠一帶進行“掃蕩”。


    楊庭輝於是派人同劉漢英聯係,要求配合作戰。


    敵情確鑿,八路軍又主動挑了重擔,劉漢英覺得這一仗他不參加有點說不過去,就選擇了左路,在晏公廟打伏擊。


    之所以選擇左路而不是右路,劉漢英自有精明的考慮。據他從另外一條線上得到的諜報,左路敵人多為二鬼子“皇協軍”,比起日本鬼子自然要好對付得多。


    部署兵力的時候,參謀長左文錄把剛剛組建不到三個月的新七十九團放在了牌坊店,而將甲種建製完整的張嘉毓二四六團放在晏公廟東北的賽石磯。


    作戰會上,石雲彪趴在作戰圖前足足琢磨了半個時辰,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隻獨眼就多了幾分陰沉。石雲彪慢騰騰地站起來說:“旅座,我看這一帶地形坡緩林稀,易攻難守。防禦正麵如此之寬,防禦力量也就疏而弱之。日軍上千人馬,加上偽軍近萬,我們打大伏擊力不從心,打小伏擊隔靴搔癢。我的意思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是否可以同楊庭輝先生再協商一下,改變這種各自為戰的打法,而集中我部和楊部兵力,大部壓在南樓一線天,打擊日軍右路佐佐木大隊,爭取將其全殲。”


    劉漢英尚未吭氣,左文錄就把話接過去了,不自然地笑了笑說:“石團長的設想確有過人之處,問題是楊庭輝先生恐怕不聽你的指揮。旅長和副旅長都是這個意思,各負其責,還是把賬算得明白一點為好。”


    石雲彪的心裏依然犯嘀咕。這是新七十九團擴團以來首次參戰,也就是說,新七十九團的戰鬥生命從此就開始了。此戰能否打好,將決定團隊起步的高低,並且在一定程度上注定了一支部隊的精神。


    石雲彪又將左文錄的作戰方案由表及裏地咀嚼了一遍。


    從敵人此來的勢頭和地形上看,牌坊店一帶有可能最早進入戰鬥,一旦口袋紮住了,又是逃敵必經之路,極有可能成為阻擊戰的主戰場,理應派遣精銳部隊防守。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有多少拳腳,他的新七十九團戰鬥連隊隻有六個,除了原七十九大隊的老底子,三分之二的兵員是新補進來的,雖然馬不停蹄日夜操練,但是畢竟缺乏實戰經驗。而張嘉毓的二四六團是劉漢英的看家部隊,軍官大都是劉漢英的老部下,火力配備也十分精悍,可以說兵強馬壯,完全應該成為大戰主力,可是左文錄偏偏將其部署在賽石磯一線。賽石磯地形奇峻,宛若平原中突兀拔地而起的一道屏障,前是平川,後亦平川,射界開闊視野也開闊,便於進攻也便於退守。熟習兵法、深諳地形之利弊的石雲彪自然不會看不出來這種布局的偏頗。


    盡管心存義憤,但石雲彪還是全力以赴投入了阻擊戰的準備工作。


    此後不久出現的事實證明,石雲彪對於敵情和戰場形勢的估計,基本上是正確的。戰鬥發起之後,石雲彪率部兜住了牌坊店至莊崗一線約一公裏的正麵。誠如石雲彪自己預料的那樣,防禦正麵越寬,防禦力量則越薄弱。日軍吉野大隊力督偽軍八百餘人向石雲彪防線先後展開了六輪衝擊,企圖奪路而逃。七十九團部隊傷亡過半,連以下軍官傷亡三分之一。


    石雲彪讓團部特務連在陣地後方架起了機關槍,宣布——“凡在陣地之人,包括石雲彪本人,隻能前進,不能後退,退逾白線者,格殺勿論。”石雲彪手拎一柄三尺長的寬厚大刀,立於陣地高處,喝道:“弟兄們,前麵是日本鬼子,後麵是二鬼子,左麵是絕壁,右麵是淠河,背水一戰,沒有退路。弟兄們看著我,我若不退,你們退到哪裏也是死路一條。”


    團座既然如此,營連長們自然不敢含糊,紛紛做好後事交代,準備獻頭顱於陣前。


    由於前線吃緊,此時已到二連任代理連長的陳墨涵向石雲彪獻計獲準,指揮一個排佯作敗退,撕開一個缺口,誘敵深入至一線天峪口,合而擊之,將深入到劉漢英防區縱深的吉野大隊分割包圍在數十處不便展開的山林溝壑地帶,一陣遊擊戰加上運動戰,重創吉野大隊,吉野本人被流彈擊中。如此以攻助守,方才使七十九團全線穩住了陣腳。


    第九章


    二


    參加晏公廟阻擊戰的,還有一支特殊的部隊,便是高秋江的戰地女子服務隊。


    本來,在這次阻擊戰中,戰地女子服務隊是沒有直接戰鬥任務的。但高秋江卻表現出了非常奇怪的積極性,向劉漢英主動請纓,率領二十四名隊員前往牌坊店搶運七十九團的傷員,不巧在途中遭遇了十幾個鬼子和二鬼子。這夥人剛剛從火線上下來,急急如喪家之犬,竟然迷了路,一見高秋江等人穿著國民黨軍製服,嘩啦一下便展開了戰鬥隊形。


    好在高秋江是經過陣勢的,有一些打仗的經驗,急忙指揮人員散開,搶占有利地形。


    陣腳還沒穩住,日軍就開了火。


    韓秋雲就趴在高秋江的身後,由於她人很勤快,腦袋瓜子不笨,那副模樣又很討高秋江憐愛,所以很快便當上了分隊副。眼下,韓分隊副看著高秋江左一槍右一槍地往外打,耳朵發麻,心裏亂跳,似乎還有點新奇和興奮。當然,害怕還是主要的。


    高秋江邊打邊喊:“韓秋雲你死啦?不該開槍的時候你開槍,該開槍的時候你死活不開槍,你娘的咋回事?通敵啦?”


    韓秋雲自己也覺得自己挺丟人。那次夢裏見到梁大牙,居然真摳了扳機,差點兒打斷了自己的一個腳趾頭,好像勇敢得一塌糊塗。可是這回輪到真的了,手指卻硬得像根鐵棒,無論如何不聽使喚。韓秋雲快要急出眼淚了,帶著哭腔喊:“高隊長,我的手抖呀,打不準呢。”


    高秋江說:“打不準也給我打,往人堆裏放就行。”


    韓秋雲左搖右擺地看了看兩邊,其他幾個女兵也都臉色慘兮兮的,摟著大槍胡亂地放,那姿態當然不像打仗,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高秋江又喊:“袁桂花,你給我往山牆後麵那顆杏子樹下麵打,那是個鬼子頭。”


    韓秋雲沒有看見鬼子頭,這時候她瞅準了一個戴大蓋帽的,那人正蹲在石坎後麵舉著手槍往這邊射擊。


    韓秋雲雙手抱著大槍,拿不準是瞄那個人的頭呢還是瞄那個人的脖頸子,後來她決定瞄那個人的胸脯子。她怕打了那個人的頭,會把頭蓋骨給掀飛了,腦漿噴得到處都是,那是她最害怕見到的。可是瞄胸也瞄不準,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兩手更是抖抖索索的像是三九天的牙幫骨。再往後,韓秋雲就想明白了——先別管打得上還是打不上,先摳了火再說。自從遇上了日本鬼子到現在,連一槍還沒有放過,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活著回去弄不好要挨高隊長的罵。想到這裏,便咬牙切齒要摳火。手指勾上扳機後便把眼睛閉起來,想睜也睜不開了。心一橫,拽了一下扳機就什麽也不想了,單等那驚天裂地的一聲。


    卻邪門,等了半天竟沒啥動靜。這下心裏就更發毛了,這槍怎麽打不響呢?老是打不響,高隊長回去不是要罵麽?兩手於是抖得更厲害了,費了老半天勁兒才弄明白是二道火沒有打開。這麽一耽擱,被瞄準了的二鬼子又從瞄準線上消失了。韓秋雲的心裏反而一陣輕鬆,心想也好,饒了他吧,姑奶奶打的是日本人,不摻假的抗日。就在這個時候,韓秋雲忽然想起了老隊員的一句髒話:“老娘是窯姐不脫褲子——抗日的幹活。”想起這話,又樂又羞,手頭一緊,便走了一火。這一火走得恰到好處,一槍打中了一個日本兵。


    高秋江在一邊看見了,大叫一聲好,扭頭誇道:“好,韓秋雲打得好!”


    韓秋雲怔怔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哦喔,我的個天啦,我開槍了,我打死人了。


    真真切切真真切切,隔著幾十步的距離,她親眼看見了那個日本兵剛剛從石坎後麵貓出腰來,想往樹林裏麵跑。跑著跑著,她的槍裏的子彈頭就飛了過去,釘進了他的肉身子。日本兵像是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猛地踉蹌一步,又原地站穩,如同一株被風刮彎了的樹,驟


    然彈回,直直地仰起頭來,麵向天空,然後便彎彎曲曲地倒下去了。


    以後直到過了很長時間,每當韓秋雲向別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別人都不大相信。隔著好幾十步呢,怎麽能看得那麽仔細呢?韓秋雲說:那是真的嘛,連眉毛眼睛都能看得見。那是個小兵,恐怕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臉皮子白白的,眼窩子裏還有水,水汪汪地看著我,就那樣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著我,倒下去了也沒有閉上眼睛。我還看見了他的嘴,嘴唇子動了動,像是想跟我說點啥。說啥呢?興許是埋怨我不該開槍……


    第九章


    三


    那一次作戰,事實上韓秋雲隻開了一槍,還是走火。走火之後,她就愣住了,腦子裏似乎爬進了一隻蟲子,鑽來鑽去的。她突然覺得惡心。死去的那個日本兵,有沒有真的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除了她自己知道,那就連老天爺也說不清楚了。她看見鬼子兵頭頂上的那塊天空像刀切一般落下來,飄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片血紅升騰彌漫。


    山坡上還蕩漾著幾縷淡淡的藍煙,濃烈的硫磺味兒嗆得她鼻子直發酸。韓秋雲低下頭來,目光便被刺了一下。那枚空彈殼已經完成了使命,靜靜地躺在她身邊的草棵裏,映照著太陽,閃爍著黃澄澄的金光。


    他當真死了麽?


    韓秋雲似乎恍然大悟了。原來死是這麽簡單的事情,比她那回上吊要利索得多從容得多。就那麽一下子,手指稀裏糊塗地緊了一下,她就把一個東西釘在了那個稚氣未脫的日本小兵的身上,剛才他還活蹦亂跳,眨眼之間再也不能嘰裏哇啦地喊八格牙路了。韓秋雲突然覺得那個日本兵有些眼熟,白白淨淨的像哪個認得的念書娃。假設他要不是日本兵呢?那他就是一個學問人了。他走路的樣子一定很好看,很斯文。往後他會長得很健壯,身上會泛出熱乎乎的男人味兒。她想她跟那個日本小兵是有一種緣分的,本來是素不相識,不該有仇恨的,可是他到中國來了,是背著三八大蓋來的,這就成了她的仇人,她和他的仇恨是中國和日本國的仇恨,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仇恨。他要是還在日本,或許還在念書,或許在做一些別的讀書人做的事情,說不定還有一個花紅葉綠的小妮子在等著他。在這樣的好天氣裏,沒準他們會坐在芳草茵茵的小河邊,聽潺潺流水,他會跟他的日本小妮子在一起……


    槍聲在繼續,猶如勾魂奪命的號角,一陣又一陣地抽打韓秋雲的神經,讓她惡心欲嘔。那個死去的日本小兵已經徹底失去了說笑蹦跳的能耐了,他一聲不吭了。韓秋雲似乎看見了那具慢慢冷卻的屍體正在蜷曲著蠕動,像是一條冬眠的蛇。從一個活人到一具屍體之間,有一顆子彈頭,金黃色的,腰豆一樣的形狀,在陽光下麵好看極了。韓秋雲想,這樣漂亮的小東西,如果不是用槍發射出去的,而是吃到嘴裏,咽到肚子裏,想必也不會出啥大的毛病。


    韓秋雲那時候自然不會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漂亮的小東西加上速度,等於從生到死的橋梁。但是,在那樣的時刻,韓秋雲卻似乎明白了另外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真正最讓人惡心的,便是死人,沒有比死人的事更讓人惡心了,沒有比自己親手打死人更讓人惡心的了。當然,惡心歸惡心,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她開槍打死那個日本兵,說不定就是那個日本兵,會在某一時刻向她開槍,把那個漂亮的金色腰豆射進她的體內。極有可能。


    現在,她就不僅是厭惡了,極度的恐懼潮水般地湧上了心頭。她恐懼那種漂亮的、金色腰豆一樣好看的小東西,她想她寧肯讓別的東西進入她的身子,哪怕那是羞恥和痛楚。她不想死,她早就放棄上吊的念頭了。


    耳邊又響起了高秋江的喊聲。高秋江的聲音已經啞了,她一邊射擊一邊叫喊:“姐妹們,要節省子彈,把鬼子放近了打。”


    韓秋雲看見高秋江的眼睛像是染了血,紅得發黑。猛然間,她的眸子被灼痛了,她看見對麵的一蓬樹叢裏閃過一道弧光,好像有一團火球向這邊撲過來。這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愧疚。她舉起手槍,想把視線集中起來瞄準一個日本兵,她似乎看見了那個日本兵也正在端槍瞄準她。


    一個嚴重的問題頓時麵臨眼前——要麽打死那個日本兵,要麽讓那個日本兵把自己打死。在這一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就忘掉了一切,毫不猶豫地端起了槍——她決定打死那個日本兵,而把自己留在人間。可是,手指一觸上扳機,胸口又惡惡地翻上一股血腥,擊發的手指就僵硬了,心裏又想嘔吐。還沒有等她吐出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她先是聽到一聲悶響,接著眼前大放異彩,滿天飄揚著紅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樹枝,伴著熱辣辣的血浪撲麵而來。風聲從耳邊擦過,像林子裏的呼嘯,陰森而又強勁。就在這撲天蓋地的轟鳴聲中,她的胸部被重重地擊了一下,與此同時,懷裏咚的一聲落下一個濕漉漉的物件。


    韓秋雲疑惑自己被砸斷了肋巴骨,許久才敢睜眼看那物件,隻看了一眼,就啊一聲慘叫,昏了過去。


    第九章


    四


    韓秋雲是在撤離晏公廟戰場的第四天醒過來的,但是醒過來的韓秋雲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韓秋雲了,即使是醒著,也還是在夢中。


    在這個陰風呼號的下午,韓秋雲仍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騰雲駕霧一般回到了藍橋埠。


    從前,藍橋埠曾經是一個擁有一千多口人的舊式商埠,雖然三麵環山,但是有一條三十多丈寬的二道河從鎮東擦肩而過,不僅給這個僻鄉集鎮點綴出一片旖旎水色,也給藍橋埠人帶來了食鹽、布匹和洋火,富綽人家往往還能用上洋胰子。收成好的年頭,到了農曆八月十五,就會由鎮上頭麵人物張羅,從城裏請來大戲班子,在街東的大壩上演上一兩場大戲。這個時候,便是孩童們的節日了。


    在童年的韓秋雲看來,山外的一切事情都是遙遠而美妙的,比方從城裏來的大戲班子演戲用的美孚燈,雪亮耀眼,就像夜裏從山那邊鑽出來的太陽,能把方圓幾十裏地的蛾子蝗蟲都引過來,飛在頭頂如同一片黑壓壓的雲彩。還有演大戲那些人身上穿的綾羅綢緞,在美孚


    燈下熠熠閃光,流金溢彩,也讓藍橋埠的男娃女娃們無限神往。有些個年頭請的大戲班子唱黃梅戲,韓秋雲聽得不甚明白,台上不是男的哭就是女的哭,有時候哭著唱著唱著哭著就暈死過去。女戲子扮的角色大都是好人,大都是跟男人好得要死要活卻又好得沒有好結果。大戲裏頭的男人也大多是好人,不知道怎麽搞的就做了對不起女人的事情,讓那女的淒淒婉婉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唱委實傷心得讓人心疼。有時候直到拆了戲台,大戲班子走了好幾日,那哀轉淒婉的唱詞兒還在藍橋埠的天空上飄蕩。


    住在鎮上的人並非都是手工業和商販,多數人也是要下地種田的,田地裏有時就會傳出一陣陣“隨秋風飄零到天涯,身在何處何處是家”的黃梅調兒。自然,藍橋埠人唱得不如人家大戲班子唱得那樣好聽。


    有兩個年頭,請的是河南梆子,這就跟黃梅戲不一樣了。梆子戲的戲子看上去要比黃梅戲的戲子有勁得多,台上遛步虎虎生風,不管男的女的,一嗓子亮出去,高亢激越,有時候能把尖尖的高音拔到天上去。拔到最高處,還不忙著落下來,而是啊嗬咦唏呀嘿謔呀嘿咦呀


    嗨地一段一段地往下掉,那聲調左拐右拐拐得極有味道。且打鬥多。梆子戲裏的女戲子多是扮演花木蘭穆桂英樊梨花之類的角色,要麽橫一柄寒光如冰的三尺長劍,要麽挺一杆紅纓飄飄的方天畫戟,那樣子威風凜凜英氣逼人。一旦開打那就更是熱鬧非凡,隻聽鑼鼓喧天,滿台錦繡雲動,你來我往,你上我下,左一個跟頭,右一個掃腿,一會兒倒下一個,一會兒起死回生,看得人眼花繚亂。


    藍橋埠的大戲委實是韓秋雲最留戀的夢裏去處。


    這是韓秋雲在昏睡了許多天後進行的一次對於故鄉和童年的比較清醒的回憶。自從晏公廟遭遇戰之後,這種清醒的時刻對於她來說就顯得尤為可貴了。清醒的時刻,最先占據韓秋雲願望的,便是回到小時候的藍橋埠,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場大戲。然後,就是那個初夏


    的午後了。


    那是一段多麽令人難忘的時光啊。


    第九章


    五


    嚴格地講,韓秋雲並沒有掛彩,隻不過額頭上被劃破了一塊皮,不用針縫,塗點酒精或龍膽紫藥水就好了。導致她經常沉睡並且經常胡言亂語的是一隻胳膊——不是她曾經在老河灣的桑樹林子裏看見的水蛇腰的胳膊。水蛇腰的那隻胳膊在賀瘸子的脊梁上滾動如筍,那白白的皮肉裏漲滿了一種奇怪的力量。


    經過幾年歲月的揉搓,在韓秋雲的眼睛裏,水蛇腰的那隻滾動的胳膊已經逐漸褪去了一些汙濁之氣,竟然生出一些蓬勃的妖媚,那每次舒緩的滾動和如醉如癡的抽悸都像是野性的舞蹈,能讓人從心裏生出一些翻花作浪的想法。每當再從記憶裏看見那隻胳膊,韓秋雲就會驚惶地感到自己的身子裏有一股血燙燙的漲漲的,燒得自己耳熱心跳,燒得自己腿都軟了,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心裏麵往外噴。當然,進入這樣一種情境裏,韓秋雲便又不清醒了,清醒的時候還是要紅臉,還是要臊得慌,還是要罵自己一聲不要臉。


    清醒是不會太持久的,因為清醒不久之後她就會看見另一隻胳膊,那便會使她重新陷入不清醒狀態。


    那是一隻怎樣的胳膊嗬?那隻胳膊是日本鬼子的炮彈皮從袁桂花的右肩上削下來的,被火藥炸得騰空而起,在空中翻滾了十幾圈之後,拐了一個彎,不偏不倚地砸進韓秋雲的懷裏。她睜開眼睛後,最先看見的是縮緊了的皮肉和戳出肉外的骨頭茬子,白森森的有寸把長。她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便被更加恐懼的事實所擊中——那隻已經離開了袁桂花的肩膀的死亡之手,似乎還殘存了最後一絲力氣,五個血糊糊的手指竟然在瞬間驟然收攏,緊緊地掐住了韓秋雲的脖頸子,她隻來得及淒厲地尖叫一聲便不省人事了……


    後來,是那個名叫石雲彪的獨眼團長帶著部隊上來了,拳打腳踢地將戰地女子服務隊救了下來。


    在送往救護所的路上,韓秋雲曾經有過短暫的清醒,那時候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哇哇大叫,並且拚命地往外甩,抓住什麽甩什麽,其實她是在甩她懷裏的那隻胳膊,直到後來她知道了懷裏已經不再是袁桂花的胳膊而是醫生的胳膊,是為了抗戰從加拿大歸國的醫生喬治馮的胳膊,但是她仍然不屈不撓地拚命地往外甩。加拿大是個什麽地方她不知道,喬治馮是個什麽人物她也不甚了了,她隻是恐怖胳膊。


    胳膊啊胳膊!那隻胳膊將伴隨她終生,今生今世,她是再也無法甩掉那隻胳膊了。


    第九章


    六


    一年之後,恍若隔世,從此,韓秋雲便生活在一個奇妙的境界裏。偶爾她能看見一片春天的原野,鶯飛草長,燦黃燦黃的油菜花開得無垠無際,頭上有一輪銀盤般的太陽暖融融地照著,耳畔有蜜蜂和蝴蝶哼哼地唱著,有一條清香瀲灩的小河,透亮見底的河水裏,有搖頭擺尾機靈俏皮的黃鰱子魚,有滾動水珠的葦葉和鵝絨一樣飄飛的蘆絮,還有一個橫坐在獨木橋上吹簫的黑眼睛少年。那少年的管簫吹得悠揚,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天之穹窿飄過來,滿林子燕鳴鶯啼都沉寂了,那歌子就像是她自己在唱,那歌子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會唱,那歌子就像是她在這個世上惟一擁有的財富……


    現在,就是夢幻和記憶在支撐著韓秋雲昏睡的日子,而在所有的夢幻和記憶裏,現形次數最多的當然還是那個叫陳克訓的讀書人和那段刻骨銘心的少女的初戀。每當進入這種情境,韓秋雲的臉龐就會湧上一層玫瑰色的紅暈,有時還會喃喃自語,說一些隻有她自己才能夠聽明白的話。


    在一個繁星閃爍的夜晚,韓秋雲回到了藍橋埠,走進了藏在她記憶深處的那個夏天。透過斑駁的陽光浸染的熱乎乎的夏風,她看見了一個紮著獨角小辮的小妮子。那是一個鄉村的、有著健康美麗的妮子。妮子咯咯地笑著,脆脆的聲音散發著嫩竹般的香氣,在老河灣的林子裏簌簌地顫動。小妮子在林子裏瘋跑,獨角小辮甩來甩去快樂地舞蹈,像是一麵黑色的綢紗迎風飄揚。妮子奔跑出一臉鮮嫩的紅色,泛著熟桃一般透明的光澤。


    在妮子的身後,她看見了舞著管簫的陳克訓。陳克訓是在暑假中回到藍橋埠的,那時候韓家的家業已經敗了,她輟學棲身在表叔家,粗活幹得兩手長了半寸厚的繭子。陳克訓探知那天她要去老河灣采桑葉,就瞞著家人跟了去。


    那天好熱啊。十五歲的小妮子爬到高高的枝丫上,把桑葉撒得滿地都是,引逗著揀桑葉的陳克訓東奔西跑。累得汗透了小褂子,陳克訓還樂嗬嗬地笑,傻傻的樣子讓她看著開心極了。後來下了雨。那雨下得又濃又稠,閃電從樹葉竹枝的縫隙裏瀉進來,林子裏雪亮一片,漫天氤氳渾渾沌沌。閃電走遠了,沉悶的雷聲滾過來,喀喀巴巴地震響,驚得枝頭上水珠子亂迸,樹根下的小溪越聚越多,匯成厚厚的一泓清水潺潺地流,漸漸地漫過腳背湧向腳踝,兩雙腳丫子於是被洗得雪白。


    “陳二少,你要是被雨澆病了,我可是有罪過了。”小妮子嘻嘻地笑著說。


    陳克訓說:“沒有那麽金貴。再說,澆病了也是我自找的,與你不相幹。”


    小妮子又說:“你是藍橋埠的少爺,我是采桑葉的下人,你跟我在一起不怕人家笑話你?”


    “這話說外了,咱倆是學友,我就願意跟你在一起,在洛安州讀書的時候,我還做夢咱倆在一起呢。”


    小妮子刷地一下紅了臉。


    “等我畢業回到藍橋埠,我就娶你當少奶奶。”


    小妮子頓時跳起來叫起來:“難聽死了,不許你瞎說。”


    再往後,雨就停了。西邊的天穹上,弓起一彎七彩繽紛的虹橋,頂上的那方天空被雨水洗淨了,亮出一片無塵的湛藍。遠處的山巒裏,升起乳白色的雲霧,嫋嫋地湧向遠天的盡頭。長長的彎彎的林子如同水中撈出的藤蔓,迎著西邊的一個火球翻動出綠亮的光暈。積蓄的雨水從葉杆上浸出來,沿著河灣的草棵嘩嘩地向河裏流去……


    “陳二少,你在看啥呢?”


    “我在看你呀。我在想,韓秋雲要是能到洛安州去讀書就好了,那樣咱倆就能在一起了。學校的院子裏有花園,晚上咱們就去散步,坐在亭子裏,我吹簫,三弟拉胡琴,韓秋雲你唱歌……”


    小妮子沒有吭氣。小妮子的眼睛裏慢慢地湧上一層酸楚的淚雲……


    然後,韓秋雲醒了,摸摸枕邊,一片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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