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惠涓輪休,在電腦上看江蘇台的相親節目《非誠勿擾》,她是這節目的忠實擁躉。開始一直跟電視看的,後來實在受不了節目中冗長的強奸式廣告,改看電腦。電腦效果終究不如電視,惠涓因之痛恨節目廣告商“步步高”,什麽豆漿機、音樂手機,不僅自己絕對不買,逮機會還要跟別人說它不好;她倒不想想,《非誠勿擾》做節目的費用是人家“步步高”給付的。隨著熟悉的音樂聲,二十四位女嘉賓入場,惠涓高叫:“畫!你來一下!”


    沈畫在自己房間挑選晚上喜爾登商務晚宴穿的衣服。喜爾登是家五星酒店,沈畫按海潮建議發去了簡曆很快接到麵試通知,麵試基本成功,隻晚上有個商務晚宴須參加一下,如表現合格,即可錄用。


    沈畫來到惠涓屋,惠涓指著《非誠勿擾》女嘉賓裏的一位讓她看:“魏山山!”


    魏山山就是鄧文宣在北京工作的那個外甥女,研究生畢業,實驗小學數學老師。瘦高、平胸、短發,乍看上去,像一個模樣清秀的男孩子。惠涓對沈畫說:“你也報個名去?……試試!沒損失!來回路費住宿吃飯,都給報!……等於做免費廣告,人魏山山現在出門,都得戴墨鏡!”


    沈畫現在成了惠涓的個心事。來京三個多月了,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沒工作就得住家裏,多一個人多一攤事,這人又是個橫草不拿豎草不動的主兒;說還說不得,不是自己家閨女。短時期內,行;長期下去,肯定得起矛盾,老話說了,留客三天是恩三月是仇。自己不能出了錢受了累,到頭來落得個裏外不是人。沈畫學曆差點長得漂亮,讓惠涓說,她這樣的抓緊找個好人嫁了才是正經。


    沈畫看節目裏的魏山山。山山共參加了六期,播了三期後,還真拜節目所賜交到了男友:那人去她學校認出了她,主動搭訕,一來二去,交往上了。


    那人叫劉旭剛,園林公司的工人,長得極帥。見他前沈畫有所耳聞,見到時仍感驚豔:高個兒、寬肩細腰、小麥色皮膚,笑起來一口牙白得晃眼。沈畫對山山說:“以貌取人啊你!”心說,男的光長得好有什麽用。私下跟小可說,他們長不了。


    戀愛過程聽著是動人的。


    ——山山班上的學生磕破了頭,恰逢劉旭剛在學校幹活兒——他們公司承包了實驗小學的綠化業務——二話不說開車帶山山和受傷的學生去醫院,縫針、包紮、打破傷風針……全程奉陪,用去了整一個下午,回學校接著幹活兒一直到晚上八九點。為表感謝,山山擇日請他吃飯,最初擔心沒話,不想幾分鍾過去,兩人就你爭我搶地聊開了。他們有著很多共同話題,都熱愛大自然、攝影、籃球、街舞、旅行……聊到“嗨”處,旭剛說:“帶你去個地方?”就要走,山山說:“吃完了再去?”點的菜都沒怎麽吃呢,旭剛看看外麵的天:“來不及了!”


    他帶她去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奇妙地方:一座建於屋頂的花園,各種鮮花綠植蓬蓬勃勃,在夕陽的金輝下七彩流溢。由於劉旭剛指導,山山認識了很多她見過而分辨不出的植物,知道了什麽季節種什麽植物,懂得了什麽植物對空氣有著什麽樣的淨化作用,切實感受到了園林綠化是一門藝術……花園下麵是棟老房子,很快要拆,旭剛希望不久的將來,“北京能像上海廣州那樣,把屋頂綠化納入正軌,這應該是城市建設的重要部分”!說這話時他目光滿含憧憬。人家這才真叫熱愛大自然,比起這熱愛來,山山的“熱愛”更像一種標簽式的附庸風雅。


    ——半夜下大雨,山山租住的半地下室漏水,她醒時地上積水已沒過了腳踝,水上漂著鞋、盆、紙、盒……她坐床上發呆,心裏是老虎吃天無處下口的茫然,然後撥了劉旭剛電話。上次分手時他說:“你一個人在北京,有事招呼!”半小時後他開車趕來,到後把在水裏撈東西的山山轟到床上,觀察片刻,先著手堵漏水的小窗,後打撈,再淘水,為了夠出漂到床底下她的教案,全身泡進水裏……這過程山山幾次要下床幫忙,均被他粗暴吼住——那一刻山山說不出有多麽喜愛這粗暴:來自異性,帶著不由分說的強有力的嗬護……


    ——有一天下班,他在校門口等她,說要帶她去個地方,去哪兒沒說。他不說她不問,上車跟著就走。他不說是喜歡看她驚喜,她不問是喜歡讓他喜歡。一路上心裏頭作了無數猜測,他想帶她去哪兒給她什麽樣的驚喜?本以為有了“驚喜”的準備不會再驚喜了,殊不知,當他把她帶到那地方時,她不僅又驚又喜同時感動異常:他為她選了一處新的住房!價格合適,環境安全,離學校不太遠,交通方便……天知道他看了多少房後才選到了這裏,作為租過房的人,山山深知想租到合適的房子得有多難!她租的半地下室不宜再住,隨著夏季到來雨水還要多,一直想抽空找房,他卻一聲不響地替她做了。搬家前他幫她刷了房,搬家時叫了兩個手下來幫忙,一切歸置好,拿來盆鳥巢蕨擺小屋窗台上。一盆綠植如同畫龍點睛的那個“睛”,使小屋充滿了生氣。


    那天旭剛走時,山山依依不舍,卻找不到再留他的理由,隻得送他下樓,一路不住嘴跟他說話。出樓門了,到他車跟前了,他開車門了,她仍說,搜腸刮肚說。說了些什麽自己都不知道,仍堅持說,隻為能跟他多待一會兒。他站車門前聽她說,凝視她,靜靜地、溫和地、若有所思地。突然,她臉紅了,閉了嘴,把臉扭向一邊。這時她聽他說:“山山,”——之前他一直稱她魏老師——“帶你去我家,認識一下我爸媽?”


    旭剛的父母是園林場的退休職工,樸實本分。當看到兒子帶回家的女孩兒是“一號女嘉賓魏山山”時,喜不自禁。旭剛媽媽也是《非誠勿擾》的忠實觀眾,期期不拉,周末旭剛回家會陪她一塊兒看。一家人對“一號女嘉賓魏山山”印象一致不錯:穿著得體,說話到位,模樣清秀。僅此而已。即使有一天旭剛回家說見到了魏山山本人並且跟她說了話,二位老人包括旭剛,對她都沒絲毫想法。女的研究生,男的高中生;女的教師,男的工人,這就天生注定了他倆誰也不是誰的菜。旭剛第一次見到山山時的搭訕動機非常單純,單純表達了一般人看到電視中人時的驚奇和開心。


    一切緣於山山為表示感謝請旭剛吃飯。首先讓旭剛覺得這女老師人不錯,懂事、沒架子;吃飯時聊,又發現二人有不少相通之處。但那時旭剛仍清醒,深知男女的戀愛、結婚,僅是人好和相通遠遠不夠。


    隨著進一步接觸,旭剛愛上了山山,死扛著不說。按說這事該男的先說,但具體到他們倆,不成。在不確定山山也愛他時,他寧肯讓他的愛情受傷至死。隻是,架不住想幫她的衝動。那天雨夜來到那個滿屋是水的半地下室,看到那個孤零零站在水中的女孩兒時,他除了震驚更有疼惜。知道外地人在北京難,沒想到這麽難,尤其對方還是這樣一個年輕單薄的姑娘。當時他就考慮到,她不能在這個半地下室再住下去,馬上到雨季了。第二天,開始替她找房。看到她對自己選的房很滿意,他比她還高興,一心一意要把這事做到底做圓滿,刷房、搬家、送花……盡自己所能,讓這個遠離父母隻身在京的女孩兒生活得好一點。


    把鳥巢蕨放上窗台,給她交待了養這花的注意事項,看看再沒什麽事了,他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了,提出要走,卻被她用話題岔了開來。接下來,他幾次提出要走,幾次被她找話題岔開。後來可能實在找不到新的話題,她同意讓他走,卻提出要送。走的路上,有了話題,又開始說。什麽哪個孩子寫作業把加法算成了乘法呀,教委領導明天要來她學校檢查啊,學校的體育老師說她籃球打得不錯啊……綿綿不斷,密得針插不進。


    他們來到車跟前,他拉開車門要上車了,她還站那裏說,語速更快話更稠了。表麵上,他靜靜地專心地聽她說,事實上已然聽不到她說的是什麽了。心怦怦跳,耳朵嗡嗡響,全部思想凝聚到了一個點上:要不要跟她說?突然間,她住了嘴,臉紅了,同時,把臉扭到了一邊。於是,他不假思索說了,同樣不假思索地,他叫她“山山”,他說:“山山,帶你去我家,認識一下我爸媽?”她一聲不響點頭,一聲不響上車。


    一切是那樣自然默契、親切溫潤,全沒有想象中的電閃雷鳴驚心動魄,仿佛二人是前世相知的老友。


    見過旭剛父母,旭剛送山山回去的路上,山山說回去就給她爸媽打電話,說。然而,這話說過一周了,沒下文。她不說,他不問。二人該聯係聯係,能見麵見麵,但是,話越來越少越來越沒味,為避免這磨人的尷尬局麵,二人不約而同,開始減少聯係、見麵的次數,與這次數成反比的是,雙方對對方的火氣越來越大。


    山山兌現了承諾,見過旭剛父母的當晚,就給爸媽打電話說這事了,爸媽不同意。之後的日子,母女二人為這事天天打電話,或者山山打去,或者山山媽打來。


    山山媽說:“光有愛情能過日子嗎?別的不說,結了婚你們住哪兒?”劉旭剛父母隻有一套一居,一居老兩口住著都擠,哪裏還容得下小兩口,更不要說將來還得有孩子。劉旭剛現在住著的小一居是他爸單位的承租房,沒產權。你可以沒學曆、沒錢、沒社會地位,但不能什麽都沒有,本以為北京孩子有套房子是起碼的!當然當然,他父母的房等於是他的房,但是,他父母才五十多歲身體健康,拿那房說事兒完全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


    山山昂昂然道:“我們租房!經濟學家都說年輕人就不應該買房,年輕人買房就得靠爹媽,靠爹媽就是啃老!啃老就不對!”


    山山媽在電話中毫不客氣:“甭跟我唱高調!啃老不對——也得有老讓你們啃!……知道你這叫什麽嗎?吃不著葡萄說不想吃!”


    山山道:“我現在就租房住!就住得很好!”


    山山媽說:“有了孩子怎麽辦?別說你們要丁克啊!”


    山山說:“有了孩子也可以租房!而且,我們學校職工的孩子可以入本校,不用擇校費不用讚助費,等於隻交個書本費!”


    山山媽恨鐵不成鋼:“你孩子隻上小學嗎?”


    山山說:“上了好小學就能上好中學,上了好中學就能上好大學!當然我們收入不高,可花銷也不大啊,我對衣服啊化妝品啊沒興趣,他不抽煙不喝酒,將來我爭取出去講講課,他呢,多攬點業務,這樣我們還能攢下錢!可以去旅行!國內,雲南、西藏、敦煌;國外,古巴、南非、埃及,背著相機,走哪兒拍哪兒!”


    山山媽語重心長:“山山,聽媽一句話,你說的那些事都好,但都是談戀愛時候做的事,真要結婚,決定在一起過一輩子,你跟他,輕率了!”


    山山油鹽不進:“就是輕率,又怎麽樣?年輕時不輕率什麽時候輕率?我可不想才二十多歲就像個四五十歲的人那樣活著:一分一厘地計較著、盤算著,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哪樣想不到都不行。為了利益放棄感情,為了還不知道什麽樣的將來放棄現在!現在我愛他,想跟他在一起!將來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現在感覺很好,我生命中擁有過這樣一段美好,值了!”


    山山媽使出父母的殺手鐧:“不管怎麽說,我們不同意你和他!”


    山山使出女兒的殺手鐧:“可以不和他!這輩子我單身!”


    ……


    一周多了,上述對話在母女間車軲轆般滾來滾去沒任何進展,更別說結果,這個時候需要強有力的第三方出麵,山山媽給弟弟鄧文宣打了電話。鄧文宣雖說是姐弟四個裏的老小,卻是全家人的驕傲和權威,大事、關鍵事,三個姐姐不約而同會征求他的意見,必要時,求得他的幫助。


    鄧文宣讓山山周末來家一趟,他想聽聽她那邊的說法。


    周末下午,山山如約而至。鄧文宣、惠涓、沈畫、小可都在,當著全家人麵,山山介紹劉旭剛,聲情並茂,說到激動處淚水漣漣。她甚至帶了個u盤來,插進電腦放劉旭剛的照片、視頻,就差沒做一個ppt了!


    觀看照片、視頻階段,醫院來了個電話,鄧文宣接電話後匆匆走了,沒來得及發表意見。惠涓發表意見:“如果你征求我意見,我不看好。”


    山山毫不意外,因此不沮喪,舅媽這個年紀的女人難免有點勢利。潛意識裏,她不在乎舅媽隻在乎舅舅。但身為晚輩大麵上還是得表現出該有的尊重,她認真回答惠涓:“舅媽,我知道看表麵條件我們倆是有差距,可是——”


    惠涓擺擺手,替她說:“可是,你愛他!小夥子看著是不錯,陽光,啊,陽剛、帥!他那麽一帥,你那麽一愛,好不好?好,現在很好!將來呢?”


    和山山媽的話如出一轍,還不如媽媽,媽媽至少還能聽她把話說完,山山決定沉默。不想惠涓的熱情、欲望已被激發出來了,做年輕人的人生導師幾乎是過來人的共有欲望,惠涓這欲望更強烈一些,她有太多人生經驗要跟這個女孩子分享。


    惠涓招呼關電腦取u盤的山山:“坐下,山山!”自己往沙發後背上一靠,踏踏實實坐好,從頭細問:“劉旭剛收入多少?”


    山山敷衍:“還沒細問。”


    惠涓不容敷衍:“不用問。園林公司工人,算他工作時間長,是個小頭目,能拿四五千?算五千!你呢?三千,加起來,八千,一月八千一年不到十萬,房子怎麽辦?結了婚住哪兒?就算你們可以先住著那個承租房,有了孩子呢?現如今一個孩子就是一個無底洞,有多少錢,都能給你吞進去!……”


    這就滔滔不絕地說了開去,由養孩子的難,拐到了她當初怎麽帶小可上:一個人,要上班,要帶孩子,要照顧小可她爸……這種說話風格山山熟悉至極,跟她媽一模一樣。不一樣的是,跟媽媽可以頂撞,跟舅媽不能。她沒時間,她還要備課,還有作業沒批。更重要的,她沒心情。她跟旭剛關係已然繃到了極限,再找不出解決辦法,非繃斷不可。如擱平時,她可以捺住性子聽舅媽的傾訴、宣泄,此刻,她做不到。


    她決定采取緩兵之計。


    這會兒惠涓正講到她生小可的時候:丈夫在另一個手術室給別人手術,她自己在婦科手術室做剖腹手術,之前她一直想自己生,自己生對孩子好。從夜裏兩點肚子疼,一直到下午兩點生不出來,隻得剖腹,等於兩道罪都受了……


    山山道:“舅媽,我和劉旭剛還沒最後定,隻是想先接觸一下看。”


    惠涓被硬生生打斷,愣在那裏,幾秒鍾後方想起劉旭剛是誰是怎麽回事,斬截道:“明知不行,就不要接觸!我知道你對他已經有感情了,說斷就斷,剛開始是難,堅持住,熬過一段時間就好了!這事跟戒煙戒酒戒毒一個理兒,痛下決心絕不再沾,沒個戒不掉的!……我相信那孩子像你說的,不錯!很好!但是,你也一定要聽我一句:好人和好人不一定能成好夫妻!……”


    山山再也聽不下去,硬是起身,告辭。


    ……


    這些天山山過得,水裏火裏七上八下,以至於“說課”都出了問題。那次“說課”教委有人來聽,對年輕教師來說“說課”是對你的信任是機會。事後,山山受到了年級組長嚴厲批評。


    都是因為旭剛。她知道旭剛在等她消息,但見了她麵,卻不問!她預備隻要他問她就實話實說,然後,兩個人共同麵對困難找出克服辦法。他不問說明他不敢,他不敢是怕受到打擊、傷害。如果他怕,她怎麽敢說!如此,山山一個人得承受來自父母和旭剛的雙重壓力。


    旭剛兩天沒跟她聯係了,她若再不聯係他,怕就要斷了。這天下班前,她給他短信說她今天沒事,想下班後去他的小花園。他隻回一個字:好。


    他在小花園等她。二人見麵後不鹹不淡寒暄了幾句,就再找不到話說,山山隻得假裝賞花。花園裏花依然美,美得淒絕;葉依然綠,綠得黯然……這時,身後的旭剛開口了:“你爸媽不同意,是吧?”


    山山猝不及防,本能地否認:“沒有沒有沒有!”


    旭剛淡淡一笑,那一笑裏的不信任、不屑、敵意畢露,山山心直沉下去。強打起精神,她道:“是這樣的,最近學校不是安排我‘說課’了嗎?我一直在做準備,這是我第一次‘說課’,有些緊張……一直沒騰出空來跟我爸媽說……”


    他又那樣一笑:“再忙,打電話的時間有吧?”


    山山腹背受敵內外交困,生氣加委屈使她口不擇言:“我總得想好怎麽說,再跟他們說吧!”


    他又那樣笑:“用得著想嗎?照實了說!”


    這時山山手機響,她看一眼,停了幾秒,沒精打采接起:“媽。”


    旭剛高聲道:“正好,跟你媽說!”


    山山躲開他閃到一邊,對電話道:“媽,我這裏有點事,待會兒給你打過去!”掛了。


    他還那樣笑!笑著,他問她:“不好說——是吧?拿不出手去——是吧?丟你臉了——是吧?”


    山山終於怒了:“你這麽說話有意思嗎?!”


    旭剛道:“別管有沒有意思,說得對不對吧?”


    山山轉身就走。從小花園下去需要走一個簡陋的室外梯,鐵製,很陡,不能快走。山山小心地一步一個台階下,走得很慢,有足夠時間讓他追,他沒有追……


    自此,二人再無聯係。一天,鄧文宣讓山山有空來家談談這事——山山媽又給他打電話了。山山說:“噢,正想跟您說呢舅舅,我跟劉旭剛分了!”


    聽說山山和劉旭剛分了,小可驚訝地對沈畫道:“真讓你說著了!你可真行!”沈畫好笑:“這算什麽‘行’,這是常識!”


    ……


    最後看一眼在電視節目《非誠勿擾》裏侃侃而談的魏山山——錄這期節目時她跟劉旭剛還沒關係,待到播出,二人轉一大圈後回到了原點——不靠譜的愛情必須短命,沈畫一笑,轉身去自己屋,繼續為晚上的商務晚宴做準備。


    下班後,山山回到小屋,從前溫馨生動的小屋變得清冷死寂。關好門背抵門站住,目光緩緩掃過,忽然一驚:窗台上的鳥巢蕨耷拉了頭!忙走過去看,盆土幹成了龜背,這些天來完全把它忘在了腦後,一次水沒澆。試著撅一撅花枝,嘎巴一聲,斷了,死了!


    山山眼淚刷一下子出來了,一秒鍾都沒耽誤,撥了劉旭剛電話。電話隻響一聲他就接了,聽得出他很意外。山山不等他說話上來就問:“你在哪裏?”他說在小花園,在澆水,她說一聲“我馬上過去”,掛了電話。


    旭剛收起電話半天沒動,喜悅在心裏膨脹,脹到了要炸。他不知如何宣泄,原地蹦了個高,如一隻氣打得過滿的球。旭剛繼續澆花,花園裏鮮花綠植蓬蓬勃勃,在夕陽的金輝下七彩流溢……他邊澆花邊在心裏不停地跟山山說話,說得最多的話是,對不起!男女鬧了矛盾,按說該男的主動,他卻仍做不到主動,如同當初的告白。從今後,從這次後,這樣的錯誤,他絕不再犯!他要相信山山,相信自己,相信愛情,相信未來……他要跟她戀愛結婚一起變老,像詩裏說的,“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估摸著山山差不多該到了,旭剛收起管子,細心摳掉衣服上的泥點,洗手,在他對著花房玻璃用手理頭發時,在玻璃裏看到了山山!他回轉身,看著從梯子口上來的山山,滿肚子的話,不知該說哪句,快步迎上去一迭聲道:“山山山山山山……”


    二人走近,他拉她手帶她去坐,被她一把打開,她該生氣她有生氣的權利。旭剛滿麵笑容低眉順眼,今天他決定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山山說:“我來拿花!”臉板得鐵塊一般。


    旭剛作了各種設想,沒想到她會說這,一時不摸狀況有點發蒙,機械地問了句:“拿花?什麽花?”


    山山硬邦邦道:“鳥巢蕨!我的那盆死了!”


    旭剛呆了一呆。那盆鳥巢蕨本身不值多少錢,卻是精心考慮後挑選出來的:耐陰,她的小屋窗子朝北;耐幹,她事情多工作忙。當然,她可以不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感情的事情勉強不來——但他不能容忍她讓它死了,多賤的花都是條命!冷冷地,他道:“花給你了你就該負責,死活是你的事跟我有關係嗎?”


    山山愕然。兩人冷戰,作為男的他不僅一點姿態沒有,她巴巴地跑了來,他居然能為了盆花翻臉!“你,你怎麽能這麽說話?”


    旭剛說:“我這麽說話是叫你們逼的!魏山山,請以後跟我說話客氣一點,不要衝著我指手畫腳吆三喝四!我就不明白了,你這種良好感覺從哪兒來的,就因為比別人多上了兩天學嗎?”


    山山明白了,冷笑了:“說這麽多廢話總算最後一句說到了點子上,說清楚,說明白了!”


    旭剛倒不清楚不明白了:“你明白什麽了?”


    山山一字字地道:“我明白了你為什麽發火,不,為什麽惱羞成怒!因為你自卑!你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工作,你的瀟灑超脫都是裝出來的!你對你沒上過大學耿耿於懷,所以,我來找你要盆花都能被你上綱上線扯到了學曆上!……還有,因為你瞧不起自己,你必然會以為隻要學曆比你高的人就瞧不起你,你怕被人瞧不起,事先就擺出了一副進攻姿態,以攻為守!知道這種心態叫什麽嗎?羨慕嫉妒恨!”把這些天的怒氣怨氣一並發出來。


    旭剛笑微微道:“羨慕?你特別希望我羨慕你,是吧?——自以為尖銳自以為戳到了別人痛處,你也太自負了魏老師!我還告訴你,這些話你擱十年前說,可能有點道理,擱現在——啊呸!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那是從前,時光不會倒流乾坤不能倒轉,活該你生在了現在!現在我發現我這輩子作的最英明的決定就是,沒考大學考了職高!怎麽講?人品好!趕上了!趕上了這個大學生多如牛毛,找工作都找不到的年代!這年頭,職高學生沒畢業就被預訂一空,多少大學生,畢了業就是失業!”


    山山氣得笑:“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本老師學曆高專業好,畢了業不僅沒有失業,還有著很好的工作並且——工作得很好!”


    “你工作得很好,我呢,很糟?”山山說不出話,旭剛一笑:“在你們眼裏肯定是糟,可惜啊,本工人感覺很好,天天沐浴著陽光,呼吸著新鮮空氣,與大自然打交道,那感覺真是好極了!……”


    山山手機響了,她接電話:“舅媽。”看旭剛一眼,轉過身去小聲道:“啊,在家裏。”旭剛冷笑不已,不出所料,她早跟她家、她舅舅家說過他們的事了,他們不同意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她的態度,她回避!山山接完後招呼也不打就要走,被旭剛攔住。


    旭剛微笑著道:“為什麽要跟她撒謊,不敢說你在我這裏?”


    山山尖叫:“走開!我有事!”旭剛擋在她麵前,她動手推他,他不動,擋在她麵前小牆似的,還是堵移動的牆。她走哪兒,他擋哪兒,他不相信她有事,認為她是賭氣。


    殊不知山山是真的有事。惠涓讓她去喜爾登酒店看看沈畫,她不放心。下午,看著窗外西移的太陽,看看經過一係列沐浴更衣吹頭化妝越發光彩奪目的外甥女,她很擔心。曾勸沈畫別去了,她堅持要去,說陪吃陪喝現在很普遍,沒什麽了不起。惠涓急了:“他們是看你漂亮想利用你!”她說:“我又能損失什麽呢?充其量,給人免費當一次花瓶,幫了別人無損自己,很可能,會有好處!”惠涓攔不住,隻能反複叮囑:“注意安全啊……手機開著啊……不要喝太多啊……”沈畫到後發短信說到了,此後幾個小時,再沒音信。一個年輕女孩子,長這麽紮眼,大晚上的陪酒,萬一出點什麽事,她跟二姐怎麽交待!越想越放心不下,打她電話,不接;再打,還是不接。一直不接!考慮到了可能就餐環境嘈雜,電話在包裏聽不到等因素,就是放心不下,想讓山山過去看看,山山出租屋距那個喜爾登很近,步行十分鍾。


    山山無奈,跟旭剛說了惠涓所托之事。旭剛提出開車送她,她沒拒絕。一來,旭剛這裏離喜爾登酒店很遠;二來,更重要的,話說一半是非還沒說清楚就這麽走了,心裏頭堵得慌。


    上車後,山山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著說,話斷了再續上不那麽容易。不料她不說話他也不說——還這毛病!還不自知!還是不像個男人!山山生氣了,失望了,一路上再也無語。


    到目的地,停車下車,山山一言不發向酒店走,旭剛遲疑一下,跟著她走,見她沒反對,悄悄鬆了口氣。


    山山邊走邊打沈畫手機——惠涓隻知在喜爾登不知具體地點——電話始終沒有人接,山山隻得挨包間找。她走哪兒,旭剛跟哪兒。她不理他他也不在乎,現在,隻要她允許他跟著她,他就很滿足了。


    旭剛不是山山想的那樣不自知,他非常清楚他們的問題在哪裏,山山的批評直戳心裏,痛卻痛快。她家不同意他們的事在想象之中情理之中,這種情況下,他本應該和她站在一起,好好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沒有。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她是自己——如何保護好自己。她不找他,他不找她;她來找他,他不說就坡下驢反而借題發揮,隻圖自己痛快全不管她能不能承受。作為男人,他自私了,怯懦了,殘忍了。一路上他一直期待山山再跟他說句什麽,哪怕罵他呢,她一言不發,他讓她失望了。


    他們來到又一個包間,她推門進去,他在外麵等。這個時間段,幾乎每個包間都會有個把或更多醉鬼,按說能參加商務晚宴的人都是體麵人,但有前提,喝酒之前;喝了酒、喝多了後,人和人基本分不出高低貴賤。旭剛討厭包間裏的烏煙瘴氣,他需要時間一個人待著想想事,他得在今天分手前,跟山山把他的懺悔他的決心說出來。


    忽然,包間裏傳出一聲女孩子的尖叫,旭剛不假思索推門衝了進去。迎麵,山山被一個醉鬼摟在懷裏,一手端酒杯硬往她嘴裏灌,邊嘟囔:“這妞好,像李宇春……春哥,來來來,陪哥喝一杯……”


    旭剛一個箭步過去,一手拉下摟山山肩的那隻爪子,一手拿過酒杯往他臉上嘩地一潑:“喝你妹喝!”


    屋裏酒鬼們見狀陡然間興奮,一桌十來條漢子,對付這一男一女,將是場多麽有趣的遊戲!他們參差立起,動作快的,瞬間躥至旭剛跟前劈麵就是一拳。說時遲那時快,旭剛一手把山山攬到身後,另一手接住了近在咫尺的拳頭,攥住一甩,來者飛出去踉蹌著後退,跌撞到身後另一個人身上,二人同時倒地疊了羅漢。包間裏立時開鍋般沸騰,叫山山“春哥”的那人抹著臉上的酒水,倒地的二位爬了起來,餘者不甘落後,一幹人團結一心向旭剛逼近。這幫人酒喝得不少,心裏頭明白:眼前的年輕人不是善茬兒,須集團作戰。


    旭剛把山山推至牆角,自己牆似的堵她前麵,左右開弓手腳並用一下是一下紮紮實實,他練了七年的跆拳道,總算派上了用場!打到酣處,沒留意有人拎瓶酒悄悄從側麵包抄過來,站定,舉起往他頭上砸下,山山嚇得一聲尖叫閉了下眼,睜開眼時,看到那人手拿酒瓶直擊自己頭頂,瓶落開花,那人應聲倒下——旭剛握住他小臂強使他改變了酒瓶落點。屋內霎時間靜寂,旭剛在靜寂中背護山山佇立,屋裏人被他的凶悍殺氣鎮得噤住,一分鍾前還喧鬧不堪的包間渾如死水。


    110聞訊趕到,在服務員指證下,警察欲把這幫打架鬥毆的人帶走,山山擋在旭剛麵前不讓他走,反複向警察說明情況苦苦哀求。警察表示理解同時表示要秉公執法,無論為什麽,他不該拿酒瓶把人家腦袋開了。山山又要從頭解釋過程,警察不耐煩了:“這事是該你處理啊還是該我處理?”對旭剛一擺頭:“走!”


    山山死死抱住旭剛的一條胳膊不放。


    旭剛低低道:“撒手山山!”


    山山道:“我跟他說!”


    警察嚴肅道:“姑娘,看你不像是這圈兒裏的,我剛才才跟你多說了兩句,你要是不識時務再囉嗦,就當你涉嫌妨礙公務連你一起帶走!”


    山山氣昂昂道:“走就走!”


    旭剛忙對警察說:“對不起大哥!”對山山道:“沈畫怎麽辦?”山山隻得撒了手,旭剛對她一笑:“沒事。頂多關兩天罰點錢。”


    山山淚眼模糊:“……對不起。”


    旭剛搖頭,溫和道:“是我對不起你山山,我是個自私的膽小鬼,以後我不會了!”一邊警察又催,旭剛抓緊從兜裏掏出串鑰匙拎著其中的一把遞給山山:“小花園鑰匙!你去拿花!愛拿哪盆拿哪盆!死了再去拿!盡管拿!”


    山山又哭又笑滿臉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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