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楓騎車下班,陣風吹來,將路人的談話送進了她的耳朵:"……我要是上了三十歲,我就不活了……"


    林小楓禁不住扭臉看去。


    路人是孿生兄弟般的兩個小警察,高個兒寬肩細腰,細腰上緊束的製式皮帶令胸脯飽滿


    鼓脹,透出一股子驕氣衝人的狂傲。林小楓笑了笑,帶著點過來人的寬容和譏誚。她毫不懷疑說話人的真誠;她同樣毫不懷疑的是,除非天災人禍,這個人上了三十歲後會依然活著。


    林小楓三十五歲了。


    到這個歲數就會懂得,年齡的意義是相對的。拿一個二十歲的文盲去同三十歲的it精英比,那年齡的優勢還能算優勢嗎?


    孔子說,三十而立。卻沒有說,怎麽才算是"立"。"立"與"立"又有不同。


    林小楓是中學的語文教師,丈夫宋建平是一家大醫院的外科大夫,兩個人月收入加起來六千左右,有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雙方父母都有退休金無須他們負擔,一家三口隔三差五下個小館兒打個車不成問題。按說,按過去的標準說,按哪怕十年前的標準說,這都得算是一個富足的家庭了。當年小平同誌南巡時所說"奔小康"的小康,大約也不過如此。但是,誰能料到中國會發展得這樣快呢?新生的"知本家"如雨後春筍,住townhouse,開寶馬奔馳,穿國際名牌,吃粗茶淡飯。這些還不是主要的,僅僅是這些物質上的富有,還不足以服眾。改革開放剛開始時那些無甚文化的暴發戶,不就常常被人譏諷為"窮得隻剩下錢了"嗎?但是,一俟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接上了軌,走上了正軌的時候,暴發戶立刻為知本家取代,那才是真正令人眼熱心跳的一群:有知識有文化有頭腦有能力,在為中國經濟做出巨大貢獻的同時,迅速地富有了自己。富得有理,富得全麵,富得讓你吃不著葡萄,也不敢說酸,隻能仰望著那高高在上的葡萄架子,徒然興歎。


    林小楓本科畢業,宋建平碩士畢業。就是說,都具有著成為知本家的基本要素。但不知為什麽,他們的進步水準,永遠比時下的高水準要慢著兩拍。就那麽兩拍,不會更多,但似乎永遠也難以趕上。那狀況很像網上所調侃的:到他們可以吃豬肉的時候,人家開始吃生猛海鮮;到他們可以吃生猛海鮮的時候,人家開始吃糠咽菜。要是他們壓根兒就沒有可能成為那優秀一群中的一員,倒也罷了,像街邊的清潔工、像鄉下的老農民,他們肯定會安之若素心如止水;但當他們"有"而"不能"時,就不能不感到痛苦:你看人家那townhouse,睡的地方、吃的地方、休閑的地方、會客的地方,各是各的區域,各有各的功能,甚至還有著什麽日光浴桑拿室健身房家庭網吧。相比之下,他們那家仿佛是一個曆史的遺跡:兩間房兒,兒子睡小間,兩口子睡大間;廳小得隻能當過道,餐桌隻好也進駐大間,會客不用說,也在大間,三合一;一家三口三輛車,兒子一輛三輪兒童車,大人一人一輛自行車。平時倒也罷了,放眼全中國還是騎自行車的多。但是,如果因某種需要必須西裝革履的時候,你怎麽辦?還騎自行車嗎?上大街看看,再也找不出比穿西裝紮領帶騎著自行車更傻的人了——打車都寒磣。


    林小楓把這一切都歸到了宋建平的頭上。她對他非常的失望,越來越失望。他不是沒有能力,在學校時他的成績就非常好,到醫院後業務水平也是一流,英語尤其的出色,讀外文醫學雜誌的速度不亞於中文,曾有好幾家外資私立醫院想把他聘了去。但是他沒有膽量。沒有膽量邁出那一步去:辭去公職,為了妻兒,背水一戰,放手一搏。他屬於iq高而eq低的那種。而據各種資料報道,一個人要想成功,eq比iq更重要。


    到家時宋建平還沒有回來,普外科有急診手術。安排好兒子看動畫片,林小楓拿上飯卡去了食堂。他們家在醫院的宿舍大院,院兒裏食堂、小賣部、幼兒園一應俱全。食堂今天有鴨架賣,一塊五一個,比外麵便宜許多。鴨架燉湯,燉成奶白色後放點鹽、雞精,撒上點切得細細的香菜,味道好極了。賣鴨架的櫥窗前排出了一條蜿蜒的隊,排在林小楓前麵的是一個很老的老頭兒,老得皮膚像一張薄薄的皺紙,皺紙上布滿了淺褐的斑,卻依然排隊買鴨架,喝鴨架湯,有滋有味地活著。老頭兒曾是這所醫院的院長,哪一任的記不清了,隻記得姓趙。那年,那天,林小楓和宋建平結婚住進這個大院兒時遇到了他,宋建平向她介紹:趙院長。等老頭兒走過去後補充介紹:退了。片刻後又補充說,差一點就當上工程院院士了。口氣裏不無遺憾,也是惺惺相惜。


    輪到老院長了。櫥窗裏那個臉蛋兒紅噴噴的小姑娘麻利地夾起一隻鴨架放塑料袋裏遞出,"一塊五!"


    老院長一手接鴨架一手去刷卡,半路上又把刷卡的手收了回來,"不論大小都一塊五?……這恐怕不合理吧。"


    林小楓不由看了一眼老院長袋裏的鴨架,是小得多了點兒;當然小姑娘不是故意,她趕上哪個是哪個,見老頭不肯刷卡,就有點煩。"那您說怎麽才叫合理?"


    "用秤稱。"


    "總共一塊五的東西——"


    "就是一毛五的東西,也應該物有所值。"


    "得了!不就是嫌給您的小了嗎?要是給您一個大個兒的,您保準不說這話!"


    "你、你、你——你這個小姑娘怎麽不講道理?"


    "什麽叫講道理?未必你的話就是道理?"


    眼見著就吵起來了,林小楓趕緊站出來對小姑娘說道:"你剛來可能不認識,這是咱們的老院長——"


    小姑娘斜眼看天,斜得眼睛裏幾乎隻剩下眼白。那眼白帶著藍色,藍晶晶的沒有一點雜質,隻有年輕才可能會有這樣的眼白。"我對事不對人!"藍眼白的小姑娘說。


    "那這個給我得了。"林小楓拿出自己的卡去刷,"你另給老院長拿一個。"


    小姑娘沒再說什麽,如果老院長也不說什麽,事情就會到此打住,但這時老人已不可能不說什麽,老人是有自尊心的——他攔住了林小楓那隻刷卡的手。"不行!這不是一個大小問題,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這話說得倒有點道理,"小姑娘微微一笑,"這的確是個原則問題。跟您這麽著說吧老師傅,我盯您不是一兩天了,您見天打飯,別人用一個塑料袋,您得用兩個;用餐紙,您一拿一摞!您是免費的,食堂可是花錢的。要是人人都像您似的占公家便宜,我們這個食堂,關門得了!"話說得又快又溜,小嘴叭叭的。


    廉潔了一輩子的老院長就是被這話給激怒了——若不廉潔,他今天何苦為一個鴨架的大小多費這麽多口舌?


    老人嘴唇哆嗦著,聲音也哆嗦:"我,我……占公家便宜?你,你說話得負責任!"


    小姑娘不等對方話音落地便一點頭脆生生答道:"我說話很負責任!"


    大概是因為嘴不跟趟,老人想借助手勢指責對方,無奈兩手都有東西,隻好連手中的鴨架一起舉起——老了,加上生氣,舉著鴨架的胳膊顫顫巍巍,也許是氣力不足,忽然,手一鬆,鴨架和另一隻手裏的小鋁鍋一齊落地,發出"咣"的一聲脆響,緊接著,人就軟軟地癱倒,倒地時腦袋在林小楓腿上蹭了一下,毛烘烘熱乎乎的。林小楓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沒容她再想什麽,身後已有兩個人衝了上去實施搶救。一位兩手相疊熟練地為其做胸外按摩,另一位在病人上下口袋急促亂摸,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片藥往其嘴裏塞,老人牙關緊閉塞不進去,那人立刻果斷放棄給藥,對老人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


    醫院的救護車聞訊趕來,趕來時老人呼吸心跳已停止了。幾乎是同時,老人的老伴趕到。看到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半小時前還跟她說話跟她笑的一個人就這麽沒了,老太太一聲不響地暈了過去,被一並抬上了車。救護車呼嘯著開走,圍得裏三圈外三圈的人慢慢散開,林小楓仍呆呆站在原處動彈不得。平生第一次目睹一個人從生到死的瞬間,她受到了極大震駭。生命的脆弱,死亡的迅疾,生死的無常、無界……


    胳膊從後麵被人扯住,林小楓機械回頭,眼前是一張被淚水浸泡的臉,煞白,麵肌微微痙攣,睜得大大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和網狀的血絲。"不是我的事,阿姨,我沒有怎麽著他!"那人開口了,雙手更緊緊地抓住林小楓的胳膊,仿佛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一個可能救他的人。"阿姨,這事兒您最清楚,從頭到尾您都看到了的,我不是故意的,您得為我作證!……"是那個肇事的小姑娘。一旦藍晶晶的眼白、紅噴噴的臉蛋連同那臉蛋上無知無畏的輕慢不複存在,便像變了個人似的。


    林小楓到家時宋建平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裏做飯。宋建平喜歡做飯並且有著不俗的廚藝。他總是頭天夜裏就把次日晚飯的菜譜構思好,下午下班,路過設在院兒裏的菜攤時順路就買了菜,按照事先的構思買,一把小油菜,兩個西紅柿,一節藕,隻買一頓的量。既然有這麽方便的條件,就該頓頓吃新鮮的。


    林小楓進家後沒跟丈夫打招呼,徑直進了大屋在餐桌旁坐下。西紅柿炒雞蛋、素炒小油菜已上桌了,一紅一綠,煞是鮮亮。林小楓毫無食欲,不僅是沒有食欲。此刻,一絲熟悉的厭煩又在心頭升起,慢慢漲滿了整個心間。


    她喜歡丈夫做的菜,卻不喜歡做菜的這人是她的丈夫。換句話說,她不喜歡丈夫對做菜這類事情津津樂道、心滿意足的勁兒。一個男人,一家之主,是不是應該有更高一點的誌向、追求,給家人帶來更多一點的實惠、利益?


    宋建平兩手端砂鍋一溜小跑地過來,嘴裏嚷著:"墊兒!"林小楓停了兩秒,欠身把桌裏頭那個圓竹墊拉過來推過去。宋建平把砂鍋放上,放下後不說什麽,隻誇張地"噓噓"地吹著手指,斜眼看她。看她幹什麽?指望她滿懷欣喜地打開鍋蓋,爾後驚叫、品嚐?她沒有興趣。


    他終於發現了異樣,"你怎麽了?"


    林小楓定定地看他:"趙院長死了……"


    宋建平跟著林小楓來到趙院長死去的地方。蒼茫暮色中,喧鬧的玻璃櫥窗前已複歸冷寂,隻有一個清潔工在清掃撒了一地的菜和被踩爛了的鴨架、鋁鍋,用掃帚將其掃進簸箕。刷拉,刷拉……終於,地掃幹淨了,清潔工也走了,隻剩下一小片油的汙漬。"新聞聯播"開始的電視音樂遠遠近近地傳來。你家裏死了人,別人家該生活還是要生活。宋建平盯著地上那一小片油漬,心下茫然。當年他畢業進這個醫院是趙院長拍板定的,那老頭愛才。


    "真夠了。真不想再這麽過下去了。"許久,林小楓低低說了一句。


    宋建平不禁皺起了眉頭,"走!回家!"


    林小楓沒動,抬頭盯著他的側臉:"不愛聽,是嗎?……宋建平,過去我說你不聽,今天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了你還不聽?看看你們的老院長,好好睜大眼睛看一看:一輩子了,從醫生,到主治醫,到主任醫,到院長,到退休,到死。到死,過日子還得為了一個鴨架的大小算計、計較。你說,在這個單位待下去有什麽好?有什麽前途有什麽光明有什麽指望?


    ……不就是,啊,名聲好聽一點。名聲好頂什麽用,現在的行情是,沒有錢什麽都等於零!好幾家外資醫院請你你不去,死守著這麽個破單位不放,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怎麽知道去了那裏就一定能夠掙到錢呢?"


    "不去怎麽就知道掙不到錢呢?"


    "如果掙不到呢?這邊也辭了,兩邊落空。現在不管怎麽說——"


    "不管怎麽說憑你那一月兩三千的死工資咱家就別想過好!"


    "好不好得看跟誰比,比上不足……"


    "比下有餘——我恨的就是你這個比下有餘。眼睛永遠往下看,跟差的比,自甘平庸自甘墮落不思進取,一點競爭的勇氣沒有,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宋建平,知不知道,這樣子下去,幾十年後,你就是另一個趙院長——他就是你的明天,你的未來,你的鏡子!"


    "他不是我的鏡子,"宋建平冷笑,"我的明天我的未來肯定還不如他,我這人當不上院長,你清楚。"說罷撇了林小楓揚長而去。


    本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做丈夫的有幾個沒受過妻子的這類指責?她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想法實屬婦人之見。對錯姑且不論——誰規定人生的最高境界必須是出人頭地叱吒風雲花團錦簇前呼後擁了?平和溫馨的生活有什麽不好?彼此並沒有高下之分,類別不同罷了,屬於"人各有誌"——這些就不說了,單隻說她們的思維方法,典型的"這山望著那山高"嘛。你以為隻要出去了,就能隨心所欲地遍地撿錢?純粹是一種錯覺。錯覺的根子在於,成功的人總要盡力宣傳他們的成功,成功而不為人所知那成功的意義先就少去了一半;失敗的人則剛好相反,會極力藏起他們的失敗,甚至會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強作笑臉佯作成功。可惜讓女人認識到這點很難,女人的諸多毛病之一就是輕信天真隻看表麵盲目樂觀。她們都是直線思維不會逆向思維,不會反過頭來想想,既然外麵那樣的好,每年怎麽還會有那麽多剛出爐的學士、碩士,甚至博士們費盡氣力往宋建平所在的這所大醫院裏鑽?


    閑時與同事們交流起來,方知家家情況都差不多。於是宋建平決定,你姑妄說之,我姑妄聽之。婚前通常是你說她聽,婚後就該著她說你聽。聽妻子嘮叨,也是男人諸多責任中的一種。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這回這事兒同以往的每次相同而又不同,它不僅是沒有過去,似乎簡直就過不去了。


    外科醫生宋建平的重大疏漏在於,他見多了從生到死的那個瞬間,多到完全忘記了初始時自己的感受。夫妻生活都因之受到了影響。常常是,正進行到關鍵時刻時,林小楓會突然把他推開,問他:"建平,你看我,老了嗎?……說實話!"


    "老?哪裏!你依然年輕,依然漂亮,依然……漂亮……"


    他回答,聲音漸低,漸柔,漸粗,帶著點兒必需的輕浮,仿佛已情不自禁。心裏頭想的卻是如何早點解決完問題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還有手術。結婚快十年了,夫妻間的性生活對男人來說,可不就是為了解決問題?但他同時十分清楚,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樣的,學中文的女人尤其的不一樣。她們更注重"情",甚至會偏激地認為沒有情就不該有欲。了解到這點,宋建平在生理上有需要時就盡量表現出一點情來,為的是刺激出對方的欲。其原理仿佛妓女的叫床,為的是刺激嫖客盡快達到高潮以盡快結束。


    毋庸置疑,他的回答和回答方式是對她的迎合、配合,是技巧。他以為她的問話是一種撒嬌,是為了製造某種情調。他錯了。在他回答完後欲往下進行時,她又開口了:"別哄我了!……你知不知道那天那個小丫頭管我叫什麽?"


    "哪天哪個小丫頭?"


    "就那天,趙院長死的那天,那個賣鴨架的小丫頭。"


    "噢。叫你什麽?"宋建平敷衍著,他急於行事。


    "阿、姨!"她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兩個字,一字一頓。三十多歲的女人被二十來歲的人稱作阿姨,委實是一個恥辱。"她都二十多了叫我阿姨,叫得著嗎?"


    "她以為那是尊重,農村人,不懂事。"宋建平說。他已經有點快憋不住了,卻還得勉力勸慰,"今天賣菜的那老頭兒,老得牙都掉了,管我叫大哥。跟他們你計較什麽?"


    "其實用不著別人提醒我自己也清楚。"林小楓仰麵朝天一動不動躺在那裏任宋建平動作,一點都不配合,眼睛看著他後腦勺上方的天花板,兀自沉思,"過了三十五往四十上奔了,可不是老了?真的是老了。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一輩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去,像你們那個趙院長似的……"


    聞此宋建平一下子癟了,翻身下馬,一聲不響,出妻子被窩,鑽自己被窩。


    林小楓這才醒悟過來,伸手拉他:"生氣啦?好啦好啦不說了,來吧。"


    "睡覺睡覺!"宋建平抽出胳膊翻過身去,背對著她。


    "德行!"林小楓哼了一聲,動作更大地翻過身去。


    夫妻相背而臥,屋裏靜下來了。是夜,一夜無話。


    周末晚上來了個電話。當時林小楓正在衛生間給兒子當當洗澡,電話是宋建平接的,電話裏傳出的男中音優雅得甜膩。"你好!請找林小楓。"


    音質音調酷似專為外國紳士配音的某著名配音演員。宋建平忍了忍,又忍了忍,才算把"貴姓"二字忍了回去。好歹也是個文化人,心裏頭再犯嘀咕,麵兒上得大方,二話沒說放下電話扭頭衝外叫道:"你的電話!"


    林小楓小跑著過來用濕手捏起話筒"喂"了一聲,口氣匆忙帶著點催促,但是即刻,神態大變:意外,驚喜,興奮。手濕都顧不上了,大把地攥住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同時聲音提高了八度:"高飛!在哪兒呢?……是嘛!……真的呀!……太好了!……"嬌脆如同少女。


    宋建平冷眼旁觀。林小楓像是有所感覺,向這邊看了一眼,馬上示意他上衛生間去,兒子還在澡盆裏麵。


    宋建平隻好去衛生間接著給當當洗澡。六歲的孩子正是話多的時候,恐龍電腦幼兒園小朋友,話題廣泛蕪雜,嗓門又大,搞得宋建平什麽都沒能聽到——他很想聽聽妻子跟高飛說了些什麽,衛生間的門特意沒關。那高飛是妻子的大學同學兼初戀情人,會寫詩。承蒙林小楓轉述,他有幸欣賞過他的詩:我的歌聲穿過深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愛人我等待著你……


    宋建平學醫出身,不敢妄評中文係學生詩的好壞,但體會其中男性的曖昧渴望是沒有問題。可惜那人沒有成功,林小楓最終還是沒有同他結婚。當然人家渴望的也許壓根不是結婚而是別的什麽,但就是"別的什麽"那人也沒有得到,宋建平是林小楓的"第一個"。


    他們結婚前就有了性關係。宋建平主動,林小楓爽快接受。盡管當時熾情如火,她的爽快還是引起了他一絲不快的警覺。但他馬上打消了那不快:既然愛她,就要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是在事後,他發現她是處女。那一刻他感動得不能自已,一股腦兒把心裏的話都倒了出來。當時林小楓就惱了,質問他愛的是不是她;是,是不是無保留的。令他多費了許多口舌。也是在那次,她讓他領教了學中文的女生在感情問題上那種近乎過敏的敏感和敏銳。


    後來,有一年國慶節,科裏搞聯歡,卡拉ok時一位剛分來的大學生獨出心裁地唱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大學生有一副美聲歌喉,不屑與通俗歌曲為伍——直到那次,外科醫生宋建平才發現高飛詩人獻給戀人的詩竟然是舶來品,是舒伯特小夜曲的歌詞兒。這發現讓他興奮不已,回家後馬上告訴了林小楓,同時氣憤道:用偷來的東西送給心愛的人,他也真好意思!林小楓卻說:我覺著這很正常,借花獻佛,有什麽不好?輕而易舉就識破了他,一句話就把他給打發了,令宋建平氣餒。


    高飛來電話約林小楓參加同學聚會,明天中午十二點半。


    明天本來計劃一塊兒帶兒子當當去姥姥家的,林小楓的弟弟林小軍探家回來了,小夥子在部隊當偵察連長,有一身好功夫,一般人十個八個的同時上,都不是他的對手,深受當當景仰。小男孩兒盼著去看舅舅已盼了好幾天了。但是林小楓不去,宋建平是不會去的,那又不是他家,他怕別扭。得知不能去看舅舅,當當大為沮喪,於是宋建平建議明天林小楓早走一會兒,拐個彎先把孩子送姥姥家去;林小楓一聽登時火了,用兩指頭揪起胸前穿得有些酥了的棉布睡衣,質問宋建平是不是打算就讓她這樣去參加同學聚會。宋建平本還想再爭辯幾句,譬如,參加個聚會還用得著準備一上午時間?明智地沒說。說了,不僅改變不了什麽,徒然引起她的又一番嘮叨。當下商定,明天宋建平帶兒子,林小楓作參加聚會的準備和參加聚會。


    發廊裏人不多,理發師慢條斯理簡直是一根一根地擺弄林小楓的頭發,使林小楓幾乎要疑心他如此認真的動機:是不是就是要留下她來,當托兒,以掩蓋發廊生意的蕭條?不是她心理陰暗,實在是時間有限。就半天時間,要做頭發、做臉、買衣服。大學畢業後大家就沒有見過麵,十幾年了,頭一次聚會,都憋著勁兒想看看彼此的現狀,無論如何,她不能顯得寒磣。好不容易做完了頭和臉,林小楓馬不停蹄趕往服裝店。服裝店裏衣服很多,可惜,隻要她看得上的,準買不起;她買得起的,準看不上;隻好不買,回家。家裏沒人,宋建平帶兒子出去了。林小楓打開衣櫃,對現有資源進行整合重組,絞盡了腦汁兒。如果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問題就好辦多了,青春活潑,奇異另類,雍容典雅,清純質樸,怎麽穿都是風格,都是性格,都讓人說不出什麽;但對於三十多歲的女人,路子就窄得多了,嚴格說,似乎隻剩下了一條路可選:雍容典雅。但是,雍容典雅是你想就能有的嗎?那是物質與精神有機結合後才能出的效果。林小楓氣質尚可,可惜翻遍衣櫃,竟找不出一套能與之相匹配的衣服。最後,隻好把兩套套裝拆開來重新搭配:中式短款黃底淺棕花的上衣,配深棕長裙,白包白鞋。裝扮上對鏡照照,效果還算湊合,竟然有了那麽一點雍容典雅的味道。看著鏡中的自己,林小楓不禁自問:你如此的大動幹戈,究竟是為了什麽?是為了同學聚會,更是為了聚會中的他——她的初戀。不是想重溫舊夢,但是願初戀的美麗永恒。


    雍容典雅的林小楓出門了,打的車。盡管從她家院門口到所去飯店有兩路直達的公共汽車,才三站地,那也不能坐。誰能保證老同學們不在飯店門口等?她絕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公共汽車站走到那裏。人有時候,活的就是一個麵子。讓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的是,她為此花了如此多的精力、時間、財力,甚至情感的這次聚會,目的完全不是為了聚會;她林小楓能被邀請,也完全不是因為她林小楓。


    參加聚會的共八個人,四男四女。人數、性別似乎都是精心考慮安排的。林小楓一到那裏就感覺到了不對。首先就是那個高飛,對她客客氣氣,公事公辦,仿佛當年根本就沒有過窮追不舍,又是詩歌又是情書那一回事。同學們開玩笑提起,他甚至做出茫然狀、完全不記得狀,根本否認。這可以理解,也許他現在的妻子更使他滿意,滿意到他覺著以前自己的審美觀荒唐不堪、不值一提。而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他對於那個當年他眼皮子都不帶眨的胖女生的態度,殷勤周到鞍前馬後精心嗬護,溫柔得都有些曖昧有些不顧一切。胖女生比之當年還不如——當然大家都沒法跟當年比——說她比當年還不如是橫向比,跟都已步入中年的女同學比:越發的胖了,胖得隔著衣服都能看得到肚臍兒。相信高飛以及任何一個趣味正常的男人,都不會以貌取她。那麽,他想從她身上取的是什麽?


    林小楓的直覺很準。高飛召集這次聚會的確是為了這個胖女生,其餘所有人包括林小楓,都是她的陪襯。胖女生不僅長得不好,學習也不好;但是,命好,嫁得了一個有權有勢的老公。最近,那老公手裏有一個重要項目,那項目對於棄文經商的高飛來說,至關重要。依照高飛的意願,恨不能一步到位,直接就把胖女生的老公請來,單請;但是不行,他經商他懂,飯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直奔主題會讓人戒備,搞得不好,適得其反。單請胖女生都不行,作為領導夫人,她絕不會接受任何性質可疑的邀請。正在高飛無計可施之際,兩個外地的同學出差來京,給了高飛這個搞"同學聚會"的靈感,使他能夠向胖女生理直氣壯地發出邀請。胖女生當即答應了下來。這也在預料之中。漫說她才是領導夫人,就是領導本人,對於十幾年才搞一次的同學聚會,恐怕也不好駁回,皇上還得認草鞋親呢。


    高飛當年是學校女生的白馬王子,據說胖女生對他也不乏覷覦之心,一如村姑也有權利做一做美麗的公主夢。當然高飛是一點感覺沒有,胖女生那檔次的,當年根本就不可能進入他的視野。但是,此刻,高飛在心裏對自己說,現在這胖子若是舊情不忘,他就準備英勇獻身,不惜運用三十六計之第三十計,美人計——一切為了事業。


    飯後,開始娛樂。兩個男生放聲高歌,另外兩個男生擁著兩個女生下了舞池,其中的一個就是高飛。他懷裏擁著的,就是那個除非胳膊特別長,否則一把絕對摟不過來的胖女生。


    林小楓坐在餐桌邊上沒動,另一個堅守餐桌的是彭雪。林小楓是因為沒有心情,彭雪則是因為興猶未盡,吃興未盡。彭雪屬同學裏混得不好的,老公沒有嫁好,自己也沒有做好,在學校實施競聘上崗時,慘遭失利;高職低聘又覺太沒麵子,於是在家賦閑,因而就有時間有精力關心別人,關心別人的事情,對每個同學的情況,都能做到略知一二。


    舞池裏,高飛對懷中的胖女子輕言絮語,發絲與發絲似有若無地摩擦,嘴唇幾乎貼上了對方的耳廓。林小楓麵無表情地看著,一動不動。她一直想走,但是沒有合適的借口。彭雪則是不停地吃喝,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吃著喝著,她開口了:


    "什麽同學聚會,什麽為來京出差的老同學接風,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高飛能花個人的錢做這種無聊的事?不過是打著聚會的名義接近這位領導夫人罷了。高飛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關照,會飛得更高!……"


    林小楓一震,所有的不解瞬間有了合理的解釋,她扭頭看彭雪:"那他為什麽還要叫上我們?"


    "為了使同學聚會更像真的。要不領導夫人她能來嗎?林小楓,你我不過是高飛的道具背景,是領導夫人的電燈泡陪襯。這種事,我太清楚了。"


    "清楚為什麽還要來?"


    "不來白不來,權當是改善生活!"她手下一使勁,揭開一個螃蟹的蓋,嘴上招呼服務小姐,"小姐!橙汁兒,要鮮榨的啊!"打發了服務小姐,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嘮叨,"哎,我下崗了,我們家那人也不行,整個一窩囊廢!這女人啊,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長得好,"斜看林小楓一眼,"嫁錯了人也照白搭,屬資源浪費……"


    這時,舞池裏,高飛已不再跟胖女生說什麽了,隻是與之貼得更緊了,似已進入無聲勝有聲的階段。彭雪看著不由笑了起來,叫道:"林小楓——"沒聽到回答,扭臉一看,林小楓的座位上已空了。


    林小楓到家時宋建平正看足球,看得很不痛快,當當一直在一邊不停地打擾,一會兒問埃及的金字塔是誰造的,一會兒又說他昨天晚上做的一個夢,直到林小楓到家,才歡呼著跑開,令宋建平如釋重負。片刻,林小楓進來,當當左右扯著媽媽的衣服讓媽媽看他的變形金剛,全然沒有注意媽媽的臉色。


    "起開當當,先讓媽媽把衣服脫了。"林小楓忍耐著。


    宋建平眼看電視隨口接了句:"就是。看弄髒了媽媽的新衣服。"算是跟妻子打了招呼。沒聽到回音,抬起頭來,才發現妻子穿的不是新衣服,"咦,你沒買衣服啊?"


    "沒買。"就這兩字兒,頭都沒抬。


    "為什麽?"


    "沒錢。"


    宋建平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情緒不高啊,怎麽回事?"


    林小楓不吭,自顧脫衣服,掛衣服,往櫥子裏放。宋建平不識趣,開始放馬後炮:"失望了是吧?其實你就不該抱什麽希望,早就想跟你說了,看你興致勃勃的,不願意掃你的興。送你一句宋氏名言林小楓:初戀不可忘卻的不是初戀的對象,是青春初始時的悸動,是對純潔青春的懷念。所以,聰明的人們說,永遠不要跟你的初戀對象見麵,否則,他的蒼老平庸,會把曾經有過的美麗徹底葬送。"


    林小楓一聲沒響,但可以看出她在極力忍耐,終於,忍耐到了極限,她一下子把櫥門砰地摔上,轉過身來。"你錯了宋建平!人家既不蒼老更不平庸!人家風度翩翩有車有房,人家兒子上的是重點小學,鋼琴考到了九級去德國參加過交流!……"


    "聽他吹,男人都愛吹!"


    "那你為什麽不吹,你不是男人?"


    "想吹牛還不容易……"


    "那你吹啊,吹一個給我聽聽,哪怕是假話大話空話!你不敢!你連吹牛的勇氣都沒有,你怕擔責任!其實我無所謂宋建平,我半輩子都過去了我還求什麽?但是當當不行,當當不能像我們似的窩窩囊囊一輩子,他已經被我們耽誤了……"


    "已經被我們耽誤了?耽誤什麽了,他還不到六歲!"宋建平火了。他的忍耐也不是沒有底限的。


    "鋼、琴!——所有幼兒園老師都說當當有音樂天賦,從他三歲的時候我們就計劃著給他買鋼琴,可到現在也沒敢買:一節課一二百塊錢的學費,還有調琴費、資料費,憑咱,就是買得起也用不起!"


    宋建平連聲冷笑:"我看你這是,借題發揮。"


    林小楓倒不明白了:"我借什麽題發什麽揮了?"


    宋建平斜眼看她,拖著長腔:"是不是那位高飛先生春風得意事業有成,更重要的,家庭美滿,讓你感到失落了啊?"


    林小楓大怒:"宋建平!你!你不是東西!"


    宋建平笑容可掬:"我確實不是東西。我是人。"


    林小楓尖叫起來:"——庸、人!"


    宋建平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看著對麵的那張臉,拳頭不由自主捏了起來;林小楓毫無畏懼,一挺胸脯迎了上去。極靜的片刻之後,宋建平垂下了眼睛,鬥誌在瞬間突然消失。沒有了鬥誌,整個人仿佛都佝僂了。慢慢地,他轉過了身去,向外走。不料對方鬥誌猶存,一步越過他去,堵住了他的去路。


    "又想一走了之?沒門兒!今天不把話說完你別想走!"


    宋建平不說話,一把把她扒拉到了一邊;林小楓再次衝過來,拚死攔在了門口。可她"拚死"也是個女人,怎麽可能是男人的對手?宋建平隻消稍一用力,就又把她扒拉到了一邊,然後拉開門,出去,同時用力關門。殊不知這時林小楓已再次過來了,一隻手就把在門框上,宋建平全然不知,關門時用了很大的勁兒,為的是能製造出一聲"砰"的巨響,其思路類似"以物詠誌"。不料預期中的巨響沒有出現,倒是林小楓發出了一聲異樣的尖叫,與此同時宋建平也察覺到了關門時的手感不對,心中一懍,回轉身來驚慌失措地連問:"怎麽啦怎麽啦?……擠手啦?我看看我看看!"


    掰開林小楓握著左手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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