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終於結束,我硬著頭皮走進劇場會議室,聽專家談意見,卻不料聽到的跟我預料的完全不同,一時間都把我給聽傻了。到底是專家啊,火眼金睛,孫悟空,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能夠忽略不屬於戲劇本身的意外因素,能夠對我們的努力我們的程度做出一個公正的評價。專家們尤其對劇本表示了肯定,使我如同掉進了幸福的棉花堆裏,全身綿軟,溫暖,眼前一陣一陣的模糊。……會議結束,人們紛紛起身,向外走,我縮在最後麵的一個座椅裏,沒動;本打算來挨批的,所以才找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興奮不已的喧嘩、腳步由身後流過,有相約著出去喝酒的,有急於回家述說的,有的家裏人甚至已經來接了,來送雨具,據說外麵下雨了。來的時候還沒有,來的時候漫天晚霞呢。他們的家裏肯定也早已為她(他)準備好了夜宵、洗澡水和一臉的期盼等待。這一切我都沒有。劇組倒是發了夜餐,兩個幹麵包四根火腿腸,看著就夠了。隻好回去吃,有什麽吃什麽,沒有就不吃。睡是肯定睡不著的,演出完後的興奮能讓人徹夜難眠,更何況這樣一個非常的演出之夜?……我坐著,不想動,沒有急於動的動力。身後的腳步、喧嘩漸漸地稀了,淡了,沒了。你呢,你在哪裏?你說七點半來,我等你來著。演出期間,你沒說什麽,沒機會說,如果有機會,你會對我說什麽?會說演出完了再來送禮物給我嗎?我現在覺著你是對的,你說的都對,我沒有必要與命運抗爭,我需要溫暖,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哪怕那隻是暫時的。我不再追求考慮最終了,所有的最終都是一場空,你說得對!……老朱在叫我,他要關門了,人都走光了,隻剩我了。人都走光了你也走了?


    我走出劇場,大雨嘩嘩,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裏跑,腳下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路燈下,前麵走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共撐著一把傘,男人撐著,另一隻手摟著女人的肩。我趕上了他們。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聲,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跑回我的小屋,脫下濕淋淋的衣服,擦幹頭發和身體,這樣的天沒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裏的熱水隻夠洗腳。洗腳的時候喝了一杯奶粉衝的熱奶,離開北京去看小梅的決定就是在喝奶的時候做的。


    下了火車後倒汽車,下了汽車後果如小梅所說,還有好長一段路不通車。在赤裸於八月陽光下的小路上走了半個多小時,進村後拐了不知幾個彎後,來到了據說是梅玉香家的門前。黑漆大門,掛著兩個沉重的鐵環。心無端地緊張起來。這是小梅的家嗎?她在嗎?如果不是如果她不在我怎麽辦呢?一路上的艱辛和完全陌生的環境會使人產生過分的憂慮。我抓起一個鐵環打門。聽到了腳步聲,腳步聲漸近,停住,門開了,麵前出現了一個年輕的農村婦女。


    “小梅?”


    “韓琳護士!”


    是小梅,是小梅了。全世界隻有她一個這麽叫我。比在部隊時明顯胖了,但並不發“暄”,很結實,給人的感覺是成熟了,飽滿了。生了孩子的緣故吧?我們一直沒有聯係。調去北京後,我隻跟雁南一個人通信。


    一字排開的三間房,中間是堂屋兼做灶房。小梅引我進了東房,我的眼前不禁豁然開朗:四壁粉刷得白中透藍,頂棚糊著湖藍色的壁紙,色調相當優雅。寫字台沙發電視機縫紉機一應俱全。還有床,而不是炕。雙人床十分寬大,蒙著一個看上去沉甸甸的橘紅色床罩,床罩四邊垂著絨線穗——是巴基斯坦床罩,我和雁南合送給小梅的。由於驚奇由於意外,胸中頓時湧上了千言萬語,脫口而出的卻隻是最蒼白的一句:“嗬,這麽幹淨!”


    “嗨!幾天沒得空收拾了!花生地招了蟲,捎信到縣上叫他回來,不回,說是承包了一批運輸貨物,按期完成能賺大錢,家裏這幾畝花生加起來也趕不上他賺的零頭,讓我能整整就整整,整不了撂了也不咋的。我能說撂了就撂了?這些天見天泡在地裏,家裏這攤子喂豬喂雞刷鍋燎灶的事都交給了他媽,昨天下晌才算完了事。”


    “他就是他嗎?”


    “就是他!”


    我們笑了起來,由於時間造成的生疏一下子全消失了。


    原來“同誌程百祥”在小梅複員後的第二年也轉業了,安排在縣裏跑運輸。小梅邊說邊手腳麻利地用抹布把桌椅窗台統統擦了一遍,放下抹布又去院子裏抱回了一抱柴草,掀開鍋蓋添了兩瓢涼水,坐下燒起火來。


    “你幹嗎?”才兩點,做飯還太早。


    “燒水,泡茶!”


    “用不著。對我來說茶水和白開水沒區別。”


    “白開水家裏也沒有現成的。農村就這樣,喝口湯也得煙熏火燎燒半天。一天三頓,一月三十天,天天天天,膩歪死人!哪像咱醫院,喝水有開水房,吃飯有食堂,水票飯票一掏,什麽都現成,多輕省!可那會兒咱們不覺,整天嫌食堂的菜難吃,變著法想自己做,偷著用電爐,用酒精爐,炒個雞蛋吃都美得不得了!嘻!……”她邊說邊笑邊燒火,左手續柴草,右手拉風匣,動作協調優美極了。“他說要給我買個鼓風機,我說你甭買,農村的電不像城市,沒個準點兒。再說,燒柴草還敢用那玩藝兒,半年能燒掉一年的,有本事你給我弄煤弄煤氣來!說是說,他本事再大,上哪去弄這些國家掌握的東西?就算能弄個一回半回的,能保證長遠?保證不了。保證不了還不如不要,省得勾起饞蟲來打不掉。這不,去年秋上,他跟我商量,說:哎,咱把炕打了吧,換床,沙發床。我說冬天睡床能行?這不比城市,有暖氣有爐子。他說咱也生爐子。我說煤能保險?他說能。能個屁!炕打了,床買了,弄來的煤緊省緊省才燒了半個月,凍得我半夜爬起來上了西屋他娘的炕。我就跟他商量著把炕盤起來,人家死活不幹,我也就算了,心裏其實也舍不得,舍不得那床,舍不得那床罩——那床罩多漂亮,總壓箱子底也不是事兒啊!還有,我們倆計劃年底抹水泥地,鋥亮鋥亮的水泥地上盤土炕,像啥樣兒?冬天挨挨也就過去了,算起來大冷的天也沒幾天,夜裏多灌幾個燙壺,問題不大……”


    “孩子呢,還沒有?”


    “沒有。不急。都剛從部隊上下來沒幾年,等日子穩定穩定再說。”水開了,乳白色的水汽從木鍋蓋的邊緣向外溢。小梅提起鍋蓋,騰騰的熱氣忽地躥起,小梅歪著頭眯著眼用瓢向暖瓶裏灌水,兩個暖瓶灌滿,又去西屋拿來四個雞蛋。


    “幹嗎?”


    “剩下點兒水,打幾個荷包蛋。”


    “你吃你打,我不吃。”


    “我知道你愛吃雞蛋。”小梅聽都不聽,邊磕雞蛋邊說,“冬天雞蛋兩毛四一個你都買,說是補腦。怎麽又不吃了?放心吃,俺家的雞蛋不藥人!”


    咣當,院門被推開了,跑進來個四五歲的小胖子,穿褲衩光上身一腦袋汗,髒兮兮的小臉被汗水衝出一條條白道道。“姑!供銷社裏來白的確良了,俺媽叫你快去!”他大喊大叫著一頭紮進屋裏,這才看到了我,立刻瞪著眼張著嘴愣住了。小梅照他小脊梁上給了一巴掌。“傻看什麽!不怕叫人笑話!”


    小胖子便不看了,轉身扒頭朝鍋裏瞅瞅:“姑,做啥吃?”


    “做屎吃!”


    小胖子衝著小梅緊緊鼻子,跑到水缸前拿瓢踮腳舀了水,咕嘟咕嘟一氣灌了下去,眼瞅著小肚子鼓了出來,喝完了瓢一扔向外跑。小梅喊:“把院門關嚴實!”小胖子到門口後卻不聲不響把原來關著的那扇門也拉開,開得大大的,頭也不回從四敞大開的門中間跑了。


    “這個小b養的!”小梅笑罵著關了門回來,“他家去年養了一年長毛兔,俺家那人幫他家推銷過兔毛。打那,村裏有什麽事他娘都要來告訴一聲。”


    我們在東屋的沙發上坐下,吃一口小梅做的紅糖水荷包蛋,味道比想象的好。雞蛋十分新鮮。“那哪能不新鮮?都是自家雞下的。家裏養著八隻下蛋的雞,春天一天撿到過九個蛋!眼下天熱雞不愛下,就這一天也下不去仨。他媽叫我拿出去賣,我說值不當的,咱家不缺那兩個錢,吃,都吃了它!吃不了醃上,他從縣裏來家時煮煮帶著。我醃雞蛋用的是廣播裏教的法兒,放花椒,醃出來嚐嚐,那味兒就是不一樣……”小梅說著,笑著。我跟著笑,由衷地。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樣。當初為了替她寫情書撮合這門親事,我多後悔啊!此刻的感覺可不同了,像開國功臣。顯然,我的那位“百祥同誌”挺爭氣。他和小梅都外出當過兵,趣味也比較一致。我為小梅高興。


    沒聽到門響也沒聽到腳步聲,門簾被人撩開,門口站著一個精瘦結實的老太太,穿一身原白色衣褲,赤著腳,高聳的顴骨把臉皮撐得看不到皺紋。“這是哪來的客呀?”聲音溫厚,一點不似她的長相。


    “俺戰友。俺娘。”小梅給雙方做著介紹。


    我叫她“大娘”,她笑笑避開我的眼睛,對小梅道:“下晌做什麽吃呀?”


    我心裏很溫暖。小梅的婆婆也不錯。一切都不錯。我們決定吃包子。我的要求。院裏有現成的韭菜,我最愛吃韭菜。開始小梅的婆婆還不同意,嫌八月的韭菜不中吃,嫌吃包子怠慢了客人,小梅說:“娘,你管她呢!人家想給咱省點兒咱還不高興?”


    小梅叫她婆婆在家裏把麵和上海米泡上,叫我跟她一塊去供銷社買肉。我說我留下來割韭菜吧,這樣分配勞力比較合理。心裏是不想出去,我挺怕村裏人那毫不掩飾的目光,使人覺著自己像沒穿衣服。小梅聽都不要聽,徑自拿錢找兜做著出門的準備。找兜時很是找了一陣,把寫字台一側的幾個抽屜都翻遍了。頭一個抽屜裝著些梳子鏡子發卡之類的雜物,靠外邊有一瓶藥,“複方18甲基炔諾酮”,長效避孕藥。我想起在護訓隊學過的,警告小梅說長年用此藥可能真的要永遠不孕了。她笑笑把藥放回抽屜關上,繼續找兜,在最後一個抽屜裏找到了一個尼龍兜,我們拿著一塊向外走。


    小梅的家在村東,供銷社在村西。貫穿東西有一條挺寬挺平的沙土路,路的左右分站兩排刷刷的白楊。八月午後的陽光很硬,但一走到白楊樹下頓覺清爽陰涼,溫度差了至少兩度。小梅挽著我的胳膊在白楊樹下走,邊走,邊一一地同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叔,涼快哪!”“來客啦?”“嗯哪。俺部隊上的戰友!”“他叔”是個老頭,裸露著上身,胸前皮肉耷拉著像火雞的脖子。我衝他笑笑。走出不遠,小梅又叫:“嬸兒!”“喲!這是誰呀?”“嬸兒”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目光灼灼。“俺戰友!專門來看我!”“嘖嘖!從哪來?”“北京!”“北京”二字小梅說得格外響亮,我衝“嬸兒”笑笑,“嬸兒”也對我齜了齜牙。走沒幾步,又聽她在後麵叫道:“下晌做什麽待客呀?”“包子!”“就這!虧你說得出!今兒個不弄他個十碟八碗的,對得起你那家那些嘎嘎響的大團結嗎?”“俺戰友就喜歡這口!”小梅頭也不回朗聲答道,嘴角掛著淺淺的笑,走遠了,怕我不明白小聲解釋:“農村都這樣,日子過富了還行,要是過窮了,孩子出來都沒有喜抱!”其實我特別明白。我為她高興。


    供銷社很大,像小城市的中型商店。人不多,賣肉的地方稍多點,肥瘦任挑揀。小梅在懸掛在鉤子上的豬肉前站住,並不急於買,目光沉著地在豬肉上逡巡。我有意站得離開她一些,免得在這個需要固定一會兒的地方被人談論。我的穿著並不特殊,但我深信外地人穿什麽在這裏都別想蒙混過關。這種現象很易感覺卻不好解釋。人們在打量我,但小梅不在身邊我盡可以對所有的打量佯作不知。微笑了一路了,很累人的。小梅在挑肥揀瘦。“新鮮不新鮮?”“不知道!”賣肉的脖子一梗,臉一揚,一看就知道了肉的質量。小梅笑笑。“要那塊!……瘦的!肥的一點不要!有多少算多少!”她展開握在手心裏的一小卷子錢數著,這時身後走過來一個胖得絕不難看的少婦,三十多歲,鼓鼓的前胸將衣服撐出了橫褶。她在小梅身後站住,探頭看了看小梅手心裏的錢,又縮回頭,神情活潑地自己對自己笑笑,很高興的樣子。“嗨,大妹子,割這麽多肉,到底是有錢人啊!”小梅嚇了一跳,我也趕緊往人背後縮了縮,生怕小梅再向人介紹“俺戰友”,從來沒有被人當光榮炫耀過,不習慣。不料這次小梅根本沒這個打算。她一看到那女人馬上轉回頭去,一聲不響。“俺大兄弟回來了?是得犒勞犒勞,男人不能光使喚。”女人說著,臉上綻出了一個笑。笑著,她說:“割點羊肉!羊肉性熱,來得快,上勁!”小梅仍是不理,交錢拿肉招呼我走人,滿臉的鄙夷。出了門對我說:“寡婦!離婚的!說是感情不和,其實是嫌她男人那玩藝兒不行,聽著都肉麻!村裏好人沒願搭理她的,她也就賣花生不帶秤杆子論了堆了,見天說那麽些褲腰帶下麵的話,招惹得幾個賤男人三更半夜趴牆頭,好幾次她家的狗一叫一宿。她養了三條狗,一條凶似一條……”


    小梅的婆婆在家已經和好了麵泡上了海米割了韭菜,正在擇。小梅見狀大聲埋怨著攆她回屋歇著。老太太對我笑笑,順從地走了。我說:“你和你婆婆關係還不錯?”


    “還行。現在的老人,你隻要手頭大方點,勤快點,能處好。”


    “該讓老人抱孫子啦!”


    小梅笑笑,繼續剁肉,沒吭聲。


    包子極好吃,吃得我胃都蠕動不了了。小梅帶著我去散步。我們走在鄉村的田野裏,太陽已經完全隱去了,四周是一片朦朧的黛綠。


    “還記得嗎,在醫院時咱們常去海邊散步,你,我,廖軍醫。廖軍醫說為了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一定要保持步速,結果散步不像散步,倒像是急行軍。有一次幾個男兵就跟在咱們後頭喊一二一,那天我穿的是剛改過的軍褲,偏偏屁股那裏改瘦了。”


    “還記得嗎?在島上比這晚些時候是捕蝦的日子,咱們不吃蝦,隻吃螃蟹。廖軍醫說吃螃蟹不能吃梨,吃了就中毒。你問她是哪本書上說的。她說是她姥姥說的。你不信,你說咱吃的都是活螃蟹。她說這跟死活沒有關係。你不信,真的吃了一個梨,洗幹淨削了皮吃的,還是中毒了。上吐下拉,還不敢去門診看,食物中毒算事故。幸虧廖軍醫偷著給你開阿托品治,才好了。”


    小梅悠悠地說,我靜靜地聽,心在溫柔、憂鬱的甜美中融化。我們那時真年輕,年輕得像大海的黎明。


    回去時已經很晚了。月亮為我們照著回去的路,月光靜靜的,村莊靜靜的。小梅的婆婆已經睡下了,大鐵鍋裏焐著熱水,灶堂裏依然可見餘燼疲乏了的灰紅。小梅把鍋裏的水分別盛進兩個桶裏,再對上涼水,拎到院子裏。我們在院子裏洗澡。明知不會有事兒,我心裏還是發虛——院子太大了,頭上就是天,天上有月亮有星。小梅笑我,三下兩下脫掉衣服為我樹立榜樣,我心一橫也就豁出去了。我們用瓢舀水肆無忌憚地往身上澆,舒服極了。小梅說我瘦了。我說她胖了,但更好看了。她的皮膚細白,澆上水後,在月光下像瓷器一樣閃閃發亮,胸部依然那麽好看,飽滿高挺。她曾經為此苦惱,用一個自己縫製的寬布條將胸緊緊勒平,被雁南發現後好一頓火,買了兩個正規胸罩扔給她說:“婦產科的人連這個都不懂嗎?你這樣搞會得乳腺炎乳腺癌,至少是乳頭凹陷,生了孩子不能喂奶!”小梅吭哧了半天說,他們村的人都說讓男人摸過的姑娘這裏才會大。雁南氣得笑了起來,說你怎麽樣你自己還不知道?她立刻釋然了,換下了寬布條,從此後那小胸脯便高高挺了起來,宛如雕塑家的作品。雁南悄悄對我說,小梅這種型的人生育能力特強。我問她是不是她姥姥說的。她大笑著點了點自己的鼻尖。


    “小梅,該要孩子啦!”


    “非得要孩子嗎?”


    “為什麽不要呢?”


    小梅舀起一瓢水往身上澆。月光下,水似碎銀般在那豐滿細白的軀體上閃爍,靜靜地,若有所思地。她說了:“他,不行。”


    “不育症?”


    “比那還糟。他是半點兒都不行。……你信不信,我現在跟結婚前一個樣?”


    我不信。我提到了那瓶避孕藥。她苦笑了,說這是做給別人看的,他的主意。人家要避孕藥都掖著藏著不好意思,他恨不得敲鑼打鼓讓全村人都知道,就跟村裏那個天生不來月經的女人整天把月經帶掛在當院裏曬一個樣。


    “對不起……對不起!……”


    小梅搖搖頭。“這種事兒,事先誰能知道?咱們認識他之前他的病已經落下了。嚇的。割闌尾,備皮,給他備皮的是個女護士。備皮備到那個地方時他沒能控製住自己,女護士照著那兒給了他一巴掌,說他耍流氓,還嚇唬他說要匯報領導。就這樣。……他本來以為結了婚就能好,他說他不是成心坑我。”


    “沒想法治嗎?”


    “省裏都去過了。”


    月光如銀似水。我們並排躺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涼席爽滑,鄉村的夜風習習。


    “實在不行,離了吧。”好久,我說。


    好久,小梅說:“就為這?那還不得讓人說死!”我無言以對,我是一個外鄉人。小梅又開口了,聲音有些異樣:“他說,他有一個戰友,人很可靠,他想叫他……幫個忙。他說我們不能沒有孩子。你說這法兒,行嗎?”


    我不知道。我握住了身邊小梅的手,她的手心又濕又涼。遠處,傳來陣陣激烈的狗吠。


    次日,我上了歸去的長途汽車。小梅站在車下送我。“韓琳護士,你說他說的那法兒,行嗎?”


    “先別!再治治試試。讓他來北京,找我,我幫他找人!”


    “如果就是不行呢?”


    汽車緩緩啟動了,沒有時間了,我咬咬牙:“那就照他說的辦!”


    沒有別的辦法。唯願那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不僅能給小梅一個孩子,還能喚醒她的肉體,願那蘇醒了的肉體,能去反抗一切的束縛。


    對不起,小梅,對不起……


    看小梅回來,路過大院門口的收發室順便取了郵件,回宿舍。宿舍裏整整齊齊,走前特意收拾好的。進屋把包往地上一放,郵件往上麵一堆,先擦灰。桌子窗台涼席一路擦下去,擦完了就去衛生間洗,一天一夜了,一路的火車汽車,身上髒得一蹭就起泥兒。從頭到腳洗了,把衣服用洗衣粉泡上,這才上床平躺下來,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回來沒能買上臥鋪,一路坐回來的。冰箱裏有走前預備下的黃瓜、西紅柿、雞蛋,再泡袋方便麵,就是一頓很好的晚飯。一個人,最怕外出歸來後屋裏的亂七八糟和一無所有。


    已經立秋了,立秋後的北京,白天再怎麽熱,早晚是涼的。晚風由紗窗裏吹進,徐徐的,絮絮的。我幹幹淨淨地躺在幹幹淨淨的床上拆看郵件,身心舒適。


    有雁南的信,來自“軍區政治部衛生所”,信中說她目前“對新生活很不習慣”。工作上,“事少人多,每天就開開感冒丸胃複康,再不就看報紙聊大天,聊得人心都空了,像個空紙殼”。家庭生活上,“有點像你說的近視眼看人,遠看五官端正膚質光潔,走近了看便知全不是那麽回事。說不上什麽大矛盾,全是小事。比方說如果他現在在家,我就不能安安生生給你寫完這封信,他會時不時走過來大大方方看上兩眼,很是煩人。我希望他關心我的地方他不管不問,我不願別人過問的事上,他偏偏表現得興趣濃厚,不知是他有毛病還是我有毛病。也許我們倆都沒毛病,是一種根本上的不一致不協調。”結論是,“婚姻是大事,寧可沒有也不能湊合。”看得我笑了起來,這就是雁南,隨時隨地下結論,下就斬釘截鐵不留餘地。上封信還說婚姻是生活必需品呢,這次又說寧可沒有也不能湊合了。不過,也許這也是生活的一種本質?如同盲人摸象,每一個局部都真實。


    有一封邀請信,去甘肅河西走廊參觀訪問,去的地方有蘭州、武威、金昌、張掖、酒泉、敦煌,所有費用由邀請方出,二十天。敦煌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但是二十天太長,手裏還有好幾件需趕緊完成的事,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了,不能再耽誤了,去敦煌隻好以後再說。


    有人敲門。我詫異地穿鞋下床開門,是他!心立刻一陣創傷般的悸動,才發現我一直沒有忘記他,他一直就在我的心裏。


    “回來了?”


    “你……怎麽知道的?”


    “我不知道。來碰碰運氣。”我又不知該說什麽了,呆呆地站在那裏。“不讓我進去嗎?”


    “我剛回來屋裏很亂……”


    “——你也很累。好吧,隻說一句:那天晚上的演出很重要,我怕打擾你,所以有意避開;演出完後,她來送雨傘。”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但是剛才的從容、寧靜、閑適蕩然無存。


    我的所有心理活動情緒動態似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仿佛拿穩了我不會拒絕他,無法逃避他,他到底要幹什麽?什麽是他的終極目的?就為了那件事嗎?如果就為了那件事,我不願意。這不公平。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他在昏暗中走回來,解釋說:“外麵太亮了,你不覺著刺眼嗎?”他俯下身子,他吻我了。全身一陣顫栗和渴望的眩暈,什麽是公平,什麽是不公平?斤斤計較患得患失在這裏並不適用。一切聽從愛神的安排,因為一切都在流動;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因為你我都是它的手中之物。人,太渺小了啊!走一步看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開了燈,輕鬆下床,給自己準備晚飯,先用“熱得快”燒上水,然後去洗西紅柿洗黃瓜。


    申申在樓下叫我,大約是看到亮著的燈了。才幾天沒見,申申像是變了個人,瘦了憔悴了頭發都顯得幹澀了——這些都還在其次,主要的是神情中的某種變化,原先的她用我的話說是沒心沒肺,不管什麽事,比如那次遭受“同賣笑女子一樣待遇”,你能感到她是真氣,真惱,但神情語氣裏透著的那麽一點自謔總讓你覺著她其實無大所謂。此刻的她則是完完全全地萎靡了,沒有了那點精神,就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蜷坐在我的床上,彎腰弓背屈膝,腳趾甲上斑駁的蔻丹像是牆皮脫落的牆,透著黯敗。尤為觸目的是兩條腿,一大塊一大塊紅色風團幾乎連成了片,高高凸突於皮膚上,留著抓撓後的血痕。


    “怎麽啦這兒?”我問。


    她先是不明白,後順著我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腿,方道:“蚊子咬的吧。”打從這兒說起,我得知,申申的胖子外麵有人了。


    跡象是早就有了:不愛說話,總發愣,坐在沙發上兩眼看天,對申申極不耐煩,家裏頭大事小事不管不問,對樓道裏的電話卻分外關注,鈴一響,立刻進入狀態,身體繃直屏息靜氣一動不動,警覺如素質良好的犬。有幾次他不在家申申替他接過電話,都是女聲,相同的女聲,纖細柔和的那種。申申問胖子是誰,說是一個朋友的妻子,朋友出國演出,托他照料。


    事情的明確是在前天。前天晚上是胖子籌措多日的獨唱音樂會,媒體通知了,觀眾安排了,有專家,有朋友,朋友還分了工,領掌的,叫好的,獻花籃的。花籃也落實了。甚至還請到了有關的一位重要領導。前天天氣也好,晴,涼爽。總之,萬事俱備。申申擔任這場音樂會的主持人。下午,胖子睡覺,申申做演出準備。這時,那人打電話來了,別人接的,聽到喊後申申去接了電話,告訴對方胖子晚上演出現正在睡覺,有什麽事她可以轉告,對方說聲以後再打就把電話掛了,申申亦掛了電話,一轉身,胖子赫然立在身後,目光森森,嚇她一跳。她說你不正睡覺嗎怎麽起來了?他問是誰的電話。她說了。他說他起來上廁所。說完轉身去了位於電話旁邊的公用男廁所,他們住的是筒子樓。申申沿著樓道往回走,全部注意力留在了腦後。一直沒有動靜。進屋後,從門縫悄悄向外看:他從廁所裏出來了,向這邊看了看,就向電話走去,走到電話跟前卻沒停,依然走,他要去哪裏?他走出了這個樓道的門,踏上了上一層樓的樓梯——每層樓相同的地方都有一部公用電話——申申想都沒想就跟了出去,踏著貓步,迅速輕捷。她在樓梯口站住,這裏看不到他,可以聽到他。


    他撥電話,片刻後,通了。“是我。”他這樣說,又說,“剛才給我打電話了?……對,晚上演出,不能看你去了。感冒好點了嗎?……要按時吃藥,多喝水,早睡覺。睡覺要蓋好被子,不要貪涼,立秋了。這次我就不能親自去替你蓋被子了,你就當是我替你蓋的,記住,我可是要去檢查的喲!……”


    申申下樓,暈頭漲腦,全身發軟,腳底下幾次踏空,幸而手一直牢牢把著樓梯扶手才沒有摔倒。那扶手從來沒見有人擦過,手和衣服都被它蹭黑了,她一點都不知道。


    申申完全是聽憑腳的帶領,走下樓梯,穿過樓道,回到了房間。腦子空得隻剩下了或者說滿得隻能容得下兩個念頭:都相互替著蓋被子了,肯定是有過body接觸了,肯定了!body者,身體也。最近一個階段胖子一直在攻讀英文——不想再在國內蹉跎,準備棄暗投明,去懂得歌劇的國家發展——在屋裏迎著門的牆上掛個小黑板,一天寫上數個單詞,出門進門地背,申申閑來無事,就也跟著背,居然也掌握了不少單詞,居然也能用英文表達個把漢語不好表達或不忍表達的詞兒了。她的第二個念頭是,一定要把他拉回來,從那個女人的被子裏!可是,怎麽拉呢?申申坐在沙發裏,雙手抱著又空又漲的腦袋使勁地想,想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想不出,腦子不聽使喚了,靈感是在聽到他那漸近的腳步聲時到來的——他的“個唱”!在胖子進門的一瞬間,申申鎮定地站了起來,然後,繼續著剛才被中斷的事情,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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