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石頭般的沉默和金子般的堅忍,小司機終於把七八百公裏的盤山土路拋在了身後,把他和我帶到了目的地,駐雲南邊防某軍軍部。在軍部草草地吃了晚飯,我被送到了某師師部。


    師部駐在山間的一個天然溶洞,當地人稱它曼棍洞。洞的進口不大,進去之後無比巨大,且景觀奇特。曲徑通幽處如江浙一帶的庭廊,九九十八彎尋不到盡頭;寬敞開闊處像籃球場,容得下幾個連的兵;洞頂懸石千姿百態,猙獰的,妖媚的,安詳的。一個師的司、政、後機關全住在裏麵,還能夠做到工作區、宿舍區分開,且有食堂,有會場。我被安排在了一個據說是師職幹部才能夠住的單間,那一排單間是在“曲徑通幽處”用一塊塊軍綠塑料布分隔出來的,每個單間一麵是洞壁三麵塑料布,左鄰右舍彼此看得到對方的腳和頭頂,就我看到的頭頂而言均是男性,這令我覺著寂寞而且不便。最簡單的問題,夜裏去哪裏方便?是夜,幾乎一夜未睡,眼盯著在懸掛塑料布的木框上奔跑狂歡的碩鼠,心裏為去哪裏方便的問題焦慮。也曾想過是否用臉盆或茶缸,隨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與左鄰右舍等於是同處一室,一個輕微的翻身都聽得清楚,哪裏就能夠這樣的放肆了?結果是,越擔心越要出問題,這一夜我起來了三次,且都是老老實實去的設在洞外的廁所,穿好衣服,打著手電,提心吊膽,通往廁所的小路兩邊據說都有地雷的。來回一趟得折騰半個小時,頭一趟還差一點找不到回來的路。於是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師領導,堅決要求下基層,並且進一步請示,可否去醫院之類有女兵的地方?


    就這樣,我來到了駐雲南邊防部隊的醫療所,認識了彭澄。彭澄是這個醫療所的護士。我是晚飯後去的,由師的宣傳科幹事陪著,見所領導,見科領導,一級一級,最後,到了彭澄她們宿舍。


    這裏的一切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鋪在床鋪邊當座布的小毛巾被,馬紮子,橫貫房間兩頭的鐵絲,鐵絲上永遠掛得滿當當的衣服,還有氣味,一種化妝品、洗浴用品、水果香和少女氣息混合一起的氣味,潔淨的薰香;甚至連門後簸箕裏的垃圾,都同我們海島醫院宿舍裏的一樣,果皮、紙屑、一團團的頭發。情景也一樣:晚飯後通常是女兵們最悠閑的時刻,趴在床邊寫信的,看書的,織毛活的,聽半導體的,唱歌的。所領導和師宣傳科幹事帶我進去,女兵們紛紛起身,帶著好奇和微微的興奮打量我。她們在這裏很寂寞,無處可去,電視機也少。


    “向大家介紹一下,”幹事開口了,他的音調之高和態度之鄭重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裏,果然,他說了,“這位是我軍著名作家——韓琳!”


    我氣得臉微微發熱,來的路上我跟他說過千萬不要這樣說!剛才在所領導科領導那裏他就是這樣介紹的我,介紹完了,一時間,都讓人家無法做出相應的反應。是過了一會兒,那幾位領導才參差不齊點頭笑道:“聽說過聽說過。……好啊!年輕有為啊!”令我很是難堪。你想嘛,哪裏有“著名”卻不為人所知的道理,這不刺激我嗎?於是來女兵宿舍的路上我特地跟他說了,叫他隻說我是哪個單位幹什麽的就行,不要說什麽著不著名,因為我不著名。他嗬嗬地笑著說我“客氣!謙虛!”我說真不是客氣不是謙虛請他務必如何如何,他答應了,誰料一到現場他竟會我行我素變本加厲呢,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這麽鄭重!是想以這種方式給我一個更大的驚喜?天底下就有這種渾然不覺的木頭,以為隻要他是好心,就有權強行奉送。女兵們都年輕,都不是領導,單純率真,是怎樣就怎樣。在幹事介紹完“著名作家”後,一個個仍瞪眼瞧著我,鴉雀無聲沒有反應,假裝出來的都沒有。幹事這才有了點感覺,趕緊說:“韓作家寫過不少作品,像——”他“像”不出來,把臉轉向所領導:“那什麽來著?就在嘴邊上!”所領導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又咳一聲,最終,也沒有咳出什麽。


    那一刻我不僅難堪,還很難過。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自己是“著名”的,哪怕虛銜浮名,哪怕僅僅是為了不讓這些女孩子失望。設想一下,此刻出現在她們麵前的不是我,而是——彭麗媛吧,那將會給她們帶來怎樣的驚喜、快樂和滿足?將心比心,誰也不會對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平淡平常的普通人感到格外的興趣。這一刻我方痛徹體會道:本就是名利場中人,“名”不為人所知,不能不說是一種失敗,不能不讓人失望。屋裏一時間很靜。所領導到底是領導,堅持要將死棋走活,說還是請韓作家自己介紹一下自己的作品。我當然不會愚蠢到真就介紹,介紹了,得到的如果還是靜默,我隻有鑽地縫了。但這卻是一個開口說話的機會,我知道該說什麽怎麽說,我太熟悉這些女兵了。


    我說:“嗨,我哪有什麽作品?瞎寫,寫著玩兒。我以前也在醫院工作,我們醫院在海島上,病號少,可去的地方也少,業餘時間沒有事幹,就寫東西玩兒。”


    聞此,女孩兒們的眼睛裏閃出了活潑的光,屋裏氣氛開始活躍,接著,一個臉上長有雀斑的胖女孩兒開口了。


    “哎,你以前在哪個科?”


    “內科。”


    一陣嘁嘁喳喳,氣氛更加活躍。


    那女孩兒又問了:“你什麽時候調到北京的?”我說了什麽時候。她緊接著問:“直接從海島調去?”我點點頭。屋裏忽又靜默,但此靜默已不是彼靜默——甭管咱有名沒名,能直接從海島調到北京,也不簡單嘛。


    “我看過你的小說。”


    這時,聽到有人這樣說。聲音發自屋角,以致我歪了歪身子,才看到了說話的人,黑眼睛,小嘟嘟嘴,短發像是剛剛洗過,蓬蓬鬆鬆。個頭目測跟我差不多,腿非常長,估計我穿三號軍褲她得穿二號。我有些緊張,好不容易才把話題扯開,又給拉了回來!臉上保持住微笑,心裏緊張盤算萬一她要是張冠李戴了我是給予糾正還是將錯就錯,同時嘴上敷衍:“是嗎?”


    “是,《解放軍文藝》上,好幾篇寫女兵的,我最喜歡《她們的歌》。”


    “那是她寫的?”雀斑小胖子歪著臉看我問那女孩兒,目光裏帶出了與前不同的審視和打量。


    “應該是,作者韓琳嘛。‘琳’是雙木林再加一個王是嗎?”


    我點了點頭,不知該說什麽,我沒想到,怎麽可能想到?


    小胖子欣喜的一聲尖叫,沒容我看清怎麽回事,她手裏變魔術般出現了一個本子,並且,拿著這個本子來到了我的跟前讓我簽名!事情變化之快像旋轉著的萬花筒令人猝不及防頭暈目眩。喜悅是喜悅,同時還心虛,下意識瞟一眼小胖子遞過來的本子,上麵已有的一個簽名更是嚇我一跳,那名字是:田華。有心不簽,怕顯得小家子氣;簽,除了心虛還有一個非常現實的障礙,字難看。正躊躇間一支摘了筆帽的筆送到了眼前,把我逼上了梁山,簽!字難看,用連筆掩飾,龍飛鳳舞,刷刷刷,一蹴而就,也算有個氣勢有個風格。這麽想著,心裏安定了些,於是屏氣,提筆,手竟又抖了起來,好不容易把手也安定好了,把名簽了,還沒等鬆口氣,又一個本子遞了過來,一本完了,又是一本……恍惚間,感到屋裏十幾個女孩子都聚攏在了我身邊;恍惚間,聽到了小胖子喜悅的尖叫:“那天彭澄給我們讀《她們的歌》,我就猜作者肯定也是在部隊醫院工作,肯定也是女的,要不然不可能寫得這麽像——還真的是!是不是彭澄,我當時是不是這樣說來著?”恍惚間,我想,原來明星是這樣製造出來的。


    彭澄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一個部隊的文學愛好者,一個部隊的女文學愛好者,這是我的小說之所以能被她看到並記住的三個重要要素,三要素缺一不可。她日記本扉頁上用以自我鞭策的警句就是:理想——改行,從事文學創作!這理想彭澄不輕易示人,怕被說成好高騖遠不安心本職工作,但是對我毫無隱瞞。她視我為知己,為人生榜樣,一遍遍問我怎麽走到的今天這一步,我隻好一遍遍地跟她說,她就一遍遍聽,每一遍聽都像是第一次聽,眉頭微蹙,黑眼睛盯著我的臉,像是要把我說的每一個字吃進心裏。我說完了,她會長歎:“其實我也是這麽做的呀,可我怎麽就是不行呢?”


    “你才二十二歲。”


    “我‘都’二十二歲了!”


    “那我都三十了,別活了。”


    “你我怎麽能比?”


    “怎麽不能比?”


    “怎麽比?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三十歲的團長年輕吧,二十多歲的戰士呢,就是老兵了。你我也是同理,你已經功成名就啦韓琳姐!”


    “功成名就!我算是什麽功成名就!功在哪裏名在何方?”


    說這話時我沒有一點矯情,這時我和彭澄已是朋友我不願意讓她對我有不正確的認識,那樣就沒意思啦。她卻說:


    “我要能達到你這一步,就心滿意足了。”


    “你要真達到了我‘這一步’,你就不會這麽說了。”


    “知道知道。就好比,肚子餓時會想,要能吃飽就好了;到吃飽了時又想,要能吃好就好了;到能吃飽吃好時就又想了:吃飽吃好算什麽?豬的理想嘛!”我笑了起來。彭澄常會突然蹦出這麽一些不著邊際的插科打諢的話來,叫人忍俊不禁。


    當時我們剛吃完午飯,正沿著一條旁邊布滿了綠色偽裝網的小路繞著圈散步。我曾建議去前麵不遠的山上走走,她說不行,所裏規定她們的活動範圍隻限於以所部為中心的方圓二百米之內,也是出於安全考慮。所以她們來前線快一年了,其實什麽都沒大見著,還不如我來這幾天見的東西多。站在這裏極目遠眺,除了山還是山,大山小山遠山近山。山裏沒有四季,隻分雨季旱季。雨季名副其實,沒完沒了地下雨;旱季徒有其名,沒完沒了地下霧,那霧淡時如蟬翼,濃時像牛乳,再濃一濃時,就是雨。眼下正是這裏的旱季,群山在雲裏霧裏。


    “韓琳姐,”彭澄遙望著霧裏的群山,“我們兵站宣傳科說,隻要能在《解放軍報》上登兩篇文章,就能調到兵站去。”說這話時她的黑眼睛像是都罩上霧了,迷茫,悵然。


    “《解放軍文藝》行嗎?”


    “當然行啦!”


    “《解放軍文藝》我認識人,我幫你想想辦法。”


    她的黑眼睛一亮:“那我就能改行啦!我一點都不喜歡幹護士,先聲明這裏決沒有瞧不起護士的意思,不喜歡不等於瞧不起,我不喜歡的工作多了,我還不喜歡做國家總理呢!我的意思是說,這是個個性問題,不是思想問題。”


    “誰說你是思想問題了?”


    “領導呀!”她說,說完後又小聲補充,“還有部分的同誌們。”我笑笑沒吭,不想批評她但也不能慫恿她,畢竟她還小還要在這個單位待下去。這時她伸出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胳膊,那手很暖,很軟。我們走在雲南的群山之間,霧越發的濃了,濃得我們的頭發上開始往下滴水。彭澄又道:“其實我工作做得很好,這點覺悟和能力我有。可是不管我怎麽做,他們都說我不安心本職工作,至今,入黨立功全沒我份兒。”我握了握她攬著我胳膊的手,沒說話,沒話說。


    一進醫療所,碰上了彭澄的護士長。護士長很胖,婦人的胖,沒脖子沒腰,才三十出頭的年紀。據說從前還行,生了孩子就成這樣了。她吩咐彭澄下午上班後去三病室,任務是:“陪傷員們聊聊天,快過春節了,容易想家。”彭澄從嗓子眼裏“嗯”了一聲,垂著眼睛轉身走了。


    護士長對我笑笑:“不高興了。都不願意去三病室,嫌沒意思。一病室有個偵察兵,偵察兵嘛,兵裏的尖子,加上小夥子長得也帥,會唱會跳,挺招人;二病室軍長的司機在,是位消息靈通人士,天上地下的事沒他不知道的。我看他是吹牛,架不住女孩子們信,也是我們這裏太閉塞太枯燥了。三病室什麽沒有,八個傷員八塊老實疙瘩,上回派小丁去,一下午,一個和八個,大眼對小眼,不說話,說不起來。下班後我批評小丁,小丁委屈得哭,也知道不能全怪她。”


    “彭澄行嗎?”


    “她行。”這時三個輕傷員走來招呼護士長,護士長對我道,“我陪他們出去散步,你去不去?”


    看得出她很希望我去,可是——我說:“我還有點事,咱們抽空聊?”


    我想去看彭澄,護士長的話使我好奇。


    還沒到一病室呢,先聽到歌聲了,男聲,唱的是《雨中即景》的“士兵版”,聲音不錯,想來就是那個招女孩子們喜歡的偵察兵了。歌詞屬自填,寫他們自己雨中洗澡的事兒:“嘩啦啦啦啦下雨了,隻見大家們在洗澡。叭叭叭叭叭脫衣服,個個脫得赤條條。(白)你想看也看不到——”哄,大笑。這笑顯然是針對了這屋裏的那個女護士。


    二病室有人在繪聲繪色地說書:“軍長家屬一氣之下給軍長發了封信,嚴格說發了個尋人啟事,‘xxx——咱軍長的名字——男,身高一米五○,x年x月x日赴命赴滇,至今三月有餘杳無音信,有知其下落並通知家屬者致重謝。’軍長這才給他家屬寫了回信,四個字:‘查無此人。’軍長說老子的身高明明一米六六嘛,哪裏能接受她的這個侮辱……”屋內大笑。說書的自然是那位司機。姑娘們說得不錯,在這兩個病室執行任務,不僅輕鬆,而且快樂。


    三病室卻沒有動靜,越近越安靜,我在敞著的門外站住,悄悄向裏麵看:這是一個十六個床位的大病房,住著八個傷員,傷員們半坐半臥在各自的床上,彭澄坐在房間盡頭的一個空床上,麵對著他們。


    “難道說,就沒一個願出節目的?”彭澄說。傷員們紛紛小聲說不是不願,是不會。彭澄說:“不會節目,會說會笑吧?……那就行!我跟同誌們交個底,我今天下午的任務是製造節日氣氛,春節了嘛。待會兒領導還要檢查,看我節日氣氛製造得如何,到時希望同誌們配合一下,大聲說話大聲笑——體現節日氣氛的意思,不想笑的也請裝一裝,估計領導待的時間不會太長。總之吧,為了我的個人進步,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話音剛落,全場開懷,包括躲在門外的我。笑著,傷員們就“個人進步”這個話題七嘴八舌地向彭澄問開了。


    “彭護士入黨沒有?”


    “入了!”稍停,“思想上入了。”


    又是一陣會心的笑。笑聲中又有人高聲地問:“那,立功了嗎?”


    “立了,二等功!”等全屋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叫,彭澄方道,“我們所立的集體二等功,有我的一份。”


    士兵們開心極了,屋裏氣氛立刻活潑、融洽起來。我悄悄向彭澄看去,她也在笑,細密的小白牙一閃一閃,黑眼睛笑成了兩道縫,光潤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像個喜慶的節日娃娃。成功地“暖了場子”之後,她開始講笑話。


    “……有這麽一對老夫妻,同年同月同日生,六十歲生日時他們決定慶祝一下。上帝問他們有什麽願望,老太太說,她希望能得到一筆錢,和她的丈夫一塊周遊世界。上帝點點頭,問老頭有什麽願望。老頭說,他希望得到一個比他年輕三十歲的妻子。上帝說,好吧。並即刻滿足了他們各自的願望:老太太得到了一大筆錢,老頭呢,胡子長了,背佝僂了,牙全掉光了,一下子老了三十歲,九十歲。”屋裏靜靜的,士兵們一時沒反應過來。彭澄笑眯眯道:“他的妻子六十歲,正好比他年輕三十歲。”


    士兵們大笑起來,恰好所長路過,聞聲而入,笑眯眯道:“好熱鬧啊這裏!”同時對彭澄點了點頭,表示滿意,表示致意。士兵們一看所長還真的來了,一個個差點沒有笑翻過去,令所長感到了這笑跟自己大有關係,又不知“關係”在哪裏,不免疑惑,但大家隻看著他笑,不予解釋,越發地讓他心中忐忑,出門時下意識把臉對著門上方的玻璃照了一照,沒有問題。於是小聲問站在門外的我:“他們笑什麽?”


    我安慰他道:“彭澄講笑話呢!”


    那個下午結束的時候,彭澄給傷員們跳了舞,霹靂舞。她跳舞的時候就沒有人笑了,人人屏息靜氣,生怕打擾了那個美麗的舞者——年輕女孩兒仿佛陶醉在了另一個世界裏,臉上的表情如夢似幻:眼睛眯起,喇叭花似的雙唇微微張開,目光透過迷蒙的睫毛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望去;手臂如鳥兒飛翔的兩翼般舒展、輕搖;兩條長長的腿大幅度抬起後再無聲地踏下,如同踏在棉花上,又如同飄浮在雲朵裏。八名傷員都是外傷,有的輕,有的重,此時,棕黑的臉上一律輕漾笑意,含著友愛,不用說,還有傾慕;身穿夾克式綠色作戰服的女孩兒背襯雪白的“天幕”、麵對年輕的士兵翩翩起舞,把春節前的邊防裝點得寧靜、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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