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建議說:“媽媽,咱們把他送回去吧。”


    “誰?”


    “弟弟。”


    “送回哪裏?”


    “醫院啊。”


    當時是晚飯後,我帶冉去取奶,海辰在家裏睡覺。這麽大的嬰兒,一天有一大半時間要用來睡覺。隻要他睡覺,窗簾就得被拉上一半,那窗簾是墨綠色的,因而房間裏有一大半時間光線昏暗,而且,桌上、床上、椅背上,到處是嬰兒用品:高高矮矮的瓶子,尿布小衣服小毯子……冉不僅沒有地方玩,還要不斷地被大人告誡說“小點聲,弟弟正睡覺!”“不要動那些奶瓶,剛消過毒的!”從海辰進家,冉的周末就沒有了意思。也是從海辰進家,冉的每一次歸來對我也不再是樂趣。總共那麽大點兒的地方,大床小床桌子櫃子擺上再就沒有多少空間,兩個大人在其間活動時不時還要摩肩接踵,何況再添一個五歲的孩子?何況“一個孩子頂得上十個大人”?冉算是聽話的了,在男孩子裏,算是乖巧的了,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不讓他幹什麽他就不幹什麽,就這樣,不到半天工夫還是碰砸了一個奶瓶一把湯匙。桌上東西擺得如同多米諾骨牌,且大都是易碎物品。奶瓶裏裝的有奶,讓小梅好一頓掃、擦。我沒說冉,但是也沒刻意掩飾內心的煩躁。奶摔了,又要重煮,而且,每天的奶有每天的定量。沒有這些意外,一個嬰兒的正常所需就夠人煩的了。我皺著眉頭,重重歎氣,不看冉,隻叮囑小梅掃幹淨一點,別誰不小心踩上,紮了腳。嬰兒說不上什麽時候就會出點緊急情況,逼得你時而要赤足在房裏奔波。小梅去衛生間涮拖把,我抱起被奶瓶落地的猝響驚醒的海辰,哄他繼續睡覺,書上說嬰兒的睡眠非常重要,直接關係到他的大腦發育和身高,同時這時的嬰兒聽覺靈敏性已逐漸增強,但神經係統尚未發育完全,極易受驚,我一直抱著他哄了近二十分鍾,他才又漸漸睡去。待我將睡著了的海辰放在床上,才突然發現,這麽長時間,屋裏靜得沒有一點聲響——冉呢?


    冉半趴半跪在屋角組合櫃的台麵上,畫畫,每換一支顏色筆,都小小心心,輕輕放,輕輕拿,稍微弄出了一點動靜,就趕緊扭過頭來向我們這邊看。他畫畫的那個地方是這個半拉著窗簾的房間裏最暗的地方,但也是屋間裏唯一可以容他擺下紙和畫筆的地方。至今,每想起半趴半跪在昏暗屋角裏的小小的冉,我都要問自己,如果,冉也是我的親生孩子,我會不會這樣?


    那天,晚飯後,我讓小梅在家,我去取奶,帶著冉。


    外麵已是春天了,遍地楊花,滿天柳絮,院子裏的白玉蘭樹也開花了,那花開得潔白高貴飽滿,使原本幹巴巴的枯樹立時變成了美麗的年輕公主,引來不少人倚偎著它擺姿勢照相。我一手拿著奶筐,一手拉冉。一俟走出那間擁塞的小屋,離開了那個須臾離不開人的嬰兒,頓覺天地寬闊空氣新鮮,身心輕鬆得如同柳絮般能漫天飛舞。可能是感受到了我的這種情緒——我說過,冉是個敏感的孩子——冉對我說了上述的那番話,那番讓我把海辰送回醫院裏的話。即使冉不是我的親生孩子,我也沒有辦法麵對著這樣的信任、天真無動於衷。可是,我又能說什麽?說什麽都無法改變事情的本質,無法改變他和我的命運。我們的命運,包括海辰,包括彭澄,都將因了彭湛的變化而發生改變。但我不能不回答問題,隻好利用大人的經驗和狡猾,裝傻,拖延不答,再伺機把問題引開。


    “為什麽要把他送回去呢?”


    “他太麻煩了。而且,整天睡覺,哭,一點意思都沒有。”


    冉的轉折詞“而且”用得很準,很是地方,一個才五歲的孩子,他有語言天賦。他還樂感好,他還長得好,他還開朗活潑聰明……可是,不論他怎麽好,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見我不說話,冉追問:


    “媽媽,你覺不覺著他麻煩?”


    “覺著!”我由衷附和,並為我能夠對冉由衷而略感寬慰,稍停,又補充說,“真是太麻煩了,我一點都沒有想到會這麽麻煩,一點都沒有想到。”


    冉於是很高興:“我說得對吧?”


    “冉,你想不想照相?”我示意他注意不遠處白玉蘭樹下的熱鬧。


    冉不上當:“咱們把他送回去吧?”


    用的是祈使句式,口氣卻類似斬釘截鐵,帶著急切和敦促還有希望,令我無法再兜圈子,無法回避。於是,我握著他溫軟的小手,慢慢地,清楚地,對他說了我不可能將海辰送回去的道理,冉聽完後便不再說話了,無論我說什麽。路過小賣部,我帶冉進去,給他買了包小米鍋巴,八毛錢。


    八毛錢在當時不是小數,一瓶牛奶四毛五分錢我都舍不得喝,我一向酷愛牛奶及一切牛奶製品,酸奶,冰淇淋,奶油糕點,莫斯科餐廳的那種奶油濃湯,吃起來沒有夠的。有了海辰,便戒斷了這嗜好,不僅奶,蛋、肉、水果也不再吃,日日帶領小梅吃青菜豆腐。也再沒有添過衣服,擦臉用的是一毛錢一管的馬牌油,影劇院也不再去,路過了都想不起來看它一眼,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情。常常,為省幾毛錢,甚至幾分錢,不惜多蹬好長一段路的自行車,去另一個商店買那裏頭相對便宜的某種物品。窮人有的是力氣,沒有的是錢,有了海辰我成了窮人。沒精力沒空間寫作,當然也就不會有稿酬收入。每月二百多點的工資四個人分:海辰一大塊,小梅一大塊,冉一大塊,我的那一塊再壓縮,也不能不吃不喝,如此一分,二百塊錢一點剩不下,還不夠,還要從以往的積蓄裏貼補,月月得去銀行裏取錢。每次趴在銀行的櫃台上填寫取款單時,腳都有些發軟:當有一天無錢可取的時候,我怎麽辦?彭湛走後再無錢來,不知是疏忽,還是覺著已經一次性拿來過兩千多塊的錢,從道理上講,已不欠什麽。從他撇下我和出生才十四天的海辰義無反顧瀟灑離去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們之間已無情可言,隻剩下了理。按理,常理,從錢的數目上說,他是不欠什麽。但幾乎沒怎麽猶豫,我就拿出八毛錢給冉買了鍋巴。事後曾反複想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麽。僅僅是出於對冉的憐惜,一時衝動感情用事,還是帶著某種預謀是一種事先的補償?冉接過了鍋巴,拆開了,吃著,但還是沒有說話,又默默走了一段路後,我問:


    “冉,想什麽呢?”


    “沒想什麽。”


    “媽媽家房子太小,有了弟弟,冉就沒法痛痛快快地玩了,是不是?”


    “嗯。”


    其實我完全知道令冉不滿、不安的真正原因,那原因就是,有了海辰之後,我對他的忽略忽視。但他再聰明,也隻有五歲,根本無法將這樣複雜的感受表述清楚,很有可能,心裏都沒能理得清楚,於是我再次利用了成年人的經驗和狡猾,用暗示、引導的方法,將事情引離開本質,以推卸責任,然後,好比較輕鬆比較自然地使他接近我設定的目標。我說:


    “冉,要不,你先去爸爸那裏住一段?”


    這是我由來已久的想法,在海辰還沒出生的時候,在彭湛情感發生變化的時候,尤其在海辰出生之後。隨著嬰兒降臨而降臨的繁雜沉重令我始料不及,此前我曾多次設想,孩子一出生,就恢複單身時的生活習慣,天天早晨跑步,盡快恢複體形恢複健康的生活,多麽天真。殊不知真正無以逃遁的、無時無刻的、周而複始的、可以令人呼吸困難神經崩潰的艱難在嬰兒出生之後。常常,你要在萬籟俱寂的夜裏清清醒醒,因為你的嬰兒這時候正玩得高興;常常,餓得頭都發暈了時你才會模模糊糊地想到,午飯是不是沒有吃?常常,日上中天了你還沒有刷牙洗臉,尿布、奶瓶、奶鍋等瑣碎一件連著一件,連成了串,牽著你的鼻子,要你跟著它走。偶爾,在鏡子裏你看到了自己的臉,會情不自禁地驀然一怔:這是誰?麵色土黃頭發幹澀眼角處還夾著一粒大大的眵目糊……日複一日,月複一月,讓冉離開的想法愈深,愈甚,愈切。如同一頭負重跋涉的疲憊的牛,我渴望將背上的重量減輕,哪怕隻是一點點。冉若離開,那麽,一個月光托兒費就可以省下七十八塊,還不算冉的其他零碎開銷和周末回家的吃用,這筆賬不用算完就已令人心情激動,但我還是沒說,沒對冉說,也沒對彭湛說。之所以不說、上次彭湛走時都沒有說,僅僅是因為冉,因為他對我和這個家的依戀。我等待冉的回答,心情複雜。冉說:


    “好吧。”


    我的心重重地一沉。


    當晚,我給彭湛寫信,讓他來把冉接走。


    冉非我所生,冉的父親另有所愛,而今,唯一令我裹足不前的冉的依戀也消逝了,那麽,我就沒有了任何的枷鎖,情感上的,道義上的,責任上的。信寫完後,在署了名字和日期之後,我加寫了一段“又及”:“來時請把冉穿小了的衣服鞋子襪子之類的盡量給海辰帶來,這會節省很大一筆開銷,你知道的,家裏請了保姆,吃住用加上工資,需要不少的錢。還有海辰,還有冉,都需要錢。”委婉地說出了我的要求,這對我已經不易。迄今為止,除了這次,我未對任何人訴說過窘迫,再好的朋友,申申,雁南,不說。怕人回避,怕人關心。對母親更是不說,父親去世,家裏的經濟收入已減少了大半,我不能再讓母親操心。


    四月,彭湛來京。


    那個雙肩大背囊由於沒裝什麽東西,被他兩條背帶並成了一條,單肩斜挎,整個人看上去瀟灑輕鬆,生氣勃勃。來時,就托人訂好了返程票,解釋說他那裏很忙,百事纏身,不得不惜時如金。他們是晚上的火車,早飯後,他從賓館直接去幼兒園把冉接了出來。他沒在家裏住,關於這點,我們事先並無商量,卻不謀而合。在我,是因為家裏再也騰不出一塊地方來給一個男性成人容身。在他,是因為什麽?會不會因為走前對某個人有過某種承諾?現在,我越來越對那個人的存在深信不疑,那個女人。沒有醋意,想想而已。偶有好奇,也會猜,她是誰?漂不漂亮?幹什麽的?多大了?


    他什麽東西都沒給我們帶,也沒帶錢。他不可能沒看到我的那段“又及”,那段文字就加在日期的下麵而不是背麵,但看他的表情言談行為,仿佛無這事一般,或者說,他像是根本不知道我需要錢。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由於過於委婉?不知什麽原因,盡管夫妻了一場,我始終沒有養成向丈夫伸手索要的習慣,不管要什麽。是因為我們的相處過於短促,未等親昵到那個程度就又重成陌路人的緣故,還是因為我的思維方法有問題,不知如何正確對待自己的丈夫?我決定直說。當麵。索要。兒子的出生不僅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生活內容生活追求,看來還將改變我的性格。


    我讓小梅抱海辰出去曬太陽,讓冉也去,家裏隻一間屋子,不想當著第二個人的麵跟人要錢。我必須抓緊時間,他們晚上就走。直覺地感到,冉這一走,彭湛跟這個家就算割斷了最後的一點有效聯係,從此後他極有可能黃鶴一去無消息。突然發現冉在我這兒對彭湛是一個牽製,冉之於我之於他居然還有著人質之於對立雙方的作用,否則,僅憑我,怎麽會叫風流倜儻日理萬機的他千裏迢迢趕來坐在這裏?想到這兒我不由得要笑,盡管心中陣陣痛楚:我喜歡冉,心疼他。但是,這喜歡這疼,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超出繼母對繼子的範圍。


    他好像預感到了什麽,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眼睛裏帶著警覺,戒備,那神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與你陌生而相互麵對著的一隻貓,一隻狗,或一隻其他的什麽獸。


    我是這樣開的頭:


    “我的信你收到了嗎?”


    “哪封信?”


    “讓你來接冉的信。”


    “當然收到了。要不我怎麽會來接他?”停停,又補充一句,“一收到我就來了!”


    口氣裏帶著點討好,我想這是因為心虛的緣故,我不會因之所動的,我繼續說:“我讓你把冉小時候不穿的衣服給海辰帶來……”


    “那得找!不知道在哪個櫃子裏,都是他媽收拾的,我那麽忙!”


    我不由倒抽一口氣。原本想含蓄一點,不願開口就說“怎麽沒有拿錢來!”讓對方和自己都尷尬。關係再不好,也不便無禮,所以盡管已下定了決心直言不諱,話到嘴邊還是拐了一個小彎,不想這一拐就拐不回去了,對方不想回去,他一直利用的就是你的虛榮,你的迂腐,你的軟弱,以及你身上一切與所謂的教養有關的惡劣習性。我被激怒了,被自己激怒。


    “那你就該帶錢來!!”


    我一下子衝到了他的麵前,大叫大嚷,同時聽到自己的嗓門兒高得都有些破了。可惜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的尊容,想來齜牙咧嘴、張牙舞爪的樣子形同任何一個潑婦。他顯然沒有料到,被嚇了一跳,怔怔地看我,像看生人。他不認識我了,他從沒有見識過我的這一麵,我自己都沒有見識過。它一直潛伏在我的身上藏而不露,如果不是因了他,也許會終生潛伏,仿佛醫學上的健康帶菌者。是他刺激出了我人性的弱點,我的人性惡。都說一個女人是一所學校,反之,不也同樣?


    他回過了神來。


    “我上次不是帶錢來了嗎?”


    “嘁!”


    “兩千多呢!一個人一年的工資呢!就是拿到法院裏判,也不能說少!”


    “判!”他已經想到法院想到“判”了嗎?這念頭隻在我腦中一掠,便被排除了出去。對想也沒用的事情,我一向的原則就是,不想。我跟他算賬,隻算經濟賬:小梅的工資,冉的托兒費,四個人的吃喝洗涮住房水電。至於其他,那辛苦,那焦慮,那已然是如煙往事的文學和舞台,隻字不提。提這些我會哭的,但我不能在此刻哭,更不能當著這個人的麵哭,不想讓他有任何的不良誤解。最後我說:


    “別說兩千,就是兩萬,四個人花,一月月地隻出不進,也撐不了多長時間!”


    他兩手一攤,道:“我這不是要把冉帶走了嗎?”


    “海辰呢?這個孩子你就不打算管了嗎?!”


    這句話沒有經過大腦的批準脫口而出;同樣沒經過批準便奔湧而出的,是淚。巨大的痛苦終於如火山爆發衝出了那一直包裹、封鎖、壓製著它的意誌力的外殼。我為這痛苦所牢牢控製,全身微抖,不知所措,隻是本能地回轉了身去,以避開他的眼睛。身後是通往陽台的門,門外是一大團楊樹樹冠的茸茸綠色,那樹冠鑲嵌在明亮的春光裏,嬌豔得令人顫栗。我筆直地向它走去,腳步匆匆,裝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我來到了陽台上。我趴在陽台的圍欄上舉目四望。淚水妨礙著我的視線,我不斷地用手去抹,同時利用視線得以清晰的每一短瞬,找,找我的兒子。


    ——他坐在小梅的懷裏,小梅坐在花圃矮矮的鐵藝圍欄上,冉一個人在不遠處找著什麽,像是找到了,然後舉著那什麽跑到了他的對麵,給他看。他伸出小手去抓,他笑了,迎著燦爛的太陽大大地咧開了他的小嘴,我好像都能看得到那裏麵沒有牙齒的可愛的牙齦。那牙齦是粉紅色的,亮晶晶的,摸一摸,軟軟的。他是個愛笑的小家夥,每笑,就是大笑,一張嘴巴張開到極限,把裏麵的兩排小牙齦盡情露出。以至於我們院見過他的人都跟我說:“你兒子跟我有緣,見我就笑!”我連連點頭隨聲附和,心裏卻道,他對所有人都笑,並不是單隻對你,當然也就說不上緣與不緣。他笑是因為他快樂,他快樂是因為他舒適,他舒適是因為他不覺著自己缺少什麽,他不覺是因為他還太小——海辰,海辰,海辰,媽媽能給你媽媽的全部卻唯獨沒有辦法給你你的生身父親。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我迅速擦幹眼淚,此刻我尤其的不需要憐憫。左右環顧間,看到了小梅曬在鐵絲上的尿布,不假思索踮腳夠下那個有著兩圈塑料夾的環形晾衣架的掛鉤,高高提著進了屋,然後,將上麵的尿布一一取下,放床上,疊,好像我去陽台是為了這件事情。


    “你不用跟我吼!跟你說,我不吃這個!”他說。


    我鎮定地疊我的尿布,不理睬他的虛張聲勢。


    “喂,冉的衣服放哪裏了?”他緩和了聲音,又說。原來他去陽台找我是為了這個。真可悲啊,這樣隔膜著的兩個人,當初怎麽就能夠結為夫妻了?


    他從櫃子裏扒拉出冉的衣服,然後直接往他那個大背囊裏頭塞,一手撐包一手抓著往裏塞,疊好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了團。我視而不見,硬著心腸不理。所謂硬著心腸,不是對他,是對冉。不是不想為冉最後做一點事情,是不想因之跟他的父親發生關係。同時心裏安慰自己:冉終歸要隨他父親而去適應他父親的生活方式,那麽,就算冉從現在開始適應好了。


    他們回來了,樓道裏傳來了他們嘁嘁喳喳的聲音和輕重參差的腳步。我得抓緊時間了。


    “怎麽樣,剛才我說的那事兒?”


    “什麽事兒?”


    “錢!”


    “我沒錢!”


    沒想到我幹脆他也會幹脆。我不由悲從中來:“我一個人帶著個孩子——”


    他很快回道:“我也是一個人。”


    “海辰也是你的孩子!”


    這次他倒準確理解了我沒有說出的意思,道:“冉也是你的,在法律上。所以,兩個孩子,一人帶一個,正好。”


    天!我看著他,瞠目結舌,傻了。


    他像是終於良心發現,終於有所不忍,低了頭,片刻後,說了,說得很艱難。他說,他的確沒有錢,很長時間了;有段日子,家裏連買醋的錢都拿不出來。這次來京的路費,還是找朋友借的。


    “韓琳,你應該了解我,我但凡有錢,不會說沒有。”


    這倒是真的。有這樣一種男人,手裏有一塊錢他能說成兩塊,有十萬塊錢他就能擺出百萬富翁的譜兒,錢是他們的臉,有時他們寧肯做惡人也不肯不要臉,比如彭湛。我一下子急了,氣急敗壞:


    “你!……你一個人!無牽無掛!一年多了!到底怎麽回事?”


    “不說了。總之,失敗了。”


    他腦袋耷拉在胸前,胳膊耷拉在腿上,兩手垂落,全身無處不透露著沮喪。我比他還要沮喪。在這之前,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障礙隻在於他的粗疏,他的不了解情況,他的自我中心大大咧咧,隻要我克服自身弱點撕破臉皮不管不顧,就能達到目的。我什麽都想到了獨獨沒有想到他會沒錢,誰能夠指望讓對方拿出他根本沒有的東西來呢?


    全身冰涼。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義務幫助我的人。我需要幫助。


    突然地想起了幾個月前那個從高原趕來照看我和海辰的可愛女孩兒,女孩兒曾滿臉通紅地衝著我嚷: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顧家的男人沒本事。她大概沒想到,還會有這樣一種既不顧家也沒本事的男人吧,因而更不會想到,遭遇這種男人,對女人是一種怎樣的災難。有本事又顧家的男人,有,在絕大多數女人的夢裏。


    彭澄返部後就來了信,待我收到時已是一月之後,她們那裏的郵路常常為大雪中斷。信中問了我和海辰的情況,列了應注意的事項,不長,但也不短,該問的問了該說的說了周到周詳,但就是沒有了以往信中的那種表情,仿佛是,失了神的美人。這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女孩兒,不是真傷了心不會這樣。我給她回信,竭盡道歉竭盡安慰。一想到她生活工作在那麽高、那麽冷、空氣那麽稀薄、連水果都沒有的高原上,我的心就會變軟,就會想,隻要能讓她安心,我說什麽都成。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馬上恢複了以往的快樂,生動,燦爛。那信厚得像一本小書,寫了好幾天,事無巨細無所不有。比如:“哎呀,開飯號響了,我得先吃飯去了,再見。”吃飯回來,“我吃完飯了,你猜我吃的什麽飯?”還有,“現在已是夜裏十二點了,她們都睡了,我趴在被窩的手電筒底下給你寫信。我們宿舍的小曾睡覺愛打呼嚕,吵人得很。她們都跟她說結婚之前千萬不能跟男朋友同居,否則會結不成婚的。我說還是得先同居,結不成婚也比離婚強,小曾就說我比她們都壞,嘻嘻嘻!哎呀,我困了,明天再寫吧。”到了明天,“我還是沒有放棄寫作,不知我那詩有希望發沒有。若能發就好了,我就有資本改行了。”這算是她信中比較有實際意義的內容了。這封信我還沒有回。不僅因為她的詩尚沒著落,還因為我和她哥哥的事使我無顏麵對。


    門開了,冉先衝了過來,把攥著的小拳頭伸給我,攤開,裏麵是一隻黑色的螞蟻。“媽媽!看!螞蟻!”


    整整一個冬天沒見到螞蟻了,在感覺上,五六歲孩子的一個冬天得相當於成人的數年,因而真正是久違了。我細細地看過螞蟻,並按他的要求找了一個小玻璃瓶“給螞蟻當家”,然後讓他趕快把手洗了,收拾一下自己想帶走的東西。彭湛警告他說不許多帶。他答應了一聲就開始收拾。畫筆,左輪手槍,高寶拚裝插件,賽車,飛鏢,塑料匕首,手銬,對講機……一會兒就堆起了一座小山。最後,他從他睡覺的小鋼絲床上,抱來了他的“大狗”。


    “大狗”是絨毛玩具狗,大小像一個嬰兒,天藍色,很幹淨很純潔的顏色。是我在北展的一次展銷會上花十八元錢買回來的,那時海辰還在我的肚子裏。冉一看到它就喜歡上了,當天吃飯時也要抱在懷裏不肯撒手,睡覺時就把它放在他的被窩裏,同他枕一個枕頭。那天晚上冉睡下後我去衛生間洗衣服,洗完衣服還聽到冉在熄了燈的屋子裏嘟嘟囔囔,細聽,他正在給大狗講故事:從前啊……後來啊……從此後……“大狗”是他給取得名字,問他為什麽不叫“小狗”,他說,都叫小狗,都聽膩了。很有創新意識。冉非常在意“大狗”的感受,反複問我:媽媽,你說大狗願意在咱們家裏嗎?我說:願意。他說:為什麽?我說:因為你對它好。他說:它原來的家不好嗎?我說:不好。當時我正在做事,不想多說,冉卻不肯罷休,非追問怎麽不好。我隻好放下手中的事,仔仔細細、毫不誇張地跟他說了“大狗”來之前所處的環境:亂哄哄的展銷會,幾十隻上百隻絨毛動物被擠壓在一隻隻大紙盒子裏,展銷會上連暖氣都沒有,人穿著棉衣都覺冷,它們連一件單衣都沒有……冉瞪著雙烏黑的大眼睛聽,半天,一眨不眨。我說完後他說:媽媽明天你帶我去看看!我實在不想去。那時我的腳已開始浮腫,到北展車也不順,自行車又騎不動,可最終還是去了,帶著冉。冉的神情告訴我,這件事對他很重要。去後上了二層,找到了那個攤位,其時展銷會已到尾聲,情景比我形容的還好——還糟!到處一片狼藉,一個小棕熊被弄到了地上,滿頭灰土可憐巴巴,工作人員清掃時發現了它,拎起一隻耳朵一扔,砰,摔進了牆角的大紙盒裏,連土都懶得給它拍拍……冉拉著我的手靜靜看了許久,回來的路上,長歎:大狗真可憐啊!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欣慰,滿足。


    彭湛不同意冉帶大狗,嫌它占地兒,僅冉的衣服就夠拿的了,一個大包塞得滿滿當當,還得另打包。生活必需品比玩具重要,重要得多,成人都這樣認為。彭湛哄冉:


    “冉,這個不帶了,回蘭州,回蘭州爸爸給你買新的。”


    “我不要新的!”


    彭湛便有些煩:“老子的包包就這麽大,你讓我把它往哪裏擱?”


    “我自己拿!”


    “你還要背著你的書包,拿著你路上吃的東西!”


    “我不吃東西!”


    “說不許帶就不許帶!不吃東西也不許帶!”


    “爸爸,求求你……”


    “少廢話!”


    ……


    我理解彭湛,也理解冉,卻無法使他們相互理解;潛意識裏,這時我已把自己看做了外人——我沒有介入這場父子紛爭。


    當明白真的不能把“大狗”帶走,真的要跟它就此分開,冉哭了。他還太小,不可能違抗父親的意誌,這個世界是成人的。冉的哭泣是純粹的——絲毫沒有拿它做武器的意思——因此不想讓別人看到。他一聲不響地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出屋,帶著他的“大狗”,還帶著點刻意的若無其事。我們家隻有一間屋,小梅在廚房裏,冉大約是無處可去,去了廁所,並且把門關上了。當時我正給海辰喂橙汁,彭湛忙著收拾行李,沒有人能夠專門地注意到冉,因此當我想起冉去了哪裏時,已過了好久。


    ——冉坐在廁所的馬桶上,懷裏緊緊摟著大狗,大狗身上滑順的天藍色絨毛,被他的淚水弄成了一撮一簇。


    冉跟我分別的時候沒有哭。


    我送他們父子去火車站,送上了車。由於到得早,硬臥車廂裏人還不多,我幫冉把書包取下,幫他脫了外套,然後挨著他坐下。一路的奔波他出汗了,脫下外套後,捂在裏麵的熱氣立刻蒸騰四起,帶著一股隻有小小孩兒才有的幹幹淨淨的氣息。我的心裏突然湧上了對這個小男孩兒的強烈依戀,潛意識裏,希望他也如此。但他始終沒什麽表示,東看看,西摸摸,不知是由於新鮮好奇還是由於心不在焉,於是,我想到了“大狗”。


    “冉,等著我把大狗給你寄去。”


    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轉臉看我——那雙眼睛又大又黑——片刻後,點了點頭。


    我有點失望,也有所不甘,繼續煽情。


    “回去後我就給它洗個澡,洗得幹幹淨淨,給你寄去。讓它到蘭州的家裏陪你,陪你睡覺,陪你吃飯,陪你玩兒。好不好?”


    “好。”


    就隻這一個字,令我甚覺無趣。


    車內廣播開始讓“送旅客的親友”下車了,我沒有理由再延宕下去,彭湛和冉送我到車廂門口,冉禮貌周到:“媽媽再見。”


    火車啟動,加速,遠去,我的眼睛裏冒出了淚花,心無端地感到委屈。回家的路上,到家後,整個人一直沉浸在這種情緒裏。帶著這情緒,我給大狗洗了澡,洗得幹幹淨淨,晾上,並且連夜找出了寄包裹所需的布,隻待大狗幹了後,就寄往蘭州。


    大狗至今在我的家裏,被擱置在輕易不動的貼著天花板的吊櫃裏。


    冉走後,兩天後,洗了的大狗才徹底幹透;兩天時間,足以使我的情緒發生無數次的變化。當然不是說忘記了這事,但絕不是那麽急於寄它了。看到了它時,就想,有空再說吧;有了空時,又想,這個月算了,下個月吧,這個月錢太緊張,偌大的一個包裹,郵費又得幾塊;到了下個月時,由於嫌礙事,它早已被小梅收拾到了不知哪裏,一旦視線裏沒有了它,這事也就真的漸漸忘了。


    當有一天我在吊櫃裏發現大狗時,已是幾年之後,那時我的經濟狀況已發生了質的飛躍。大狗使我想起了自己當年的承諾,也曾有過這樣的閃念:現在給冉寄去?當然最終我沒有寄,時過境遷,彼時的真誠,此時就是矯情、做作。


    冉早就看透了我,在我自己還沒有看透自己的時候。


    輕視兒童是成年人最易犯的錯誤之一。兒童那種與生俱來、尚未遭到歲月磨蝕扭曲鈍化的直覺,尖銳犀利準確,遠遠超出了成人的想象。


    再見到冉已是七年之後,他的父親來北京辦事,順便帶他來玩,當時是暑假,冉剛結束了小學升初中的考試,考得不錯,差兩分即可入當地一所最好的重點中學。差兩分也不是說不可以上,但須交四千塊錢。彭湛便跟冉的媽媽交涉,一人出兩千,冉的媽媽不幹,說是考上什麽就上什麽;而彭湛也拿不出更多的錢來,他即將結婚,正是用錢的時候,這樣,冉隻能上普通中學。彭湛到北京後打來了電話,聽說冉也來了我很高興,說太好了,海辰等於還沒有見過他的哥哥。彭湛說,冉不愛說話。當時我沒太在意,直到我跟海辰說冉要來、看到海辰為此興高采烈時才突然明白了彭湛的意思,於是把彭湛的話轉述給海辰:冉不愛說話。海辰毫不在意,說,沒關係,他不愛說話我跟他說。信心十足。這個剛剛加入少先隊的一年級小學生本就是個樂天派,第一批入隊的光榮更使他覺著自己如同神話裏的英雄,可以攻無不克所向披靡。


    他們來後,我讓冉去海辰的房間裏玩兒,我和彭湛在客廳裏談事。不多一會兒,冉就過來了,不聲不響坐在一邊的椅子上聽我們說話。冉在,彭湛不便再說離婚再婚這類父親的一級隱私,隻好轉移話題,說到了冉的考學,說到最後,憤怒地譴責了冉的媽媽:“她說她拿不出兩千塊錢來。光她脖子上掛的,手上耳朵上戴的,也不止兩千!我說你還像個母親嗎,撫養費一分不付,不付不付吧,孩子的關鍵時刻都不肯出點血,人怎麽可以這樣自私?!……”我打斷他,對冉說冉你去海辰的房間裏玩好嗎?冉停了兩秒,起身,一聲不響出去。冉走後我對彭湛說,你不該當著孩子的麵這樣說他的媽媽。彭湛說這種人還用得著給她留什麽麵子。我說不是為了給她留麵子,是為冉,你不覺著這樣對冉太殘酷了嗎?他說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殘酷,我對冉的教育方法就是,告訴他生活的本來麵目,絕不要天真,不要幻想。……就這個題目他滔滔不絕地說了開去,我邊聽他說邊注意著海辰房間裏的動靜。沒有動靜。借上廁所去看了一下,房間裏,海辰坐在地板上玩拚裝玩具,冉坐在桌前看書。事後,我問海辰:“為什麽不跟冉說話?”“他不說。我怎麽跟他說話他都不說。”“紅領巾”一臉的無奈,一臉的“服了”,頗有些受挫。


    後來,初中升高中,冉憑借自己的努力一舉考上了當年以兩分之差沒能考上的那所重點中學,隻是益發的話少,整日悶頭關在自己房裏學習,用彭湛的話說:“趕都趕不出去!”口氣裏不無擔心,但更多的,是對自己“教育方法”的滿意,話裏話外,帶著點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喜悅。


    也許冉將來能考上名牌大學,能成名成家,但難道這就是人生的全部?沒有過天真幻想的童年不是童年,隻要可能,成年人就不該讓兒童去麵對什麽“生活的本來麵目”,該由成年人去為他麵對,為他遮風擋雨,等他長大,長大到羽翼豐滿身心強健。


    原諒我,冉。


    ……


    自寄來了那封厚得像一本小書的信後,彭澄再無信來,這麽久了,久得都不正常了。固然我沒回信,但是以前,從來是,我不回信她也要來信的。首先,斤斤計較小肚雞腸不是她的風格,再者,比起傾聽,她更喜歡訴說,同我相反,同我正好是一個互補。隨著無信的日子漸多,我開始不安:生氣了?對我失望了?徹底死了心了?


    為我和彭湛之間的事兒,彭澄專門給彭湛去了一信,口氣之激烈態度之強硬遠勝於對我——到底是親哥哥。彭湛為此大光其火,專門打來長途電話興師問罪:“你跟彭澄說什麽了?”我說:“你幹什麽了?”“為什麽要跟她說?!”“不跟她說我跟誰說?”我說完這話後彭湛沉默了,再開口時語氣就低調了許多,透著一種在他身上罕見的傷感。他說:“你我之間的事,不管什麽事,隻要不是好事,以後就別跟彭澄說了。何必讓她難過?她十五歲就沒了父母,就我這麽一個哥哥。你沒去過西藏,我去過。沒去過的人很難知道生活在那裏是怎麽回事。不要再給她增加煩惱了,好嗎?”我頗為感動,為了彭湛這份難得的細膩,難得的對他身外的另外一個人的體貼,足可見他愛他的妹妹。接到這個電話後的當晚我就給彭澄回了信,帶著感動帶著慚愧帶著想讓對方高興的激情,竭盡道歉竭盡安慰竭盡謊言,沒給自己沒給日後留下一點餘地;再收到彭澄的信時,那封厚得像一本小書的信,信中那毫無保留的信任、快樂叫我害怕,我沒有回信——總這樣撒謊沒有意思,不撒謊就沒有話說——然後,她也就一直無信。


    肯定是彭湛跟她說什麽了,用他慣用的“片斷組合法”在彭澄麵前對我進行了詆毀。他都說了我些什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論他說什麽,哪怕是無中生有是造謠,彭澄都有可能相信,他們是親兄妹。一想到很可能會永遠失去彭澄的友誼、尊重,我的心就沉重,才發現我非常的在意這個女孩兒。


    四月裏那次同彭湛的分手是不愉快的,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的,這客氣和有禮正是由於心和心之間已經有了距離。沒說離婚的話,都清楚這是早晚的事兒。那時在彭湛麵前我已不願提到彭澄了,彭湛似乎也一樣,那心情有點像這種情況下人們的不願提及孩子。孩子是父母的紐帶,是孩子使兩個原本毫不相幹的人的血脈交融在了一起;使兩個可聚可散的人牢牢拴在了一起,道是“牢牢”,卻也脆弱,有點像皮與肉與骨的關係,分開它們是不需多大力氣的,但是會流血,會痛,甚至會殘,會死。我和彭湛之間也有著這樣的一根紐帶,卻不是海辰,至少在彭湛那裏不是,我們的紐帶是彭澄。


    我們都愛彭澄,一如她愛我們。這愛曾使我欣喜,後來讓我沉重,自然而然地便要思考,愛是什麽。恰逢又有關於“愛”的新歌推出,並很快風靡,那歌跟大夥說道:愛是love。歌詞是中英文合璧,且不說我對這類合璧一向持保留態度——因搞不清作者是覺得中文詞匯貧乏得不足以表達他豐厚深刻的情感思想,還是由於他英文好得按不住捂不住地要在創作中流淌、流溢——單就那句全歌中的核心唱詞“愛是love”,就讓我迷惑。愛不是love是什麽,難道是白菜蘿卜?從語言學上說,它是同義反複;從邏輯學上說,違背了“a不能說明a”的定理。當然,歌詞可以不講語言不講邏輯,但總不能蒼白、無理到什麽都不講的程度。倒是那歌手令人刮目,居然就能把一句“愛是愛”的廢話反複重複得千曲百回風情萬種意味深長令人肅穆。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方悟出,內心空空卻能夠做到狀態飽滿,才是一流的演技。


    ——由於心情不好,所以挑剔,所以刻薄,所以偏激。那個時候我已知道,愛還是一種拘牽,是羈絆,是沉重的負擔。


    我決定給彭澄寫信,不再徒勞地等。提起筆來心下茫然:寫什麽?不能再說彭湛,真的假的都不想、不能再說。關於她的那首詩我也無話可說:我已付印了十幾份寄往了十幾處,有熟人的地方,還寫了信,信中懇請他們幫我把這詩發了,並且厚著臉皮,在信尾處做出曖昧的暗示:“友情後補。”但他們無一不是鐵麵無私,鐵麵無情,好歹回了信——沒有熟人的編輯部絕無信來,發去的詩如同泥牛入海——那信還不如不回,“思想膚淺,情感做作,語言缺乏意境”。我很清楚那詩的稚嫩,不管從哪個方麵看,但總想還不至於一無是處吧,首先,它不乏真誠。隻可惜這真誠又很難為外人——我是說沒有身臨其境的人——理解。不得不承認,還是功夫不到家,還是不能夠將一些看似純個人的感受有效傳遞,直至能引起受眾的共鳴。人人的感受,本應相通,做不到這點,是寫作者的失敗。可是,話說回來,他們發過的那些詩,就一定都比彭澄的高明嗎?比起其中某些矯情的、故作晦澀深沉的莫名其妙的文字垃圾,彭澄的《墓地裏隻有一個她》至少明快,健康,好懂。怎麽就不能騰出一點地兒來給她發了,給她一個鼓勵,給她一點希望?人需要被鼓勵被肯定,彭澄就此長足進步也未可知,文壇的一顆新星就此冉冉升起也未可知。而且,在信中我也不是沒跟那些熟人編輯們介紹彭澄的情況,二十三歲,女兵,在青藏高原上。現在想,我的這些介紹同彭澄的詩一樣,是失敗的,我沒有能夠將我感受到的彭澄的處境心境傳遞給那些不熟悉她的人們,也許,還給了他們一種相反的錯覺:浪漫,神秘,奇異,得天獨厚?要這樣,更是害了彭澄,使她的那詩不僅是膚淺、做作、缺乏意境了,而且是無病呻吟,是小女子的顧影自憐,自戀,是吃飽了沒事幹之後的一種消遣。


    我能跟彭澄說的,似乎隻有海辰了。


    窗前的楊樹樹冠如蓋,葉片墨綠、碩大,陣風吹過,沙沙沙沙,蟬兒在其間聲嘶力竭此起彼伏;身後的大床上,小梅正在和海辰說話。海辰還沒有學會成人的語言,隻好由小梅倒退回去,說嬰兒話。兩個人正聊得起勁,咿咿呀呀,有問有答,嘻嘻哈哈。


    這時候的海辰很有一些人的樣子了,所謂人的樣子,是指他不再是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了,他已開始有著人的追求人的特點了。比如,在剛開始給他添加輔食時,我是將分別有著蛋白質、維生素、碳水化合物的數種食品一塊搗碎,攪拌,燒煮,煮出一團說不清顏色的糊糊,喂他,小梅對此頗不以為然,卻也不便多說什麽,畢竟孩子不是她的。但當有一次看到我居然能將蛋黃、饅頭、葡萄、青椒這幾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弄碎了,再和上牛奶一起煮時,還是忍不住了,替海辰打抱不平道:“嘖嘖嘖!這還叫飯嗎?純粹是飼料。”“配方飼料。”我為她做著補充,得意洋洋,自認為這種做法非常實際、科學,值得大加推廣。小梅道:“你以為是喂牲口喂動物哪!”我道:“你以為是喂什麽?”小梅說不過我,便不跟我說,跟海辰說,舉著碗高聲地道:“海辰,來,咱們吃豬食了!”惜乎海辰真的就吃,像一頭真正的小豬,隻要餓了,給甚吃甚,全不管小梅作何想法。隻是好光景維持了不過月餘,他便開始轉變立場,拒食“豬食”,到後來,怎麽哄怎麽喂都不行,小嘴緊閉,左右擺頭躲著已碰到了嘴唇的勺子——我敢肯定這就是人類將“搖頭”定為“拒絕”之意的起源——如果遇上我和小梅也在吃飯,他就會伸出小手去抓我們的飯菜。每到這時,小梅會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什麽都不說,起身去廚房,為海辰做“飯”,花出數倍於我做“豬食”的時間力氣,把同樣一堆東西做得黃是黃、白是白、紅是紅、綠是綠,花裏胡哨令海辰大悅,也令我訕訕,也感慨:這就開始懂得追求飲食的色香味了嗎?說長,就長得這樣大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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