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師裏,在那個寬大套間的不眠之夜裏,淩晨時,我決定當日就走,並且,不再來了。男女情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路在何方?退,退到哪裏,像趙吉樹他們那樣——反目成仇?


    早晨起床號剛一響我就往宣傳科長家打電話請他訂火車票,以免他出操走了。票是中午兩點二十五分的,定好一點半送我去火車站。中午師部小餐廳加了幾個菜為我送行,在家的幾個師領導都來了,薑士安沒來,去了坦克團,坦克團今天換主戰裝備。


    我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本以為至少在午飯時肯定能同他見上一麵。整個上午,我收拾東西,還書還資料,去政治部宣傳科告告別聊會兒天兒,緊緊張張,忙忙叨叨,有意不去找他不打電話,潛意識是想強化那個我一手製造出的戲劇效果,看他吃驚,看他難過,看他不知所措,臨分手前再抽空告訴他我為什麽這樣做,告訴他我那個深思熟慮後的決定,給他留下通情達理深明大義的驚鴻一瞥。什麽都想到了設計到了就是沒想到他會不在。他沒有告訴我他今天去坦克團,我沒有告訴他我今天離開。


    我沒精打采情緒低落如喪考妣,僅憑羞恥心才沒有當眾哭出來,心裏頭又難受又委屈。還不能不應酬,不微笑,說告別話,說感謝話,吃,喝。吃完喝完說完回到房間十二點四十多了,直衝到桌前抓起電話就撥了他的手機。


    “喂?”低而亮的嗓音,微微由下上揚。


    “是我。”


    “知道。”聲音裏笑意蕩漾,毫不掩飾的喜悅、快樂,像個孩子,“吃完飯了?”


    “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晚飯後就回去了。”他安慰我,聲音裏笑意愈濃,接著馬上又道,“我回去吃晚飯!”


    “我要走了,一點半……”


    聽得出來他大吃一驚,我本來就是要他大吃一驚,可為什麽效果有了我會這樣的沮喪?韓琳啊韓琳,你為什麽就不能樸實一點純樸一點該怎樣就怎樣順其自然?你為什麽一定要耍一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害人害己呢?透過滿眼淚水看了手表,五十了!電話那邊他一迭聲問道:“走?回北京嗎?為什麽?怎麽回事?”不等我回答馬上又道,“我馬上回去!”


    我等他。坐不住,站不住,隻能在屋裏來回遛,腳下發軟,心裏怦怦跳得亂了節奏;強忍著不去看表,感覺過了好長時間時才看一眼,剛兩分鍾,接著心中又悚然一驚:又過了兩分鍾!在這種對時間快與慢的矛盾渴望中煎熬了不知多久,終於聽到了汽車駛來的聲音,駛近,吱,在窗下尖叫著刹車,哢,車門打開,咣,車門關上,腳步聲,不一會兒,聽到了公務員招呼師長的聲音。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同時最後一次看了眼手表,一點二十。……哢哢哢哢,皮鞋聲沿走廊急遽走近,每一聲都準準地踏在了我的心上,我站在屋中央一動不動諦聽,全神貫注,都忘了該去提前把門打開。


    門被扭開了——沒有例行的敲門——他出現在了我的麵前,我隔著淚水看他,從頭到腳,寸寸縷縷,點點滴滴:沒戴帽子,臉色棕黑目光灼灼,身材保持很好如一個注重鍛煉的青年人,校官軍服挺括,兩肩上肩章猩黃奪目……我看他,一句話沒說,不知說什麽,腦子裏是空的,沒有是非道德前景後果,沒有權衡思量自尊虛榮,隻想隨著心的感覺而去,隻想隨心所欲,此刻哪怕有人告訴我我後半輩子會為此羞慚悔恨都在所不辭——我撲進了他的懷裏,那個我暗暗渴望了多少回的地方。


    沒有一點意外沒有一點驚訝沒有一點猶豫他抱住了我,他的力氣是那樣大勒得我的肋骨發出了輕微的哢哢聲,隔著雙方的呢軍服我感覺到了他心跳如雷。


    “我馬上要走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


    “我不會再來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


    在黑暗的眩暈中在劇痛的甜蜜中我更緊地抱住了他,他的確是幹幹淨淨的——此前我的這種說法僅是針對男人沒有節製沒有原則的性欲欲望而言——他的身上沒有一丁點大部分男人身上那些隔著老遠就能聞到的氣味,煙味,酒味,油味,汗味,呼吸味,一概沒有,兒童一般,隻有生活習慣極嚴謹規律衛生的人才可能做到這點。他高我半頭,肩上肩章的一角生硬地硌著了我的一半臉頰,很疼,直疼入心。


    “……問你個事兒吧?”我悄然說道。


    “你說。”


    “如果那時我回信說能,你能嗎?”


    “能。”


    “不怕你爺爺,還有,部隊的壓力?”


    “不。”


    “為什麽呢?”


    “那時還年輕,從頭來都行……”


    而那時我卻不能,也是因為年輕。那時我喜歡他卻沒有一點要向縱深裏發展的意思。門戶之見,虛榮心,世俗的勢利,無一不控製、限製著我。世界上哪裏就有什麽純粹的愛情了?所有的愛,無一不是各種條件比較平衡後的結果,才,貌,脾氣,品性,成就,年齡,職業,金錢甚至國籍、種族、健康,就看你更在意什麽了。在他的家中同陳秀得交談時我曾想,看著她的蒼老和蒙昧時想,倘若換了我,我能夠為他做出她所做的那一切嗎?答案是,能。我是一個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人,是一個受傳統文化影響很深的人,我追求事業成功的男人,追求夫貴妻榮。倘若事先知道薑士安能有今天,我做得不會比陳秀得遜色。這就是我和陳秀得的本質不同,我的犧牲須有前提,像一個清醒冷靜的投資者;陳秀得卻是毫無條件,盲目盲從。不同的起點、見識造成了我們的差別,可見人之短長完全可以相互轉化無一定之規。我有見識,這見識由於年輕而成為了一種短視。那時的我不可能想到,窮,貧困,卑微,正是一個人奮發向上的最好動力。若再有了足夠的智力,毅力,體力,定能在殘酷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古人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最終令豪門子弟被“斬”、被淘汰的,正是這些地位低下的人群中的最優秀者,軍隊尤是。在這裏,一旦到達了某種高度,再硬的後門再大的背景也得在實力麵前讓步,軍隊的特殊使命性質使人沒有膽量在關鍵地方施以私心。最有力的一個證明,縱觀今日中國軍隊,窮苦出身高級將領的比例已占了壓倒一切的多數。


    他能的時候,我不能;現在我能了——


    “幾十年了,她為我帶孩子,操持家務……”他仿佛聽到了我的思想。


    “我知道。”


    “她不愛想事兒,知足,這樣的人,壽命會很長,可能比你我都長……”


    “我知道!”


    他立刻閉了嘴,不再說,我也不說,心中的唯一願望是:此刻無限延長。


    ……走廊裏傳來了雜亂的說話聲腳步聲,送行的人們來了。


    我們同時鬆開了對方。


    經過一段不堪回首、千辛萬苦的突擊努力,海辰總算考上了一所比較滿意的中學,但由於離家太遠需要住校。我本發誓不讓海辰寄宿,再麻煩,在他沒長大之前也要把他帶在身邊。我是寄宿過來的,深知寄宿對小孩子是怎樣的痛苦。上小學我有一次高燒,仍堅持做操,勞動,上課,包括體育課,燒再高,沒事人兒一樣。就因為那時已經星期四了,星期六就可以回家了,如果讓人知道發燒就得住隔離室,就不能回家,結果星期六剛一進家門就暈了過去,一個小孩子因為想家產生出的意誌力足可以與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相媲美。那次我的體溫是四十二度,本就是一個普通的急性扁桃體炎,由於延誤治療發展成了風濕性關節炎。父母始終不知道為什麽會成了這樣,因我始終沒對他們說過,憑著孩子的本能我知道他們不會原諒我。他們會認為,一個星期不回家算得了什麽?我卻認為,風濕性關節炎算得了什麽?小孩和大人的價值觀常常是非常不同的。但現在我卻不得不違背誓言送海辰寄宿,孩子是我的,還是社會的,從這次“小升初”白熱化的競爭中我已窺到了一個中國兒童要想成材所必須經曆的種種煉獄般的磨難。曾寄希望於海辰是個天才,天才可以違反常規,為此還特地帶他去做了一次智商心理測試,測試結果,他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兒童,而且,“主流興趣不明顯”,就是說,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有什麽特殊才能可以使他無視當今現行的教育製度而同時又擁有一個較好的前程。他必須老老實實走讀書、應試這條路,考中學,考大學,否則,謀生都成問題。因而當海辰因不願住宿想放棄那所好不容易才勉強考上的好學校時,我發火了,一口氣數落了他半個鍾頭,最後的結束語是:“我不管了,將來看大門還是拾破爛兒,隨便你!”也是人在江湖。幸而海辰是男孩兒,十二歲了,比我當初堅強多了也成熟多了,對於寄宿生活比較快地就適應了,我如釋重負。


    我又是單身了。


    晚飯後,去公園散步,一個人。走得累了,就揀條麵向湖水的長椅上坐下,不論坐多久,再不會有人打擾——已然過了能讓人誤解的年齡。我還在公園裏開辟了一個“我的”地方,一小塊位於颯颯竹林中的空地,青石板地,圍有一圈矮矮的竹柵欄,由於沒設長椅而少有人去,否則,這應是一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深幽,隱蔽,美麗。我每天去那裏做操,廣播體操,還是在海島時學的,新的我不會,來北京後再沒有集體做廣播體操的機會。做一遍五分鍾,我做三遍,然後就去散步,圍著公園的主湖走三圈,全套程序下來,一個半小時;回家後洗個澡,上床看看書,身心舒服,睡眠也因此好些了,人也胖了一點。有一天晚上,當我又懷著赴約會般的心情向“我的”地方趕去的時候,發現有一對戀人正站在我通常做操的地方緊緊相擁著接吻。我的頭一個念頭是:這個地方是我的。第二個念頭是想告訴他們,旁邊不遠處有一個更隱蔽的地方,還可以坐著。當然所有的念頭都隻能是念頭,因為這個公園裏根本就沒有什麽“我的”地方,誰都沒有。我隻能反身沿著來時的甬道離開,心裏頭說不出的難過,好像被誰給拋棄了。


    妹妹送給我了一個精致的小半導體,能收立體聲,說是讓我散步的時候帶著,否則天天一個人一走一個半小時,悶也悶死了。那半導體至今原封原裝地放著沒打開過,我不需要。誰也不會知道,每天這一個半小時隻有做操純是為了鍛煉身體,熬過那一刻鍾後,剩下的時間,於我就是享受是精神盛宴了。我在湖邊樹下林中走,思想穿越了時間空間,不受任何約束地、無限自由地馳騁,無限自由。……把爸爸媽媽接過來住,讓他們每天也來這裏散步。爸爸是個對環境相當敏感的人,他肯定喜歡。可是,怎麽來?我是騎自行車,隻需六七分鍾,總不能讓他們也騎車。坐車啊!我開車。這個時候我當然是早已買好了車,也早已學會開了。每天吃完早飯就送他們過來,我回去工作,他們想回家的時候立刻來接他們。對了,給他們買一部手機。如果需要,每人買一部,現在這在我根本不是問題。……還有個問題,怎麽住。把海辰的房間騰出來!海辰回來就跟我擠一擠。順著這條思路,我開始在腦子裏丈量海辰的房間,選擇家具,連爸爸練字需要的大寫字台什麽樣子都想好了。有一次逛家具城時還專門去看過。……我細細地、點點滴滴地做著安排,怎麽住,怎麽吃,每一個環節都要想到,要解決;如在哪一個環節卡住,就會苦惱,直到想出解決辦法來為止。比如,我看中的那個大寫字台比家中可供擺放的地方長出了兩公分,就讓我流暢的思緒停滯了很久。大前提可以假設,細節必須真實合理,這種暢想方式很像好的小說家創作小說。……穿越了空間時間我與爸爸媽媽相聚,一個晚上下來,充實愉快滿足。


    這天,晚飯過後,我換衣服換鞋,準備去“赴宴”,開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喂?”


    “韓琳老師嗎?……我小李!”


    小李?……噢,小李。我無聲地歎了口氣。一個小青年,二十六歲,是汽車方麵的技術員,說是熱愛戲劇,通過熟人找到了我這裏來。我喜歡交往,但不喜歡無謂的交往,具體地說,與小李的交往我就不喜歡。他是個好青年,善良,勤勉,衣飾整潔;可是有點兒木,有點兒太愛歎息人生啊,痛苦啊,孤獨啊之類。我喜歡的聰明敏感樸素自然,他不具備。他感覺不到我的不喜歡,仍然定期電話聯係。必須承認這是他的優點——他從未有過未經聯係的來訪。但這優點也是出於模仿而不是出自本能,否則他便不會再來電話——我已謝絕他的來訪有四五次之多了。我是理解他的,可能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清楚些。二十六歲了,工作已經定型,精神和情感急需得到新的滋養,這滋養隻能來自一位與之年齡匹配的女性。在這位女性出現之前他與我的交往好比是一九六○年人們賴以度過困難時期的野菜薯幹什麽的。而如果說我之於他是野菜薯幹,他之於我則是一盞白水。這種人物關係的持續相當耗神兒。每每下決心結束它,關鍵時刻卻總是難以啟齒,礙於熟人的麵子,也是不忍傷害渾然不覺的年輕人,就這樣一次複一次地拖了下來。而隻要我不開口明明白白地說,小李斷無自己覺悟的可能。得說,等有了適當機會無論如何也得說。有一天機會似乎來了,我收到了徐彤彤的信,那天小李恰好在。徐彤彤是位青海的讀者,女孩兒,二十歲,某機關招待所招待員。她在頭一封信中並未要求我回信,我卻回了信,因她的那封信打動了我。那是一封真正的信:手寫的,寫在那種上方印有單位名稱、帶格的、軟軟的稿紙上,貼著郵票,通過郵局寄來。我似乎好久好久沒有收到這樣的信了。現在所能收到的信件幾乎都是公函——私人往來都是電話和電子郵件了——硬硬的白光紙,方方的打印出來的字,那種信即使抬頭打的就是你的名字,給你的感覺也是批量產生出來的,不是獨獨針對著你的,缺少那種帶有私密性的親切感。徐彤彤的那封信將一個女孩子苦苦奮鬥時的處境、心境,感受表述得生動、自然、準確、流暢,使我禁不住想同她說幾句什麽。這封信是她給我回信的回信。看完信後我對小李講起了她,講著講著突發奇想,建議他同她通信交個筆友。我不指望也從沒希望這通信會導致什麽實際結果,比如婚姻。隻是覺著這種聯係會使他們雙方都感到些樂趣。私心裏,當然希望充實之後的小李會少些進而停止對我的關照。結果卻適得其反,與徐彤彤聯係上之後,這關照反而愈加頻繁。他需要能有人同他談論徐彤彤,這人非我莫屬。他顯然喜歡上了她,喜歡得不願意見麵,唯恐她長得不對,破壞了他的心創造出來的人物形象。他對自己的形象還是自信的。後來徐彤彤來信說可能來京參加電影學院導演係的招生考試,小李愈發地惶惶惴惴,仿佛他肯定要失去這位感覺中已相當親近美好的女筆友了。他一再地說,說得我也好奇起來,一時間,徐彤彤的模樣兒竟成了一個我時而要揣測一下的謎。


    電話那頭,小李問我:“韓琳老師,最近有時間嗎?”


    “哎呀對不起我最近特忙!你上次送來的電視劇本我已經給你快遞過去了,也寫了意見,你沒收到?”


    “那個沒關係。我是想告訴你,徐彤彤來了。”


    還真的來了。


    “她長得怎麽樣?”


    “這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夠說清楚的!”


    我又歎口氣。小李永遠是這樣,喜歡給最簡單的事情也賦予神秘、複雜、意味深長的色彩,我可不想鼓勵他的這種愛好,便不吭聲了,他終究是憋不住。他說了。


    “簡單說吧,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就是說沒有使你失望?”


    “絕對沒有!”


    “她現在在哪兒?”


    “在我這兒。”


    “在你那兒?”


    “啊。住我這兒。我每晚出去打遊擊,已經五天了。”


    小李家在外地,住單身宿舍。這件事情的發展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或者說,令我感到難以接受。我清楚我的過時,但還是要問:


    “住你那,有必要嗎?”


    回答是“當然”。徐彤彤剛來時住在她的一個上大學的女朋友那兒,但長時間打擾人家畢竟不合適。再說,他的宿舍離考試地點很近,初試二試她都通過了,後天三試,三試一完她就得回青海,她來考試是請病假偷跑來的,想趁明天有空來看我。


    我不能拒絕。


    我看到了謎底。


    不是通常標準裏的那種漂亮,那種光芒四射的美豔,而是耐看。很勻稱的中等身材,深栗色的發絲細細的,絲絨一般。眼睛明亮,看人時目光專注;衣著很隨意,不是另類,沒有另類的怪異也沒有另類的邋遢,隨意而已:深棕長褲,格襯衫,外麵套一件原白色夾克式短風衣,與她臉上的神情十分匹配,那是一種對自己的外貌全不在意的、全然不覺的神情,一種年輕女孩兒少有的神情。她來時半長的頭發用皮筋紮在腦後,同我說話的時候有時會把皮筋取下拿在手裏麵玩兒,於是那頭深栗色發絲便會於頃刻間垂落下來,又順又亮,下頦小巧的明淨麵孔環抱其間,平添了幾分生動,幾分嫵媚。


    我當時當刻就理解了小李。


    卻發現她喜歡他遠不如他喜歡她。


    表麵看是夠親近的。飲料沒了,我要去買,我是主人。徐彤彤攔住我,“小李去!”小李便心滿意足地去,盡管他每月的收入隻有工資。我嘴上說:“哈,彤彤,內外有別?”心裏,卻分明感覺到了那表示親昵的隨便裏隱含著的不恭。女孩子,尤其是這個年齡這種性格的女孩子,很難愛上一個不為她所崇拜敬重的人,崇拜是愛的基礎。


    徐彤彤是通過發表在《劇本》月刊上的《父與子》後麵的作者簡介知道的我的地址的,信的開頭她說對她來說,作者簡介要比作品本身更讓她感興趣:女性,從小島上奮鬥出來。盡管我的年齡比她大著許多,但她深信,我曾經有過的青春與她必有著某種相同之處。她說她之所以要“不嫌絮煩說明這點”,是為了讓我不要把她當成“滿世界請名人賜教的傻瓜”,初見她人也頗有一些她信中的風格。大多年輕女孩兒即使在同性麵前,隻要比她年長,她都要發嗲裝嫩的;徐彤彤不,或說恰恰相反,她極力要表現的是幹練,成熟,不俗。一見麵就大大方方地同我握手,坐下來後就開始唧唧呱呱地說,講考試的事情,也評論時勢,國內大事世界大事,令我遺憾。固然我討厭別人跟我發嗲裝嫩,可也不喜歡女孩兒中性化男性化,漸漸我的話就少了,她的話隨之更多、更密、更快了。……我轉動著手中細高細高的玻璃杯,眼睛盯著那裏麵深琥珀色的茶液,心想他們打算什麽時候走呢?想著,抬頭看她一眼,發現她正在看我,目光與目光相撞,她的臉騰地紅了。突然意識到這之前她雖然嘴一直沒停,眼睛卻幾乎不肯與我對視,偶爾遇上就趕緊閃開:她要表現幹練成熟,她的眼睛出賣了她。那幹練成熟於她隻是外殼,本質上她還是一個年輕女孩兒,甚至比一般女孩兒更敏感更羞澀。這才想起我不也是有過這樣一個階段的嗎?完全拿不準該怎麽跟外界打交道,幹脆一見生人就皺起眉頭板著臉做出一副高傲冷漠的樣子,比她還不如。心一下子變得柔軟了,她幾乎是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屋裏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她再也不跟我談國內國外的大事了,開始說她想說的事。


    徐彤彤聰明敏感,極不安分,對才華和成就的追求到達了極端。讀高中時發表過詩歌散文,因而過早忽視了理工課程,沒能考上大學。此後三年幹臨時工,三年換了三個工種。每次的工種轉換都是因為擅自考學曠工。頭一年考戲劇學院,次年考工藝美院,皆因文化課沒過而名落孫山。第三年玩命複習文化課,專業課她有十二萬分把握。這次電影學院的七百考生,專業初試二試後隻剩下三十七名,她穩在其中。最後一試是小品,更有利於她顯示自己遠勝於其他考生的天賦修養。她這次有可能成功。


    小李回來了,不僅買了飲料,買了啤酒,還買了冷飲,夢龍,可愛多,小牛奶,點點……兩個大塑料袋撐得鼓鼓的,塞滿了冰箱的一個格。


    “小李,你再出去一會兒,啊?我和韓琳老師有事。”


    “什麽事,對我還保密?”


    “就是對你保密!”


    小李衝我意味深長地笑笑,出去了。因為徐彤彤在,我便也還他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其實心裏什麽都沒有。


    “你們笑什麽?”小李出去後,徐彤彤敏感地問。


    我開玩笑似的認真說:“他大概認為你在跟我談他呢。”


    徐彤彤笑笑,又開始說,說她自己,說一個年輕女孩兒苦苦掙紮時所能遇到的一切。說一個頭頭如何要她答應付出某種代價就送她去市文藝專修班的事,說父母對她的不理解不支持,說周圍男孩子的平庸無能,說與同屋女伴的摩擦矛盾,更多的是說她的目標,理想。說到這些時目光閃閃,咬牙切齒。她急急忙忙地說,什麽都說,無保留地流露出對我的敬重、信賴和渴慕。沒有一句話需要對小李保密,她不願他在場隻是因為他和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同,這無疑會影響談話氣氛的和諧。


    ……窗外明亮的陽光不知何時已滲進了柔和的金色,院子裏出現拎暖瓶端飯盒打水打飯的人了,真是不知不覺。我們都不願動,決定在食堂裏打點飯湊合一頓。去打飯時才想起了小李,這半天小夥子在哪裏如何打發的他孤獨的光陰?於是吩咐徐彤彤去找,徐彤彤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衝我齜牙一笑,笑得像個犯錯知錯又不願讓人說的孩子。我卻想不論怎樣我得說說。


    打飯回來等了近一刻鍾才把他們等來,小李臉上一副故意沉痛的表情,這故意的沉痛比真沉痛還叫我替他難過。但我沒說什麽,招呼他們洗手吃飯,小李去開了啤酒。


    我不喝酒;小李喝,很少;徐彤彤喝,一杯接著一杯,菜都不吃。她說她最愛喝酒,也特別能喝。如今女孩子抽煙喝酒是有性格或有才華的一個標誌,我算是一個過時之物了。兩瓶啤酒很快光了,小李又去打開了第三瓶。我從不勸人喝酒,同樣,也不勸人不喝,我覺著那都是個人的事情。小李看著徐彤彤,不時輕輕搖頭,卻也不說什麽。後來我才醒悟到他的不說與我不同,我是無知,他是愛極後的盲目膽怯。所謂盲目,就是他錯誤地認為徐彤彤此刻會不喜歡他的勸阻。


    徐彤彤遠不是她所宣稱的那樣能喝。


    近三瓶啤酒對她來說是過多了。


    發現這點時已經遲了。


    “韓琳老師,你記住:我要是能考來,總有一天會叫北京的地麵在我腳下震顫!我有這個能力!我有!!”


    她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捶著桌子。小李不聲不響把一條毛巾折成四折墊在了她拳頭落下的桌麵上。我不無憂鬱地看著:唉,連疼愛關心才隻敢用消極被動的方式,那怎麽行?


    “我接觸過很多藝術學院的學生,同他們聊過,我一點兒都看不出他們比我強在哪裏!一張口就是戀愛啊感覺啊,真他媽沒勁!可就是他們,有那麽好的老師,那麽多的資料圖書,他們吃剩的,不要的,拿到我們那裏都是寶貝!他們憑什麽?!……韓琳老師,你,到過我們那裏嗎?高原大風,文化沙漠,人要是在那裏待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顴骨上長著兩塊深紅的傻子!”


    我想起了我的海島,四麵水一麵天,那樣的小,而且閉塞。我卻從不嫌棄它,從來不。我對它一直懷著一種柔情,還有依戀,還有愛。但這也沒能使我安分守己,安於現狀。徐彤彤是過於急躁了,急躁容易心浮,還多痛苦。可我不能說什麽,沒有用。此一時彼一時,她的客觀環境比我們那時不知要多了多少的外來刺激。


    “你不說話,你在嘲笑我,是不是?韓琳老師,你記著,我今年二十歲,如果到了二十五歲還沒有出來,就一輩子不見你!”


    我無言以對,唯一能做的是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一隻手,企望這能傳遞給她一點安慰。她卻忽然地安靜了,張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怔怔地看我,接著便把臉埋在了我的肩上。“韓琳老師!韓琳老師!韓琳老師!”她發出了極力壓抑的深切嗚咽。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全身心都感受到了那傷痛、委屈、孤單和柔弱。


    小李默默地去擰了一條濕毛巾給徐彤彤擦臉,她抬頭一看是他,立刻垂下眼睛沉重地歎息了。


    “小李,你出去,好不好?讓我和韓琳老師單獨待一會兒,好不好?拜托!”


    小李臉上露出了真正的而不再是故作的痛苦,還有不解,還有困惑。但是此刻沒有人會給他解釋,不論她還是我。我示意他先出去,他順從地照辦了。


    “彤彤,你對小李該客氣點,人家對你相當夠意思了。”


    “是。這人絕對是個好丈夫。”


    “你不喜歡他?”


    “不知道。談不上。沒想過。”


    “可你卻住在他那。”


    “那你讓我住哪兒?”


    “你在北京不是有女朋友嗎?”


    “她們八個人一個屋,每晚至少折騰到十二點以後;離考試地點還遠,倒四次車!我沒有辦法。”


    “小李怎麽辦?”


    “他心甘情願。我反正是把一切都跟他談開了。我說我要是考取了,人離你近了,心離你卻遠了;考不取,心可能會離你近點,人卻又離你遠了,所以我們注定隻能是一般朋友。當然,偶爾的擁抱接吻可以,別的,不行。——他心甘情願!”


    我沒有對“偶爾的擁抱接吻”表示異議,誰執意要在兩廂情願的事上說東道西,那才是愚蠢。我過時,卻不愚蠢。屋裏安靜下來,徐彤彤拿起小李送來的濕毛巾擦臉,擦過的麵孔立刻在燈下反射出熠熠的光,年輕的皮膚真好。我表示了讚歎,她站起走到鏡子跟前:“是嗎?可惜不能讓你看我十六歲的時候,我那時的皮膚比現在好十倍!”不用看也想象得出,誰不是打十六歲時過來的?……徐彤彤在我身邊坐下,悄悄拉過我的手放在了她細瓷般光潔的麵頰上,久久地,一動不動。幹什麽?想讓這打字的手給她點運氣?這小姑娘顯然已把她全部精神情感心思都凝聚到了一個地方,那地方是她心中最輝煌燦爛的聖殿,她一心一意,急急忙忙,竭盡全力朝著它走,承受著一個又一個無情的打擊,忽略了一個又一個溫柔的挽留。那遙遠的地方實在是太美好、太美好了,它支撐著她的精神,占據了她心靈空間的全部。


    這樣不行。


    我對她講,這樣不行,以切身的體會講。她苦惱地搖頭。她說除了實現她的理想,什麽事也不會有真正的歡樂,包括愛情。否則便是欺騙,欺騙自己,也欺騙對方,在困難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她也渴望過愛情的慰藉,結果導致的卻是對愛情更深更高的苛求……


    我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我,那時的我像海島春天的黎明一樣清新、透明、生氣勃勃。我要改行去護訓隊學習了,同誌們去碼頭送我。風很暖,帶著新鮮的海的氣息,藍晶晶的天空明亮柔和。他也來了,站在人群中,一聲不響;我走過去,心情愉快地同他開玩笑:“有病去醫院找我啊我一定給你多打幾針!”他笑笑,一聲不響。……登陸艇起航的汽笛響了,他突然伸出了他的右手,說:“再見。”我們從來沒有握過手,關係親密的人常常如此,也許,告別時應當例外?我握住了那隻手。那隻手的手心很濕,濕得像是剛剛洗過。於是我想:噢,他是汗手。好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不是由於汗手。那時的我目光是過於集中了,集中到對其餘的一切視而不見。現在如果讓我回過頭去重走,我想我會知道怎樣使我的未來少一些後悔,多一些完美,可惜,許多人生經驗的獲得就意味著它的已經作廢。


    但,能不能讓它還有一點用處呢——哪怕是對別人?


    我又開始對徐彤彤講,很耐心地,懷著憂鬱的熱切。


    徐彤彤很耐心地聽,聽完了,慢慢地說:


    “也許,到我三十歲的時候,連小李這樣條件的丈夫都沒有了;也許,我會後悔。可是,現在,在一個人二十歲的時候,你怎麽可能要她按照三十歲、四十歲的想法去走?……”


    那一刻我豁然開朗,明白了我對過去的一切無從後悔,無須後悔。


    ……


    我在公園的湖邊、樹下、林中走,薑士安走在我的身邊,當然我們不可能像小青年那樣手拉著手,中年人了,手拉手出現在公共場合裏不免肉麻、做作,更何況他還穿著軍裝。逛公園應穿便服,可是我想象不出他穿便服的樣子,沒見過,所以他隻能穿軍裝了。但是我們離得很近,盡可能地近了,近到我時時會感覺到他的肩章的觸碰,嗅得到他身上幹幹淨淨的氣息……


    晚上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了,我洗澡,上床,看書。十點鍾,電話鈴響了,軍線電話,輕柔的鈴聲賽得過最好聽的音樂,我拿起了話筒。是他。低低的嗓音由下微微上揚,帶著點笑意。


    “喂。……休息了嗎?”


    “還沒有。”


    “看書哪。”


    “對。”


    “今天工作順利嗎?”


    “今天好了,比昨天好多了。”


    “聽到你順利比我順利還讓我高興……”


    “我也是。”


    ……


    十分鍾後,我們放下電話,他要回家了,我要睡了,明天早晨八點,天各一方的我們將同時準時開始工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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