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莎好像看出了父親的意圖,他現在是跪在地上的,而身體傾斜的那個方向正是百裏赦所在的位置,父親這是要求他,求他放了自己。


    不!父親這輩子都是高昂著頭顱過得日子,重來都沒有為誰折過腰,更別說是為誰下跪了,他們的生活總是被別人指指點點。


    可能正是因為缺少一種叫做尊嚴的東西,所以不隻是父親,曼莎也從來不接受嗟來之食,也從來不為五鬥米折腰,本來在紅毛怪那裏就難以逃脫的,現在在另一個鬼王的手中,命運也不過如此。


    曼莎有些堅決,不想看到父親跪在地上低聲下氣地求別人做什麽,不忍心看著父親遭這種罪,但是父親的固執也是刻進了骨子裏邊的。就算是拚了最後一口氣,也絕對要讓遺願了解。


    他就像是一個下半身不能動彈的人,在地上奮力地扭動著身子,好像終於是沒有力氣了,也沒有正對著百裏赦,上半身直端端地倒在了地上趴在百裏赦的腳下。


    從父親嘴裏發出十分微弱的聲音,像是蚊子嗡嗡聲一樣,不管現在除了曼莎的抽泣聲也沒有別的聲音了,所以百裏赦還是能夠辨別出他說了什麽。


    “大……大人,好……待她……”從父親的隻字片語中還是能夠聽出來的,曼莎早已經泣不成聲了,雙肩不住地顫抖著,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兒地往下掉。


    父親的頭越垂越低,在曼莎的眼中就像是在給這個陌生的男人舔鞋一般,什麽羞辱都沒有感受,曼莎突然發現這十六年的生活全都是過給別人看的。


    她從來都是活在別人的眼裏,隻要別人一對她有偏見,她表麵上很凶,滿不在乎,但實際上,在心中烙上一層印子,不停地在改變,但現在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多麽的不值得。


    從前所做的一切,都不如將這些時間節省下來,多陪父親說說話,多給他捶捶背,父親的腰因為常年在山中砍柴所以落下了病根,山上濕氣又重,一到下雨天就會疼,為什麽當初因為一些小事情,要跟父親爭論個三五天。


    現在曼莎覺得自己的心在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痛到窒息。


    百裏赦忽的伸出一隻手,張開手掌,從他的手中竟然飄灑出一些像是雪花一樣的東西,落到父親弓著的背上,父親的身影開始漸漸消失,曼莎搞不清楚這個陌生的男人在對父親做什麽?


    跪在地上,不停地搖晃陌生男子的腿,現在曼莎隻覺得渾身無力,根本就沒有什麽力氣再站立起來,阻止百裏赦手上的動作。


    “別讓他再受罪了。”男人冰冷的聲音就像是手中的雪花一般。


    曼莎這才明白,這個男人是為了讓父親減輕痛苦,毫無包袱的死去,但是曼莎還是心有不甘啊,父親說不定還能救活呢。


    雪花還在繼續飄落,現在在人間還是六月,麵前的雪花無疑就是六月的飛雪,不過這也不足為奇,在這地方,還有什麽是正常的?


    曼莎感覺父親的身子已經幾近透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也許是因為自己哭得眼睛已經產生幻覺了?


    曼莎用手揉了揉眼睛,可父親的身體還是在漸漸消失,曼莎連忙過去將父親一把抱住,緊緊地,不要走!


    慢慢地,手上的觸感變得柔柔的,就像是抱了一團空氣一般,曼莎雙臂很用力,在父親消失的那一瞬間,雙手交臂,抱住了自己。


    隻剩下地麵上的雪花,曼莎雙手呈捧狀,小心翼翼地將雪花捧在手心裏,就像是父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一樣。


    可是曼莎的雙手是熱的,一碰著雪花就化成了水,最後和自己的眼淚融在了一起。


    十六年來的一點一滴在腦子中快速飛轉,父親對於曼莎來說就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現在父親走了,曼莎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家也被毀了。


    曼莎突然抱住百裏赦的大腿,在父親求他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叫尊嚴的東西了,“求求你,求求你。”曼莎哽咽得說道,“讓我去父親那裏,你剛才一定是把他藏起來了,求求你,將我帶去和父親在一起。”


    曼莎看著百裏赦幹幹淨淨的褲子,再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手,瞬間又將雙手放開,末了,害怕百裏赦嫌棄,又輕輕地用袖子上幹淨的地方擦拭他的褲子。


    這就是從小到大的自卑,現在在這個人的麵前已經臉麵盡失,跟父親比起來,這些不中用的麵子又算是什麽?


    百裏赦看著這個眼睛腫的像桃子,眯成了一條縫,頭發也是油膩膩的,但是看著她這副可憐的模樣,真是揪心,百裏赦也是從人間來的,這些兒女情長,愛恨情仇都是讓他曾經撕心裂肺的,所以現在看來,自己竟然和女孩有一點感同身受了。


    百裏赦伸出右手,將散落在她臉上的幾根發絲撩到耳後,摸了摸她的頭,曼莎從來沒有感受過來自男人這樣的舉動,就算是父親,也從來都沒有對她做出過如此親昵的動作。


    所以百裏赦一手下來,曼莎的條件反射是緊閉雙眼,她怕,她以為會有巴掌或是拳頭打在頭上,但取而代之的是溫柔的撫摸。


    瞬間曼莎就像是觸電了一般,渾身顫抖了起來,身子也條件反射地向後傾。


    曼莎就是平時承受慣了別人的唾沫,別人的拳打腳踢,沒有受過如此溫柔的待遇,自己的淚水流得更多了,無聲的哭泣。


    那天天色很暗,過了這麽久,絲毫沒有亮色,那天三途河畔的船舟一直停靠在那裏,那天曼珠莎華開得正嬌豔,那天曼莎第一次流淚,將淚水流幹了,那天百裏赦一直在曼莎旁邊陪著她。


    天色根本就沒有亮過,現在竟然也越來越暗,曼莎覺得自己全身無力,大腦一片空白,剛開始還很排斥百裏赦,覺得這些好都不屬於她,到後來,慢慢地對他有些依賴了,至少他是從紅毛怪手中救出了他們的,如果不是他,不隻是父親,自己也是凶多吉少。而且死相很難看。


    曼莎甚至都還不知道麵前的男人是誰,隻是在天快要黑完了的時候,曼莎的肚子幹癟得厲害,“咕咕”叫了起來。一直都沒有開過口的百裏赦突然發話了,“跟我走吧。你要吃點東西嗎?”


    曼莎沒有點頭,因為還是怕,腦袋裏的弦還緊繃著,也沒有搖頭,因為她深知,如果再不吃東西,恐怕得死,現在她想通了,自己的命是父親求來的,她應該好好地活著。


    百裏赦將曼莎髒兮兮的手牽了起來,不過曼莎從來沒有與別人牽過手,現在也覺得十分的不自在,百裏赦的手就像是冰塊一樣,曼莎很害怕自己手掌的溫度像是融化剛才的雪花一樣將他的手也一起融化掉。


    這麽冰的溫度,曼莎的手心居然也出汗了,她十分害怕百裏赦嫌棄自己,又不敢將手掙脫,就一直這樣僵持著。


    百裏赦首先打破了沉默,“你叫什麽名字?”


    曼莎現在腦袋裏裝的全部都是別的瑣碎的東西,心裏空落落的,頭腦太混亂了,思維也不太清晰,再加上現在這個男人也還算是個陌生人。


    曼莎竟然反應了很久也沒有想出自己叫什麽名字,好不容易想出來了又是欲言又止,她嗓子癢癢的,估計是剛才喊破了。


    百裏赦指了指三途河畔的彼岸花,“跟我走進地府,從此與人間之事再無聯係,花開彼岸,作為接引者,通向幽暗之獄。加之姑娘身上的異香實不尋常,就叫曼莎吧。前塵之事,釋然忘懷。”


    從這一日開始,曼莎就仿佛是與百裏赦簽訂了契約,往後的千千萬萬個日子,曼莎都將他視為自己的恩人,她不清楚自己的這種感覺,有的時候她覺得百裏赦像父親,有的時候,她又覺得百裏赦比父親還要更近一點。


    父親和她度過了十六年,到現在算來百裏赦已經和他一起度過了很多很多個十六年了,多到曼莎已經記不得數量了,時間真是一劑良藥,撫平曼莎內心的創傷,像是當初百裏赦所說,忘卻了塵寰,甚至忘記了父親長什麽樣子,冥界對於她來說就是家。


    在冥界裏,她不相信任何人,唯獨百裏赦,就像是當初為父親做農活一樣,她學會了殺人,學會了陰謀,學會了將自己身上的異香培育成一種致命的毒藥。她隻想為百裏赦做更多的事情,來報答他。


    曼莎並不知道自己跟百裏赦的關係應該怎樣去精心處理,她的內心就像是雜亂的野草,百裏赦對她好,她就任由雜草肆意生長。


    但也正如當初拒絕父親擁有別的女人一樣,曼莎拒絕那個叫吳怡的平凡女子,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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