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王純細細看他的臉,他躲開她的眼睛,王純又笑了笑,她是那麽樣的理解他。都不說話了,隻有水柱衝擊水泥池底的嘩嘩聲。


    “等忙過這段,我們再好好談。”片刻後,鍾銳說。


    “不。”王純說,“我現在就要跟你談。”


    聽王純如此說,鍾銳本能地向水房門口看了一眼,不由呆住,王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走廊裏的夏心玉,她身邊一邊一個站著的是曉雪和曉冰,稍後,是丁丁的主治醫生薑學成。


    夏心玉早就要來看丁丁,今天,女兒們實在拗不過她了,隻好兩個人保著駕陪媽媽來。對於同行、並且是前輩的到來,薑學成自然不敢怠慢,請夏心玉到醫生辦公室親自看丁丁胳膊的x光片,看片子問題不大,很快就能恢複。薑學成建議道,“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讓孩子在醫院裏再住一段。孩子的醫療費可以報吧?”夏心玉說這個不用考慮,怎麽對孩子有利就怎麽辦。同時心裏對薑學成印象很好,憑著一個專家的敏銳,她已斷定這個端莊沉靜的年輕人是個幹醫生的好材料,認真、負責,富於同情心,業務也好,好醫生需要天賦。看完片子,薑學成陪她們一起去病房,水房是必經之路,於是,相遇了。


    “媽媽!媽媽你聽我說……”鍾銳說。


    王純急道:“不要說了!”對夏心玉,“阿姨,我來看丁丁,我走了。”說完急急地走了。


    所有人都不說話。


    這天,王純在北京城燈光璀璨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一夜……


    王純一步一步上樓。


    老喬兩口子剛從早市攤上回來,準備吃早飯,這時聽到單元門開門的聲音,許玲芳立刻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側著耳朵聽。


    王純關好單元門,又打開自己小屋的門,進屋,門複關上。老喬屋,老喬看看許玲芳:“怎麽樣?”


    “聽動靜好像沒啥事。”


    “聽動靜能聽出什麽來!”


    “我去看看。”


    許玲芳站在門廳,為防止意外,手裏還拿了個碗做道具,正準備進廚房的意思。但聽了半天,對門屋裏悄無聲息,她餓了,也累了,隻好回屋。


    “她進屋就不出來了。”


    “沒事。要有事她就不會在這了。”


    許玲芳“嗯”了一聲,抓起在外麵買的火燒咬了一口,道:“這幾天咱倆真得多留點兒神,夏曉雪再來的話,我要不在,你招呼一下,想辦法別叫她倆……”她做了個“碰頭”的手勢。


    對麵屋門又開了,許玲芳撂下火燒就出去了,與王純打了個照麵,於是光明磊落招呼道:“回來了?”


    王純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麽和氣,愣了一下方道:“回來了。”


    許玲芳抓緊這工夫看對方的臉,那張臉上沒有創傷,但卻布滿了內心的傷痛。王純被看得不知所以然,搭訕著又說了句:“我去掛個長途。”


    王純出去了,許玲芳進屋,“臉上挺光滑的,沒事兒。”


    “沒事兒好。”


    “她說她掛長途,給誰掛?……不行,我得聽聽去。”


    老喬不讓她去,許玲芳著急地說:“我瞅她臉色很難看,不出事倒罷,萬一有什麽事咱多掌握點情況不是好些?”


    樓下的公用電話處,王純在打電話:“喂喂,媽媽嗎?我是純純!媽媽……”她哭了,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沒事媽媽我真的沒事,就是想你了,我想回家。……就這幾天吧,我明天就去跟單位說。……媽媽,你身體沒事吧?一定好好保重啊。……再見媽媽。”


    許玲芳趕緊回身上樓,受了感染,眼睛鼻子都有些發紅,邊走,邊摸塊紙擤了把鼻涕,進到家,對老喬說:“給她媽打電話呢,遇到難處就想起媽來了。唉,都比我強,我現在就是有天大的難處,難死,我媽也不能管我了。”


    “你跟著起什麽哄呢?……心軟了不是?說到底她才二十多歲,還是個孩子。以後長點記性,別腦子一發熱怎麽痛快就怎麽幹。我就一向不讚成報複行為,報複不成,窩囊,報複成了,空虛,那些壓根不是壞人的主兒還會感到內疚,比如你……”老喬喝口水,咽下,繼續闡述他的生活真諦,“怎麽說呢?損人利己不好,損人不利己更糟!”


    許玲芳聽著佩服得要命,目光溫柔傷感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道:“我沒看錯了你,你的水平,當總理都行。”


    老喬點點頭:“所以我一再跟你說,看人不能看一時一事,盡管我眼下被閑置在家,但是一旦出山……”


    “那是肯定的。”


    “唉,人生在世有一知音足矣!”


    對門打電話回來了,許玲芳把桌上的*****燒在盤子裏歸置了歸置,提起了熱水壺,嘴向對門努著,“給她送去。”


    “我去吧,我的人緣比你好點兒。”


    許玲芳眼一瞪:“你不許去!”


    王純正在收拾東西,許玲芳推門進來。


    “王純,還沒吃飯吧?”


    王純努力遮掩哭過的痕跡:“我不餓許大姐。”


    “不餓也吃點兒。”她把火燒和水放下。


    “謝謝了。”


    許玲芳欲走,又沒走,停了停,“你怎麽了王純?”


    王純搖了搖頭,笑笑。


    “遇事想開點,什麽都能過去。……”說完了連自己都覺著說得沒勁,咬咬牙,“王純,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急躁,心裏擔不住事,毛病忒多。是我對不住你,你心裏有氣有火,衝我撒吧,撒完了你或許能痛快點兒。……”


    王純抬起淚水模糊的眼睛看著許玲芳,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她極力壓著哭聲,肩頭因此而劇烈抖動,許玲芳緊緊扶住那單薄的雙肩,感受著一個年輕姑娘沉重的傷痛、孤苦、柔弱和無奈,兩顆淚珠從她的眼中滾出,落在王純烏亮的發絲上。


    曉雪上班了。


    下午,周豔打開水進門,看到曉雪,非常高興:“你來了曉雪!你不在的這幾天可悶死我了。跟你說,我最近又處了一個人。”


    “是嗎?什麽樣的人?”


    “經理,有一輛自己的車。”突然又想起了什麽,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你孩子怎麽樣了?”


    “好多了,今天他爸爸陪他,我說來看看。”


    “其實不用來,這兒屁事沒有。”


    “那也得來呀。”


    “是啊。我妹妹她們單位已經開始精簡了,估計咱們這也脫不了。哎,曉雪,要不你再領頭咱們幹起來,好不好?”曉雪搖頭。周豔看著她,問:“家裏的事,怎麽樣了?”


    “就那麽回事兒。”


    “還沒跟他和好?沒和好趕快和好!以後也盡量不要吵。別以為兩口子吵架沒事兒,吵一次傷一次心,等心傷透了,感情也就完了。”


    曉雪不想再聽,轉移話題:“周豔,你跟那個經理,有感情嗎?”


    “現在還說不上,慢慢培養吧。感情這東西,有時還真難說。整天擠公共汽車,擠得披頭散發滿身臭汗,再有情,也得給擠沒了。話說回來,倆人坐小汽車裏,冬有暖氣夏有空調,沒情也能培養出幾分來。”


    “他多大了?”


    “比我大十五歲,整五十。”


    “年齡還可以。……不過你也得想到,他們這種人接觸麵廣認識人多,誘惑自然也就多。……”


    “這個我早想過了。他從前就是真‘花’,那現在也是‘花’夠了,要不幹嗎花錢娶個人到家裏管著自己?這個年齡這種地位的男人要是想結婚,就是想找個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


    “話是不錯,可到時候就由不得他了。”


    “知道知道,我會緊緊盯住他的,加強行政管理,不給他犯錯誤的機會。”


    “那樣有什麽意思呢?”


    “曉雪,你怎麽還那麽天真浪漫?還是吃虧吃得少,不知道該怎麽守住自己的丈夫。”


    曉雪不說話了。


    下班後曉雪直接去了醫院,病區已開始打晚飯了,走廊裏的送飯車旁圍滿了打飯的人。丁丁一見到曉雪就向她報告:“媽媽你看,王純阿姨送給我的!”


    那是一套六個類似變形金剛式的小人,丁丁喜愛之極。


    “挺好。……爸爸呢?”


    “打飯去了。”


    這時屋裏有呼機的響聲,所有人都看別人,沒有發現呼機的主兒。丁丁反應了過來,從鍾銳放在床上的外套裏掏出了響著的呼機,內行的按了一下,“王小……”他卡了殼,“媽媽,這個字是‘妹’嗎?”


    曉雪接過呼機看,上麵顯示的是“王小姐:請速回電話”。她一聲不響把呼機還給了丁丁。


    “是不是讀‘妹’?”丁丁追問。


    “姐。姐姐的‘姐’。”


    鍾銳兩手端著仨飯盒進來,丁丁舉著呼機報告:“爸爸,王小姐呼你。”


    鍾銳接過呼機看,看完後抬頭看曉雪一眼,她正蹲在床頭櫃前往裏放東西,看不到她的臉。他沒說什麽,也沒什麽好說的,從包裏拿出手機,走出病房。


    曉雪停止了收拾東西的手,憤怒使她全身崩緊。


    鍾銳在走廊裏接通了王純。王純約他晚上七點出來,見麵地點在一家餐廳,鍾銳跟她解釋說不行,他正在醫院裏,有什麽事電話裏說可不可以,同時心裏多少對王純有點埋怨。但王純堅持要他出來。要當麵談。這些天發生了這麽多事,她肯定壓力很大,北京她又沒有別人兒,想到這些,鍾銳同意了晚上出來,但把她定的“七點”改為“六點”,早去早回的意思,今晚輪到他在醫院陪床。


    病房裏,曉雪在喂丁丁吃飯。鍾銳對她說:“我出去一下。”


    “我七點必須到家陪媽媽,曉冰和何濤今晚看演出。……把嘴張大點!”後半句是說丁丁。


    鍾銳低聲下氣地說:“知道了。”


    鍾銳走了。曉雪專心喂丁丁吃飯,始終沒有抬頭。


    這是一個環境相當優雅的餐廳,王純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兩人的餐桌旁,靜靜地等,時而用麥管吸一口飲料。服務員過來:“請問要用點什麽?”


    “再等等。”


    服務員沒說什麽,但臉上已流露出一絲不滿。王純看了看腕上的表,又抬頭向門口看。鍾銳來了!站在門口四處張望,王純起身對他招手,鍾銳走了過來,王純舉起手腕示意他的遲到。


    “我是從醫院裏趕來的。”


    “我知道。”


    鍾銳忍不住了:“那你……唉,王純,我說過,過過這一段時間咱們再……”


    王純微笑著:“對不起。……來,你來點菜。”


    “到底什麽事兒,電話裏還不能說?”


    王純仍微笑:“先點菜。”


    鍾銳無奈,隨便向等在一邊的服務員小姐指了幾個菜,服務員剛要走,王純叫住了她:“再要一個桂魚,一個酥皮蝸牛,一個豌豆苗,”又對鍾銳笑笑,“你要多吃青菜,你太不愛吃青菜,這樣不好。”


    “要什麽飲料?”小姐問。


    “葡萄酒。要你們這最好的。”王純說。


    鍾銳一怔:“幹嗎要酒?你不喝酒,我也不愛喝……”


    “那是平時。”


    鍾銳盯住了王純一直回避著他的眼睛:“說吧,到底什麽事?”


    服務員送來了酒和冷盤,倒好了酒,這才走開。


    鍾銳說:“王純?”


    王純舉起杯子:“來!”


    “先說什麽事。”


    “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這我已經感覺到了。往下說。”


    “……我要回廈門,明天。”


    鍾銳明顯鬆了口氣,“回家住一段也好,這些日子我們經曆的事太多了,你需要放鬆一下。買的哪次車?”


    王純從兜裏拿出車票,鍾銳接過看了一下,還給她。“到時候我去送你。家裏人知道你要回去嗎?那邊有沒有人接?要不要我給他們打電話……”


    “鍾銳,我是回廈門……工作。”


    “什麽?!”


    鍾銳的呼機響,他看都沒看就給關了,眼睛緊緊盯著王純。


    王純看著杯中的紅酒。


    “……我父母身體都不太好,就一個弟弟去年也考大學去了上海,我回廈門工作可以照顧父母,住在家裏條件也比在這兒要好得多。我父母也同意,噢,應該說他們很高興。……”


    “就是說一切都已經定下來了?”


    “……我目睹了你和你兒子的骨肉至情,還有你和她,夏曉雪之間那種種扯不斷的聯係……”


    鍾銳擺擺手:“我問的是,是不是一切都已經定下來了。”


    “是。”


    “定下後才來通知我?”王純不說話了,鍾銳輕聲、溫和地:“那麽,還想不想聽聽我的意見王純?”王純搖了搖頭,這時鍾銳依然平和:“把火車票給我。”


    “幹嗎?”


    “我去幫你退了。……聽話。”王純隻是搖頭,鍾銳終於爆發了,猛地立起一拍桌子,大吼一聲:“給我!聽到了沒有?!”


    桌上杯盞齊跳,酒瓶倒,又滾落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驚動了四方吃客,都扭頭看他們。


    小姐帶著保安匆匆向這邊走來。


    王純焦急地叫:“鍾銳!”


    鍾銳隔著桌子探身過去抓住王純的雙肩:“快點!給我!……王純!”王純隻是搖頭,什麽都說不出。鍾銳搖撼著她:“快點!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一隻警棍擱在了鍾銳的胳膊上,鍾銳機械地扭過頭去,看到了保安冷冷的眼睛。


    “先生,我勸你還是客氣一點好。”


    “噢不,他不是……”王純試圖解釋。


    保安和氣地:“不要怕,小姐,這裏有我。”又對鍾銳,“請把你的手拿開。”


    鍾銳瞪著他。


    保安手上加了點力:“我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鍾銳鬆了手,突然,鬥誌全無,坐下,把臉深深埋進了胳膊裏。


    王純的臉上淚水奔流。


    這天晚上,曉雪在醫院值的班。丁丁睡了,她坐在夜暗裏,雕像般一動不動。


    曉冰和何濤晚上的演出因此沒有看成。


    沒有憤怒也沒有了抱怨,所有人都明白,曉雪的婚姻這次真的是走到頭了。


    很晚了,曉冰毫無睡意,坐在床上看一本媽媽的影集。今天媽媽又取回了一批照片,讓她夾上。


    影集上全是一個個剛剛問世的小嬰兒,都是媽媽經手接下來的孩子,不知到底有多少。曉冰去了媽媽房間。


    “媽媽,經你手接生的小孩有多少了?”


    “那哪裏記得清。”


    “大約!”


    “有三四百個了吧。”


    “唉,姐姐怎麽就不像你呢。”


    “不像我什麽?”


    “她太沒誌氣。”


    “你沒結過婚,沒孩子,沒法理解你姐姐。”


    “那我爸比鍾銳還強呢,至少作風正派,你不是說離也就離了嘛。”


    “那還是因為我太年輕。”


    “媽,你後悔了!”


    “無所謂後不後悔,隻是越來越多的想,如果不離呢,會怎麽樣。你父親也不過是大男子氣多了點……”


    “還多了點?回到家什麽都不幹,你還在廚房忙活呢他已經把炒得的菜快吃光了……”


    媽媽笑了:“我跟你們說他的缺點多些,是為了對你們對我的離婚有個解釋。……不說他了。”


    “就是!二婚的孩子都一大堆了說他幹嗎。哎,媽,你不是為了他才一直不結婚的吧?”夏心玉搖頭,曉冰:“為了我和姐姐?”


    “那也隻是個借口。……實際上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呀!媽!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沒人跟你說過?你算得上你這個年齡段裏的……美人了,又有事業,才貌雙全哪!”


    “嗬,才貌雙全!”夏心玉被逗笑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習慣生活中出現另一個人,要去適應,去做各種妥協……”曉冰大睜著兩眼聽,夏心玉看女兒一眼。“婚姻生活需要相互適應相互妥協,最簡單的事,吃飯,一個愛吃淡一個愛吃鹹,適應妥協的結果就是都改變口味,都吃不鹹不淡。這是小地方。大地方,一個好靜一個好動,再大點,人生觀可能還有些分歧,有一方無條件服從另一方的,大部分是雙方都做些妥協讓步,所以要我說,婚姻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相互妥協適應的過程。”


    “愛情呢,我認為愛情才是……”


    夏心玉斷然地:“愛情主要在婚前起作用,真結了婚,真想共度一生,起決定作用的還是那些相互妥協相互適應的共同歲月。”


    “我姐姐怎麽辦?”


    “隻有靠她自己。”


    王純是中午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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