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會揚送水


    靈芝好長時間沒有來家玩了,說是到杭州拍戲去了。然後有一天突然又來了,杭州的戲拍完了。來時又拎著兩大兜子的東西,靈芝現在比起原先的主人來說,是有錢人了。靈芝的到來使小雨媽媽高興,自從那天丈夫一去不返,家裏日日就隻剩下了她和保姆,保姆白天還要出去買菜或幹點別的什麽需要外出的活兒,她一個人便非常寂寞。靈芝隻身在京把她這裏當家,自然而然地,她對靈芝也生出了一種自己孩子般的感情。靈芝靈巧地削著蘋果,削好後又削成塊,一塊一塊給阿姨塞到嘴裏,邊跟阿姨說著話。


    “……那人四十一歲,北京人,自己開了個店,賣鞋,右腿有點殘。老婆死了,有一個閨女放奶奶家。”“那人”是別人給靈芝介紹的一個對象。別看靈芝是農村女孩兒,由於長得不錯,人又聰明,自身也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所以,頗有一些人在為她張羅這事。


    小雨媽媽關心的第一個問題是:“他的腿殘到什麽程度?”


    “走路能看出瘸來。”


    “見過麵了嗎?”


    靈芝點了點頭:“……他對我很滿意。”


    “你對他呢?”


    靈芝沒直接回答:“介紹人說,能找到這樣的人是我的福氣,北京戶口,家裏開著自己的店,我嫁過去就是現成的老板娘。那人自己也說,好多農村來的打工妹都追求他,可著他挑可著他撿。話裏話外地,說我不識抬舉。”


    小雨媽媽非常生氣:“誰不識抬舉!不就是個北京戶口嗎?不就是開了個小店兒嗎?有什麽了不起!我們二十來歲健健康康端端正正清清白白能自食其力的一個好女孩兒,用得著他抬舉!……這種人,他的出發點就不對,對人壓根就缺乏基本的尊重。我看這事,不行!”


    靈芝怔怔看小雨媽媽,眼圈慢慢紅了,她極力忍住不哭,極力笑著,“還、還沒有一個人像、像阿姨這樣說呢……都覺著農村女孩兒不值錢唄,瞧不起農村女孩兒唄,隻有阿姨您不,從來不。您是把我當自個兒的孩子看,疼我,愛惜我,看重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低下頭,任淚水一顆顆滾落。許久。靈芝自語:


    “真後悔啊,當初離開這。要是我跟您堅持著學下來,這會兒成人高考該全過了,我現在就是大學文憑了。……”


    小雨媽媽道:“不能這麽想,你得這麽想——當初你要是不去掙那份錢,你弟現在他就上不了大學。”停停,又道:“媽媽不在身邊,個人的事得個人抓緊。我也幫你留著點心。”


    靈芝含淚點頭。


    這天,靈芝在譚家吃完午飯才走的,飯後,乘公交車返回劇組。車上人不多,靈芝坐著一個靠窗的位。汽車緩緩駛進車站,靈芝漫不經心地朝外看著,突然,渙散的眼神一下子集中了起來,她看到一個送水的工人像是會揚哥。那人把三輪車停在了路邊一幢居民樓的樓下,從車上提下兩桶水,然後大約是有點擔心車裏剩下的水,向四周看了看,就是這一瞬間,使靈芝看到了他的臉,一愣之後靈芝跳起來就向車下跑,這時司機已關門了,已關了一半了,靈芝硬是從那關了一半的門裏擠了出去,她一定要去看看,看看那人是不是會揚哥。


    那人正是會揚。


    賣掉了房子的小雨會揚按計劃開始了他們充滿艱辛但也是充滿希望的新生活。每天,會揚白天去取水,送水,小雨去學校上課;晚上,會揚去公司做衛生,小雨在家裏做飯寫作業;睡前,小雨還要幫會揚做一會兒的語言訓練,日子過得和諧,充實。一天,小雨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讓她次日去他辦公室一下,說是要跟她談一談關於會揚病的治療。這是那次“哈爾濱女孩兒事件”之後父女二人的第一次對話,也是從那以後,爸爸再也沒有回過家。


    小雨到前譚教授正在拆看信件。最後一個信封拆開,裏麵是一張非常女性的賀卡,他有些好奇地展開來看,裏麵隻有一句話:譚教授,我想您。沒有署名,甚至沒有地址,信封上寫地址的地方隻寫了三個字,哈爾濱。譚教授怔怔地看,心裏感受到的是一種非常痛苦的甜蜜,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一種非常甜蜜的痛苦。他的妻子看他、看男人很準,沒做不等於不想做——這時他聽到了漸近的腳步聲,知道是小雨來了,趕緊把賀卡塞進了抽屜。他無法跟女兒解釋這種事。深信女兒也無法站在一個客觀的立場上理解這件事。那麽,最好的辦法便是,隱瞞。門被推開,女兒進來,站在他的麵前,臉上的笑容有些拘謹。


    “爸爸。”


    譚教授拿起手邊的一本雜誌,道:“就是這份刊物,我昨天下班時收到的。你拿去看看,38頁,我窩了個角。”


    小雨接過去翻開急速看著。譚教授在一邊說:“寫這個文章的劉教授是我大學同學,大學畢業後又去學了中醫,現在在中醫研究院,你們去找找他。”


    小雨抬起頭來:“他文章裏寫了32個病例,顯效的隻有18例,……”


    “這就是個體差異了。同樣的治療方法,有的人敏感,有的人就不敏感。無論如何,讓會揚去試試,再拖下去,隨著年齡增長會越來越難恢複。西醫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得求助於中醫,我看他們用的這些方法,就算治不好,也不會有害處。”


    “他什麽原理呢?”


    “中醫我不懂。我想,無非是通過針灸的強刺激,激活受損的神經細胞吧。”小雨點頭。譚教授道:“一定要找他本人,我給他打過電話,他同意。隻是他的收費肯定會高,而且療程長。錢上麵,家裏可以幫你們。時間我也跟他約了,後天一上班,你們就去。”


    小雨答應著向外走,走幾步,又站住,鼓足勇氣,“爸爸,上次的事,對不起。”


    譚教授歎了口氣,“小雨啊,不能夠這樣處理問題。你這樣做搞得我很被動。本來沒有什麽事,叫你這麽一弄,倒明朗化了。”


    “她又找你來了?”


    譚教授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再說,這樣做,對別人也很不尊重的。”


    小雨有點不服氣,小聲地:“我覺著她這樣做,對我媽也很不尊重。”


    “她並不是造成你媽媽和我現在這種狀況的原因,你沒必要把賬往人家頭上記。”


    “她不是原因,那是——結果嘍?”


    譚教授皺起了眉頭:“小雨!”小雨不響了。譚教授說:“你還是對你爸爸不夠了解。你想,我能把那種感情當真嗎?那是一種由於距離而產生的感情,是虛幻的,幼稚的,不可靠的,一旦距離沒了感情也就沒了,這本身就是矛盾的,相悖的,不足取的,我有數。”


    小雨低低道:“……對不起。”


    譚教授揮揮手:“回去跟會揚說一下,後天就去!”


    中醫研究院的劉教授對會揚的病充滿信心,但是具體實施起來難度很大,對會揚他們來說難度很大。每天上午治療,九點到十點半,一個療程十天,星期天都不能停;另一方麵,會揚送水的事情要求隨叫隨到。於是小雨提出先不上學了,先工作,以讓會揚集中治病。這個提議被會揚否決。基於這樣的想法:病能不能治好,什麽時候治好,還得兩說著;而小雨上學的事,隻要努力,就一定能夠在預期的時間裏達到目的。因此,不能為一件無法預知的事情把一件結果明確的事情耽誤了。又是那樣的嚴謹縝密令人無可辯駁;再說,會揚認為,送水又不是救火,不差一兩個小時,到時候跟客戶解釋一下不是不可以變通。於是,就這樣定了。小雨上學的計劃不變,會揚抓緊時間治病,同時,盡量把兩份工作做好。


    ……


    2.給靈芝找對象


    靈芝在那人消失的居民樓門口等。終於,那人出來了,正是會揚哥!拎著兩隻空桶。靈芝難以置信:“會揚哥,你怎麽幹這個?”


    會揚沒有直接回答:“我還得送,就前麵那個……樓,完了咱們說?”


    靈芝悶悶道:“我跟你一塊。”


    兩人一起來到前麵那個樓,剛到門口就看到了一塊小黑板,上書:“電梯修理,暫停使用。”於是靈芝問幾樓,會揚答九樓一家,八樓一家;靈芝問那怎麽辦,會揚說走樓梯唄。說罷提起兩桶水就走,靈芝一聲不響,將另一桶水往肩上一扛就走。到底是農家姑娘,腰腿很是有些力氣。會揚趕忙阻攔,靈芝根本不理,越過會揚,嗵嗵嗵上樓,會揚隻好跟上。一層,二層,三層……不時有上下樓的人對靈芝側目,如此時髦的姑娘扛著桶水上樓的形象的確是絕無僅有。


    ……二人下樓,肩並著肩,一蹬一蹬,一邊說著話。這時的靈芝已然知道了全部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由得心生羨慕。“小雨姐真好福氣啊!……會揚哥,以後我隻要沒事就來幫你。”


    “你一個小姑娘幹這個,讓人笑話!”


    “你都不怕,我們農村人怕個啥?”


    “靈芝現在可不像是農村人啦。……”


    靈芝認真了:“真的嗎?會揚哥你真是這麽覺著嗎?……你不覺著我是農村人我土嗎?”


    “我也是農村人啊。”


    靈芝定定地:“對,會揚哥也是農村人會揚哥就一點不土!”


    會揚笑了:“其實啊,不管什麽人,本色就好。你就非常本色。”


    “本色是什麽意思?”


    “不裝腔作勢,是怎麽樣就怎麽樣。”


    “這樣真的好嗎?”


    “好啊。非常好。說實在的,我們就怕你去了那些地方會變了呢。”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你現在沒有結婚,我這樣的,你要嗎?”


    “可是我已經結了婚了。”


    靈芝毫不放鬆:“如果!”


    會揚緊張思索片刻,最終還是不想傷小姑娘的心,“那當然了。你這樣的好姑娘,打著——”他說不下去。靈芝替他說完:“——燈籠!打著燈籠都難找!”


    都笑了。靈芝一高興,便有些得意忘形,手一鬆,不小心將桶掉了,空桶順樓梯向下滾,靈芝一步幾蹬地追了下去,下到一層,站住,回頭向上看會揚。大聲地:“會揚哥,我要是有小雨姐的福氣,就絕不讓你受這樣的累!”


    會揚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靈芝已扭頭向樓下蹬蹬蹬地跑去。會揚這才覺出了問題有一點嚴重。


    這天是星期天,小雨媽媽坐輪椅指揮保姆收拾屋子:“小夏啊,把這塑料花扔了吧,髒兮兮的。”一會兒,“小夏啊,茶幾底下!都是些看過的報紙,別老堆那!”一會兒,“小夏啊,你看看這電視屏幕,太陽一照,一層的土!”一會兒,“小夏啊……”


    弄得保姆笑了起來:“袁老師,您讓我一樣樣幹,來得及,他們不是十點才到嗎!”


    小雨媽媽:“趕早不趕晚!”


    保姆邊幹活:“碰上您是靈芝的一輩子的福氣,就是親生女兒,也不過這樣了。”


    小雨媽媽笑眯眯:“小夏,到時候你也幫著給看看。”


    “袁老師給找的還能有錯?”


    “關鍵是合適不合適。”門鈴響了,小雨媽媽:“看看吧,來了!”


    保姆開了門,來人是徐亮和陶然,後麵還跟著一個男青年。徐亮把男青年推向前來為雙方介紹,“袁老師。徐啟光。”


    男青年規規矩矩道:“袁老師。”


    小雨媽媽打量著他,男青年中等身材,看上去老實本分,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雨媽媽神情中流露出滿意:“走走走,小徐,進屋坐。”


    陶然問:“靈芝來了嗎?”


    “告訴她的是十點。”小雨媽媽,看看牆上的鍾,不到十點。這時電話鈴響,她拿起電話,是靈芝打來的,說是“劇組臨時有任務,去不了”了。


    一屋子人掃興,默然。


    事實上靈芝正在替會揚給人送水。會揚在中醫研究院做治療時有客戶打傳呼要水,由於是劉教授的病人護士特許他用辦公室的電話給人回了個電話,但客戶堅持馬上要水,無奈,會揚隻好給靈芝電話請靈芝幫忙。這些情況小雨媽媽是後來才知道的,但仍是生氣,不肯原諒。一天晚上,小雨回家看媽媽,媽媽對她就靈芝的事數落開了。“……上回跑到家裏來,哭。我說幫幫她吧,一個人在北京不容易。為這事逢人就說到處打聽。有一回陶然打電話找你我順便也跟她說了,陶然又跟徐亮說了,徐亮還真當回事——那人是徐亮的堂弟,知根知底,可靠;在四星級酒店裏做廚師,有手藝;年紀上也般配。這下子好,完了。”


    小雨說:“再約他一次!”


    小雨媽媽:“人家不幹了!……人家想找一個本本分分的女孩兒過日子——她可好,見麵都不來,說什麽劇組有臨時任務,聽聽,劇組!一下子就把人家給嚇著了。替人家想想也是,頭一次就這樣,以後指不定怎麽樣呢!這個靈芝也是,幹什麽去了就說幹什麽去了,會揚那事別人也可以幫忙不是非你不可。小雨你說,她撒這謊幹嗎?”


    “也怪我事先沒跟會揚說。會揚也是病急亂投醫,那客戶要水要的急……”


    小雨媽媽繼續著剛才的思路:“會揚怎麽單就要找她呢?”


    這下子連小雨也覺著有一點蹊蹺了。回到家裏,就此質問會揚,會揚的回答是,那個客戶家靈芝去過,認識門兒。小雨仍不高興,說他說過,送水不是救火,不差一兩個小時。會揚耐心解釋,一方麵,人家客戶不同意晚送,另一方麵,及時了總比不及時好,本來因為晚上要去公司上班無法送水他的客戶就少,若送水再不及時,客戶隻能越來越少。現在治病又要一大筆錢,更不敢掉以輕心了。


    小雨固執地問:“那為什麽非要找她?”


    會揚回答:“那你讓我找誰?”


    “但是就能找她!就覺著她有求必應!……我說,靈芝是不是對你有什麽想法了啊?”


    會揚沒正麵回答:“以後我不找她就是了。”


    小雨驚叫:“她還真的對你有想法?!”


    會揚喝道:“胡說!……小雨,我努力掙、錢,你好好學習,這是我們目前的當務之急!”半開玩笑地,“咱好賴也是個、知識女性,考慮事兒不能那麽狹隘。”


    小雨便有些赧然:“對不起。”


    會揚沉思著:“我要是,客戶,再多點就好了。……要能找到,單位那樣的集體用戶就好了,單位裏白天有人,不像住家,隻晚上有人。……”


    小雨再也不吭聲了,自己也覺著自己比較無理。


    3.慶功宴與音樂會


    正是上班時間,李曉接了人事處一個電話,剛聽沒幾句便喜笑顏開,放下電話後就去找陶然。陶然今天上治療班,正推著治療車去病房給病人輸液。李曉腳步匆匆過來,一句話不說,就去接過她手裏的治療車。


    陶然不解:“幹嗎,護士長?”


    李曉板著臉:“我替你上治療,你去——隨便幹點什麽。”


    陶然小心地看李曉:“我又怎麽啦護士長?……我今天很正常啊!”李曉依然板著臉,依然不響,推起車就走。陶然追上去,“護士長?”


    “剛才人事處來電話了。”頓住,陶然立時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喘,李曉這才笑了,一拍她的肩:“傻丫頭,你考過了!”


    陶然茫然地:“考過了,什麽?”


    “英語和專業,都過了。而且,分數在整個係統裏高居第三,真給我長臉啊陶然!你晉升副高這回是板上釘釘!”


    “真的嗎護士長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嗎?”拍自己的臉,掐自己的手。


    李曉一笑,推起車子走,不料被陶然一把緊緊摟住。李曉顯然不習慣這種同性之間的肉體接觸,使勁直著個脖子向後掙。陶然不放手,摟住她又哭又笑,嘴裏喃喃:“護士長護士長……”


    李曉使了好大勁才掰開了陶然的手:“好啦好啦。去,看看徐亮在不在,找他發泄你的幸福才是正宗!”走了。邊走,邊用手抹一把被陶然蹭濕的臉,把手放眼前看看,自語:“嘖嘖嘖!這都是些眼淚啊還是鼻涕?”


    中午,食堂,陶然正跟徐亮興高采烈地說著,一抬眼看到了端著飯盒找地方的李曉,站起來高叫:“護士長——”


    李曉過來,看徐亮一眼:“看徐醫生高興的,嘴都咧成個瓢啦!”


    陶然說:“他說今天晚上要為我開一個慶功宴,叫上小雨典典。護士長,你也一定來啊!”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不行,我有事!”


    “你晚上能有什麽事。隻要科裏沒事你就沒事!”


    “嘿,瞧你說的,告你說吧,今天晚上我要帶我兒子去看德國交響樂團的交響樂!”又強調,“德國!”


    李曉沒有撒謊,她晚上的確要去聽交響樂,的確是德國的。票是譚教授給的。上午她去譚教授辦公室送小雨這個月的三百元錢,正遇上一個痊愈病人的家屬來向教授告別,這人有親戚在文聯工作,順便送了三張票來。譚教授讓李曉都拿去,李曉看了看上麵的票價——八百元一張——便小心翼翼撕了兩張,說兩張就夠了,她和兒子去,夠了。


    陶然撒賴撒賴:“護士長!”


    李曉正色道:“真的不行。機會難得。其實我去不去的倒無所謂,”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小聲地道,“實話說吧,交響樂我是一點興趣沒有,誰能聽得懂那玩意兒呀?那是咱聽的嗎?我的音樂水平充其量也就在……《甜蜜蜜》啊《中國心》啊那個檔次上。但是兒子得去,得讓他受一受高雅藝術的熏陶,要不,將來長大了又是一個土老帽,跟我似的!”


    陶然說:“我覺著吧,孩子是得熏陶一下,您呢,再熏陶——”


    李曉點頭表示同意,接道:“也就這樣了。”


    陶然也點頭:“所以你沒必要去陪著受那罪,讓孩子自己去得了。”


    李曉說:“自己去?讓他自己去等於是直接放他一個晚上的羊——還是得我押著他去。叫上小雨典典就行啦,咱們在一個科,怎麽都好說。”


    於是陶然拿出手機就撥,說是現在就給她們打電話定下,別到時候又這事那事的。


    典典這時候剛剛起床,她現在已然養成了有錢有閑的人的生活習慣,半夜睡,中午起。拉開窗簾,頓時,屋裏灑滿陽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她穿著拖鞋睡裙、揉著眼睛懶懶地去了廚房,開開冰箱看看,對什麽都沒有胃口,但為了營養,還是拿出了一盒奶,插上管吸著,慵懶地吸著。陶然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響亮的電話鈴響聲令典典精神為之一振,小跑著去接了電話。聽到是陶然後就更高興了。然後就專心地聽,然後神情就慢慢地就起了變化。依然是笑著,卻已很勉強了,努力掩飾都不行,口氣明顯的不自然起來,“那太好啦!祝賀你呀陶然!不過今天晚上我有事,去不了!真有事,以後吧,好嗎?”然後說聲“再見”就掛了電話。陶然考過了,陶然要晉升副高了,當年她們在一個護校一個科裏,如今差距越來越大。典典怔怔想,想著想著,眼圈慢慢紅了,突然,她用雙手捂住了臉,哭了,為了自己失去的永不再來的過去,也為了自己未知的渺茫無緒的將來。……


    醫院食堂,陶然收了電話,也怔怔地。


    李曉問:“怎麽啦?”


    陶然說:“她說她來不了。……她好像不是很高興,情緒不高。”


    徐亮說:“她情緒不高也正常。替她想想,當年一塊從護校畢業一塊分來,……”


    李曉頻頻點頭:“對對對,怎麽把這茬兒給忘了。……要是蘇典典都這樣,譚小雨那邊就更不要說了,我看這電話不要打了,別到時候報喜不成反倒給人家添了堵。”


    於是陶然對徐亮:“那晚上算了,就咱們倆,跟平常有什麽兩樣?”


    看著陶然沮喪的樣子,李曉想了想:“別算了呀!……我去!”


    陶然問:“交響樂怎麽辦?”


    “讓他爹帶他去!”看表,“我這就給他爹把票送去!”


    “他爹”正在生氣,正在辦公室裏對他的一個部下發脾氣。


    “以後你那裏,本科生以上的一律不要,名牌大學的尤其不要。不一定文憑高了就一定好,得看幹什麽,售後服務大專生足矣。馬上跟劉東北說,讓他走人。跟客戶鬧矛盾,電子行業現在拚的就是售後服務,你說說他一個人壞了我們多少的事?……”


    部下連聲應著諾諾地退了出去,沈平仍坐在辦公桌前無法平息心中的怒氣。也難怪人家有的公司招聘時公開打出不要北大清華學生的招牌,絕不僅是為了嘩眾取寵,人家必有人家的道理。李曉就是這個時候到的,由於心急,也沒敲門,一擰門就進去了。沈平抬頭一看是李曉,更生氣了:“進來的時候請敲門!”


    今天李曉脾氣格外地好:“對不起。下回一定注意。”說著把兩張音樂票放到沈總寬大鋥亮的老板桌上,“特地來給你送票。交響樂。正宗德國的。”


    沈平覺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狐疑地看著李曉:“你……有什麽事,直著說!”


    李曉笑了起來,承認:“——帶兒子去,讓兒子受受熏陶。晚上我有事去不了。”


    沈平沉下臉來:“不行。晚上我跟人約的有事。”


    李曉有點急了:“我也有事!”


    “那我不管!”


    “沈平,兒子可是咱們倆的,咱們倆都有責任!”


    “噢,需要我時就強調我的責任,不需要我時就踐踏我的權益,那不行!”


    李曉笑:“我什麽時候踐踏你的權益了?”


    沈平一擺手:“多了去了!”


    “舉出例子來!”


    “舉不勝舉!”


    “你舉!”


    “好吧,我舉——小事就算了——單說你給兒子改名字的事,那就是剝奪了我作為父親對兒子的……姓氏權!”


    李曉笑了起來,“沒聽說過,沒聽說法律上還有這麽一個‘權’。”


    沈平不笑:“當初我們共同同意給兒子起的名字是,沈葵。離婚後你擅自讓兒子隨了你姓,改成了,李葵。且不說這名字是多麽難聽——李逵,你怎麽不叫他張飛?——單隻說……”


    “我不覺著這名字難聽。首先,那李逵是個好人;再首先,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兒子不管走到哪裏,不管在小學還是在中學,都是名人;由此可以想見,將來踏上社會,同樣條件下,他就比別人多具備了一分成名成家的因素。……”


    “——負麵因素。”


    “你就咒吧!這可是你的親生兒子——”


    “跟你說李曉,憑這一點,我就可以上法院起訴你,奪回我作為父親的應有權益。”


    “你還算是個父親?現在想起來你是父親了?晚了!……兒子小的時候怕他拖累你影響你自由的感情生活你把他甩給我一走了之,現在兒子大了懂事了出息了你又跑回來要你父親的權益了,那不行,沈平,做人不可以這麽勢利!”說罷扭頭就走。咣,摔上了門。


    兩張票靜靜擺在沈平的辦公桌上。……


    4.“這是條漢子”


    譚教授的另外一張票給了女兒譚小雨。他讓小雨來取李曉送來的三百元錢,順便,就讓她把剩下的那張票拿了去。小雨本不想去,明天就要考試了,爸爸卻說那正好,放鬆一下。說他們當年上學的時候就流行這樣一種說法,大考大玩兒,小考小玩兒,不考不玩兒。平時要抓緊,真到考試了,反而要放鬆。小雨覺著不無道理,就拿了那張票,就去了。


    三張票是聯在一起的,於是,譚小雨和沈平相遇,這是這麽久以來,他們雨夜分手之後的第一次相遇。


    ……


    當晚,成功把兒子推給了“他爹”,成功擺脫了家事羈絆的李曉去赴陶然的慶功宴,總共三個人,開了兩瓶幹紅,兩個不能喝的——徐亮和陶然——於是李曉就喝得多了,就開始“酒後吐真言”了,臉紅紅地舉著個酒杯絮絮叨叨:“……一晃,八年過去了,你們三個,就剩下了一個你。蘇典典,我不可惜。就是譚小雨,不能想。一想,這心裏邊就疼!總忘不了那天下午,她跟在我的身邊走,甩著個馬尾巴辮兒的小模樣兒,邊走還邊跟我說,她要當中國的南丁格爾。……陶然,你命好,碰上了徐亮。你說小雨,當初她怎麽就看不上徐亮,徐亮哪點不好?她要是跟了徐亮,不就什麽事都沒了?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這女人的命運啊,跟男人聯係太緊密了,就像你們常說的,不嫁則已,嫁就得嫁好。”又對徐亮,“徐亮,這事你也不是沒有責任,對於譚小雨,你怎麽就不能夠做到知難而上一追到底而是要采取中途放棄呢?……”徐亮十分尷尬,陶然十分惱火,但又都做聲不得。惟李曉渾然不覺,仍兀自舉著個酒杯嘟噥不已,眼淚汪汪:“可憐啊可憐,一個女人沒有個好男人……”不知是在說別人還是在說她自己。


    慶功宴結束時十一點多了,陶然和徐亮送李曉到樓門口,欲送她上樓時被她拒絕了。“你們……回去,這都到家了,還能有……什麽事!回去!……拜!”陶然徐亮隻得走了。李曉獨自扶著樓梯上樓,嘴裏哼著《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喝多了,腳步不穩,歌也唱得亂七八糟,聲音很大。有鄰居打開門來看,一看這架勢,厭惡地很響地關了門,李曉渾然不覺依然如故。


    家裏,聽完音樂會回來一直焦急等待著媽媽的李葵聽到了媽媽的動靜,跳起來開門就往樓下跑。……門開,男孩兒扶媽媽進屋,進她房間,邊埋怨:“媽你怎麽喝這麽多!”


    李曉看著兒子:“多嗎?……多乎哉?不多也。就喝了一點點——紅酒。……不行!我要吐!”推開李葵,炮彈般向衛生間衝去,片刻,衛生間傳來她劇烈嘔吐的聲音。


    男孩兒一聲不響給媽媽倒漱口水漱口,洗毛巾擦臉,李曉吐得趴在馬桶上起不來,兒子去扶她,她忽然伏在兒子的胳膊上號啕大哭了。“兒子,你媽這輩子,活得冤啊!……什麽都沒有,除了工作,就是照顧你,什麽都沒有……”


    男孩兒這是第一次麵對成人的失態,尤其這人還是他的媽媽,他有些慌,不知所措,試圖像成年人那樣給媽媽安慰,拍拍媽媽的頭,動作笨拙。心裏非常難過,眼圈微微有點發紅:“好了,媽!快十二點了,別吵著鄰居。我扶您睡覺去吧,啊?”


    李曉隻是哭:“……你媽年輕的時候,那也是如花似玉,比你見過的那些護士阿姨,一點不差……也是對生活充滿希望,對愛情,充滿向往,結果呢,一步差,步步差……”李葵使勁扶媽媽起來,二人拖拖拽拽向房間走。李曉嘟嘟噥噥:“兒子,接受你媽的教訓,將來,不嫁則已,但嫁,就要嫁一個好的……”


    男孩兒不去糾正媽媽話中的錯誤,隻是懂事地一一答應著。他把媽媽扶上了床,替她脫了外套鞋襪,替她蓋上了被子,李曉繼續含糊不清地嘟噥了幾句什麽,就翻了個身,呼呼地睡過去了。男孩兒替媽媽關了燈,在夜暗中向自己房間走,一邊走一邊迅速抹去流到腮邊的淚。


    ……


    小雨終於把下了夜班的會揚等回了家,劈頭就跟他說:“我在劇院裏碰到沈平了。”


    不僅是碰到,而是緊挨著座。當時兩人都很尷尬,也都有些感慨。沈平先開的口,問她最近好嗎在哪裏上班;當她說沒上班在上課時沈平感到非常意外,接著就問是誰的主意,小雨說是“他”的主意。沈平馬上說“他供得起你嗎?”於是小雨如實說了他們的情況,當說到會揚需要一個類似於公司那種集體用水、白天用水的大客戶時,沈平說如果“他”願意,我的公司可以讓“他”送水。小雨聞此扭頭看沈平,沈平的目光深不可測。


    會揚聽到這裏眯起了眼睛看小雨,小雨避開他的目光,喃喃:“本來,不想跟你說的,……”


    “為什麽不說?”


    “反正我們也不要去。”


    “為什麽不去?”


    “我感覺他並不是真的希望你去,並不是真的想幫我們。他不過是、是……是想炫耀他自己,還有,試探你……”


    “但是他的確是說了,說了讓我去。”小雨點頭。會揚:“那就好。”


    “怎麽好?”


    “這是個大……用戶啊!”


    “但是那是沈平的公司!”


    會揚淡然一笑:“那又怎麽樣?”


    小雨驀然看會揚。……


    劉會揚送水至沈平公司,至沈平辦公室,敲門,得到允許後進去。屋裏,沈平正在和幾個西裝革履的人談話,劉會揚扛著水進,沈平一下子住了嘴。一個人沒有察覺到沈總變化的情緒,繼續說:“沈總,我認為這個方案……”


    沈平擺擺手製止了他的聒噪,這下子,屋裏幾個人同時注意到了沈平的目光,齊刷刷扭過頭去看那個送水的工人。那人如入無人之境,誰也不看,撕桶裝水的包裝皮,揭蓋子,取舊桶,換新水,完成這一切後,對屋裏的人點了點頭,走了。門複關上,沈平許久未吭。


    一人道:“沈總,這人您認識?”


    沈平眼裏滿是敬意,自語般:“……這人如果不是殘了,我們在座的,沒一個是他的對手。……他居然能來,敢來,沒有一流的心理素質,誰也做不到。……難怪,難怪那丫頭對他會如此的忠實!……這是條漢子!”


    眾皆不明白沈總說的什麽,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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