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托雲以研究所的大門口為家,住得心情很愉快。對她不同尋常的舉動漸漸習以為常的人們,開始跟她聊天。有兩次,我路過時聽到他們問她,夜裏冷不冷,有沒有壞人來過。劉托雲回答他們一律用簡短的詞兒,看上去她對這些主動跟她搭訕的人沒興趣。


    她在那些找我談分房的人中,是說話最簡練的一個。有時候,我希望她多說點什麽,雖然我不能改變決定。因為她的地理位置,她常常在別人都走了之後來找我說幾句。好幾次我找機會,想跟她談談張道福,都沒成功。


    了解自己的前任,也算是人之常情吧,這跟想了解自己丈夫從前的老婆,是一樣的心情。可惜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劉托雲的開場白從不給我留回旋的餘地。


    “你要是不給我房子就會有大麻煩。”她站在我辦公桌的對麵,溫和地威脅我。“我不是威脅你,是對你說實話。我不認識什麽比你大的人物,但我本身就是人物。”她笑著說完的這些話,在我心裏攪起些許欽佩,一個女人怎麽能把這麽可怕的話說得讓人舒服,既讓你知道她不是開玩笑,又不讓你心生反感。


    我想,她可以代替崔永元主持“實話實說”節目,她能豁出去自己。


    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該是怎樣的人呢?


    該是像劉托雲一樣的人,可人們把這樣的人叫成精神病。


    我告訴她,我已經調查過了,她現在住在故去的父母的房子裏,按理說,不該再給她房子。她聽我這麽說一點也沒驚慌,接下來說的話,卻把我嚇了一跳:“我父親死的時候,把這個房子給他弟弟了。”


    “這太奇怪了。”


    “在我們家奇怪的事很常見。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讓你看那房本。”她說,“再說,研究所早就該給我房子。而且從前他們答應過的。”


    後來,我從一個研究所的老人兒那裏聽說,幾年前,她給研究所拉來過一筆數目不小的讚助,當時的所長答應給她一套房子,一方麵是獎勵,另一方麵,她也符合分房的條件。


    “你跟張道福說過這事嗎?”我突然問她,有些居心不良。對此,我自己也有些吃驚,我為什麽這麽想知道這些。


    “你是想跟我談談你的前任吧?”她突然直接問我,我給擊傻了。


    “別誤會,我隻是有點奇怪,張道福。臨走時,沒跟我提過這事。”


    “算了吧,何必掩飾呢。”她有些激動,“他知不知道太不重要了。他不過是研究所的一個小過客,就跟那蒼蠅似的,飛進來,轉一圈又飛出去,僥幸的是他沒被拍著。”


    “聽上去你好像很恨他。”


    “恨他,你別把事情想得那麽浪漫,我從不恨我蔑視的人,對我來說,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已經是屍體了。”


    她的話讓我後背發涼。也讓我想起一對夫妻,他們十一年沒有性生活,因為互相怨恨,雙方都在等對方首先承擔某一次嚴重吵架的責任,但沒人先開口。那男人永遠上夜班,回來時,妻子已經起床……


    我也想到了我和老婆的狀態,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我想她沒有情人,我想找一個但還沒有找到,可是,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從沒提過離婚。這該是什麽樣的境界?我不知道,就像我也想象不出,眼下流行的那個病句所代表的境界:痛並快樂著。


    痛和快樂能互相依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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