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湖邊矗立的這位黑袍僧人正是不久前幫助燕王朱棣奪取大明江山,靖難之役被封為功的道衍和尚姚廣孝。不過這僅僅是他在廟堂之上的稱謂,在江湖之中,他有個更為響亮的頭銜,就是與全真教一玄道人張宇初、百劍神蹤聶廣陽、醉太白6離和赤睛鳳凰付海並駕齊驅的六俠之一。


    在他身旁的那個年輕人,是他的徒弟鄭和,但是姚廣孝卻沒有教這個徒弟半點武功,他傳授給鄭和的是文韜武略,是孫吳兵法,因為在他看來,僅有匹夫之勇士終究是難堪大任的,唯獨懂得韜略的人才能成為大明江山的脊梁。雖然他的這位徒弟是個宦官,但姚廣孝並不在意這些,他更在意的是一個人是否品德純良、胸懷廣闊,是否能夠擁有於常人的能量,就如同司馬遷一般,身體的缺陷永遠不是最重要的,最終要的是一個人的內心是否是完整的。


    就在昨天,燕王使臣來報,登基大典設在後日,姚廣孝當然是不能缺席的角色。如今他隻有一天的時間回到長洲的老家,看望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姐姐和視如兄弟的好友王賓。


    當年座上客,如今歸來人。


    屈指算來,道衍和尚姚廣孝自從跟隨燕王戍邊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家鄉,這裏究竟是物是人非還是一切如故,他心中絲毫沒有把握,甚至有些猶豫。但是在鄭和的勸說下,他決定要去拜見姐姐,畢竟這已經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姚家村並不甚大,這時正值晌午,農戶大多下地務農,村中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顯得格外祥和安靜,姚廣孝與鄭和兩人步入村中,在崎嶇的小道中邁步緩緩而行。


    一切的景象似乎都沒有太多的變化,姚廣孝甚為驚異這個小村的現狀。本以為輔佐燕王靖難成功可以改變整個天下的麵貌,如今他卻現,就連一個如此小小的村落,竟然都沒有因為他而改變過。


    太過迷戀,就會迷失。姚廣孝來到這裏,就是想找回從前的自己。


    在村東頭的一處農舍旁,姚廣孝停住了腳步。鄭和知道,這裏看來就是師傅的姐姐住所了,也是師傅幼年成長的全部記憶。


    青磚脊、籬笆牆,這所小屋並沒有比之前變得更差,也沒有比之前變得更好。這讓姚廣孝不知該欣慰還是惆悵,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改變,那他此次的歸來,意義又將安在?


    該來的總歸要來,略微的遲疑後,姚廣孝從寬大的黑袍中探出手來輕輕叩響了柴扉。良久,隻見裏麵有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應道:“誰呀?”


    緊接著,一個約莫隻有五六歲,身穿碎花布小衣衫的小姑娘先是探了探頭,緊接著從門縫中蹦跳著出來了,鵝蛋一樣圓潤的臉上在這夏日被曬的雙頰通紅,兩條小辮垂在耳後,雖然她看到姚廣孝和鄭和兩個生人,但依然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你們找誰?爹爹不在家。”小姑娘來到院內,隔著柴扉向兩人嫩聲嫩氣地說道。


    姚廣孝猜測這個女孩一定是姐姐的孫女,於是他蹲下身子,與小女孩平頭齊高,柔聲說道:“小魚娘,你家老人可曾在家的?如果在,麻煩你知會一聲,就說有個黑袍僧人前來拜會了。”


    小姑娘年紀太小,還不明白拜會是什麽意思,愣愣地看著姚廣孝,眼中一片茫然。這時身旁的鄭和俯下身子柔聲道:“小魚娘,你家奶奶或者姥姥在家嗎?我們想見見。”


    這下小姑娘明白了,也不挪步,用孩童特有的尖銳嗓音在院裏喊了起來:“奶奶,你來,你來!”


    過不多時,隻見院裏農舍的門被推開,從裏麵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雙手一邊在身前的圍布上擦著,一邊快步走來。


    “小花,你又在這裏胡鬧瞎喊什麽呢,再這樣不聽話,你爹回來我可要讓他打你屁股啦。”


    “奶奶,有人找你。”這個叫小花的小姑娘用手一指門外,仰著頭對她奶奶說道。


    婦人順著小花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柴扉的縫隙處的確可以看見兩人矗立門外,這個身影為何如此熟悉,難道......


    婦人緩緩走到門前,用驚疑的眼神看著門外的兩人,慢慢地將柴門打開。


    門吱呀呀地開了一半


    是她!姚廣孝其實早已經在門外看見了出來的婦人,正是她日思夜念的姐姐,這一扇柴扉,卻好似阻隔了兩人這麽多年的相見。如今門打開了,姚廣孝的淚水卻比話語先了一步。


    “阿姐,是我,是天僖,您還認得我嗎?”姚廣孝哽咽著說道,伸出雙手想要擁抱自己的姐姐。


    婦人呆住了,凝視著姚廣孝,仿佛看到了什麽奇異的景象一般,她沒有與姚廣孝相擁,反而是退後了幾步,用顫動的聲音說道:“你......你真的是天僖?”


    天僖是姚廣孝的小名,除了父母與姐姐之外,幾乎沒有人知道。


    姚廣孝拚命地點了點頭,淚水已然決堤。


    “天僖,真的是你!”婦人掩麵痛哭,她時常在夢裏見到弟弟,但夢裏的自己與弟弟,還是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候她會為弟弟縫補衣衫,往弟弟的碗裏夾菜,而弟弟會在阿姐受欺負時替她出頭,與村裏的小孩打上一架。她夢裏的兩人從未長大,因為長大後的記憶,已經是如此模糊。


    姚廣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激動地說道:“阿姐,是天僖,你沒有看錯,如今天僖已經出人頭地了,現在要接阿姐跟我一起回去享福了,咱們姐弟再也不用分開了。”


    “不,不!”阿姐突然搖起頭來,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眼中透露出了哀怨與憤恨。


    “阿姐,你怎麽了?你難道不認識天僖了嗎?”姚廣孝驚訝道。


    “是啊,你不是天僖!我家的天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他會為爹娘除草,幫阿姐打水,但他從不禍害別人,你不是,你是個殺人的魔王!”阿姐突然聲音變得尖利。


    姚廣孝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自己的阿姐會如此說他。


    “阿姐,我......”姚廣孝還想解釋,他麵前的門卻被死死地關上了,他昭思暮盼能見到自己唯一的親人,但眼前的一切讓他難以置信,更難以理解。


    姚廣孝仍不死心,其實以他的武功,躍牆而入不過是如履平地般簡單的事情,但他不願意那樣做,他用力拍打柴扉,但隻能聽到小花的聲音:“奶奶,那人是誰啊,你為什麽哭啊?小花不讓奶奶哭......”


    鄭和一直在旁看著這一切,他眼中的師傅是一個沉著冷靜的人,如今卻如同瘋了一般。鄭和不忍心看到師傅如此這般模樣,於是連忙過去攙扶道:“師傅,您先起來吧,莫要傷了身子,有話可以慢慢說。”


    起先姚廣孝仍然不肯放棄,但慢慢現院內已經沒人,他的姐姐已經抱著小花消失在院子裏了。


    姚廣孝用袍袖擦了擦眼淚,支撐著幾近崩潰的身體站了起來,平靜了一下心情,緩緩道:“去找王賓,他是為師出家前最好的朋友,他一定能告訴我到底這些年生了什麽。”


    在村西頭姚廣孝見到了王賓,但不是在王賓的農舍,而是在離王賓家很遠的一塊梯田之上。王賓不希望姚廣孝進入自己的家門,哪怕隻是離的很近。


    “王兄,這些年來你可還好?”姚廣孝關切問道。


    “道衍法師,承蒙關愛,小民總算是還苟且活著。”王賓很有禮貌,卻顯得非常生疏。


    “王兄,難道你也怪我?這到底是為何?”姚廣孝苦笑道。


    王賓眼睛直視著對麵這位幼年好友道:“我怪不怪你不重要,你的阿姐,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她不理睬我,我不知道為什麽。”姚廣孝苦惱道。


    鄭和這次沒有跟在身邊,他刻意在一棵樹下回避著兩人的談話,但是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兩人,他隻看見起初兩人還在對話,但過了一會兒,王賓轉身離開了,留下姚廣孝的身影在風中矗立著,緊接著他看見姚廣孝仰天長嘯一聲,跪倒在地。


    鄭和連忙奔了過去,看見師傅那絕望的眼神,他不禁十分擔心起來:“師傅,怎麽了?那位王兄對您說了什麽?”


    “我的姐夫,在靖難之戰中被建文帝征召入伍做了火夫,在一次戰役中李景隆棄軍而逃,燕王的人馬如山洪般湧來,那些被留下的建文士兵還不知道生了什麽,就被燕軍屠戮了。其中就包括我那正在燒火做飯的姐夫,而且......”姚廣孝說道這裏,已經開始抽搐起來。


    “而且什麽?”鄭和關切問道。


    “那些燕軍把我姐夫扔到已經燒到滾燙的油鍋裏,活活給烹了。我的阿姐從逃回鄉裏的士兵那裏得到了這個消息,但是她怎麽也找不到我姐夫的屍,怎麽也找不到......”姚廣孝抬頭望著鄭和,但眼神中似乎已經空空如也,鄭和不敢麵對這種眼神,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姚廣孝隨後一直重複念叨著這一句話,而這句正是王賓在離他而去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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