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無法忘記這個黎明,她突然就睜開了眼睛,好像從一個舒適的夢中走了出來。她看著窗簾上的白光,固執地停留在那兒,積攢著力量,為的是讓整個天都亮起來。這就是黎明吧?劉雲在心裏想。她沒有往日突然醒來時的心慌,因為她好久以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深而沉,沒有做夢,而且睡了整整一夜。


    她當然也看見耿林睡過的地方空了,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可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並沒有特別的難過,好像耿林從她的床上溜走,是天經地義的事,她把目光又放到窗簾上標識著黎明的那片白色上,她在想別的,她的腦子被她的心牽著,根本無法正視耿林溜走的事實。而她的心正感受著一種巨大的幸福,她終於和自己的丈夫有了這麽放鬆這麽淋漓的床事,這之後她又睡得如此甜美。這巨大的幸福打破了自從耿林離家後一直煎熬她的失眠,把她不由分說地從無比的痛苦中拎了出來,讓她發現,幸福和痛苦有時就像人的前胸和後背,幾乎沒有距離。


    她想,這世界上一定有許多女人,在周末的晚上跟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在床上像她和耿林一樣盡興盡情,然後他們可以摟在一起睡去。那些女人不會經曆我這樣的尷尬,我自己的男人卻像小偷一樣溜走了。她們知道她們的男人還在旁邊,她們可以先不睜開眼睛,用手摸到自己的男人,她們可以隨意弄醒自己的男人,但不是為了起床,而是親密地嬉戲,直到他們都饑腸轆轆,才會一起起床,在中午時分吃一頓"早飯"。可惜在她擁有耿林時,她從沒經曆過這些。現在她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巨大幸福原來可以來得這麽直接而且強烈。於是她好像也有了力量,既然別的女人能通過這樣的誘惑奪走我的丈夫,我也可以試試把他奪回來,她想,至於結果她不想去想,似乎那是老天該管的事。


    她像一個女兵那樣一骨碌爬起來,她要行動,而且她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她想耿林在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情況下,突然有了別的女人,這說明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夠了解。所以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已經離家的丈夫。


    她發現了一本耿林的日記。在她打開日記之前看見自己時手在發抖,她感到了道德上的壓力。無論她的動機是什麽,她都覺得沒道理看別人的日記,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可她同樣沒有力量再把那本日記原封不動地放回原處。她還沒吃早飯,這樣站了一會兒就感到體力不支。這時通過敞開的窗戶,她聽見樓下晨練歸來的老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她聽見自己心底升起一個聲音:我畢竟不年輕了,我很快就會像樓下的人一樣開始晚年生活,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我要抓住我的幸福,這樣我就必須了解我的丈夫,因為我愛他。即使這將是一個老大都不能原諒的錯誤,我也隻能犯下了。


    太陽升起來以後,就開始了安靜的移動,從早晨到正午,有多少事在明亮的太陽光下開始了,又有多少事圓滿或痛苦地結束了,但沒有任何事能打擾太陽的安靜,它周而複始地走啊走啊,仿佛是牽著時間向前的一隻手,讓時間像水一樣無法斬斷。但是人必須長大,漸漸地就跟時間學習了看生活的兩麵,而好多人第一次看時間的另一麵時,先是大吃一驚,可惜劉雲第一次感到這樣的吃驚時,已經四十一歲了。


    她一口氣看完了古老的日記,好長時間腦袋裏一片空白。她沒有想到耿林在日記裏從沒有提起過她,一個字也沒有。甚至她流產的事,對耿林造成了那麽大的影響,他也沒有提起。但是他寫了兩篇日記是關於王書夫婦的。而這兩篇日記的內容讓劉雲再一次感到吃驚。她決定和王書的遺孀彭莉見麵。


    在劉雲眼裏,王書和彭莉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妻。王書的意外死亡甚至讓劉雲想起一種老百姓的說法,太好的夫妻不到頭。可是耿林的日記卻向劉雲描繪了另一番風景,王書愛的女人竟然不是他的妻子。劉雲理解不了的是,一個心中有別的女人的男人,怎麽能對妻子那麽好,或者說,他怎麽能讓妻子那麽幸福。她覺得這世界有點亂了,有一瞬間,她競閃過這樣的念頭,去問問耿林,王書到底是什麽樣的魔鬼。


    劉雲走到彭莉家附近時,發現彭莉在樓下等她。她覺得彭莉太客氣了,彭莉卻說劉雲是稀貴客人,值得一迎。彭莉說完這話發現劉雲當真了,就加了一句說,她也是順便吸吸新鮮空氣,說著挽起劉雲的胳膊,一起上樓。


    王書和耿林是莫逆之交,但並沒有使劉雲和彭莉也成為朋友。雖然他們有過泛泛的交往,但卻不存在更親密的可能。劉雲對舞蹈演員天生有偏見,她認為所有的女舞蹈演員都是盛氣淩人拿姿作態的。彭莉雖說早就不跳舞了,但永遠保持著舞蹈演員的特征。所以她對劉雲的熱情都被劉雲理解成衝她丈夫來的。有一次劉雲對耿林說,妨礙她和彭莉成為朋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看不慣彭莉總是在外人麵前跟自己的丈夫親呢,難道他們沒有家嗎?她記得耿林當時說的話是,"女人總是看不上女人。"


    "哎,我說,劉雲,自從上次見你到現在也沒多長時間啊,你怎麽瘦成這樣了?"彭莉給劉雲拿來水果,倒了茶,然後就發出了這樣的驚歎,引得劉雲心裏一陣難過。劉雲能想象出她現在過的是什麽生活。


    "是嘛,"劉雲還是想掩飾,盡管現在她十分同情彭莉,但還是不能信任她,一句話,她現在還不想讓彭莉知道她和耿林的事。"可能是因為最近睡眠不好。"


    "那你可得小心,"彭莉認真地說,"這個歲數失眠,恐怕就難好了。"


    不知為什麽,彭莉的勸慰盡管出自關心,也讓劉雲聽上去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她打量一下彭莉,發現她也瘦了一些,但由消瘦帶來的幾分憔悴恰到好處地使彭莉增加了點點憂傷,這憂傷讓她看上去比從前灑脫,更有味道,把她過去一向表現在外麵的美,往內心移了移。劉雲朦朧地感到,男人會比從前更容易被彭莉吸引。但她沒有把這些感受都說出來,對於一個醫生來說,劉雲不善於表達不清晰的感受。


    "你好像也瘦了。"劉雲說完馬上又加了一句,"最近怎麽樣?"


    "我還能不瘦嗎,"說完彭莉神情黯淡,"我也是睡不好覺。"


    劉雲沒有說話,她心裏突然很難過,一股強烈的同情心在她心裏產生了。


    "我真是完蛋,"彭莉說得隨便,"到現在還是想他,尤其到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就止不住眼淚了。"彭莉的嘴角還留著一點微笑,眼淚在眼圈裏打轉,劉雲見此情景鼻子也酸了。


    "想開點。"劉雲說。


    "道理我都明白。好多女人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丈夫死了,能找的也都另找了。"彭莉看一眼劉雲,"我知道我長得不醜,可我不想找了,找了又能怎麽樣,再也不會有人能比王書對我更好了。我有過這麽好的丈夫這一輩子也夠本兒了,值了。"


    劉雲聽彭莉這麽說非常感動,不由地想到命運,女人們常常因為嫁了不同的丈夫而有了不同的生活,同時也決定了她們對生活的態度。彭莉因為有王書有了這樣的感歎,反過來,如果一個女人沒有好丈夫,沒有愛情,隻有成功的事業,她能覺得這一輩子值了嗎?劉雲馬上在心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更堅定了自己眼下的看法,男人或者說感情,對女人太重要了。


    "你得試試做點事,分散一下精力。"劉雲對彭莉說。


    "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幹什麽。王書活著的時候,總是什麽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都習慣什麽都不管。"


    "他的公司現在誰管呐?"劉雲再一次想起耿林的日記。


    "他弟弟。"彭莉說,"有時候我想,有個好丈夫一方麵是好事,一方麵也不是好事。好事是你能幸福,不好的事是你喪失了自己的能力,像個孩子。不瞞你說,我們結婚這麽多年,王書從來都是摟著我睡的,他要是不摟著我,我就睡不著。所以有時他出差,我要不是正趕上上班,我都跟他一起去。反正多一個人也就多點車票錢。所以,你看,我怎麽調節,我是跟他活在一起的,我們的生活表麵是分開的,實際是粘在一起的。"


    劉雲眼睛發直地看著彭莉,彭莉移開目光,接著說下去。


    "現在,女兒大了,今年上高中了,我就這麽過了,我不調節了,我要是想他了,我就使勁兒讓自己想。人家都說,憂鬱讓人少活七年。我才不管呐,我隻要能活到我女兒上大學,就夠了。孩子一上大學就獨立了,經濟上,她叔叔那兒都包了,反正公司是孩子她爸爸的。孩子出去了,我要是還那麽想他,你說,我幹嗎不去找他,何必這麽苦念著。"彭莉說到這兒,抬頭看看劉雲,然後不好意思地笑笑。


    劉雲沒有說勸阻的話,盡管她知道禮貌上是應該馬上說的。可她心裏這會兒無比羨慕彭莉,她能理解,女人一旦獲得了巨大的感情,她的生命就變得渺小了。


    這會不會就是女人的命運,或者就是女人的本質。


    "不好意思啊,光是我說話了,喝點茶,涼了吧,我再給你添點兒水。"彭莉起身給劉雲倒水。"哎,對了,你怎麽沒和耿林一塊兒來啊?"


    "啊,他進修去了。"劉雲還沒想好,就把謊撒了。


    "是嘛。"彭莉輕聲說了一句,把劉雲的杯子又放到她手邊。她想起,王書死後耿林的那次來訪。耿林對她說了許多在她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話,但讓她高興的是耿林的態度,對她十分交心。從那以後,她一直覺得耿林希望他們變成知己。但現在,耿林進修這麽大的事,她這個知己竟然不知道。


    "什麽時候回來啊?"她問劉雲。


    "你女兒去哪兒了?"劉雲沒有回答,相反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去她奶奶家了。"彭莉漫不經心地回答,目光卻一直盯著劉雲,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麽。


    劉雲站起來,走近一個櫃子,看上麵擺著的夫妻照。照片上的彭莉笑得十分由衷,劉雲好像覺得這世界已無規可循,但她知道,她不能把耿林日記的內容告訴彭莉。無論是誰都會像她一樣不願意破壞彭莉所沉浸的感情。


    "你們兩個真是幸福的一對。"劉雲對著照片說。


    "可惜不到頭。"彭莉說,"耿林對你也錯不了吧?"彭莉問。


    劉雲回過身,對彭莉笑笑,然後坐回到沙發上。彭莉保養得極好的臉讓她覺得幼稚。


    "怎麽說呐?"劉雲含混地說。


    "他到底對你怎麽樣啊?"彭莉既然覺到了什麽,就無法停止繼續打聽,一直到什麽都清楚以後;她盯盯地看著劉雲,發現眼淚慢慢地盈滿了劉雲的眼眶。"跟我說說,到底怎麽了?要是你連我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啊。你一走進來,我就發現你不對勁兒。"彭莉像個好演員,被自己設置的情境感染了。她的確感覺到劉雲有些不對勁兒,但絕不是她剛剛走過來的時候。


    劉雲的淚水還是在彭莉的真誠呼喚下流出來了。自從耿林離開她還從沒向人直接宣泄過她內心的苦痛,吳剛送她回家的那次,她並不是不想對他傾吐,但她無法在不是丈夫的男人麵前哭訴,這就是她永遠的分寸。


    彭莉坐到劉雲身邊,摟著她的肩膀,什麽話都沒有說。她知道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需要什麽,盡管她幾乎沒在這樣的處境下呆過。"哭吧,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會好一點兒。"


    劉雲像孩子一樣哭了。


    彭莉默默地離開劉雲,去衛生間給她取來毛巾。不用問,彭莉就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好像能讓女人如此哭泣的事隻能是男人離開了她們。


    "對不起,"劉雲一邊抽泣著,一邊說,"我,我……"


    "別說這個,你要是願意,可以在這兒住兩天,我反正沒事,可以天天陪著你。"哭泣的劉雲在彭莉眼中不再那麽高傲,讓彭莉覺得她這會兒比那些根本不高傲的女人更可憐。


    劉雲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她歉意地對彭莉笑笑。她的笑容顯得那麽無助,讓彭莉有了自己是強者的感覺。


    "到底是怎麽回事?"


    "很簡單,耿林有了一個女朋友,我們分居了。"


    "你怎麽能這麽輕易同意分居呐?那個女的是誰?"


    "我沒同意分居,是他自己走的,我也不知道那個女的是誰,他不想告訴我,怕我傷害那個人吧。"


    "他瘋了?分不清哪兒是裏,哪兒是外了吧。"彭莉怒氣衝衝,仿佛是一個女俠,"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我……"


    "你太老實了。"彭莉說。


    "要是王書還活著,他也許不至於走這一步。"


    劉雲思緒突然亂了,又在想自己的心事。


    "你這麽說倒是提醒我了,"彭莉還沒經過思考已經堅定地站在劉雲一邊,也許是耿林有了別的女人,再也不會跟她傾訴什麽,讓她覺得不舒服。"前段時間,耿林來過我這兒一次。"


    "是嗎?"劉雲有些吃驚。


    "他跟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為什麽?"劉雲問。


    "也許你說得對,王書的死讓他受刺激了。"


    "他說什麽了?"劉雲想到了耿林的日記。


    "什麽,人活著就是那麽回事,沒多大意思,他還覺得生活是一個大騙局,沒有什麽是永遠有意義的。聽他這麽說,我還安慰他,我以為你們吵架了。"


    "那時候,他有這個女人了嗎?"


    "我看還沒有,我問他,你怎麽樣,因為我奇怪,他幹嗎跟我說這些話,而不去跟你說。他說,你整天忙患者,總有手術,他不願跟你談這樣的話。一方麵他覺得你不喜歡不確定的感覺,另一方麵,他認為你的工作責任太大,不願給你添堵。他這麽說,我當時也就沒多想。"


    劉雲笑了笑,彭莉馬上明白了劉雲的用意,她說:


    "是啊,這就是男人,說一套做一套,沒一個值得你信賴。對了,他當時還一個勁問我,是不是覺得生活有意義。我說,當然有意義了,上帝給了我王書,他那麽愛我,雖然他現在把我一個人拋下了,我還是覺得生活有意義。"


    劉雲聽到這兒認真地點點頭,她開始欣賞彭莉樂觀的生活態度。


    "可他對我說,他沒想到我居然還相信奇跡。"彭莉說這些話的時候,絲毫不敏感,好像在說與另一個人有關的事。"我沒想到他認為我和王書之間的感情是奇跡,而我覺得很平常。我問他,什麽對於他才能構成奇跡,他說,凡是能長久持續的事情對他來說都是奇跡。"


    "欺騙和謊言呐?"劉雲插嘴說。


    "對,我當時也是這麽問的,"彭莉興奮地說,"他說,都一樣,如果不被揭穿,也是奇跡。哎,你說他是不是怪怪的?"


    劉雲無話可說,她的思緒又轉到彭莉身上,她現在也想不好了,她和彭莉誰是更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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