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回到家裏時,已經快十點了。她覺得很疲倦,便簡單洗漱一下上床了。她剛打開床邊的《女性之友》雜誌,還沒看上一行,電話響了。


    "喂?"她拿起聽筒問。


    可是電話另一端沒有應答,但是電話也沒有掛斷。


    "喂,喂?"劉雲繼續問。


    過了一陣兒,電話另一端才傳來一個聲音:"別喊了,你不認識我。"婁紅平靜地說,"其實,我是一個跟你毫不相幹的人。"


    劉雲聽對方這麽說先有了一點兒恐懼感,但馬上又意識到,這個女人可能是誰。她拿著電話坐起來,希望自己能鎮定。


    "你好像不太擅長說話。"婁紅見劉雲半天沒動靜,心裏也有些發慌。


    "既然你是一個跟我毫不相幹的人,幹嗎打電話給我,不覺得無聊嗎?"劉雲憑直感已經確定了,對方隻能是耿林的情人。


    "可我跟你丈夫相幹,現在你還覺得我無聊嗎?"劉雲說出的"無聊"一詞,刺傷了婁紅的自尊心,讓她心裏頓時生出惡意,而這惡意在她剛打電話的時候還朦朧著。


    "你叫什麽?"劉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問這個,好像她潛意識中一直希望對手能夠清晰起來。


    "這跟你有關係嗎?"婁紅聽她這麽問,仿佛看見了劉雲的動機——到處破壞她和耿林的關係。"隻有你丈夫才需要我的名字,因為他必須常常以各種方式叫我。"


    "你想幹什麽?"劉雲感到自己很無聊。


    "讓你明白明白。我知道你丈夫是什麽樣的人,他肯定不會對你說實情,何必總讓你蒙在鼓裏呐。如果你清楚了事實,也許要先采取行動呐。聽說你還是有點水準的。"婁紅說這些話的同時,也在考慮該怎樣對劉雲說,既讓她明白實際狀況對劉雲已毫無希望,又不讓她太難過。


    劉雲沒有說話,她在等著。


    "我了解你的丈夫,他永遠也不會有勇氣告訴你實情。"婁紅又強調了這個,讓劉雲非常惱火,她聽不得一個剛認識她丈夫幾個月的女人說,她不了解她的丈夫。


    "因為你從不知道他要什麽。"婁紅好像看見了憋在劉雲心裏要說的話,先發製人,"別看你跟他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


    "這麽說你知道他要什麽了?"劉雲的話裏充滿了嘲弄。


    "當然。"婁紅沒在意,因為這題目讓她激動,也讓她驕傲。一個結婚多年的男人從沒向妻子敞開過的內心,被她通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挖掘開了,婁紅覺得這體現了她作為女人非同小可的價值。


    "那麽您也許可以教教我。"劉雲說。


    "你不用這樣跟我說話,陰陽怪氣的沒用。我希望我們像兩個成熟女人一樣找出一條路,不然可就慘了,因為我們中間隻有一個男人。"婁紅說。


    劉雲再一次沒有接上婁紅的話。聽聲音她判定對方很年輕,但聽她說的話又很成熟。劉雲不知道該怎樣跟這個對手過招,十分茫然。


    "你在聽我說嗎?"婁紅擔心劉雲放下電話。


    "當然,我想聽聽我丈夫的情人怎樣開導我。"


    "你們這個年齡的女人讓我不理解,幹嗎把自己弄得那麽可笑啊,又想了解情況,又做出高高在上的怪姿態,就不能和別人老老實實地說點話嗎?"


    "我希望你能收斂一點兒,到底誰可笑?你深更半夜地給我打電話,又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你到底想幹什麽?"


    "啊,我明白了,原來你不高興我隱名埋姓。別看小了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叫婁紅,跟你丈夫一個單位的。"


    劉雲心裏咯噔一下。


    "去單位鬧吧,像所有那些沒品位的女人一樣。"婁紅報完姓名後,莫名地激動起來,"先跟我們工會主席訴說革命家史,說你怎麽怎麽供養丈夫上大學;然後再曆數你丈夫的罪行,他怎麽怎麽發了財,又怎麽怎麽當了陳世美;最後再向領導表示對革命未來的信心,說你堅信能把丈夫從我手裏麵奪回去,讓領導幫你忙開除我。"


    婁紅說完這段話,兩個女人都沉默了。她們各自的聽筒裏傳出的隻是沙沙的電話線的聲音,也許她們都有了相同的預感,好像婁紅說的話馬上就可能發生。其實婁紅接下來想說的話是,"那樣我會很高興,我希望你來鬧,這樣也是可以幫我和你丈夫的忙。"但她沒說,她發現在心底自己還是不希望發生這事的。她說不好自己是針對哪裏的,怕承擔因此而來的後果,或者怕事成定局後自己對耿林失望,而又無路可退?她說不好。


    "你認識王書吧?"婁紅換了話題,因為她害怕劉雲這會兒放下電話,她心裏很亂,必須說話,才能繼續保持平靜。


    "認識。"劉雲說。


    "他的死給了你丈夫改變的力量。"婁紅說,"他挑明了對我的感情,我很快就明白了,他過去的生活是怎樣的,他現在要什麽。"


    "他過去的生活是怎樣的?"劉雲馬上問,她希望通過對方知道自己丈夫是怎樣看待他過去生活的,因為也涉及到她。


    "他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誰,把自己當別人用,念書鑽研,掙錢搞發明弄專利,再掙大錢,買大房子,以為這就是他要擁有的生活。等他得到了這一切的時候,才發現他並沒因此感到更充實更幸福。他發現生活還有別的方麵,別的價值,也許比發明專利掙大錢更有價值,這就是真正的感情,當然也可以說是真正的愛情。"婁紅說到這裏故意停頓了一下,想聽聽劉雲有什麽反應。


    可是劉雲沒有反應,她把婁紅的話聽進去了。她很吃驚的是耿林沒有對她說的內心想法,婁紅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想我不能說,你和耿林從前沒有過愛情,但我要說的是真正的愛情或者說是感情。我的意思是,在這種感情下,兩個人要充分燃燒的,要敢於麵對人的動物性一麵。"


    婁紅說到這兒,劉雲笑了一下。即使婁紅看不見劉雲的表情,也能聽出這笑聲中的嘲諷。


    "我知道你笑什麽,如果你不笑,我才會覺得你奇怪呐。要是你不笑,你丈夫今大就不至於跟我走到這一步。你笑說明你永遠也無法理解耿林,理解男人。你不知道男人要什麽,你也不敢知道,因為你所受的教育太陳舊了。如果我說男人需要由性而產生的感情,他們會為這樣的感情付出極大的代價,你根本就不會相信。你會覺得我這個黃毛丫頭在信口胡說,但我告訴你,這是真的。王書的死提醒了耿林,他還沒有得到這樣的感情,他不想像王書那樣帶著這樣的遺憾離開人世,誰也不知道下輩子能不能再活一次。現在也許你了解你丈夫稍多了一點兒。"


    劉雲的心裏有一個瞬間是極其安靜的,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比她更了解男人,也包括她的丈夫。但這安靜的瞬間馬上被打破了,她想,婁紅之所以比自己更了解耿林,是因為耿林向她,而不是向自己敞開內心世界,而她是耿林的妻子。


    "你怎麽想的?"婁紅以一種少見的自信——覺得她的話能讓所有女人折服,進而相信她,對她交心,婁紅問。


    "我覺得你這麽問我很可笑。"劉雲恨自己又用了可笑這個詞,但她在這種境況下找不到別的詞兒。


    "那我要是告訴你,我和耿林之間的感情生活很那個,很放浪,你會覺得我更可笑吧。"婁紅的特點是話一多就容易失控,喪失掩飾,就容易傷人。在她傷著別人的時候,她還不明了,以為自己那麽真誠。


    "你都知道了,幹嗎還問我。"劉雲不屑地說,但也沒因此掛上電話。好像很多女人都是這樣,知道越了解真相,越會被傷害,但還是忍不住去了解,沒人知道吸引她們這樣做的那個魔力是什麽。


    "你和耿林有過這樣的時候嗎?兩個人毫無顧忌地麵對,什麽禮貌、修養都被扔掉了,就是兩個人,人的本身,像動物一樣。當他那麽愛我看著我的時候,他可以把我當成妓女,當成一錢不值的下賤女人,他可以罵我可以打我。反過來,我也可以把他欺負得像狗一樣。我們可以這樣相愛,把所有的外衣和偽裝都拋掉,我們是平等的,所以我們能很放鬆地進入許多令人發瘋的境地。你不覺得一個男人為了得到這樣的感情,拋棄一個家庭一個妻子很值嗎?"


    "小醜。"劉雲從心裏往外感到厭惡。


    "別光說不做,拿出行動來向我證實一下,你有資格蔑視我,說我們是小醜。"


    劉雲在尋找一句有力量的話,這話一出她的口,就能讓婁紅永遠閉上她的烏鴉嘴,然後她就可以驕傲地掛上電話。但沒等她找到這句話,婁紅又張嘴了。


    "你不用太難過,哪個女人也不能永遠占有一個男人的感情。你曾經擁有過他的感情,這就夠了。現在強調的不是廝守終生,而是曾經擁有。也許有一天別的女人也會把耿林從我手裏搶走,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什麽都能承受。"


    "哎,不過,聽我這麽說你可別誤會,我可不是覺得這天下是男人的,隻有他們才可以選來選去的。女人也可以這麽做的,誰不這樣做,誰才是傻瓜。"


    "夠了,"劉雲突然有了力量,她再也聽不下去另一個女人的胡說八道,"剛才我以我的禮貌忍受了你這麽久,現在你該閉上你的臭嘴了。耿林真是瞎了眼,找你這麽討厭的女人當情人。"劉雲說完站起來,準備放電話了,可惜她沒有放。


    婁紅被劉雲突如其來的怒罵刺激了,她頓時被自己失控的情緒籠罩了,仿佛她剛和魔鬼同過浴,渾身上下都浸滿了傷人的毒汁。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以為你是誰啊?"婁紅氣也不喘一下,連珠炮似的一通說下去,"我好心提醒你,你還這麽不識抬舉。虧了你還是醫生,整個一個大腦缺氧。知道耿林為什麽不跟你提離婚嗎?等著你自己提出來呐。人家已經明確告訴你愛上了別的女人,不喜歡你了,你還好意思賴著不離婚,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你——"劉雲氣得渾身發抖,如果這時她旁邊有人,會看見劉雲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


    "我怎麽樣?事實就是殘酷的。"婁紅處在一種癲瘋的狀態下,根本無法察覺劉雲的變化。"我要是你,就留下房子,留下存款離婚,得了房,得了錢還落個善解人意。難道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你一個小醫生就是幹一輩子也掙不到這麽大的房子和這麽多的錢。可以了,不要太貪婪,人不能什麽都有。保全一下你自己的麵子吧,別再打擾我和耿林。"


    "流氓。"劉雲聲音微弱地說完這句話,就掉上了電話,但她卻感到一陣心慌,好像心口被重物堵上了。她覺得呼吸困難,眼睛一陣陣發黑。她最後的感覺是她要倒下去,摔下去。


    她果然倒了下去。


    這時,耿林正躺在床上看一份《南方周末》,這是他喜歡的報紙,因為它常有些讓人氣憤、讓人難過。有時甚至是讓人窒息的真實報道。每次看完這份報紙,耿林都覺得自己對這個動蕩的世界有了新的認識,同時覺得他個人的力量那麽渺小,然後他總是想,對這個沉重的世界他不過是一個那麽小的小人,一個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的小人。一旦他這麽想了,不知為什麽,眼下所有煩擾他的事情都變得容易對付了,好像他可以把對自己生活所承擔的責任暫時放到別處,讓自己輕鬆一下。


    他又試試給婁紅打電話,可電話還是占線。他不知道,劉雲摔了電話以後,婁紅一直沒把聽筒放回去。她拿著聽筒,任憑它發出令人厭煩的嗡嗡聲。在這段時間,她的情緒經曆了以下幾個階段:狂怒——她不能忍受這最後的有力量的話讓對方說了,同時也不能忍受別人摔她的電話。在這之前,她一直覺得摔電話是她的專利,隻有她才有權力掉電話;憤怒——她知道即使她再把電話打過去,劉雲也不會接,她的氣無處發泄;煩躁——她想到給耿林打電話,但看看表,知道這時候耿林已經關手機和bp機了,而那個小屋也沒有電話,再有她沒告訴耿林自己要給劉雲打電話,所以無法理直氣壯地把耿林當成出氣筒;茫然——知道沒有任何發泄的可能之後,她像一個傻瓜一樣呆坐在那兒,我於了什麽?她問自己;難過——最後她安靜下來。她把聽筒放回去,父母已經睡著了,她心裏發空。她感到難過,可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難過,她又為這個生起氣來。


    耿林看著看著報紙,眼皮發沉了。他放下報紙,下床去關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當他把手機掏出來的時候,它響了。他看看號碼是家裏的,他沒有接,但也沒有把手機關上。他又回到床上,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讓它那麽響著。


    手機的鈴聲在夜裏似乎格外響亮,仿佛把屋裏快要入睡的空氣也震蕩起來,向耿林壓過來,讓他感到說不出的壓力。鈴聲停止了,他正要伸手去拿手機,它又響了。他看看號碼,還是家裏,便接了電話。


    "喂。"


    "是我,"劉雲坐在地上,語氣十分弱,但口氣十分強。"明天你得回來一趟,我要跟你談談。"


    "出什麽事了?"


    "你回來,我們談。"劉雲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


    "最近我很忙,改天再說吧。"耿林感到劉雲的情緒不對,以為她聽了什麽人的話,因而也產生了抵觸的情緒。另一方麵,他不希望在劉雲情緒不好的時候回去,談什麽都不會談出結果的。"我再給你打電話吧。"


    "等一下。"劉雲說。


    "還有什麽事?"


    "你不想見我,是嗎?"


    "我沒這麽說,我隻是說我這兩天太忙,我們可以——"


    "我想,你的領導肯定不忙,也許想見見我。"劉雲說完放下電話,把耿林留在一片驚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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