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終於走進大牛的病房。


    雖然已經是出事的五天後。她終於把自己調整到一個狀態,好像她隻是來看一個好同事。大牛看見大丫立刻笑了,像是看見一個偶爾走動的親戚,親切但沒有什麽特別的。


    我們彼此相知這麽深,卻吵了那麽多架。再也不能這麽問他了……大丫眼睛潮了。


    大牛病床邊站著一位六十來歲的婦女,齊耳短發麵龐清臒,表情不是十分嚴肅,但不熱情。大丫對她禮貌地點點頭。她表示回禮的點頭很緩慢,大丫覺到,對方的審視。


    “我媽,大丫。”大牛為她們介紹。


    “聽說過您。”老太太表情中透出的鎮定逼迫大丫撒了個謊,大牛從沒跟她提過自己的母親。老太太嘴角現出一個嘲諷的微笑,猜穿了一切。她的微笑大丫並不陌生,大牛繼承了這微笑的方式。


    老太太看看大丫,然後對大牛說,她先去看看晚飯。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大丫還站在大牛的床頭。鄰床的一個陪護好心遞給大丫一個小凳,大丫謝過並沒有坐下。她將一個膝蓋放到上麵,仿佛這樣可以減輕看不見的壓力。大牛把一切都看在眼裏,送給大丫的目光裏充滿了距離。


    他會剪斷一切。大丫證實了自己的預感,更加憤怒。大牛身上那些所謂男人的破爛讓她作嘔。為什麽你不能按照你心底最真實的願望行事,讓我照顧你,求我別離開你,求我跟你結婚。你不用求我,我也會跟你結婚的。你這個小男人,跟我玩什麽男子氣?!有那東西嗎?生活具體起來就是柴米油鹽,難道你不懂嗎?!她看著他,心裏對自己喊著。


    卻永遠喊不出聲。如果她現在這樣躺在床上,她會做得跟大牛一模一樣。他們因此相愛的,但他們不能因此走進共同的家門。


    當愛和尊嚴發生衝突時,我們孤獨地跟尊嚴留在一起。


    “你知道我躺下以前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大牛說完,大丫心裏立刻湧出一線希望。


    “什麽?”她的聲音很不自然。


    “洗個澡。”大牛憨厚地笑笑,好像這麽說太傻,必須解嘲地笑笑。


    “要不要我給你擦擦身子?”大丫說不出的失望!她的嘲諷,是他們以往吵架的開端。


    “不用,真的不用。”大牛口氣中的誠懇立刻熄滅了這嘲弄,氣氛令人揪心。“我媽都能做。”他說。


    這時,老太太從外麵拿著兩個方便飯盒走進來。她對大牛說,最好馬上吃,不然就涼了。


    “那我先走了。”大丫立刻說。


    “不用總來,你沒那麽多時間。”大牛說。


    “我知道了。”大丫說完把小凳子還給鄰床,對母子兩個人說了再見,便離開了。


    大牛母親把打開的飯盒端在手上,在兒子的床邊坐下。接著她又合上了飯盒。兒子滿臉的淚水,引著母親的淚水流到了嘴邊。


    “我再也不想吃飯了。”他說完閉起眼睛,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母親離開病房。


    等待命運通過一個醫生告訴自己,怎樣渡過剩下的生活,這已經進入了殘酷的範疇。為此等上三個月,必須等待的人隻有三十歲,殘酷升級了。此外,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帶來最後消息的醫生會不會讓你厭煩……大牛躺在這些問題上麵,盡量保持平靜,尤其他母親和護工都在的時候。有天夜裏,他突然醒來,預感告訴他,離開大丫後,他將不會再跟任何人發火。


    大丫也把自己的疼痛封閉起來,仿佛在知道最後消息之前,隻有僵化機械地對付日常才算理智。她去看一次大牛之後,需要一兩天調整,才不至於讓自己癲狂。之後她還需要一兩天,積攢力量,為了下次再去看望。當她帶著調整好的心緒又出現病房時,被大牛母親叫出來。


    “如果你必須來看大牛,能不能固定時間?”她直截了當地說,“什麽時候就是什麽時候。”接著又堅決地補充了一句。“如果不能,索性不來。”


    她的話拉扯著大丫的神經,一句話說不出來,居然想嘔吐。她難過,因為她立刻就明白了,作為母親為什麽這樣要求。但她也想對這位母親喊出來,這痛苦是大牛一手造成的。我不想每天都來嗎?我過的什麽日子你知道嗎?她閉緊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叫喊出來。


    “你能說服他跟我一起生活嗎?”大丫平靜之後說。


    大牛母親說不能,而且也不願意。大丫感謝她的坦率,馬上又問為什麽。


    “如果我是他,也會這麽做的。”她看著大丫說。


    大丫轉而去看別處,控製自己把眼淚壓回去,心裏充滿敬佩。他們的相似讓他們失去彼此。


    “那你也別想說服我。”大丫怕自己心軟,說完這句話立刻進了病房。她知道,老太太不會跟進來。這個年逾六十的女人,對見過世麵的大丫來說,充滿了神秘感。從走進病房第一眼看見她起,大丫就想了解她。但她的冷靜和冷淡推開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兒子。那時,大丫就決定不放低自己的姿態,否則從她那裏獲得認同的可能是零。這同樣適合大牛,他們母子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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