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麵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遠地裏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於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麽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乳名叫作阿禹。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隻在文化山上,還聚集著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裏麵,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隻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隻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


    “古魯幾哩……”


    “o.k!”


    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於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裏,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麽,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鬆樹皮,用吃剩的麵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隻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閑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鬆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歎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皮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於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麵。


    “人裏麵,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麵,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麵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讚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裏……”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麽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讚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裏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裏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麵。”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麵,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二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鬆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裏麵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麽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啟節,不久就要到這裏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為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後,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為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著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為了回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後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於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隻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後,每隻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後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裏,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著,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裏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麵,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隻是考察的專員,卻並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麵包,就開始考察。


    “災情倒並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專家說。“麵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於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並不勞心,原隻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嚐過了,味道倒並不壞,特別得很……”


    “況且,”別一位研究《神農本草》的學者搶著說,“榆葉裏麵是含有維他命w的;海苔裏有碘質,可醫瘰鬁病,兩樣都極合於衛生。”


    “o.k!”又一個學者說。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本草》學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點黃土,飲用之前,應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於是弄出數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須,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著說。“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們懶著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著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後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嚐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雲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麵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


    “o.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著,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著善後的方法。


    於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鬆,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後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後,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於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複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著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移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於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讚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後,就又打了兩個大嗬欠,腫著眼眶,自己覺得好像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裏鋪著熊皮,豹皮,還掛著幾副弩箭,擺著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麵,就是自己的對麵,坐著兩位胖大的官員。什麽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著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說。


    “你們怎麽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麽?”


    “托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說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麽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隻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


    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說道:“這家夥倒老實。”


    這家夥一聽到稱讚,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麽,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嗬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善後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說。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並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嗬!要做得幹淨,細致,體麵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海”,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誌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者卻隻肯寫了“壽山福海”的一塊。


    三


    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隻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裏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裏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裏卻已經點起庭燎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後,才取出大家采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有的是倉頡鬼哭體,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後,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後,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於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讚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鬆皮餅,極口歎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麵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麵目黧黑,衣服奇舊,竟衝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裏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麽?——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隻攔住了氣喘籲籲的從後麵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麽?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著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麽,為什麽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裏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裏,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麵回轉身,一麵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麽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麽好處,仔細像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裏變大忘八!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裏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麵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餘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麵。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麵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罷,並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著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隻對大家說。“查的怎麽樣?”


    大員們一麵膝行而前,一麵麵麵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麵,看見咬過的鬆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於說。“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鬆皮水草,出產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於吃苦,馳名世界的人們。”


    “卑職可是已經擬好了募捐的計劃,”又一位大員說。“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小姐來做時裝表演。隻賣票,並且聲明會裏不再募捐,那麽,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說著,向他彎一彎腰。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說,“一麵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也隻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裏,說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為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者是文化的靈魂,隻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為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玩想的那麽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


    “放他媽的屁!”禹心裏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說道:“我經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後應該用‘導’!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麽樣?”


    靜得好像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著。


    “卑職的愚見,竊以為大人是似乎應該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須白發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係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於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老大人升天還不到三年。”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須發的大員說,他是禹的母舅的幹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幹父之蠱’,”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為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說,不過臉上還流出著一層油汗。“照著家法,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麽講說老大人罷……”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須發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著說道。“別的種種,所謂‘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須發的,花須發的,小白臉的,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著他的指頭看過去,隻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四


    禹爺走後,時光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了。首先是闊人們有些穿了繭綢袍,後來就看見大水果鋪裏賣著橘子和柚子,大綢緞店裏掛著華絲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參;再後來他們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環銀手鐲了。


    隻要站在大門口,也總有什麽新鮮的物事看:今天來一車竹箭,明天來一批鬆板,有時抬過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時提過了做魚生的鮮魚;有時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長的大烏龜,都縮了頭裝著竹籠,載在車子上,拉向皇城那麵去。


    “媽媽,你瞧呀,好大的烏龜!”孩子們一看見,就嚷起來,跑上去,圍住了車子。


    “小鬼,快滾開!這是萬歲爺的寶貝,當心殺頭!”


    然而關於禹爺的新聞,也和珍寶的入京一同多起來了。百姓的簷前,路旁的樹下,大家都在談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樣夜裏化為黃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樣請了天兵天將,捉住興風作浪的妖怪無支祁,鎮在龜山的腳下。皇上舜爺的事情,可是誰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過談談丹朱太子的沒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傳布得很久了,每天總有一群人站在關口,看可有他的儀仗的到來。並沒有。然而消息卻愈傳愈緊,也好像愈真。一個半陰半晴的上午,他終於在百姓們的萬頭攢動之間,進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麵並沒有儀仗,不過一大批乞丐似的似員。臨末是一個粗手粗腳的大漢,黑臉黃須,腿彎微曲,雙手捧著一片烏黑的尖頂的大石頭——舜爺所賜的“玄圭”,連聲說道“借光,借光,讓一讓,讓一讓”,從人叢中擠進皇宮裏去了。


    百姓們就在宮門外歡呼,議論,聲音正好像浙水的濤聲一樣。


    舜爺坐在龍位上,原已有了年紀,不免覺得疲勞,這時又似乎有些驚駭。禹一到,就連忙客氣的站起來,行過禮,皋陶先去應酬了幾句,舜才說道:


    “你也講幾句好話我聽呀。”


    “哼,我有什麽說呢?”禹簡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麽叫作‘孳孳’?”皋陶問。


    “洪水滔天,”禹說,“浩浩懷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裏。我走旱路坐車,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轎。到一座山,砍一通樹,和益倆給大家有飯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倆給大家有難得的東西吃。東西不夠,就調有餘,補不足。搬家。大家這才靜下來了,各地方成了個樣子。”


    “對啦對啦,這些話可真好!”皋陶稱讚道。


    “唉!”禹說。“做皇帝要小心,安靜。對天有良心,天才會仍舊給你好處!”


    舜爺歎一口氣,就托他管理國家大事,有意見當麵講,不要背後說壞話。看見禹都答應了,又歎一口氣,道:“莫像丹朱的不聽話,隻喜歡遊蕩,旱地上要撐船,在家裏又搗亂,弄得過不了日子,這我可真看的不順眼!”


    “我討過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說。“生了阿啟,也不當他兒子看。所以能夠治了水,分作五圈,簡直有五千裏,計十二州,直到海邊,立了五個頭領,都很好。隻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點!”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勞弄好的!”舜爺也稱讚道。


    於是皋陶也和舜爺一同肅然起敬,低了頭;退朝之後,他就趕緊下一道特別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學禹的行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爺自從回京以後,態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麵仍舊不很受影響,不多久,商人們就又說禹爺的行為真該學,皋爺的新法令也很不錯;終於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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