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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立明一直沒敢回到上飛機時分配給他的那個位子上去。這幾十分鍾裏,他的確一直坐在離貢開宸不遠的那個空位上,密切地注視著貢開宸臉色和臉部神情的每一點細微變化。後艙的暗處,還坐著兩位軍醫。這是應郭立明的要求,由軍區空軍派來的。郭立明沒讓他倆穿白大褂。他不想讓貢書記覺出有大夫隨行,不想把這一路上的氣氛搞“緊張”了。按說,六十歲剛出一點頭的貢開宸身體一直還是挺好的,無非就是有一點暈機(跟年輕時就有的那點恐高症有關吧),一般情況下,吃一兩片“乘暈寧”或“安定”,閉上眼睛歇息一會兒,等一接著藥性,就沒事了。郭立明跟著,經曆過多少回了,每一回都這樣。但這一回,郭立明卻不敢大意。這一段時間以來,“老人家‘的狀況有所變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壓,高壓卻時常會突破一百四十這條警戒線。睡眠更不好了。過去一兩片安眠藥就能被”打倒“的他,現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發青了,並且出現了衰老的重要症狀——眼袋嚴重下垂,頭發越見稀疏,臉部的肌肉也日見鬆弛……


    正如貢開宸料想的那樣,郭立明還想在飛機降落前,找個機會向他做一個情況匯報。


    但跟貢開宸猜想的不一樣,郭立明要匯報的,並非是馬揚的情況。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確主動去了解了一下那個馬揚。郭立明很明白,貢開宸早晚是要找這個“馬揚”的。不管是正麵找,還是側麵找,是悄悄地找,還是“大張旗鼓”地找,事先準備好一份有關馬揚的詳細資料,是絕對必要的。避免事到臨頭,被動。但此時此刻,他覺得最重要的還不是“馬揚”。一向謹慎有餘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氣,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來到貢開宸身邊後從來也不會做、從來也不敢做的事情:幹預一下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決策——他要力諫貢開宸,讓他千萬不要去主動請辭。


    郭立明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得知貢開宸已經向中央寫了請辭報告的。他當然不會去翻看貢開宸的抽屜。但按保密規定,他有責任每天去清理書記使用的字紙簍。一旦發現有記錄帶密級內容的廢棄字紙,在以往,當天就得交保密室,集中銷毀。現在各辦公室添置了先進的碎紙機,便自行先將它們粉碎,等粉碎機貯藏箱裏的積存物累積到一定程度,再取出一並交保密室處理。那天,他就是在清理字紙簍時,發現了貢開宸扔棄的那份最原始的請辭報告草稿的。一開始,他並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因為,他跟省委大樓裏的每一個人一樣,絕對不會相信,生性剛強、並曆來自信的貢開宸竟然會“主動請辭”。完全不可能嘛。貢開宸頭腦裏即便也會偶爾冒出這種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時性起,說說氣話,發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後來,一再地在字紙簍裏發現此報告不同稿本的“殘片”,經過仔細比照,“研究”,他看出,書記是在反複修改著這份報告,精心地運作這件事,他才漸漸地把它當真了。但他還是不相信,到最後一刻,貢書記真的會向中央呈遞這份報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點左右,貢書記的大兒媳修小眉打來一個電話,才使他確信,這一回貢書記是動真格兒的了。那時候,他們已經準備要去機場。修小眉間,出什麽事了,要趕去北京?郭立明說,沒什麽事啊,就是中央領導召見。修小眉追問,真沒出什麽事?郭立明反問,你覺得呢?修小眉遲疑了一下說,沒出什麽事,他為什麽要我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楓林路十一號(貢開宸的住宅小院),並下達了嚴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省前,不許家人隨意離開楓林路十一號外出活動。特殊情況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須獲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準。但他又告訴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間,家人中不管是誰、以什麽事由向她請假外出,她都不要準許。否則,便拿她是問。聽修小眉這麽一說,郭立明心裏一緊,嘴裏卻隻是曼聲笑應道,是嗎?那貢書記對你們可就是太嚴厲了。“我爸他真的沒事?”修小眉的聲音中已經帶上許多不安和憂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職了?”從她嘴裏突然蹦出關鍵的這一句。


    “免職?開玩笑。誰跟你傳這個謠?”郭立明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聲音開始發抖。


    “誰說的?告訴我。”郭立明嚴肅起來。


    “……”修小眉沉默著,從電話裏傳來她粗重的喘息聲。又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我看到……看到他寫給中央的那份辭職報告了……”


    “你怎麽看到的?”郭立明追問。


    “……”又是短暫的沉默。


    “修大姐……”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楓林路十一號給他送藥……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壓不太穩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們省委大樓門診室那兩個實習大夫,所以,總是從我自己的醫院裏取一點藥給他送去……我趕到楓林路十一號,不算晚,九點來鍾,到他房間,就看見他正歪坐在那把舊的藤躺椅裏睡著哩……最近他有這個毛病,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總要打一會兒瞌睡(這個‘新變化’郭立明也發現了)。然後,精神特別昂奮,可以一直工作到後半夜。我走進房間,發現有兩頁古代樣式的信紙從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就是那份辭職報告?“郭立明問。他有點著急了。因為去機場的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請抓緊時間,說最重要的:你究竟覺察到了什麽?要我做什麽?”


    “……等我把那兩頁信紙從地上撿起,他就醒了。見我拿著那兩頁信紙,他顯得特別緊張,就一個勁兒地追問我,到底看了沒有;還一再告誡我,不管我看到什麽,都不許跟任何人說。我告訴他,我什麽也沒看。實際上我是看了。信寫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為k省發生的一切承擔他應該承擔的責任,辭去省委書記一職……今天,也就半個小時前吧,他又打電話給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個就是叮囑我,在他從北京回來前,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這份報告的事。我問他,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談他的辭職問題嗎?他批評了我,說這種事不該我問。我說這麽多年,我一直是非常聽話的,從來不過問家政以外的事,但這一回希望他能冷靜一點,慎重考慮這個辭職問題……我沒把話說完。我害怕他會像以往那樣,隻要聽到我們這些子女對他工作方麵的事發表言論,就會扯著嗓門打斷我們的話……但今天他沒有。我停下後許久,大概有半分鍾,也許都有一分鍾,他居然一直保持著沉默,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了聲,‘在我回來前,替我管住誌和、誌雄他們……就這樣吧……’放下了電話……”


    “情況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點什麽?”郭立明拿起出差應急時用的公文包,急切地問。


    “勸勸他……勸勸他……真的去勸勸他……”說到最後一句時,修小眉顯得異常著急。


    等郭立明放下電話趕到樓下,貢開宸正在和來送行的省長邱宏元、省委副書記宋海峰和省委秘書長高昌小聲地說著什麽,好像是在談因他突然去北京,而不得不延期舉行的省社科院理論研討會的事。貢開宸上任伊始,便要求省社科院組織一次大型的理論研討會,約請國內外知名學者和卓越的實際工作者(退休的省市長或在位的大企業家)就k省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和對今後幾年的展望,做“無約定”的討論和評判。以後,便形成了“製度”,每兩年舉辦一屆。時間大約都在秋末冬初。現在又到研討的時候了。社科院方麵,一切準備工作也都就緒。貢開宸的意思是,研討會還是如期舉行。但邱和宋的意思是,這個研討會無論如何要等貢回來再開。“還是等一等吧。等你從北京帶回什麽新精神,一起研討。”邱宏元操著濃重的膠東口音說道。說罷,他還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並十分感慨地拍了拍貢開宸。貢開宸沒再堅持。他當然明白,他們堅持要延期召開這個研討會,所等的不是一個“新精神”,而是一個“新動態”——等待中央對k省目前這個領導班子的態度進一步明朗化。具體地說,也就是在等中央對貢開宸的態度進一步明朗化。假如中央決定要改組k省目前這個領導班子,撤換貢開宸,理論研討當然就得適當地往後拖一拖,以至這樣的研討會還要不要舉辦下去,都得看新來的一把手的意圖,從長、重新計議了。


    “走吧。放鬆一點兒。”邱宏元壓低了聲音,把整個身子湊近貢開宸,微笑著指了指天,對他說道,“問心無愧嘛。放鬆點。”


    貢開宸隻是默默地笑了笑,用力地握了握老邱伸過來的那隻大手。邱宏元兩年前才調來k省,年齡跟貢開宸相仿。但他出身“名門”。父母都是中共延安時期最早的一批高級技術專家,也是黨內早期留學歐洲,後來回國投身革命的少數高級知識分子型於部。但兩位老人在長期的戰爭年代一直也沒有從政從戎、一直奉命堅守在工程技術崗位上。這也是較為罕見的。邱宏元是從另外一個省的省長職務上平調到k省來任省長的。那次調動也是非常突然。十萬火急把他請到北京。由中央組織部的領導向他宣布中央有關決定。談話一共才進行了十五分鍾,並要求他第二天就去k省報到。整個談話過程中,邱宏元一直希望對方能給他一些比較詳盡一點的指示和解釋,因為他聽說k省前任省長是因為跟現任省委第一把手貢開宸沒法協調工作關係,才“被迫”離任的。這情況是否確切?他去了後,應注意些什麽?等等等等。但奉命來向他宣布中央決定的這兩位領導卻完全沒涉及這些“敏感問題”。(是有意回避?還是因為沒有得到相關授權?或許是在這樣的重大場合,本來就不宜談這一類太具體的問題?)最後,他們隻是強調:“宏元同誌,明天下午三點以前,你必須趕到k省,不會有什麽困難吧?三點,他們將召開省直機關的處以上幹部大會,由中組部的領導去宣布中央的這個任免決定。會議通知已經發出了。”


    許多人都為邱宏元能不能處理好與貢開宸之間的關係而擔心。因為,他們認為,前任省長的政治經曆和個人能力都似乎要強似邱宏元;既然連前任省長都沒能處理好這個關係,又何況他呢?但出乎這些人的意料,邱宏元到任後,隻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和貢開宸之間建立了相當不錯的工作關係,也建立了相當契合的私人情誼,極大地解除了中央的一個憂慮。這當然都是已經過去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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