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車子出發前,司機擰開車載廣播,挨個調試頻道。


    沙塵暴過後,不知哪個無線基站損壞,不僅通訊設備無法連接,車載廣播也始終沒有信號。


    “呲呲呲”的電流聲中,副駕邊撳下車窗,邊不耐煩道:“別試了,吵死了。”


    “試試唄,萬一有信號呢?”司機說道。


    “這都過去幾天了,你哪天收到過信號?”副駕掏了掏耳朵,催促:“趕緊走吧,等會溫度上來,又熱得幹不了活了。”


    這倒也是。


    正逢酷暑,白日裏,沙漠的地表溫度最高可達七十多度,可作業的時間十分短暫。


    他沒再浪費時間,調小音量,掛檔出發。


    越野車的扭矩大,馬力強,一腳油門下去,了了一個慣性,險些撲倒。好在她身前的油桶比較紮實,撲撞緩衝下,除了發出一聲極小的磕響外,沒再出現任何意外。


    離得最近的後排乘客倒是聽見了一些動靜,他邊回頭打量邊嘀咕:“剛什麽聲音,你的工兵鏟放好了吧?”


    另一個人頭也沒回:“是油桶吧?別大驚小怪的。”


    見沒發現什麽異狀,他回頭,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誒,昨天老魏家的是不是去找你了?”


    司機“嗯”了聲,苦惱道:“昨天我剛回去,飯還沒吃呢,老魏家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我堵宿舍門口了。問我這路什麽時候能清出來,人什麽時候去救!非要我給她個準話。”


    副駕往中控台歪了歪身子,問:“那你怎麽說的?”


    “這我怎麽給準話?按無人機傳回來的圖像看,研究院到基地的路基本全埋了。信號又中斷,我既沒有車的定位,也不知道車最後失聯的位置在哪。這沙漠這麽大,我上哪找他們去?”司機無奈道:“總不能和人直接說,我這沒辦法呀,隻能清一點算一點。況且都過去四天了,要不您先做好心理準備?這不挑事嘛!”


    “可千萬別啊。”


    “最近基地氣氛緊張,大家都擔心被困死在沙漠裏,一個個憂心忡忡的。這萬一起了口角,跟往油桶裏扔火星子有什麽區別?”


    “老方前陣子還叮囑我呢,讓我們說話注意分寸,避免衝突。”


    車內七嘴八舌,討論不休。


    “不過我感覺,也就這幾天了。”司機單手握著方向盤,微微傾身,拿起擱在車門後的礦泉水:“研究院和應急部門肯定早收到消息了,這麽大的沙塵暴,基地又失聯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出事了,這肯定得有搜救措施啊。外頭這麽多人,一起使勁,不出三天,保管恢複通訊。”


    他話音剛落,剛夠到手裏的礦泉水瓶一滑,脫手而出。他矮身去撈,一不留神,車輪偏了幾寸,衝著沙坡一頭栽下。


    車輪空了一截,失重感將人拋起又扔下。車內一片驚呼聲中,司機慌忙握緊方向盤,控製車速。不料,車還沒減速,車前不遠處又出現了一個“人形障礙物”。


    司機驚得心髒一抽,眼皮狂跳,他猛的一腳,踩下刹車。


    後備箱頓時“咚”的一聲,了了後腦勺磕著椅背,腦袋跟被開了瓢似的,聲音清脆。


    她不敢出聲,連忙捂住腦袋,縮在防風布下,疼得齜牙咧嘴。


    車內一片兵荒馬亂。


    後座的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起疑道:“我就說後麵的聲不對吧,這是油桶?”


    “聽著確實不像。”另一人大膽揣測:“難不成誰做好事不留名,偷偷往後備箱裏擱西瓜了?”


    “……”


    做好事還是浪費糧食呢?這一腳油門一腳刹車的,不得把瓜磕爛了?


    ——


    浮屠王塔在古南啻國,是十分重要的地理坐標。它地處南啻國商貿中心,是旅人、客商以及各派各宗佛教信徒慕名前來朝拜的宗教象征。


    研究院在修複南啻國城邦遺跡時,考慮了日後開放展覽的可能性,延續舊址,將浮屠王塔作為整個南啻遺址的中心,修建道路。


    既作為必經之路,裴河宴出塔後,便隻需站在路邊等著車輛經過。


    豈料,人倒黴時,就算在廣袤到一望無際的沙漠中,也能險些發生車禍。


    司機控穩車輛後,仍舊驚魂未定。


    他看著站在車前,麵無波瀾一派鎮靜的少年,艱難地吞咽了一聲。


    真是邪了門了!


    這沙漠裏除了沙子,連隻蠍子都釣不出來。平日裏,他就是閉著眼睛開,都碾不到一隻螞蟻。今天就拿瓶水,險些車毀人亡。


    副駕回過魂,捂著扭到的脖子,滿臉痛苦:“你這車開的,急著送我去黃泉啊?”


    他嘶嘶抽著氣,餘光瞥見車外站著的僧人,立刻“哎呦”了一聲:“這法師是來超度我的嗎?他這麽年輕,業務熟不熟練啊!”


    後座剛好有人認識裴河宴,聞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這嘴是真晦氣啊,你睜大眼睛瞧瞧,看人臉不臉熟。”


    副駕凝神看去,這一瞧,頭上那幾根稀疏的頭發差點全部起立:“你沒撞著人家吧?這可是院長的寶貝疙瘩,你要是給磕著碰著,你這飯碗趕緊砸了吧。”


    司機本就理虧,聞言,天都快塌下來了。


    他趕緊下了車,噓寒問暖:“小師父,你沒事吧?”


    車內沒有了了。


    裴河宴收回打量車廂的視線,微微頷首,直敘道:“你沒撞到我。”


    司機順著他的目光往車後看去,他以為對方是在看那條蜿蜒曲折的行車軌跡,忍不住汗顏道:“我剛才就是拿瓶水,想著這路上也不會有人,就沒留意。嚇著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以後開車肯定注意。”說完,他便等著裴河宴開口諒解。


    事故嘛,雖然沒發生,但流程都是一樣的。


    可司機等了半天,愣是沒聽見半個字。他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又有些無措。他抬手摸了下後腦勺,憨笑著,躊躇道:“那個小師父……你是還有什麽事嗎?你不用跟我客氣,盡管說!”


    裴河宴似乎就在等這句話,對方話音剛落,他便十分自然地說道:“那麻煩你開一下後備箱。”


    司機:“……啥?”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能扭過頭,衝車裏那幾人瘋狂眼神示意:救救我,快救救我。


    車內,三人麵麵相覷。


    “什麽情況?”


    “眼睛抽筋了?”


    “不知道。”


    ……


    沒頭腦三人,繼續保持沉默,觀察事態。


    司機求助失敗,皺著一張臉,萬分不解:“你要開後備箱幹啥啊?我們這一車是出去清路的,後備箱就放了工兵鏟和汽油。”


    裴河宴思忖了幾秒,解釋道:“我找人。”


    找……找人?


    司機“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人都坐在車裏呢,後備箱哪來的人?你這開玩笑也得有個度吧。”


    他忽然想到什麽,試探著問道:“該不會是誰讓你過來,看我們有沒有夾帶什麽物資出去吧?”他越想越覺得是這麽一回事,瞬間拉下臉來,幾步繞至車後,打開後備箱:“你看,給你看,看看我後備箱裏都裝了什麽。”


    見他誤會,裴河宴並未立刻解釋。


    反正目的達到,說話挺累的,能不說就不說吧。


    他跟至車後。


    司機見他過來,滿臉不高興地後退了一步,讓開視野:“你看仔細啊,別回去傳錯話了。”


    此刻,深感大事不妙的後備箱乘客了了,滿頭大汗。


    車裏本來就熱,她為了遮掩身影蒙混過關,躲在厚實的防風布下。不僅空氣不流通,呼吸還局促。再加上,事情即將敗露的心虛感,令她那顆小心髒撲通撲通的,狂跳不止。


    她這一口氣,憋得那叫一個心驚膽戰,汗流浹背。


    同一時間。


    裴河宴的目光梭巡了一圈,鎖定在堆疊著防風布的角落裏。


    越野車深色的絨布上,有一個淺淺的腳印,不出意外,應該是小孩翻過後排時不留神踩下的。


    他在直接揭露了了的“犯罪事實”還是給她一個“自首認錯”的機會中猶豫了幾秒,折中選擇了出聲提醒:“數到三,你自己出來。”


    了了原先並不確定小和尚是不是衝她來的,可如果不是,也太巧合了一點。可就在她心存僥幸的當下,這短短一句,就跟捏住了她的七寸一般,讓她瞬間動彈不得。


    她此刻滿腦子的問號——他怎麽會來找她?又為什麽要來找她啊?他是怎麽知道她在這的?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他掌心從容翻擲的三枚硬幣,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


    這這這……怎麽可能!


    眼見著了了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裴河宴沒再繼續等下去,他上前一步,掀開了防風布。


    眼前,視野驟亮。正求爺爺告奶奶祈禱裴河宴發現不了她的了了,滿眼驚恐地撞入他平靜得仿佛洞悉世事的目光裏。


    因過於驚訝,她表情充沛到短短數秒,就如跑馬燈般轉變了數次。


    她雙目圓睜,一副上當受騙十足委屈的模樣,質問他:“你不是數到三嗎?”


    裴河宴微微挑眉,反問道:“有區別嗎?”


    了了:……好像是沒有。


    兩人尚在僵持,車上眾人已經炸開了鍋。


    和裴河宴並肩站在車後的司機,瞪著了了的眼神似要把她瞪出一個窟窿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怒斥道:“你誰家小孩啊?什麽時候上來的?”


    “你幾歲了?你知道你這樣有多危險嗎?我們要是一直沒有發現,等到了地方車窗一關走遠了,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麽熱的天,你悶在車裏,不出一小時就沒命了。”司機越說越生氣,甚至因後怕,肝火跟被誰點著了似的,一簇簇往上躥:“這後果誰付啊?你付得起嗎!”


    這聲斥罵,擲地有聲,似巴掌一般狠狠地甩在了了的臉頰上,火辣辣得疼。


    她抿了抿唇,想解釋,可嘴唇囁嚅了兩下,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眼看著她眼眶一圈圈紅起來,一副快哭了的模樣,裴河宴望了望天,摸著腕上的念珠,一顆顆地撚。


    他別開視線。


    看風搬動沙粒也好,看遠處王塔角簷下的風掛也罷。反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了了。


    她是該長點教訓了。


    不過,這一車男人,是不是都沒養過女孩?見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出來唱白臉。


    他繼續撚珠子。


    一顆一顆又一顆。


    可撚著撚著又分了心。


    這小孩也是,嘴倔得都不知道道個歉。他那會碰碎了師父的泥雕,光捏泥巴就捏了一晚上。


    他聽得心煩,終於轉身,看向了了。


    小孩縮在角落裏,委屈巴巴的挨著罵。


    “稍等。”他打斷司機,對了了說:“出來。”


    他聲音平靜,一絲起伏也沒有。甚至,還捎帶著個人情緒,微微有些不耐煩。


    了了嘴巴一扁,更害怕了。


    她眼巴巴地望向司機——您繼續罵!!!千萬別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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