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考驗!


    這絕對是考驗!


    了了不太信裴河宴真的會讓她全部抄上一遍,可笑容還是僵了僵,默默地往回抽書本。


    裴河宴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他放下蓋碗茶,從桌屜裏拿出一個檀木匣子:“會研墨嗎?”


    了了點頭。


    了致生還在京棲大學任教時,每個周末的早上都會練上幾帖字。以前夫妻倆感情好時,連吟枝都會抱著她在書房裏紅袖添香。


    耳濡目染之下,了了很小就學會了研墨。


    她個子太矮,踮起腳都夠不著桌麵。老了會把太師椅搬到書桌旁,她就站在太師椅上,趴在桌角,用墨台一圈一圈地給他研墨。


    小時候動作不太靈活,她經常會把墨跡弄的身上到處都是。了致生從不責罵,隻會在練完字後,抱起她去井邊打水,然後揉著她的掌心,把墨漬全部洗淨。


    過去了這麽多年,這些記憶仿佛絲毫沒有褪色,仍舊清晰得像是剛剛發生。


    “那你來。”裴河宴把已經打開的檀木匣子推了過來。


    匣子裏裝著的是墨條,硯台和瓷碟。


    了了看向書桌上擺著的另一個硯台,問他:“不用那個嗎?”


    裴河宴沒說話,隻是用眼神再次指向檀木匣子,強調了答案。


    這不是什麽很要緊的事,了了不再反複確認,從匣子裏依次拿出墨條和硯台,準備研墨。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兩人對彼此的了解雖不全麵,但也略知一二。


    和了了印象中總是苦哈哈修行的僧人不同,小師父的生活水平比了致生都要精致很多。他做早課,抄寫經書時,偶爾會用鋼筆,可絕大多數時間還是習慣用筆架上不同種類的毛筆。以至於她每次開小差時,總會看見他在那皺眉挑選。


    今天用哪支心愛的小毛筆,應該是裴河宴最大的煩惱了。


    不用去石窟的時候,他會在觀音畫像前打坐片刻,有半小時的,也有半刻鍾的。時間一到,他就像完成任務一樣,鬆了口氣的同時,往香壇裏插上一根燃到隻有一截的殘香。


    品茶就更不用說了,除了致生親身受益過以外,連了了都有幸分一杯羹。


    她往硯台中滴入一滴水,將墨條以平麵與研石接觸,開始研磨。


    太久沒研墨,她有些手生,每個步驟都需努力回憶一下,才能繼續。


    她做得有模有樣,裴河宴看了一會,便收回視線。他傾身,拿起一本《八吉祥頌》,隨意翻閱了兩下。


    這篇經文字數不多,薄薄的幾頁幾乎都在講解經文的來曆和釋義。


    他鋪開紙,從筆架上挑了根極細的毛筆,架在鎮紙上。


    了了已經加了第三次水,她不確定這次所需的墨水用量,停下來,問裴河宴:“這些夠了嗎?”


    裴河宴也不太確定,他看了了了一眼,評估了一下:“不夠可以再磨。”說完,他站起身,將座位讓了出來:“來試試。”


    了了愣住。


    她看了看座位,又看了眼裴河宴,像是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啊?”


    裴河宴沒再重複,他一站起來,幾乎挨著屋頂。逼仄的層高空間,令他的壓迫感猶如實質。


    “坐下。”他說。


    裝傻這一招對他沒用。


    了了老老實實地坐到蒲團上,然後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等待下一個指示。


    裴河宴卻皺了下眉:“握筆不會?”


    會倒是會……了致生曾教過她怎麽握筆,還手把手地帶著她寫過幾個字。


    她拿起筆,不用他再發出指令,看著已經折好書封的經文,沾上墨,在紙上落筆。


    因從小練舞的緣故,她的手腕力量很紮實,雖然字寫著不好,但橫是橫,豎是豎,筆畫規範又標準,比硬筆字看著漂亮不少。


    裴河宴讓她用毛筆,單純是因為他這裏沒有多餘可供選擇的筆具,而不是異想天開,想教會她寫軟筆。


    見她適應良好,他沒再幹預,徑自坐到觀音像前開始打坐。


    懸在頭頂的陰影離開,了了手腕一頓,悄悄瞥去一眼餘光。


    他坐得不算端正,倚著牆,背脊微塌,渾身都透著散漫和隨性。


    他雙掌合十,掌心握著佛珠,低頭一禮。口中默念了一句什麽,隨即,一手撚珠,一手搭在膝上,閉目入定。


    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了下來。


    了了收回目光,對著作業,無聲地歎了口氣。


    ——


    《八吉祥頌》的經文很短,比了了抄的第一篇經文還要短上一截。


    她抄完後,將筆杆擱在筆架上,先琢磨了一會。


    毛筆的筆尖太軟,她控筆能力不行,加上紙張又是完全空白,連框線都沒有一條。她寫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寫完了整體一看……隻剩下窒息的沉默。


    了了捂著紙,先悄悄看了眼裴河宴。


    他今日打坐的時間有點久,但塔樓內沒有鍾表,她也不知道具體過去了多久。


    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但未經允許,她也不敢隨意走動,隻能支著下巴望著懸窗發呆。


    之前厚厚的書堆高聳入頂,把位於書架邊的這扇窗遮擋得嚴嚴實實,連絲光都透不出來。


    了了猜是這扇窗太有吸引力了,正對著書桌很容易走神,所以才被小師父擋了起來。可現在看著看著,她又不確定了。


    因為半天過去,連隻鳥都沒有路過。


    她移開視線,看著書架。不過沒超過兩秒,她就百無聊賴地整個趴在了書桌上。


    了了完全忘記了紙上的墨跡未幹,她用下巴杵著紙,撈過經書往後翻。就像上廁所沒帶手機,手邊的沐浴露都得抓過來看兩眼成分含量一樣,她一個字一個字,把藏語發音都給看了一遍。


    直到她翻至後麵一頁,看見了文後的附注。


    “晨起念誦此日諸願成,臨睡念誦能見善夢境,戰時念誦製勝於諸方,事前念誦倍滿諸所求。”


    而在這段附注後,有人用橫線畫了個箭頭,在空白處寫下寥寥四字——胡說八道。


    了了差點笑出聲,她摸了摸字跡,墨跡的顏色已經陳舊,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字體也有些幼態,一筆一畫,輕易就能看出是個小孩寫的。


    不會是小師父小時候寫的吧?


    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了了就徹底打不住了。


    光是想想小孩時候的小師父努著嘴一本正經地批注“胡說八道”四個字,她就特別想笑。也不知道那會做功課,有沒有被他師父訓誡。


    她額頭抵著書桌,悶笑時,整個書桌都被她的動靜震得嗡嗡搖動。


    她全然沒發現,裴河宴已經結束了打坐,仍笑不可遏地把臉整個埋入了經書裏。


    裴河宴直覺這事好像跟他有關,他不動聲色地走過來,俯身抽走了她手中的那卷經書。


    了了掌心一空,下意識抬頭看去。她臉上的笑意還未來得及收起,燦爛得有些過分。


    已經知道她在笑什麽了的裴河宴麵無表情地與她四目相對,他合上經書,不露聲色地問道:“很好笑?”


    莫名察覺到一股涼意的了了,笑容秒收。她視線飄忽著,看左看右,就是不敢和裴河宴對視:“沒有,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


    好了,說完後,她不止覺得腳底板冷,連天靈蓋都涼颼颼的,跟抹了一整瓶風油精似的。


    她低下頭,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本來也不算什麽事,怎麽莫名地有種偷看了別人私密日記的感覺……


    裴河宴將經書一攏,握在掌心,低頭去看她抄寫的內容:“寫完了?”


    他一靠近,了了立刻自覺地讓開座位。


    站起來後,她清晰地看見了小師父臉上的一言難盡和無比嫌棄。


    他掀了掀眼皮,十分克製,才沒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我記得你剛開始寫得時候,也不這樣啊。”


    了了掰著手指,含糊嘀咕:“這我也沒料到啊。”


    這話,裴河宴還是信的。這一手字,就是讓他故意這麽寫,他都寫不出來。


    他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原本,他還打算馬馬虎虎讓她糊弄過去算了。可她實在是……一點操作空間都沒給他留。


    他長聲輕歎,忽然理解了了致生。


    裴河宴讓了了坐下:“你重新寫給我看。”


    了了不敢反駁,乖乖坐下,拿起筆,另起一頁。


    裴河宴沉默看著,直到一行字畢,他才發現問題,了了的方向感很糟糕。


    她後一字會對比著前一個字的“頭部”去規劃落筆,但又因對字不夠熟悉,寫兩筆停一會,再落筆時,筆尖用力不均,墨水深一塊淺一塊,幾乎跟小孩塗鴉差不多。


    他垂眸,望向了了。


    她正專注地將“善”字謄到紙上,幾道橫線挨得太近,她用筆十分小心,筆尖輕輕擦著紙麵,用力到整個指尖都微微發白。


    手指用力的同時,她身體也微微下傾,在她留意不到的地方,垂在桌麵下的宣紙被她用身體揉出了褶皺,瞧著亂七八糟的一團。


    他抬起手,兩指用力地按了按眉心,紓解壓力。


    了了還是小女孩,他不方便直接用手調整。他思索了一會,想起觀音畫像後,放著一把戒尺——那還是他上回偷懶時,怕師父責罰,悄悄藏起來的。


    他從畫像後重新取出戒尺,在書桌旁屈膝坐下。


    了了本來就緊張,裴河宴一坐下,她手腕一抖,一個“我”字,直接糊了半邊。


    她立刻停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裴河宴掌心正握著戒尺,見她眨著眼,跟受了驚嚇的小鹿一般,眉頭一皺後,又緩緩鬆開:“我又不打你,你怕什麽?”


    了了聲若蚊蠅,低聲控訴:“那你拿個尺子!”


    裴河宴聞言,用戒尺的一端托住她的手肘,輕輕一抬,故意恐嚇道:“你要是再寫不好,就不一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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