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動,意味著海平麵發生了變化,可以距離高原和浮島更近,也意味著蒸發過程更為劇烈,地霾氣體可以擴散到更高處。絕對與相對的高度都是人類最大的安全感來源,人類與地霾的距離就是生存的距離。而地霾海起浪了,掀起陰沉的霧汗,灰色的浪是伸出海麵充滿惡意的爪。


    耳麥裏一陣混亂後終於傳來了清晰的聲音:“好消息是克拉肯島停止移動了,壞消息就是他媽的地霾海有了動靜!可能是剛剛那幾枚炮彈擊中了地霾海裏的沉船,引發了潮汐!巨藍鯨即將上升,扶好欄杆,有需要自己去拿呼吸閥!身體要是受不了就及時撤回市區,不要強撐!”


    “靠,高原的檢測站確定了,地霾海潮汐要來了!今年咱們碰到的第一次潮汐,什麽狗屎運!仗是不用打了,大家都得各自保命,都趕緊回來!那幾個跳幫賊倒黴了哈哈,這下有去無回!”


    就如同兩軍對峙大戰一觸即發,可如果戰場發生了地震,戰鬥是如何都無法進行了,雙方的目標俱都變成遠離震區,立即立刻馬上。


    暮客最後看了一眼地霾海與克拉肯島。地霾海已經有了沸騰的跡象,劇毒的灰色浪潮越湧越高,在代表著“吞噬”、“死亡”、“滅絕”的地霾海麵前,巨藍鯨和巨章魚都是可憐的隨時會被下油鍋的食材,隻得各展神通逃離這口燉煮萬千生靈的饕餮巨鼎。暮客能看到巨型章魚快速伸縮著腕間膜以此帶著克拉肯島一起上浮,兩座浮島在快速上升的同時亦逐漸遠離了彼此。暮客確定戰爭不始而終,自己可以離開銀河區了。


    然而吊詭的是,登陸甲板唯一通道就是氣管電梯,在嚴密的檢測下,卻根本沒有找到克拉肯的來客。


    特遣行動部原本有意截留所有的非官方激活者逐一篩查,讓這些誌願守護鯤市的激活者們大為光火,還是超心理學會交涉才讓所有人順利回到屏障內。


    暮客經過嚴格地消毒程序後依舊有些迷惘,從身邊人的表情來看,眾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沒有人知曉,臭名昭著的克拉肯島為什麽突然出現靠近,是否打算掀起戰爭。而在爭端一觸即發的時候,危機又被更大的危機——地霾海潮汐——打斷,一連串的被動雖然引發無力,但壓抑不住避開人類自相殘殺的本能喜悅。


    戰鬥危機解除,剩下的則是操縱巨藍鯨逃離地霾海潮汐的波及範圍,鯤市在這方麵早已經驗十足。現在就顯示出浮島的生存優勢了,雖然難以自給自足,需要高原補給,然而一旦遭遇地霾海災害,浮島能夠往高處上浮,高原卻隻能停留原地,全靠防護膜將澎湃的地霾浪潮隔絕在外。近些年的觀測已經給出了恐怖的結論,地霾海正在緩慢上漲,遲早或遲晚,高原也會被淹沒。


    回到辦事大廳,暮客皺著眉向埃阿斯說出自己的猜測:“克拉肯島的那幾個人潛入鯤市,或許本就不是為了所謂跳幫戰,而是另有潛伏的目的。”


    埃阿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四周,道:“特遣行動部也有這個懷疑,估計馬上就會安排大量的輔員摸排全市,但是吧……你也知道的,整個鯤市藏著大量野生激活者,在通緝名單上的也不少,虱子多了不癢,靠本地專員估計是很難找出來了。但克拉肯島來的都是凶神惡煞,道台估計會向玄武島申請一隊特遣專家過來。”


    暮客點點頭,看自己已派不上用場,索性自覺滾離了超心理學會的辦公大樓,卻在門外再次遇到石枕竹,看樣子對方是在等他。


    暮客心下了然,保家的活計是沒了,保飯的活計還得幹,也不廢話,上前和對方並肩往政務區外走去。


    暮客開門見山道:“你覺得克拉肯島來的那幾個人,和咱們追查的活性物品有沒有相關?”


    石枕竹道:“不確定。如果相關,說明這件活性物品比我想象中還要重要。眼下就要立刻展開調查了。”


    石枕竹看來沒興趣詢問暮客作為一個社會邊緣人哪來的人脈深入了政務區,隻問道:“你打算怎麽開始?”


    暮客拉扯出了敷衍的營業微笑,答道:“那辛苦跟我走一趟?電子羊區,我兼職的偵探事務所,這事也得找我老板幫忙。”


    石枕竹自然不會是甩手掌櫃,正要應允同行,卻在視線掃過街邊後喉頭哽了一下,暮客立刻敏銳地順著石枕竹的目光看了過去。


    梧桐樹下站著位打扮朋克的青春少年,猶如一根強裝老成的嫩蔥。


    暮客挑著眉看回石枕竹,難得在對方臉上鑒賞到了無奈的情緒,石枕竹快速說道:“得帶著這個拖油瓶,我弟弟,石楠。”


    再看看走來的少年臉上得意的微笑,暮客很快有了與實情相差無幾的猜測,他不禁有些好笑,之前還真沒猜到這麽個冷血的特遣專家卻對自家的熊孩子毫無辦法。


    石楠熱情地朝暮客伸出手:“暮客大哥好,我是石楠,我就是來學習幫忙的腿部掛件,大哥你盡管使喚我跑腿幹活。”


    雖然石楠實在看不出這個滿下巴胡渣的潦倒男人像是什麽能量巨大的人物,兩聲“大哥”都是勉勉強強叫出口,但石楠了解自家親哥的德性,能讓挑剔的石枕竹找他幫忙,這個男人絕對有兩把刷子。


    暮客鼻子一動就聞出這個看似友好的少年身上和石枕竹同出一脈的驕矜味,麵上套近乎,心底還不知道怎麽挑剔審視呢。無聊的小屁孩,無聊的有錢人。生活不易,暮客歎氣。


    三人通過高空磁懸浮很快抵達電子羊區。


    一路上石楠趴在窗戶上俯瞰整座鯤市,眼睛都舍不眨。日照下的鯤市帶給石楠的震撼其實比昨晚夜景的衝擊還要大。


    酆都高原注重複原中國古代建築藝術,但鯤市的建築風格毫不統一,像是打著未來主義的招牌自由生長,用強烈色彩和動態線條組裝成各自的獨特語言來表述速度,動作,緊迫感和抒情性。有柱上飛碟式的療養院,錯疊積木式的辦公大樓,鬱金香疊紙式的研究院,金屬尖塔式的戰艦教堂……隻一座環狀大學城讓石楠聯想到稍感熟悉的福建土樓。


    整座鯤市就像一個科技時代的童話。


    下到地麵後,石楠發現即使兩側遍布百層高的大廈,也並不用擔心地麵的照明。中軸線中央大道的兩側布置滿了別致的路燈——河魨。這些鮐魚氣球般垂下一根長繩連在基座上,但仍能愜意地在空中遊曳,圓鼓顧的腹部發出柔和的白光。如果哪裏需要增加照明,就拉一拉繩子,它們會立刻膨脹數倍變大,由此增強亮度和增加照明範圍。


    石楠發現電子羊區真的有電子羊。這些電子羊戴著跑馬燈墨鏡,耳朵上打著骷髏耳釘,羊毛剃成時髦圖案,朋克味十足,它們神色輕蔑地緩慢穿梭在人群間,如果湊上去合照的遊客不夠禮貌,甚至會挨上一記暴躁羊蹄。


    即使浮島先後經曆了克拉肯島的迫近和地霾海潮汐,遍布的玻璃護欄上也以巨大橘字閃爍著規勸市民減少出行的警示,作為娛樂區的電子羊區依舊擠滿了活力十足的人群。


    石楠對此相當迷惑,但石枕竹則有些臆測,高空浮島的居民本就是漂泊無根的,風浪早已看慣了,比起成日裏擔驚受怕倒不如及時行樂。


    核子可樂區和電子羊區地處絕對意義上的鯤市中心,分割在中軸線中央大道的兩側對望。暮客帶著兩人離開最繁華的商業街,沿著一座高級商場旁的小道向電子羊區深處走去。


    七彎八拐之後,巷道漸漸窄得勉強僅容兩人並肩行走,最後穿過了一個滿是塗鴉和廢棄自行車的橋洞,在列車軌道的對麵,才抵達了夾擠在房屋中介和雜貨店中間的“五郎偵探事務所”,鐵門以可疑的故障姿態歪斜,像一枚齙牙。


    石楠忍耐地跟隨暮客走上樓梯,大概預期太低,看到二樓還算整潔的模樣甚至有些欣慰。看來這還真是鯤市當地的老派調查事務所了,樓道裏掛滿了紅底黃穗的錦旗,其中最顯眼的一幅用鬥大的華文隸書寫著“二奶殺手,家庭衛士”。


    石楠走進會客廳,眼珠子軲轆一轉,不期然看到沙發背後的牆麵懸掛著的巨大三聯浮世繪,畫中是一具巨大骸骨撕開牆板,俯下身來用空洞眼眶逼視著兩位武士。整幅版畫的大半都被骷髏的身軀占據,極具壓迫感的構圖傳遞給了石楠強烈的被俯視感,使得他原本濃厚的輕蔑瞬間消散,下一刻簡直懷疑事務所主人掛這麽一幅畫的居心。


    “哦,歌川國芳。”石枕竹也饒有興致地欣賞起了這幅畫。


    大概是被來客的動靜驚醒,老板桌後打盹的老板支起了上半身,被兩斤發蠟支棱起來的頭型比下方睡眼惺忪的長臉有精神得多,額頭前端有一小撮漏網之發垂下,和兩小撮八字胡組成了頗詼諧的搭配。


    老板開口前竟還打了個嗝:“哦,暮客啊,還帶客人來啦。”


    石楠虛著眼看著這位比暮客還不靠譜的老板向他們熱情打招呼:“我是五郎事務所的五郎,經營業務涵蓋上至九天攬月下至五洋捉鱉,不知道有什麽能幫到兩位客人的?”說是兩位客人,但一雙小眼隻看向了派頭十足年齡更長的石枕竹。


    石枕竹則笑而不語地看向了暮客,說不上是瞧不起這位穿著發皺廉價西服的破落事務所老板,還是更信任雖然也穿著舊皮衣但好歹有幾分鋒利氣質的兼職偵探。


    站在一旁的石楠則是完全無法理解,比他挑剔百倍的親哥是哪裏需要紆尊降貴地找這倆人幫忙。


    “我需要知道這次停泊期所有登島人員的名單,包括離島又返回的。”暮客一開口就提了個匪夷所思的大要求,“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接近12小時的靠港時間,這個人員名單應該不會太長。”


    石楠聽完這話,控製不住地擺動起自己腦袋以四處打量這處平平無奇的會客廳,唯一看著還有點格調的浮世繪下方是假皮沙發和複合地板茶幾,怎麽看也就是個勉強能調查婚外情的潦倒事務所,怎麽就以話家常的口吻談起了入侵市舶司數據庫或者收買市舶司人員才能獲取的資料?


    暮客補充道:“還有偷渡客的名單,按往常的人數等比例縮減應該隻有兩百人左右,這個比較重要,回頭我去拜訪對應的蛇頭。”


    石楠聽到“偷渡客”三個字,先是一陣心虛,接著又是迷惑——都是偷渡客了,根本不在市舶司的數據庫裏,哪來的名單?


    五郎對眼前的兼職偵探頗為不合理的要求以及頗不尊重的語氣似乎習以為常,他沒有先質問員工怎麽不先介紹業務而是膽敢先跟老板提要求,而是笑眯眯道:


    “說道偷渡客的話……咱們眼前不就有一位嗎。”說著,一雙餓癟了月牙似的眯縫眼就看向了之前一直無視的石楠。


    石楠被這突如其來的挑明話給打得猝不及防僵立當場,不大的屋子裏三個人視線掫聚他一身,其中還有他最敬最畏的親哥。


    暮客展現了自己敏銳的一麵,他對石枕竹道:“哦,他是自己上的島。”未成年想要獨自登島,隻有偷渡一途。


    石枕竹也不驚訝,正眼看向老板桌後笑得憨厚的五郎,“看樣子是有花樣?”


    五郎和煦道:“花樣可大了,你弟弟——石楠可真是個好名字——就在市舶司大門口放生了一大箱霓虹水母,可是製造了不小的混亂,還在幾個新聞網站占了豆腐塊頁麵呢。”


    石楠無力像往常一樣憤怒於外人對自己姓名的調侃,他完全被這個破落事務所裏的中年男人震撼,對方竟然對自己昨日的行徑了如親見。可這原本被他輕視的八字胡男人的披露和推測還沒有結束:


    “其實他當時根本沒有被市舶司發現,那冒著風險放這一箱子霓虹水母肯定就是給人打掩護了,他能打掩護的對象,應該就是那個帶他上島的人了,應該也是個偷渡客。我的線報說,注意到霓虹水母從這位小少爺的箱子裏竄出來後,似乎看到有黑白兩道影子迅速從他身邊離開,不確定是微型飛梭還是激活者的道具。”


    在場唯一的公職人員石枕竹半點不惱自己弟弟的胡作非為,淺棕眼眸亮起純粹的好奇,看向站立難安地自家親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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