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霧正濃。


    從媧屋山的平頂崖邊往下看,瀑布猶如仙人白發,披散在灰色地霾織成的蓑笠上。


    棧道上,已有三三兩兩的族人戴著鬥篷下山,要進林裏去采冷筍。


    小冷筍憂心忡忡地轉身,繞過古老的青羌之肆,來到族中老釋比的院子裏,如今年邁病重的釋比,正是小冷筍的父親姚端公。


    頭頂的珙桐樹結起了蠶繭似的白色花苞,圃裏栽著不大精神的黃瓜、茄子、豇豆和辣椒,山簷下的魚形木雕倒有勁頭,在風中來回翻身。


    小冷筍一推開門,險些又被濃烈的草藥味嗆到。除了草藥味,還有草木焚燒的味道,還有低沉嘶啞的誦經聲,讓整個房間有如一個嗞嗡熬煮的丹爐。


    小冷筍看著父親跪坐的背影,歎了口氣,來到哥哥扶犁身旁,低聲問道:“爹喝藥了沒?”


    扶犁:“喝了。”


    小冷筍:“但是不肯休息?”


    扶犁歎了口氣:“是啊,不眠不休地對著一本空白的書念經……備耕冒著生命危險帶回的東西根本就沒有用啊。”


    小冷筍一聽到二哥備耕的名字,立刻紅了眼眶,她倔強地側開臉,說道:“咱們回鯤島吧,把二哥救出來,把咱爹一起帶走,進大醫院治病,爹肯定能活下來!”


    扶犁明顯意動,但看看老釋比巋然不動的背影,再度歎氣:“你也知道咱爹的脾氣,一輩子都寧死不肯離開媧屋山。”


    小冷筍情急之下聲音都變大:“那就一棒子敲暈他!都病成這個鬼樣子了,還惦記什麽上壇經——”


    “肅靜——咳咳,咳咳咳——”厲聲指責的老釋比下一刻就自己咳倒。


    兄妹二人連忙上前去扶,老人如同枯葉般輕薄而易碎,凸起的經絡是黯淡的葉紋。


    眼看著往日嚴厲刻板的父親如今憔悴的模樣,小冷筍又怕又氣,猛地站起來去看案上的那本黑皮書,果然是一個字都沒有。小冷筍趁著父親神誌不清,大膽地伸手將書前後翻動,確認了整本書都空無一字。


    小冷筍氣恨:備耕這個二哥自小滑頭,果然靠不住!


    可……小冷筍不知道是因為畏懼父親常年供奉的神案,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她快速放開了捏著紙頁的手,女孩覺得那些淡黃的紙頁的觸感……就像人的皮膚一樣。


    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的小冷筍連忙轉身,不敢再看無字書,她喃喃道:“這麽一本書,二哥究竟是從哪搶出來的,甚至還因此惹上了殺身之禍?”


    “他又是怎麽確定,這本書能實現咱爹的願望呢?”


    向來老師的扶犁更擔心自家滑頭弟弟的安危:“備耕受了那麽重的傷,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


    備耕一睜開眼,就看到病房裏圍著幾位牛鬼蛇神。


    最近的是位淺棕發色和瞳眸的英俊青年,正斯條慢理地削著蘋果,可那蘋果顯然不是給病患備耕自己的,備耕可記得清楚,自己昏迷前就是這人氣得給自己腳踝來了一槍——嘶!備耕頓時後悔自己嚐試動彈那隻腳,痛痛痛!


    那個蘋果肉已經被雕成一具浮雕,一個骷髏頭。看樣子青年還打算在骷髏頭的眼窩裏雕一隻蝴蝶,或者是蛾子。


    備耕不敢再看,一回頭,就看到一道黑色的陰影,陰影下,是一個懸浮在地磚上的紅腦袋!


    備耕嚇得險些跳起來,還沒來得及動作,就看著那顆紅腦袋烏溜溜一個利落翻轉,落在了高處。這人方才竟然是在倒立。


    一左一右兩大神將已經讓備耕不敢動彈,他虛著眼睛掃了一圈病房,在角落裏又看到一對少年男女——正在打牌。


    咦,倒是那個名叫暮客的鯤市地頭蛇不在,難道是直接把自己賣給這群奇人了?


    淡色同人的紳士就像有讀心術,在備耕背後的一段話立刻讓這個落難的蛇頭立刻出了一背的冷汗。


    “你如果好奇那個不在場的人的話,他現在因為出離憤怒正在外麵掀地皮找人,他擔心自己會為了逼供而不擇手段地折磨你,因此就沒進過這個病房。”


    “所以你最好主動點,有什麽就說麽,他——”開口的刑天指了指石枕竹,再指向角落裏頭都懶得抬的少女,“還有她,救了你一條命,希望你好好珍惜,暮客好歹還有良心,而你背後的這個人……”


    備耕已經不敢回頭,隻聽著平靜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而我其實很喜歡刑訊逼供。”


    “東西是我偷的!”


    本來還打算觀望甚至企圖蒙混過關的備耕立刻喊了出來,甚至因為過於緊張激動聲音都變形。


    備耕自小叛逆不安分,因為不喜歡媧屋山上的苦日子,十五歲就輟了族裏的學堂,到終日在地霾海上淘金的流量者中混日子,竟然就慢慢成了在酆都高原小有名氣的蛇頭。他一直嫌棄族裏自甘窮苦困在深山裏,也因為出身而自卑於安居高原甚至浮島,直到那個讓他又怕又恨又不願承認敬畏的父親陡然病倒。


    雖然學曆低下,但多年混跡灰黑的備耕自由小人物的敏銳,他知道此刻在病房裏的都不是普通人,除了那個最小最傻的少年,其餘都是激活者不說,棕發和紅毛兩人身上都有執法者的氣息,他們掩蓋不住因自身掌握規則和法條而生的傲慢。


    而備耕最怕的還不是他們,甚至不是一見麵就要殺他的巴哈姆特島兄弟,而是那個他在五鬥米道成員的庫房裏看到的高瘦男人,巴哈姆特島兄弟的同伴,那個男人……光是看一眼就能激起生物本身強烈的原始求生驅動力。


    備耕已經隱隱有猜測,這幫雖然強大但好歹還是講點道德的年輕人,估計就是在追逐那個男人,或者是在追逐自己從那個男人嘴邊虎口奪牙偷走的活性物品。


    那件物品應該已經送到媧屋山了。備耕雖然自問不孝,父親的這一病倒難說沒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自己氣出來的,可能做的他已經做了,自己的命終歸還是重要的。


    一旦下了求活的決心,備耕不再猶豫,立刻將一切和盤突出。


    “我們青羌人裏,掌管祭祀和巫術的是釋比,你們漢人叫端公,也可以更粗俗地理解為神漢巫男,都是些頑固不化的老古董,靠一些土方子治病就相信壇經是真的,神是存在的,如果青衣神真的存在,怎麽地球就遭了這麽大的災,嗤。”


    “但我爹那個老頭啊,固執得就像塊臭石頭,連卷軸手機都不肯用,天天隻知道背他那些上中下壇經,族人都說釋放巫術的釋比會老得快死得早……”


    講述著,備耕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渾然不再在意病房其他人了。


    皮膚黝黑的青年眼神悠遠,聲音也一瞬間仿佛些許模糊:“老頭是老得快,都活像我妹的爺爺了,哼,就這樣他還重男輕女,說什麽羌族巫經傳男不傳女,對小冷筍半點慈愛都沒有,要麽就是逼著我和我哥被壇經,哼,有這麽當爹的。”


    誰都沒有打斷備耕。


    “但是……知道他老得快,但不知道這樣快……而且就快死了,都這樣了還不肯去酆都高原看病治病。什麽腦子!從他堅持非死守在山上時,他的命就在倒計時了,何止是他,還有所有族人,還有我,沒有高原和屏障,我們從成天呼吸著帶地霾粒子的空氣,喝著帶地霾粒子的水,那不就活該我們短命嗎。”


    石枕竹掀了下眼皮:“講重點。”


    備耕下意識去掏口袋裏的華子,想給對方遞煙,才發現摸到的士兵服,青年尷尬地摸摸腦袋,又帶動了一大把的輸液管甩得嘩嘩作響。


    “咳咳,講重點,重點。老頭畢生的心願都是一條,將失傳的上壇經複原,我也不知道這個上壇經是個什麽,反正就是經文嗎。然後我有一天得知一個叫丘社的秘密結社帶了本神秘的書籍上浮島鯤市,聽說那本書籍可以呈現任何宗教的聖典,我想著咱們巫鬼教也是教,隻要拿到那本書,不就可以圓老頭子的心願了嗎。”


    魚孽快速地和石枕竹對視了一眼。


    “所以我借著蛇頭的活計混上鯤島,又是威逼我哥又是拿錢打通關節,總之一路打聽,又得知書落在了五鬥米道手裏了。


    “這真是奇了,在你們外人眼裏,巫鬼教和五鬥米道肯定是一個意思,至於丘社更是聽都沒聽說過。”——不遠處的石楠心虛地摸了摸頭。


    “但我自己就是青羌人,青羌人自古以來就信奉巫鬼教,比起五鬥米道,我隻能說雖然談不上喜歡,但也無冤無仇,我們更怕的是丘社。”


    備耕皺著眉道:“丘社那幫人就是幫瘋子,恐怖分子!”他快速看了眼石枕竹和刑天,“你們應該把丘社所有人都抓起來,這幫人天天想著做票大的,毀滅五鬥米道甚至幹掉道教,就是幫神經病,但大家信仰同源,我又拿這幫神經病沒什麽辦法,不然我早舉報他們了。”


    備耕的聲音漸漸變輕:“然後我前天晚上潛入了五鬥米道在黑珍珠區的庫房,想找機會偷走那本活性的典籍……”


    “你們看我樣子就知道,小偷小摸偷渡什麽的我是沒少做,可我根本不是殺人的料,更沒見過殺人,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白色病床上的備耕像一灘褐色的汙漬,不安地洇染著。


    “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看到一場屠殺,一切就像殺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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