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也就是聖旨召令韓鍔陛見之日了,還特許禁中乘馬,帶劍上朝,端的稱得上是風光無限。


    韓鍔這兩天心頭一直在盤算著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從十五城中的傳貼,到龍門異與北氓鬼對餘小計的刺殺;從無緣無故的有人送他一座大宅院,到聖旨優詔陛見……這一切,或正或反,似乎都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往那榮華富貴、惡鬥險爭的風口浪尖上推著。


    他們到底是出於什麽意圖?而這一切,又都是方檸策劃好的嗎?


    想起方檸,韓鍔心頭忽忽一亂。一回眼,卻見餘小計正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他今日為了上朝,難得的按正品服飾穿扮了起來。他身在帥府,穿的自然也是戎裝。那一身緊身箭袖、輕鎧銀甲的裝扮倒把他越發顯得猿臂蜂腰、精幹利落起來。


    這一身衣服還是那宅主不留姓名地送了來的,人卻依舊沒露麵。為了關係朝中體製,韓鍔不得己才穿上。


    小計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鎧甲,笑道:“鍔哥,你這一身衣服倒真是威武,下了朝,借給我穿穿怎麽樣?”


    韓鍔不由一笑:“你跟鍔哥還用說借?別人逼我穿的不過是這麽個勞什子,到時逼你穿,怕不要是龍袍呢。那不比鍔哥更要威武上許多?”


    小計愣了愣,韓鍔稍露口風,也不多做解釋。外麵連玉已備好馬。韓鍔騎上斑騅,囑咐了小計一聲,連玉在前麵牽了他的馬,就向宮城行去。


    他們住的地方原是富貴之鄉,距離宮城本就不遠。哪成想,這一路上,卻正有不知多少人家的富貴少婦們正在樓頭倚樓而望呢,要看看這個年紀輕輕就官居二品,扶搖直上的韓鍔倒底是何神采。


    韓鍔這兩年雖也算曆練過了,可這一路上,卻也被人瞧得尷尬異常,心裏暗自慶幸虧得沒聽了小計的話,讓他牽馬進宮。連玉為人要遠比小計厚道多了,如果是小計在身邊,當真要不知受他多少嘲笑。


    可想起小計那賊忒兮兮的少年樣兒,韓鍔不覺就心頭一片溫暖。他今日進宮本有個最大的心理障礙:見了皇帝隻怕不由得不要跪拜的,此事韓鍔心頭極為不願。這時想起小計,心頭一歎:那皇帝老兒多半就是小計的親生老子,怎麽也算小計的尊長,拜也就且拜他一次吧。


    才才行到太平坊,要轉到朱雀大道從含光門入宮時。韓鍔心頭忽然一動,隱隱就似升起一絲不祥的感覺。他久曆戰陣,這種直覺一向敏感,但眼下這一絲警覺並不是全起於他那獸一般的直覺,而是近幾日來,小計天天晚上纏著他用他大荒山一脈無稽崖的心法淘洗他,說要多借給他一隻眼。


    據小計說,這是“瞑目”心法。韓鍔不忍有違小計的好意,也就聽了他的。他一向也信服大荒山的那些荒僻之術,此時心頭有警,人登時更精神起來。


    連玉跟他已久,兩人心中已有默契,隻見連玉回頭就望了他一眼。韓鍔低聲斷然道:“連玉,如果一會兒,我要你走,你立即就走。奔回咱們宅內,叫小計他們不用管我,先衝出長安城。”


    連玉心頭憂急,卻見韓鍔的神色已凝定下來。他替韓鍔拉韁的手便暗地裏加了分力氣——韓帥百戰功成,連玉在自己心裏先豎起一點信心來——就是什麽樣的凶險,他也不怕。


    行到含光門,韓鍔心頭的警覺越來越甚。含光門的門首已有禁衛軍的首領張鈞相待。見韓鍔來了,便迎上前來。韓鍔要下馬還禮,那張鈞忙上前按他腿止住。


    韓鍔官階遠比他為高,但一向謙和。這時卻感到他撫向自己腿上的手有些汗濕濕的。


    才行入宮門,就見一個金紫袍衣的官兒迎了上來,他麵上含笑:“韓兄,韓兄,今日總算有幸得識君麵。”


    韓鍔第一眼注意到的卻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那六個人。那六人都是隨從服色,或胖或瘦,但韓鍔一眼卻不注意他們全體,隻是盯到他們腰上——這樣的腰,一定經過修煉。不是技擊好手,站在那裏,斷到不了這樣上停下峙,淵然不動的姿態。


    韓鍔心中一驚:居然有人要在今天對自己不利?


    且是在已入含光門的宮城中!


    那是誰,是皇上嗎?


    不對——皇上應沒有殺自己的理由,如果他要殺自己,盡可正大光明的下旨,何必定要如此?


    隻是,宮中全為紫宸所戒,如不是皇上要殺自己,還有何人敢這麽做?


    韓鍔在馬上抱拳愧然一禮,笑道:“豈敢豈敢。在下慚愧,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他說著就要下馬。那禁軍頭領張鈞就上前一扶。韓鍔眼角一掃,已掃到他的虎口上。隻見張鈞的虎口老繭疊加——禁軍中一個頭領,居然也有修煉到如此地步的虎爪手?宮中能人之多,真的是不可輕視!


    沒等張鈞的手扶到自己腰側,韓鍔忽很自然地伸手一搭張鈞的肩膀,張鈞立時停了停,凝住不動,臉上的笑容似是也尷尬了。韓鍔這一撫之下,心中的猜疑更加確定。隻聽對麵那官兒笑道:“兄弟吳必正,現任太仆寺上卿,特來相迎韓兄進宮麵聖的。”


    韓鍔突出一句:“原來是吳兄。不知今日紫宸諸君卻是哪位當班?小可與紫宸諸君相熟,還想一見。”


    他一句突然而出,說得極快。他平時語速很慢,這時突然發問,以他統領三軍,衝蕩過千軍萬馬的氣勢,一發問下,那吳必正不自覺地就答道:“是艾可艾兄當……”


    他才說出一個“艾”字,韓鍔心頭已經電轉:他們果然要與自己不利!艾可當班,那可不正是她弄權的好時機?以紫宸俞九闕之威,如果他一定想要對自己不利,又是皇上之命,他斷不會弄此宮門截殺的機巧之計。


    他腦中轉念極快,脫口就問:“吳兄原來出自東宮門下。”


    那吳必正結舌訝然,才開口了聲:“是……兄弟隻是給皇上辦事的。”就在這時,韓鍔已聽得身後兩丈之處的宮門有要關閉的聲音。他心頭一驚:果然是截殺!


    這是一個局,是殺局!東宮門下布於這含光宮城門口的殺局!他身上劍氣一騰,心中暗道:難道東宮太子真的這麽怕自己見到皇上,已急到今天就要開演‘奪門之變’?他口中語氣裝做詫異道:“怎麽,才不過午時,就要關宮門了?”


    他一語即出,就要出手。他一向料敵機先,敵未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心中卻猛地一閃念:不行!他們今天大概就是要逼著自己搶先出手,好說自己宮中行凶,那時,九門一閉,他們正可不用矯詔,就殺了自己。看來今日之勢,東宮已欲鋌而走險了。先逼了自己出手,再名正言順地殺了自己,叫皇上也說不出話來,則東宮太子之位再不虞有餘小計來爭。如果事態變大,他們隻怕狗急跳牆,被逼著也要來一場“逼宮”之事了。當此萬險,事先又全無準備,韓鍔隻知此刻輕動不得。這宮城,不能亂,這長安,不能亂,這天下,也不能由他而亂!


    他身上劍氣一激,似已有向宮門逃逸之意。為他氣勢引動,果見那六個隨從樣的人也有蓄勢待發之意。而宮牆之上,隱有殺意。那是誰?艾可嗎?


    韓鍔身上卻忽殺氣一泄,他這一下反應,卻出於那六人意料之外。他們渾身之氣不能擅發,也隻有先一泄。韓鍔卻忽用力向張鈞肩上一拍:“如何敢有勞張兄牽馬執蹬?”張鈞牙齒一咬,人已痛得一縮,這一縮,已退出韓鍔掌控。韓鍔雙手向吳必正一抱拳,吳必正以為他要開口說話,正待聽他說什麽,好做反應。韓鍔雙腿卻已微微一夾。那斑騅隨他日久,一主一乘間心意早通,突地就一躍。誰人也想不到這馬兒有這麽強的爆發力,就是連玉都沒料到,手裏韁繩一鬆,那騅馬已一躍兩丈餘,韓鍔一牽手,就已牽住了吳必正的手,眾人還不及防備之下,他已笑對吳必正道:“吳兄,那就勞你陪我進宮麵聖了。”說著,他雙足一夾,馬兒停也沒停,竟直向前小跑而去。


    他一手執著吳必正的手,竟把吳必正雙足略略提離地麵,飛一般地向皇城承天門馳去。那六個隨從撥足而追,欲待進擊。韓鍔腰下之劍忽被他腰肌一逼,錚地已彈出寸許。他雖未回身,但背後殺機一盛,已搶先壓住那六個分明個個是技擊好手之人的先機。


    棋爭一招先,那六人先機已失,也不敢冒然出手。連玉一怔之下,已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韓鍔馬快,瞬息之間,已快奔到承天門。他知承天門內,就是太極殿。以俞九闕的聲威,承天門內,便是紫宸防衛的重中之重,隻要到了承天門前,沒有變故的話,隻怕東宮一黨,就是再行險凶悍,也不敢發動了。


    他人未到,聲已先道,隻聽他高呼道:“北庭都護府韓鍔奉旨麵聖。”


    他口氣平穩,心中卻不敢放鬆。身後那六人不知是何人,可六道殺氣卻如影隨形,緊緊迫在韓鍔身後。韓鍔身經百戰,情知隻要這六人一動手,自己隻怕就全無全身而退的可能——哪裏來的這如許多好手?東宮今日真要傾巢而動了嗎?他隻有仗著料敵機先的一點先機,手控著吳必正,壓得他們無法搶先出手。


    騅馬距承天門還有十餘丈許,那六個隨從中忽有人吐氣開聲:“韓大人,你如何敢在宮中挾迫吳上卿?”


    他這話分明隻是個由頭,他們要出手了!


    韓鍔不答,雙腿一夾,馬兒更快。那六人卻已搏空而起,一躍之下,已到可以從空中對韓鍔出手之距。韓鍔因顧及宮禁,也不敢放馬亂馳,他心頭一凜:要逃不過的終究逃不過。他顧及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首先卻是小計:他在宅中,隻怕還全無防備。而此亂一起,就已非他一人的生死,兩宮之爭,隻怕也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了。他們雖在韓鍔心中,都不算什麽好人。但此爭一起,禍亂必烈,那可非天下蒼生之福了。


    他抬頭一顧,籌思可否一擊殺那六人於劍下。可見那六人飛撲之勢,其中有一人花白頭發已露出巾外,韓鍔已知事不可行了——“商山四皓”?這六人中分明有四人就是“商山四皓”!這四人聲威,其商山一派的聲名隻怕也不在自己師父太乙上人之下。餘下兩人其中一個在空中身如刀形,難道就是那早年名傳天下的第一掌刀“不測刀”卜應?那另一人想來是“雙刃”韋鋌了?看來他們已不再顧及吳必正的生死。


    韓鍔一眼望天,身上劍意一騰。就在這時,卻聽承天門口忽有一個沉厚的聲音道:“韓兄到了?”


    空中六人已然一驚,忽落身於地,顯得有些倉促。韓鍔向承天門望去,隻見承天門洞開,那一座內膽之城為上帝所禁,沉沉壓壓,雄雄而踞,可那威壓之勢並不緣於那城,而是城門口站著的一個人。


    那是——俞九闕。


    就得這一句之緩,韓鍔的馬已馳至承天門下。他翻身下馬,淡淡含笑道:“是俞兄?久違了。”


    俞九闕與他交目一望。這一眼之下,俞九闕的雙眼深晦如九宮九闕,韓鍔的一雙眼卻清澈銳利。在場技擊道中人,也猛地感到一股威壓,一道劍氣就似在承天門下騰起。那六人——“商山四皓”與“不測刀”“雙刃”也不由氣息一滯。


    韓鍔與俞九闕雙目對視,卻似平生以來頭一次與對方以目光相握。兩人臉上一現凝定,一現果勇——這宮城不能亂,這長安不能亂,這天下、還不能亂!


    無論你有何等聲勢,但此地有我“九閽總管”俞九闕與“北庭都護”韓鍔在,誰敢為亂?


    韓鍔下馬握了一握才鬆開吳必正的手,笑道:“韓某足感太子殿下與吳兄的盛情。”


    俞九闕的一雙眼卻略過那六人,直盯向含光門,盯向那個隱住身形也不知在也不在的艾可的方向。連玉這時已經追上,韓鍔把馬交到他手裏笑道:“你就在這兒等著吧。”說著,他隨俞九闕已步入承天門。連玉看著他的背影,卻見一片殷濕汗透了他背心。


    從承天門到太極殿間短短的一條路,卻是當今天下最核心的所在了。


    在天下百姓眼中,這裏是最安全也最穩固的,可韓鍔一步步走來,似在用腳步探查著這片土地。隻覺下麵,熔岩烈火,蓄積待發——這裏的土地,隻怕是天下最不平穩的一塊土地了,不知平日走在其上的人,是不是也感覺一步步如履薄冰?俞九闕陪韓鍔步入承天門後,就一拱止步。韓鍔一個人走在太極殿前那方正而廣闊的青石廣場上,心裏想到:就是兩年前,他還是一意要殺了自己的人,今天,卻是得他一語,阻斷了東宮對自己的截殺。世路當真翻覆難測,他也說不清自己與俞九闕是敵是友了。


    但俞九闕默然中那一份凝定的神色,卻有一種力的內陷與外張,讓韓鍔覺得,他們兩人起碼有一處是相似的:在他們能力所及之處,他們是不容許天下變亂的。而皇城之內方圓數裏之地,每一個波動,隻怕都會造成四方的聳動震駭。——二十餘年了,俞九闕是如何保持著這方寸之地紋絲不動的?韓鍔心裏頭一次對俞九闕感到一點佩服。


    從承天門到太極殿共有五百六十步。韓鍔一步一步走過。在這條路上走著,他也不由不感到一點責任感的壓迫。這丹墀五百步,看似空闊,其實上麵臃腫堆擠著多少爭道之人?隻是那些人是看不到的。又沉積了多少血腥與黑暗?隻是那漢白玉的甬道依舊是皎潔的。


    他似頭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做持一羹而調天下——東宮與仆射堂水火不容,皇上老而昏庸,羌戎烏必汗雖死,但左右賢王仍有搔擾為亂之力,加上吐穀渾初起,可這中間,又纏繞上了小計。東宮太子對小計是不除不足以後快的。如今他所見的局勢,也就是這麽亂糟糟的一鍋粥吧?而所謂杜方檸,所謂樸厄緋,所謂古超卓……連上“商山四皓”,連上自己,都不過是這一局棋中的一個子罷了。大家能做的,都是想要自己這顆棋子更重要些。那關係到,自己的行藏用舍與一家一族、部下從屬的生機。


    韓鍔心中感歎,又是什麽,把他推到了東宮、仆射堂與為紫宸俞老大所護持的皇上之間的險惡糾葛中的呢?


    ——韓鍔已登太極殿,內侍引導,已到丹墀前十步之內。韓鍔平目上視,上麵是一個好老的皇帝,輪廓中,似乎某些地方確與小計相似。韓鍔一拜而倒:“臣韓鍔,見過吾皇……”後麵的“萬歲、萬歲、萬萬歲”他是頓了一下才說出口的。如果隻是諛聖之詞,哪怕朝廷體製如此,他也萬難出口。但當此局勢,這個皇上,確不能死。


    那殿上的九五之尊卻開口了:“韓卿,可以給朕看一下你的劍嗎?”


    韓鍔一怔,卻也隻有解劍呈上。皇上輕撫著那把長庚,一按啞簧,劍刃彈出了兩寸許,他注目劍鋒,低歎道:“此劍是吾長城啊,是吾長城!”


    然後道:“韓卿平身。”然後一擺手,殿中執事人等就向殿後退去。一時殿中,隻剩下了無劍的韓鍔與皇帝。皇帝的身邊,卻隻留了一個小內侍。


    韓鍔一眼向那內侍盯去,隻覺得他眉眼頗熟。心中一怔,然後心裏低“哦”了一聲:餘皇後——那內侍眉眼間竟有些象早已亡故的餘皇後。而韓鍔一見之下,隻見他的眼中隱有昏暗,那是一種黯黯的光,也是習練大荒山心法的表征,外人萬萬看不出,但韓鍔與小計相處已久,這一點,他卻看得出的。他身子微微一震。皇上卻開口道:“韓卿一路辛苦吧?”


    韓鍔一愣,正想謙辭,卻聽皇上道:“隻怕從入長安以後,尢其是自含光門到承天門這一段路,你走得更為辛苦。”


    ——原來他已得知消息。韓鍔一抬眼:這個皇上原來並不如他想象的那麽昏庸。在關係到他自身權勢的安危時,他也還是精明如許的。


    皇上突然把手一揮,連最後一個內侍也揮出殿外。那九五之尊站起身來徘徊,他的身形已佝僂了,看來是真的老了。顫微微地走在這高堂之上。天下在他足下有如埃塵,但他卻踩了一個太高的高蹺,那高蹺讓人對他隻能仰望,卻不知蹺上的人也為此舉步維艱。


    年輕時,他也許還有精力隨興踏步,踩破人間骨肉若幹,但現在他老了,已感覺得到了足下的沉重。他的悲哀也許就在於:那高蹺不是他自己套上的,卻已命定要套他一生。隻聽一個幹澀澀的聲音發自他空荒荒的胸口:“韓卿,你來自江湖,生性自在,也許,我有好多話可以直接跟你說。”


    “……這些年,我老在做一個夢。那夢,是如此荒謬。夢中的我見到一個帝王,他是木偶做成的帝王。其實,他又算什麽帝王?真正的帝王隻有我高祖、太宗那樣的才算吧!那一人拓出的疆土,一人造就的朝班,一人理就的綱常。儒法百家,老釋二道,由他選擇取舍。那樣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而到那個木偶帝王登場之時,卻隻是出於血胤。所有的道具都搭好了:皇宮,都城,三公九卿,儒道同尊,綱常天下……他不過是受製於種種明明暗暗、早晚兩朝、奏章封議的一個木偶罷了。他也曾為此自得過。但他的一切都已受到限製,受到限製的思想就是沒有思想,受到限製的德行也就是沒有德行,他唯一不被限製的隻有欲望,而他唯一的恐懼就是:突然下場。這一場榮華勢鬧的戲,雖並無關真心痛癢,但還是沒有人肯舍棄的。”


    “那個夢成為了我永久的噩夢。無從開解,無從逃避。但那個木偶帝王的生活中,也曾有過一次逃逸出過那木偶般的命定——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溫潤的女人,一個溫酒玉壺般的女人,也是一個並不太美的女人。她不太美,可隻要有她在那裏,也就有了生活了。生活,其實也就是一個人本真的感受。而虛榮,是不在真實感受之內的。”


    “可是那個女人也死了。她死後的木偶帝王,還能用狂蕩渡過十年。但人,總是越老越聰明的。聰明的人才會做起噩夢——無休無止。那是一個人空渡了幾十年,才發現自己其實從來沒有活過的噩夢。人人都知道他在操縱著天下的權柄,可他其實不知道權柄本身又是什麽,那權柄又是如何到了他手中的。那裏麵有一套太深的規則。沒有人懂,這世上也沒誰能懂。也許,能讓一個老人平靜的隻有救贖,他渴望著有一個契機將自己救贖。”


    韓鍔靜靜地直視著那個老人徘徊的身影。那一身龍袍戲一樣的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眼前劃過的卻是餘皇後的臉,陳果子的臉……與和那老人相關的這個規則中的他所認識的人的臉。


    空落落的太極殿太空曠了,空曠得恍非人間。而在這非人間中,一個九五之尊頭一次見到他,居然跟他說起的就是夢?


    ——韓鍔猛地搖搖頭,他的生活不是夢,那些痛苦是真的,而那些……曾在那老人足底輾壓過、掙紮過、**過的所有弱者的痛苦也都是真的!


    他憑什麽說起這些?一年多後,陳果子那半清晰半模糊的身影又一次回映入韓鍔一直拒絕想起的腦海裏。他一直認為,是他、是那個丹墀上的他造成了陳果子的苦痛。但有一天真正麵對時,他卻發現,他以為的根其實並不是根。如方檸所說,陳果子是個“果”,而那看來禍其一生的帝王,又豈是那個“因”?豈有能力承載那個“因”?他也不過是一個“果”罷了。


    什麽是因?什麽是果?韓鍔的眼順著丹墀前白玉雕就的雲紋細看去,似想看出那造就一切世間悲苦因果後麵的規則來。那惡龍怒爪下的雲卻似忽漫出丹墀,漫出太極殿,漫出承天門,向整個天下彌漫出去。他以一種無聲喑啞的嘶笑看著它——他要嘲笑它,鄙視它,這是他最後的希望與救贖。


    丹墀上的老人卻在歎道:“如今,我夢裏的那個木偶帝王老了,木紋已在他身上炸裂。這雖毀壞了他的肌體,行動不便,但他那一向光潔無紋的腦子也終於開始有些紋路了——老,就是以這種方式來積聚出智慧的,誰能說這老不公平呢?有失就有得吧。旁邊的人大概也看出那個木偶老了……他那長大的兒子,他那年深的宰守……也都不甘於平靜了。一個要謀就未來的最大利益,一個要保住現有的最大利益,他們都是這場遊戲中的食利者。他們要開始動了。”


    “這世上,老的,就是要被廢棄的。老的事物,自己已朽壞了,所以更怕外麵的不安全了。我夢見那個夢裏的木偶帝王,它也開始做一個夢了……”


    那個老皇上的臉上忽現神采:“……在他的夢裏,餘淑妃開始複活了。可能不是她活了,而是他要到她的那個世界裏去了。她在夢裏告訴他,他現下的危難,不是不可解,他也不是隻有內宮的紫宸可持。那紫宸其實護衛的又何嚐是他?那隻是一個奇怪的平定與均衡罷了……這且不去說它,她在夢裏告訴他,在西北方,有一顆將星,那是他老來的安定之星。而且,她還告訴他一個希望,那希望就是,他身體的某一部份,還活著,還在長大,還在外麵。那將星,是為守護它而降世的。”


    他的話裏太多隱語。韓鍔邊聽邊還要細細索解:這老皇帝在說什麽?他知道餘小計了嗎?他是在借夢說著什麽事……


    韓鍔望向他臉上,卻見他的眼中有一種被催眠了似的炯炯。


    韓鍔忽然心頭一陣激靈,他明白了——那個內侍!那個象餘皇後的內侍,那個分明修習過大荒山心法的內侍!


    他終於明白了皇上為何會做後來的夢:以大荒山的手段,讓一個已入衰年、無力凝集思慮的老者慢慢開始做這樣一個夢,豈非易事?


    餘家一脈的人,原來一直不曾停手——他們有著更大的渴圖!


    韓鍔與那老皇帝的目光一對,隻見他的眼光似乎也在自己眼中求索著什麽。韓鍔卻定定地告誡著自己:小計的事,他還不能先對這皇帝說。因為,那需要的不是這個皇帝的選擇,而首先是小計他自己的選擇。


    門外忽有內監急急奔到殿門口,皇上一抬頭,問道:“何事?”那內監道:“有八百裏緊急快報,軍情要務:吐穀渾果然要反了!”


    “吐穀渾果然要反了!”


    皇帝高升龍座,靜靜地說。


    而此時,丹墀之下,三公六卿,內閣大員已經齊集於殿。


    那緊急軍情經禦覽後,便有旨召內閣要員宮中聚議。欽天監忽越班上奏:“依臣昨夜觀星所見:有慧尾侵犯紫微。但聖上勿憂,紫微星側,卻有二星相護。”


    龍座上的皇上猛地一抬眼:“二星相護?那卻是哪二星?”


    欽天監道:“一星孤弱,似應在皇子,一星淩利,卻是將星。”


    皇上忽一揮手:“不用說了,將星在此,韓卿**羌戎,令我無烏必汗之患,他就是我的將星。”


    眾臣不由心驚:皇上已好久沒有這麽褒賞獎掖過哪個人了。隻聽皇上道:“這件事,我就交給韓卿吧。王橫海老了,你們下個旨:令其屬下甘涼六州人馬盡受韓卿節製。韓卿,有你在,想來我西北無患了。”


    在殿上的召集來的大臣中,此時卻沒有東宮的人。東宮太子按例也不便參與朝政。王橫海卻是東宮的門下。殿中仆射堂的人麵麵相覷:皇上這麽直接貶抑東宮勢力還是多年來的頭一次。卻見皇上一揮手,道:“韓卿,你麾下多有精通胡語的人,那檄文,就由你下去草擬傳檄吧。另外,據韓卿所言,羌戎人心憾烏必汗之死,欲遣族中高手入宮行刺。韓卿,你帶來的駐在城外的還有龍城衛三百名吧?他們熟悉羌戎之習,你這就傳召,令他們入守內城,協防宮掖。”


    韓鍔先一愣,他什麽時候說過羌戎人要入宮行刺了?及聽到後麵,卻已心知肚明:皇上分明已開始防備東宮了。


    他躬身領旨,心裏卻冷冷地想到:這皇帝雖老,真正行事時,卻也端的老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女兒行.3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椴並收藏洛陽女兒行.3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