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石磧堡東三十餘裏的地方,有一處集市,地名柴鋪子。


    一個多月以前,韓鍔麾下一旅將士就是在這裏與吐穀渾發生了有衝突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戰鬥。


    那一次兵戰,吐穀渾折陷人馬幾千人,韓鍔帳下也死傷數百。這裏也是近幾月來漢軍與吐穀渾屢屢交兵之處。


    柴鋪子本來不大,也不過幾百戶人家,但這裏卻是漢人與吐穀渾交易鹽鐵的重要之地。吐穀渾居住之地盛產湖鹽與井鹽,馳名天下的“青海馬”也多產於這裏。


    從這裏貿易而得的鹽流通關內,而漢人的種種盛產也從這裏流通入吐穀渾。但兩個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往史往往就是這樣的:無法間斷的貿易之間夾雜的總有無數的、斷斷續續的戰爭。


    近幾月來,漢軍在柴鋪子一帶陣亡的將士已近數千。先開始是屢戰屢敗,自韓鍔到後,局麵才漸漸穩定下來。


    為安定邊塞局勢,韓鍔現在石磧堡築城——這裏,看來是不能不駐紮下一支強兵的了。他此次西塞之行的方針說起來也不過八個字:示之以威,撫之以利。一連幾次戰鬥他殺傷的敵兵總的說起來並不算多,但俘獲之眾幾近數千人。數戰勝後,他一邊派人與吐穀渾重修和約,一邊就著手在柴鋪子重開貿易。那俘獲的吐穀渾之兵都被他督促著在柴鋪子一帶興修土木。


    這日,韓鍔在柴鋪子巡查已畢,天已近暮,他就一個人帶了連玉去戰場看上一看。


    柴鋪子一帶的外,俱是平地,很適合做為交兵之地的。


    這裏有兵家爭殺的曆史幾近千數百年。野外,時時可見沒人收拾的磷磷白骨。韓鍔騎馬馳行在古戰場上,一時隻覺心中慘淡。


    連玉的表情也是鬱鬱的——久戰厭兵,連他一個少年都有這樣的感觸了。


    這時正經行過韓鍔駐帳過的一處廢壘殘牆邊。那牆煙熏火燎,上麵還隱有字跡。連玉道:“韓帥,你上次留的字還在這裏呢。”


    那還是韓鍔上次一戰功成後,平生頭一次因心有感慨,湊成的幾句詩。


    隻見殘牆上墨跡依稀,連玉抬頭看牆,低聲默誦道:


    又是春浸鬢眉時,


    心同邊草如亂絲。


    氣寒沙海皆兵血,


    聲滯蒼雲有暗嘶。


    為有生民期正義,


    長將冷眼看靈旗。


    幾家歌舞歡聲罷,


    終將墳火野哭之。


    他跟韓鍔即久,對韓鍔那雖語滯句拙的詩也頗有感悟——當日,一戰功成後,消息報上去,朝廷中就已又在歌舞升平了。太子監國,擬旨傳諭,令勒石紀事。韓鍔心有感慨,所以寫下了這麽幾個句子。


    韓鍔卻無心看那壞壁上麵的句子,他在盤算的是,與吐穀渾這次和約成後,如何約請吐穀渾之帥前來,歃血為盟。他打算就是在這裏與吐穀渾之人來一場野祭,為雙方陣亡之將士召魂。


    天晚了,荒野裏升騰起些煙靄來,青荒荒的。短短的草根邊,猶有未收之白骨。遠遠的有一點火,連玉咦道:“咦,怎麽,還有人在燒紙?”


    韓鍔一提馬韁,望了一眼,遠遠的隻見那燒紙的人身形頗佝僂。彎彎的一個腰,在大地荒草與鉛灰灰的天底,把天與地的距離都拉近了一般。那讓死灰灰的境域內添加了人氣。


    韓鍔說了聲:“咱們去看看。”


    說著,兩人就向前行去。


    及到近前,韓鍔才不由訝然叫了聲:“祖姑婆!”


    那空荒的野地裏,隻見一個老婦正在燒著紙錢。她臉上的皺紋深深,象在那兒站了一千年被風刻出的。身上的衣袍寬大,裏麵灌滿的是風,頭卻用一塊布包著。


    那人卻正是祖姑婆。


    韓鍔忙下馬近前。祖姑婆的一張老臉如風幹的橘皮,皺紋裏沾了些飛灰,一頭白發露出頭巾,在風中蕭然。


    韓鍔怔道:“阿婆,你怎麽到了這裏來?”


    祖姑婆滿是皺紋的臉上微微一笑:“啊,是鍔兒。我來燒些紙錢。”


    韓鍔怔怔的還是不解。


    卻聽祖姑婆歎了口氣:“我娘家的侄孫兒遇華三月前死在這裏了,我也說不上是哪一戰。他們家裏也沒有人了,隻有一個寡母在堂。這也是我們祖家最後的一個男丁。他寡母心裏老掂記著,心下老不安,總是做夢。所以我就來走一趟,收收他的屍,再烈些紙錢給他。可惜,時間這麽久了,找呀找呀也找不著。但不管怎麽著,總要做一做吧,也算給他母親一個交代。”


    韓鍔聽著心下慘然,隻見那塊凍土之上,為祖姑婆所掘,小小地壘了一個衣冠塚。祖姑婆的指上還沾的有黑土。韓鍔走上前來,一跪在地,衝著那墳前就一拜。耳中隻聽祖姑婆道:“據說他死的那一戰,漢軍大敗,屍骨到底在哪兒現在都找不到了。我隻能在這裏隨便壘個塚兒祭一下吧。一路上我募化的還有些錢。那些陣亡將士,凡是無主的,我想載著他們,把他們屍骨遷回長安。”


    韓鍔跪在地上拜了三次,這時喉裏哽咽地已說不出話來。


    祖姑婆知他心中苦滯,伸手輕輕撫著他的頭發。低聲道:“小鍔,不哭,不哭,你已是一方帥才了,不興哭的了。”


    韓鍔滴淚道:“阿婆,是我的事情沒有做好。”


    祖姑婆拍拍他的臉:“不是,小鍔,你已經盡力了。是人的欲望與牽纏的命運需要祭品。你最近兩年所作所為我其實都知道,你做得很好。人世就是這樣的了,總免不了這些傷損的。你師父也知道,他……很為你感到驕傲。”


    連玉遠遠地站著,不敢上前打擾。


    空荒荒的野地裏,韓鍔就這麽與祖姑婆相對在還沒化凍的土地上,韓鍔跪在那裏,把一顆頭埋在祖姑婆的膝蓋間。他想哭,隻覺得委屈,說也說不出的委屈。


    祖姑婆的一張臉上卻滿是了解與慈詳。韓鍔隻覺得心中梗滯難化,過了好久,終於開始痛哭。祖姑婆心知他心裏的感慨與委屈隻怕一向沒機會發出來,那委屈,那人生天地間,不甘放任,不甘軟弱,卻累積於心的一個孩童樣的委屈說是說不出什麽原因的。所以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輕輕地拍著他的肩。


    她的身體因為年老而幹癟如殼,韓鍔卻隻覺得那是這世上最後的豐潤與救贖,護持與慈念。他隻想一切都可以重來,自己永遠也沒有長大,可以再象小時一樣的一頭紮入她的懷間,隻是哭,沒有理由沒有盡頭地哭下去。讓夜荒荒地披開它的長發,讓他在那如蝟如甲,如絲如縷的糾葛中撥出一道縫來,就著那點恐懼,賴上一場可以終生不疑的溫暖。


    當晚,韓鍔把祖姑婆在柴棚子安置好。眼看著手下將士棺槨裝裹好了那些遺體,就趁夜重返回石磧堡。


    離開柴鋪子時,他身後還遺落滿一下一下地釘棺聲。那聲音單調得真讓人牙齒裏象被鑽了洞,而發絲一根根得豎起來。讓他忽然升起對祖姑婆這樣一個老婆婆的抱歉。童時,是她給過他溫暖。可他大了,還報她的就是這注定貫穿一宿的釘棺聲嗎。他想起那釘棺聲中姑婆的臉,那樣的白發,那樣的遮在皺紋中的眼。


    回到磧石堡,他一見到阿姝,心頭又溫暖起來。微微笑道:“姝兒,你猜,今天我見到了誰?”


    祖阿姝伸手給他撣灰,不關切但又關心地問:“誰呀?”不關切的是他那些人世的糾纏,關心的是“他”見到的。那樣的溫柔寧淡,當真除了她,再沒有人可以讓韓鍔感到這樣的心底安然。


    韓鍔很是高興,一蹦跳起地笑道:“是姑婆她老人家來了!我現在把她安頓在柴鋪子呢。今晚,咱們就去見她好不好?她隻怕也好久沒看到你了。這樣,明兒一早,咱們就可以去請她的安,讓她老人家也好好高興一下。”


    他這裏歡欣著,卻沒留意好半晌阿姝沒反應。他還自笑著,好一會兒才察覺阿姝手裏的毛刷停在空中,忘了拂撣。


    他訝異地回頭,低聲道:“怎麽了?”


    祖阿姝的臉色卻微變了下:“是姑婆?她來了?”


    韓鍔不解她的茫然,想了想,才會意道:“啊,我忘了。”說著他的手輕輕攬上了阿姝的腰,低聲道:“我忘了咱們的事還沒跟姑婆說過呢。你是不是怕他責怪。我們也不是想瞞著她呀。隻是,隻是,我這最近一向太忙,咱們的婚事……”他說起後麵兩個字,腦中忽然茫然了下,但馬上強迫自己清醒地道:“……一時還來不及辦。不過,姑婆是最好的人了。她一定不講這些俗禮的,一定也會原諒了解的。從來,她都對我很明白。”


    祖阿姝的臉上卻有一種出奇的空白。她什麽也沒說,隻是姿式間卻似有了一絲拒絕,微下的一點差異就讓韓鍔的懷抱與她隔離開來。她的眼似乎在望著帳外。帳外,是黑墨墨的天。祖阿姝眼睛的神色裏,溫柔卸盡,隻有那一刻悵惘無力的茫然。


    韓鍔卻沒注意到阿姝臉上的異色。


    這世上,他最信任的,就是阿姝了。最祟敬的女人,就是姑婆了。現在,從不肯傷害他的兩個人聚齊了,沒有比這更讓他高興的了。


    如果小計也在就好了——韓鍔突然想起那個***來。小計也喜歡祖姑婆。他心裏遙想起那隴山上那一副其樂融融的畫麵。他打定主意,他要寫信把小計招來,也一定要把祖姑婆留下——她年紀這麽大了,實在不適合再操勞了。如果再能把師父接來,那時,哪怕戎馬倥傯,隻要他們都在自己身邊,天寒地凍裏升一個火,讓祖姑婆圍在火邊圍一個毯子,小計肯定會纏在她身邊讓她講些掌故,姝兒做做她的活計,自己向師父請教些事,說一些話,那就真象一個家了。


    ——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比那情景能更讓他感到溫暖?


    祖阿姝臉上異色稍稍平複了些,隻聽她道:“你、有沒有跟她提起我?”


    韓鍔愣了愣,臉上微微一紅:“還沒有。”


    他是也想提及的,但心中,不知怎麽總覺得有絲羞怯。在阿婆麵前,他似乎總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少年。且這些年他畢竟經曆多了,情知女孩兒的心意最是難測的——如果莽撞提及了,可能阿姝麵皮薄,說不定會惱的。


    祖阿姝卻象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噢”了聲,就沒再說話了。


    韓鍔還要問她是不是現在就走,祖阿姝卻倦倦道:“你也累了,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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