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重入洛陽城時,正是黃昏時分。那一天金粉浮浮泛泛地在堤柳、門牆、巷道上麵就那麽虛飄飄地敷著。卻又象深入底裏,摻入那已衰敗的柳色,才粉就的門牆,油膩膩的巷道間,滲得顏色都交混得說不清了。也說不清這摻入洛陽城中的陽光,是虛飾還是深切地妝點著這個幾朝故都。


    城門口的城牆依舊是橙紅色的,那是用糯米汁搗粘土築就的。洛陽是一個聲色之城,它不象長安那麽腐舊慘淡,總有一些虛華華的影子浮在表麵上,象洛河水中的倒影。


    安樂窩依然安樂,姐兒們的脂水傾倒向禦溝之中,水麵便微微膩起一點人的汙漬,可韓鍔看來,並不覺得髒,反而覺得,那正是一點人間之氣。


    他又倚馬在那禦溝斜上的小橋上閑佇了一刻,陽光灑在他堅挺的下齶上,除了更加標挺,一切,也許與四年前沒有什麽不同。


    今日,他進洛陽後,卻沒有回自己的宿處——‘來儀門’餘婕在他一入洛陽後就給他安排了宿處,也沒有回自己的官署,卻是騎著馬兒在這洛陽城中。從西市到東市,從茹家凹到安樂窩,毫無目的的閑轉了起來。


    安樂窩兩側樓頭的姐兒們依舊有人在拿眼看著他,但這些姐兒隻怕已不是當初的那批了。他,也不再是當時會臉紅心熱的韓鍔。


    他騎馬走過小街,想起,當日就是在這裏,一隻髒瘦瘦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馬韁,然後,一切變亂就都開始了。小計現在在哪裏?他眯起眼望向西邊的日光想著。有一年沒見了,那小子不知可又長高了點兒沒有。說來也怪,這些日子來他本來一直深心痛切著,為發生過的好多好多的事。但今日,猛地終於重入洛陽了,他心底卻似開心起來,嘴邊甚或掛著一點點笑影,心頭想:也就是這樣了,身邊所經,已壞到極點了,想來以後所經,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了。


    隻為這一點感悟,他莫名的就高興起來。


    就是師父之死,祖姑婆之病,顧擁鼻之命喪,那不也都是他們一意所求的嗎?他們都是主見很強的人,對於真正堅強的人來說,這個人世,沒有悲劇,因為那是他們選擇的,所有的後果,他們都會承受。而悲劇,隻是軟弱者的自傷與自憐吧?


    ——韓鍔心中有些歎喟地想著。身邊忽有人跟他擦身而過,相互碰了下。韓鍔怔了怔,這道上人本不多,怎麽還會蹭上?接著,他卻吃驚地在自己衣褶上發現了一張紙箋。


    他愕了愕,還有誰能在自己都不覺間動上這番手腳?雖說剛才自己遊心它顧。


    他輕輕拿起那張折好的紙箋,展開就在日光下看了起來。日光灑在那箋紙上,上麵一行行字跡秀潤。隻見上麵寫道:


    鳳尾香羅薄幾重,


    碧紋圓頂夜深逢。


    扇裁月魄羞難掩,


    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


    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可在垂楊岸,


    猶自三更待好風?


    韓鍔心頭一怔一迷,隻覺得陽光一瞬間都迷惑得人糊塗了。那分明象是方檸的字跡。


    為什麽是‘夜深逢’而不是‘夜深縫’?又什麽叫——斑騅可係垂楊岸,猶自三更待好風?這語句為何如此惻豔?


    是方檸在邀約自己嗎?洛河岸邊,董家樓下,三更時分,佇馬待風?


    韓鍔怔怔地抬起眼,難道一切都沒有變?這些年的時間隻是一夢?


    他心裏微微一陣沮喪,卻忽又有一點熱望,燙得心頭微微一疼。隻覺得指尖捏著那紙箋的指頭觸處,都脂膩粉滑起來。


    到了三更時分,洛陽城的喧囂也早已平定下來。可能猶有人家歌舞未歇。——這個城市是一向不管什麽天下變亂的,隻要還能歌舞就要歌舞。空空的街上,有一點點燭煙的氣息,給這晚來風靜的清涼添加了一點重濁的人間之味。


    那是油脂的味道。韓鍔忽然什麽也不想想,不想去想那些去日、來日,因為,他以前為這些想的太多了,而身邊,隻有今日。


    今日的他,渴望一夢。可能他自己都未覺察,因為那清醒的苦已深入骨髓,所以他才這一整天的流離悵惘,一整天的渾想忘卻過去未來的虛浮浮地高興著。他看那些真的、切實的生活底處的爭鬥與粗礪已實在看得厭了,痛了。他隻渴望一夢。


    哪怕那是假的,隻要還有人甘願為你做假,造就一夢,為什麽不呢?


    天上沒月,街很黑,密實實地有如帷幕。一點點殘存於洛河兩岸的燈火眨著眨著,似乎並不是想照亮什麽,而是在迷幻著你,遮蔽著什麽。


    街頭拐角處,聲音久絕,這時忽隱隱傳出一串鈴聲。那鈴聲叮叮當當的,細細碎碎的敲打在青石路上,象先在馬兒蹄下、車兒輪下鋪上一層聲響,好讓那馬蹄聲,車輪聲反隱而不見,虛幻如夢。


    韓鍔一抬眼,隻見一頂碧紗圓頂的七香車正在不遠處一閃而逝。他跨上馬兒,輕輕策了下,斑騅就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黑漆漆的外廓城,歪曲扭八的巷道,一轉一轉,四周都是黑壓壓的簷舍,裏麵裝載著人間百姓的悲歡糾纏。韓鍔突發奇想,如果自己未修技擊,未求己道,是否也會這麽平平實實地活著,平平實實地煩惱與快樂?


    那車兒奔得雖輕快,如何快得過斑騅的腳力。但韓鍔並不追上,隻控著那馬兒跟在車後十餘丈處。他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麽,要跟到哪裏去,更不知真的麵見了又會何思何想。但他現在什麽都不想想,腦子與心都累了倦了,不堪運使,隻想纏綿綿地就這麽跟著。因為這“跟”中,也自有一種搖心蕩肺的款款溫柔。


    那車兒轉過碑林坊,繞過何池,卻駛向了城東。


    一個獨巷獨門的小院門首,那車兒慢了下來。院中隱隱猶有未落盡的木樨香氣。


    那車兒到了門口卻沒有停,門吱的一聲開了,直駛進去。然後,門就掩上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是杜家的別院嗎?院門外再沒有人了,一時,車兒駛出,看它的輕快,卻是一輛空車。


    韓鍔在門外等著。要進呢?還是不進?韓鍔心頭猶疑地亂著。這院裏的木樨香得怪異,似乎迷人如幻。而如真如幻的香氣中,這世上,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巷外的屋舍,身外的是非,朝中的爭鬥……一切一切都遠了渺了,隻有那個小院還是一個真實的招人步入的切實存在。


    韓鍔從下馬到把韁兒虛拴在門口石鼓邊,鬆開又拴上,拴上又鬆開,足足耗了有小半個更次。他也不知自己怎麽了,隻覺情思愈來愈迷,倒象是當初為龍涎香所迷的時候了。終於,他控製不住的,也忘了拴馬兒,輕輕一翻,已從院牆躍入。


    院內諸屋俱黑,隻一間後院的閣內隱隱有燈。


    可韓鍔一入後院,那燈就無聲的熄了。可窗子卻微微一響,象是窗栓的聲音。


    韓鍔猶豫了下,院中的木樨更香了,他一步跨到窗邊,輕輕一啟,人已翻了進去。


    窗內,卻象盲人的眼那麽的黑。好象沒有帷幕,又象扯了無數重帷幕。韓鍔一愣,他什麽也看不到了。接著,有一張唇印到了自己的唇上。然後,時間的軼序似乎都亂了,一切都似曾相識,一切又都不識,隻有燈燼的煙在輕輕的飄著,如同一場迷迭,一場幻夢……


    交頸頡頏,交頸頡頏……韓鍔身不由己,迷迷陷入。隻是在最後一刻,他才隱隱有一點清醒,他聽到自己模模糊糊地問:“你到底,是不是阿檸?”


    那聲音有著一點驚亂。有一點點夢破夢來間的潛悟。


    可接著他腦中一昏,人就昏昏地睡去了,沒聽到身邊輕輕的響起一聲輕輕的歎息。


    那人兒卻沒睡,隻是在床邊坐著。


    床上,是韓鍔睡夢中不改堅挺的鼻,那怕這麽溫軟的去處,哪怕這麽多綺羅的纏繞,那帳幔羅琦如果有知,渴盼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吧。


    可床下,厚實實的,密匝匝的,卻隻有,盡無人處簾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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