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步出禁宮時,已是二更時分。


    近來朝中事務他插手的已不是很多,王橫海雖已年過六十,但極為精幹,於軍部之中事務漸次料理得順手。朝中上新提撥起來的右仆射路銘堂也算一個能員,又不在東宮與仆射堂二黨之中,對王橫海頗多助力。軍中又有古超卓相助。想來再要不了一年,就已可盡收天下兵權歸於兵部掌控。到那時,東宮與仆射堂就算相互傾軋,也隻是朝中文官之爭,不至變成大亂了。


    近一年來,得紫宸總管俞九闕之力,在重創太子一黨後,對仆射堂一脈勢力也頗多彈壓削弱。大家都知道他們羸得的時間並不長,借著太子贄華與陳希載相互掣肘之利,也辦成了不少大事。


    韓鍔長吸了一口氣,也許,終於到了可以離開的時候了。


    他一時不想就回去睡。他在洛陽城的宿處有兩處,一處是餘婕重新翻修好的餘家舊宅,一處卻是官署。


    餘婕那處房子卻是以小計的名字送給韓鍔的。所以韓鍔倒也不曾堅拒,且餘婕深知韓鍔的心思,裏麵放了好多小計兒時的東西,韓鍔偶爾思念小計時,倒愛去那兒破破悶兒。


    可現在,這兩個地方他無一願意去。出了宮禁後,四下闃寂無聲,洛陽城內已經宵禁了,他倒並不急著回去,而是四處走走看看。


    他腳下信步,隨意而行,沒想前麵一處大宅裏隱隱聲音喧鬧。韓鍔怔了下,內城裏雖富室貴戶多有夜筵,但當此非常時節,卻是誰家直至二更之後還這麽賓客盈門?


    他往前趕了幾步,隻見那家門首停了車馬無數,門口待候的車夫也個個衣履鮮明。韓鍔稍一注目,才認出這裏卻正是城南的韋家大宅。他愣了下才明白,自從曹蓄厚已倒,仆射堂在洛陽城中的強助洛陽**勢暗弱下去,那些鑽營之客奔走所向的不是韋杜二門還能有誰家?


    他臉上苦苦一笑,不欲多留,當即離開。


    行不多遠,便是城牆。他無聊之際,權且登城一望。


    隻見洛陽城中燈火俱熄,隻不遠處城南韋家燈火猶盛。他不願再看那繁鬧場麵,遊目四顧,不知覺就站了一刻。


    此刻城東門外綠野應衰,他悵悵地站著,也不知心中所思為何。忽一眨眼,隻覺一條人影正從內城城牆上翻,向城外馳掠而去。他愣了愣,這時還有夜行人?分明還是技擊之士。卻見那條人影身後還有三條人影追躡而上。韓鍔一時興動,不由悄悄跟去。


    他不欲人知覺,拉得較後,隻見最前的一條人影身形相當矯健,隱隱似有熟悉之感。韓鍔與後麵三人也拉開有數十丈的距離,距最先一人更是遙隔百餘丈。後麵三條人影因離得近些,不一時,韓鍔卻已從他們身法中認出,那卻是“龍門異”中的人。


    飛馳了走有一頓飯光景,最前麵的人影忽然佇足。


    韓鍔見這幾人俱是高手,不欲他們察覺,又奔近了幾丈,就身子一騰,隱身在一棵樹上。


    那龍門異中的三人身法極快,轉眼就已跟撲而上。韓鍔這時借月光一照,隻見他們披風一敞,身上隱有鱗光一閃,不由心頭駭異:龍門異中的“七片鱗”?那可是龍門異一門中的絕頂好手了,卻不知他們要追襲的是誰?


    但先前那人隱身在一片暗影之中,韓鍔卻望他不見。隻聽那“三片鱗”中有人喝道:“還想跑?這一路,你已用卑鄙已極的手段暗殺了我們三個兄弟了。我們兄弟,因你而死的已有四人。今日,看你還往哪兒躲,還有何狡獪手段,且拿命來吧!”


    那暗處人影一晃,隻見被圍之人並不答言,已然出手。他招路極為剽悍,所用卻是一把短匕。那短匕青光一閃,空中隻覺一股極凜冽的劍氣騰起。那招路太熟,韓鍔暗地裏不由驚“啊”了一聲:那分明就是跟自己相近的路數。那人出手極快,轉眼間與那“三片鱗”接手已近十餘招。韓鍔隻見他招數中不隻有自己的路數,還有大荒山一脈的手法。那如不是小計,卻還有誰?


    他手裏的兵刃,不正是當日自己送他的短匕“含青”?


    韓鍔心頭一喜一驚。喜的是,自己以為小計還遠在連城騎,原來卻已回來;驚的卻是麵對“三片鱗”這等好手,且是三人,他應付不應付得下來?


    他心中驚喜交加,身子一騰,已直向餘小計酣鬥處靠去。但他稍近前了一點,卻見餘小計雖在三人圍攻之下,並不身處勢弱。手中匕首雖短,但輔之以他迅捷的身法,當真擊出電閃,退似猿猱,趨避如神。


    韓鍔呆了呆,沒想一年沒見,小計的功夫已經大成了。因見他並無凶險,韓鍔悄悄靠近到三丈之內,見已在自己長庚一擊可及的範圍,就騰身一棵樹上,隱住身形,場外旁觀。


    餘小計十六七歲時就已入連城騎中參戰,一身功夫俱曾遭實戰磨練,也當真剽悍紮實。加之他又曾遇韓鍔這等名師指點,又出身大荒山一脈,於大荒山心法也一向別有所悟。如今年方二十,正當鋒芒,當真一身功夫如寶劍出硎,磨礪得光燦。


    韓鍔在旁邊看著,隻覺在小計身上,隱隱看出了自己當初剛出道時的銳氣與飆勁。他心下又是歡喜又是感喟,抽空拿眼向小計臉上望去,可惜他動作太快,除覺得臉部線條稍加硬朗外,卻看不出別的什麽。


    ——這小子,原來也長大了。空中忽聽小計一聲高叫:“你們追殺我已一年有餘,東宮到底給了你們什麽好處,跟我還真是不死不散了!小爺以前殺你們同夥,不錯,用的是詭計,但你們人多,又跟了我一路,嘿嘿,今兒就叫你們看看小爺我的手段。”


    隻見他身形忽止,然後身子一閃一閃的似省略了中間的跳躍過程,直接把匕首送到了敵人的眼前。韓鍔心底低叫了一聲:“石棲廢壘”。那卻是他所獨創的獨門劍術,這世上,除他之外,也隻有小計會使了,沒想他卻已經練成。


    小計施出的這套“石火光”卻又與韓鍔大異其趣。這劍術在韓鍔手裏,飄忽淩厲。到了餘小計手中,卻變得極為狠勇難測。接下來一招連發的卻就是“火滅夕華”。韓鍔眼見餘小計賣出空門破綻,驚道了一聲:“不可!”身形就已前躍。可小計這一手卻是潛伏了他大荒山的異術,在敵人隻覺破綻可乘時,已一匕被他在頸上削落了一大片頸肉。這片創口傷及血脈,極為嚴重。那敵人重哼了一聲,已萎然倒地。


    他一倒,就有一個同伴上前扶起。這時見有人來助小計,當下返身就退。他三人退得迅捷,小計卻不肯撒手,躍起疾追。他人在空中,韓鍔已經撲至,他與小計交掠而過,伸手一叼。他熟悉小計招路,一叼已奪下他手中之匕,左手一伸,卻把長庚交到他手裏,低聲道:“這個順手一些。”


    餘小計空中一躍,長庚一擊,卻是“光渡星野”。隻聽三片鱗中空手而退的那人痛哼一聲,肩頭已被劍勢洞穿。然後餘小計沒有再追,倒轉身一躍,卻忽抓向韓鍔手中短匕。韓鍔一驚,一驚之下,卻也被他奪去。那餘小計拿在手裏隻過了一下,又重塞入韓鍔手中。他兩人一迫一退,卻已騰在空中。隻聽小計哼聲道:“亂搶人家東西,顯你工夫高嗎?”


    韓鍔微微一笑,兩從從空中落下之時,韓鍔已伸雙手把小計的手兒握住,與他同落於地。眼中含笑,隻是看著他,也隻是說不出話來。


    餘小計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睫毛撲閃閃的。他又長高了,已與韓鍔差不多。韓鍔握著他的手,他的一雙眼也迎著韓鍔的眼望過去。半晌,卻是韓鍔先不慣於這等明明相視了,鬆了手,笑道:“怎麽就回來了?卻不去找我,怎麽,已忘了你鍔哥了?一見麵就跟鍔哥試你那止水清瞳的妖法。”


    餘小計卻並不說話。韓鍔想起僅僅四年多前,在那個劉白墮酒家裏,小計遭人追殺,一臉髒髒的跑來找自己的樣子,不過這幾年,現在他麵對追殺,已可以自己撥刃迎敵了,心頭的感觸,歡喜裏不知怎麽又夾雜著一點淒涼。


    半晌,餘小計默默地把劍插入劍鞘,低哼了聲,“我也是才回。”


    天已三更,兩人卻都不願回城。信步往前走了走,找個平坦處坐了。


    餘小計還是默默的。一年不見,他似變沉穩了,也靜默了許多。


    韓鍔笑道:“當初怎麽聲都不吭一聲,說走就走了?”


    小計遲了一下才答道:“那時,我覺得有好多事沒想清楚,要一個人好好想想才行。”


    韓鍔怔了怔:“那現在想清楚了?”


    餘小計搖搖頭:“本以為清楚了就可以不想,可清楚了,原來該想的還是會想。所以,不管它也罷了。”


    韓鍔隻覺得這小孩兒說話現在也讓他不懂了。他也不欲深問,笑了下:“那怎麽突然又回來了?”


    餘小計一抬頭:“是我姐姐,她叫人傳信兒,說你已曆極險,身負重傷,所以我就回來了。”


    韓鍔一愣,是餘婕吊小計回來的?


    她,原來還沒死心。


    隻聽餘小計道:“其實,我一入關,就知道她是騙我了,也早想到多半她會騙我的。”


    韓鍔一笑:“你就不惱?”


    小計笑看了他一眼:“惱?難道真的要你身受重傷我才高興?有什麽好惱的,從小到大,騙呀騙呀,我早就被她騙慣了。”


    兩人一時再沒話,隻是默默無語靜坐著。韓鍔也不知怎麽,覺得跟小計之間象較以往隔了層隔陔,但依舊親密。後來困倦,他們隨便找了處堆稻草的茅寮睡下。棚中還有些牛糞的味道,夾雜在野外清新的空氣裏,倒有種格外的天真。


    韓鍔仰麵躺在那草堆上,睜著眼,望著棚頂,一時沒睡。


    小計的身子忽動了動。


    韓鍔仰頭向天,問:“怎麽了?”


    餘小計道:“我在想要不要出去。”


    韓鍔一愣:“怎麽著,嫌這裏臭嗎?你要不慣,咱們就出去找棵樹上睡好了。”


    小計卻撲哧一笑:“我是說自己出去,哪敢叫你。我在想,是不是我出去了,你就能又碰著個夭夭。這稻草可比那柴房要舒服多了。”


    韓鍔不由一惱:這小混蛋,自己才以為他長大了,沉實了,哪想,還是跟從前一樣。


    韓鍔方要笑罵,卻聽小計道:“好了,睡吧。一個夭夭走了,以後還會有別的夭夭的……”


    這句話,他的聲音卻倦倦的,象困了。


    韓鍔也不知他怎麽語氣轉折這麽快。耳聽著小計睡熟了,自己卻睜著眼在想:還會有嗎?真的還會有嗎?


    說來可笑,交往的也不下好幾個女子了,但給他留下全是美好回憶的,居然隻有那個夭夭。其餘的,隻有不可說、不可說了。


    但真的還會有嗎?自己早過了那年少輕狂的時候了,也沒有了年少時那樣對現狀的茫然與隨意,對未知的渴望與期盼,以及對偶然邂逅的那種熱切。


    他想的隻是一種可以彼此握手相知的那種默契。


    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


    接著他腦中想及什麽,心裏忽然一熱一跳,感覺不安了起來。


    怎麽會這樣……韓鍔心中疑惑,就這麽想著,卻也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時,韓鍔拿起小計枕頭下的“含青”,微笑道:“這個,我卻要收回了。”


    小計一愣,眼看著那把匕首,眼神大是不舍,卻也沒有多話。


    韓鍔卻解下自己的“長庚”給他佩在腰上,微笑道:“少年劍客,你不是一直想當個劍客嗎?以後就用這個吧。以後遇敵對搏時,怕更合手些。何況現在你又新學了個脾氣,愛不說一句就跑。到時一個人在外,看見它,總當鍔哥就在你身邊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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