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在屋中糾結著自己的手指。都半個多月了,小計都沒回來。他到哪裏去了?到底哪裏去了呢?


    小計不在的日子,他的身邊卻回來了一個人,那是……姝兒。


    祖阿姝回到韓鍔身邊時,卻也如走時那麽突然,當然也如走時那麽淡淡。韓鍔隻有些驚奇地望了她一眼,卻沒有問什麽。


    這個世界,離離合合,他已開始習慣了。但他已不願再這樣。這兩天,雖與祖阿姝依舊似往日那麽的淡淡相對,也不是不相互默契與習慣,可他,再不曾主動對她親熱。


    窗外的樹葉已凋盡,這是冬了。初冬。


    十一月的初冬。官署內好空,屋內陳設,屋外景致,一切都是淡白白的,有如韓鍔的心境。僅僅年初,他還懷著人世裏對幸福的最後一點熱望,那時,阿姝於自己萬難中來到自己身邊,那時的他,是真的第一次起了迎娶一個人的心境。哪怕沒有大張筵席,哪怕沒有吹鼓喧鬧,但那種感覺,真的是那樣的。隻願歲月就此安穩。


    她也曾象一個妻子。可為什麽他始終在心裏對她有著種不安呢?這不安其實起於她自己,因為他覺得,在她心中,對她自己所作所為似乎始終有那麽一點點的不安。觀心之術韓鍔雖較小計遠弱,但畢竟那麽久,多少感覺得到的。


    可那是為什麽?韓鍔不是個慣會分析女子心事的人,所以隻有迷惑,也隻能迷惑。


    此時他獨坐在屋內。洛陽陪署的事務其實已沒有多少需要他辦理了,一切都漸漸非同亂時,自有那些案牘往來,文書勾結而成的秩序。觸目所見,人人不過蠅營狗苟。難道自己努力操持,一劍拚蕩,甚或性命都拴在刀尖上,隻是為了給他們贏來這個?


    連玉忽走進門內,韓鍔道:“可是小計有消息了?”


    連玉搖搖頭,回道:“韓帥,是有人來拜。”


    韓鍔愣了愣,他不想見人,但看連玉神色,這個人是該見的。他心下很煩,問也沒問來的是誰,就到前廳去了。


    一進門,他見到的先是那女子的背影,他幾乎脫口叫道:“阿姝!”接著才覺不對,臉上慚然一笑,因為那個女子已回過身來。


    然後,韓鍔訝異地看到她的臉。這個人,他雖象是僅見過匆匆兩麵,但那張臉,他卻是再也忘不了的。那是一張好似被燒毀過的臉,十分的醜怪可怖,暗紅赭赤的燙疤還留在她的臉上,可她的神色,確如小計所說,是極柔和的。韓鍔怔了怔,這人他認得,可他不知怎麽稱呼。他吸了口氣,緩緩道:“不知姑娘……”


    那個女子卻開口截住道:“我是無名之人。韓兄就當我不識與我無稱呼地相對好了。”


    她口音有些怪,似是特意弄得啞澀澀的。


    但那啞澀裏,隱隱有些讓韓鍔自己也驚詫的似乎熟稔的甜柔。


    韓鍔點點頭,又忍不住好奇,問道:“那姑娘找我何事?”


    那女子抬頭看了他一會兒,才道:“你肯幫我救一個人嗎?他身受內傷,願力受損。以我的修為,雖已盡全力,卻總治他不好。這洛陽城中,能對他有所助力的,大概也隻有兩個人了。我不能去找俞九闕,所以,隻有來求你了。”


    韓鍔一怔:那是誰?說是傷勢隻有自己和俞九闕可冶,那一定是練氣之士了。


    他疑問道:“是誰?”


    那女子緩緩道:“衛子衿。”


    這三個字一出口,她的麵色似赫然起來,那麽醜的臉上,卻也有一點嬌羞之味,那神態卻大是可親可敬,就連她的語氣也更柔和上許多,如風起池畔,掠過那沾露之荷瓣,一片天然輕嫵。


    韓鍔心中一動,先不自覺玩味的卻是她的神色。怎麽那神色,讓他不自覺地起了些親呢之念?似乎引動著自己想牽著她的衣角玩耍一般的。接著怔了下:衛子衿?


    看來大金巴雖在那一戰後身毀名裂,衛子衿為這一戰付出的代價也不可謂不大。


    隻聽那女子道:“我記得,他還曾用陣勢困過你。不知,你可能不念舊惡?”


    韓鍔木然搖頭。舊惡,什麽舊惡?他可是出手救過小計的。韓鍔一想起在東宮曖閣中度過的那些寢食俱廢,憂慮相煎的日子,心裏不由就對那衛子衿感激萬分。覺得,他真是一場異數,總會在最危急別人也最無力的時刻出現。


    他對衛子衿是從沒有過什麽舊惡的。


    他回過神來,臉上微笑:“好,姑娘所托,在下自當盡力。我也一向,很仰慕他衛……”想了想,他卻不知怎麽稱呼。這女子真怪,見了她,就讓自己同時碰上兩個不知該如何稱呼的人“……當時,除了他,隻怕當世再也沒誰能勝卻大金巴了。我其實欠他的情,真的。他是為那一次所受的傷嗎?”


    他說及仰慕,語出真誠。那女子似就歡喜起來,眼中光芒一閃,雖是興奮,也是溫和的。隻見她盈盈一拜:“小女子這裏先謝過了。”


    韓鍔忙忙伸手去扶,可到一半卻禁住了。畢竟是陌生女子。看這情形,她定是很愛他,如小計說的,可……居然是她在愛他。衛子衿那樣的風神,幽居經年,沒想落了為他擔心,照顧他關心他的卻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衛子衿身邊的女子可真是個個奇特,喜歡上他的也當真個個奇特,除了貴居後宮、母儀天下的餘皇後,還有對他念念不忘的絕色之女樸厄緋……居然,還有眼前這麽一個。


    可他接著眼睛卻觸到了那個女子彎腰拜後起的眼神。那一刻的眼神因為放鬆,沒有遮掩,韓鍔心中如受一擊,重重的一擊。那眼神裏居然是那麽熟悉的感覺,那裏麵有溫和,有暖意,還有總是象對這世界、對所熟識的人的一點靦腆慚色。這個世上,韓鍔隻記得一個人會有這樣絕對與眾不同的發自骨子裏的溫婉神色,還有誰總對一點別人最應該最平常的相助都報以這麽親切的謝意呢?那隻有……


    韓鍔口裏忍不住輕呼道:“阿姝?”


    他搖了搖頭,腦中一時似乎亂了,心裏也亂了,一切都亂了,整個世界似乎都亂了。


    那女子身形微微一顫。


    韓鍔自己也錯愕,他口裏亂亂地道:“對不起,不知怎麽,我突然覺得你好象我小時的一個玩伴……”


    那女子忽避開他的眼不與他對望。可她轉頭那一瞬,露出了細如鵝脂的脖頸,那姿式裏有一種掩都掩飾不盡的蒼涼。象是海風呼呼的吹,這一生交遊浮槎泛海的遠了,長條樣的風在心頭掠過,一整座阿房的火在那裏燒著,彼此天涯,各自在這世路上為阿堵折磨著,為孤獨忌體而香著,而枕頭永遠是剛躺下的頭的夢魘,重新歸來,時光已老,海結了鹽,心裏堆著沙子,訪舊半為鬼,縱使相逢,認也認不出的猙獰麵具……


    為什麽自己會想起這些?韓鍔心頭迷惑之極,隻覺得,這件事是他平生所經曆的最不可思議的事。他必需要想清楚,可一時卻想不清楚,童時種種湧入心頭,還有殊兒,姝兒,兩相糾纏,石磧堡中的相伴,北氓山的鬼遇……他的心頭徹底亂了。


    她是阿姝,她才是姝姐。哪怕她的麵貌怎麽看都象一個猙獰的麵具,但韓鍔的心中骨中,似乎都有一點本真的熟悉感提醒著:眼前的這個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姝姐。那樣欲語還羞,羞澀中透著大方,但對這世界,對這些熟極了的人和事,卻總象還懷有一點羞澀與靦腆感的人,除了姝姐,還有誰呢?


    但她怎麽可能是阿姝。


    姝姐才才回來,她不正在自己身邊嗎?


    他沉入迷亂,以至,他都沒感到那無風無色的一雙鬼手正無聲無息地向自己抓來。


    那爪風帶著死亡的味道,象北邙山無主的荒墳裏浸爛衾枕後腐爛出來的。可那爪影詭異而美麗,美麗得象那傳說中不甘裝裹、不甘死去、從墳裏伸出、撕破華衾軟枕的塗著蔻丹的手。


    韓鍔還沒有發覺,直到快近到一尺之距,韓鍔一抬眼,才驚覺,那雙爪正抓向自己!


    接著,他驚絕地發現,是殊兒來了!不對,那該是阿姝啊,因為她就穿著前兩日才回來的祖阿姝的衣服。可祖阿姝一臉厲色地伸爪向自己抓來,鬢上還插著在磧石堡時,因為她一時無以插發,自己隨手用長庚給她削的一根木釵。


    可姝兒的十指上俱帶有甲套,根根有尖如利刃。她的眼中也是一片狠辣之色。


    韓鍔迷茫之下,都不知道躲了。那一招攻向的卻是兩人。他隻來得及把地上那女子伸手一帶,護向自己身後。


    祖阿殊這一擊,他已看不出倒底是對自己而來還是對那女子而來。


    那是“無影鬼爪”。韓鍔心中一痛:如果連你也要殺我,那就殺了好吧。


    已被他帶到身後的女子忽身形一閃,抱住韓鍔,如長姊抱持弱弟一般,輕輕一轉,已把他帶回身後。祖阿殊的雙爪卻已難控製的抓到她的背上。


    那女子的反擊卻不淩厲,隻是輕輕衣袖一飄,如若一推,把撲來的阿姝推開了數尺之外。


    而她自己,已傷及肺腑。


    韓鍔在這一場突變之後,望向立在數尺之外的麵色狠戾的祖阿姝,腦中一片麻亂,可麻亂中忽然冰崩玉碎的一閃念,這神色他太熟悉了……原來是這樣,可怎麽會這樣?


    隻聽他喃喃道:“原來,你不是姝姐,你一直在騙我,從長安到居延城直到磧石堡你一直都在騙我,你根本不是姝姐。”


    他看向她指上的甲套,嘲笑自己傻的道:“北氓山的鬼甲。”


    “你是小殊。隻是你一直在假裝阿姝。”


    他又抬起頭,望向那為救他而受傷的女子,愣愣地道:“她才是真的姝姐。你才是阿姝嗎?你的臉怎麽了?”


    然後他一臉疑惑,古惱已極地望向那甲上還套著利刃的“祖阿姝”。


    “你是殊兒,從北氓山起,到後來長安城中,無論是大姝還是小殊,其實都是你對不對?其實都是你。對我好的是你,對我壞的也是你。因為,她還是真的姝姐。你、你、你……何苦又騙我?”


    他腦中慢慢明白了,慢慢地都明白了,這四五年中,他所見到的,無論自己以為的“大姝”還是“小殊”,無論對他是溫柔的還是暴戾的,其實都隻是一個人,都隻是……“祖阿殊”。


    他心裏隱隱有點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做的原因,卻又覺得不太明白。可那一點點的了解卻刺痛了他的心。隻聽他低聲道:“可是,就算這樣,你騙我就騙我好了,何必一定要殺我,更何必,還下辣手對大姝呢?”


    他伸手去治大姝背後之傷。那傷傷得雖深,但應該並無大礙。


    隻聽小殊在那邊冷聲道:“我不想讓你知道,你憑什麽知道!你死我也不想讓你知道!”


    她那麽狂叫著象一個孩子,可她卻無意再攻了,因為韓鍔醒神後,她知道自己再攻不進的。


    韓鍔一邊給真正的姝姐止血,一邊叫堂外的連玉去拿藥,一邊低聲問:“姝姐,隻是,你的臉怎麽毀了?”


    大姝低聲歎道:“當年,小妹連犯門規,甚至叛師出門。我們素女門,規戒最嚴的,這些罪責總要有人來承擔吧?姑婆就是不在意這些,但她對我們一向溺愛,我如不自領嚴罰,如何壓服得住門中那些人的口風。小鍔,你別怪她,她有她的苦衷,她的心魔。是我冒她之名把那責罰承擔了。我是自願的,一點點也不後悔。所以,這張臉也就毀了。可毀也就毀了。殊兒她一直不想跟我長得一樣,這也沒什麽不好對不對?”


    她淒慘地笑了笑:“何況,如果不是這樣,我也見不著他。見著了他如非我這臉這樣,他也斷不容許我接近他。無論如何,如果讓我接近不了他,哪怕那麽遠遠的,隻是遠遠地可以關注一下子他,我這輩子,就算容貌如常,並不駭世嚇人,引得三幾個人喜歡我,那又有什麽歡喜呢?”


    她輕輕地說著,口氣裏有一點淒慘卻也透著十分的欣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側頭,她忽咳出了一口血。控製不住,咳在了韓鍔的衣袖上。傷成這樣,她還不忘歉意地看了韓鍔一眼,很安心地萎在韓鍔懷裏,象萎在一個弟弟身上一樣,低聲道:“……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啊。不管怎麽說,我陪了他十年了,再怎麽也心甘了……”


    她的聲音漸漸沉溺下去,一雙眼止不住地要合上。韓鍔正在給她止血,這時一搭她腕脈,隻覺得她氣如遊絲,不由大驚。


    那邊小殊卻早已看出不對。她的神色忽變,她恨她的姐姐,但她又是……


    隻聽大姝道:“我不行了,記得,你一定要救子衿。”


    她手裏滾落一個紙條,那該是衛子衿現在的住地。小殊的身形忽一展,一把從韓鍔手裏搶過她姐姐的身子,口裏怒叫道:“她在意的不是你。你不許碰她,你不許碰她!我姐姐生來玉潔冰清,你個臭小廝,不許碰她!”


    韓鍔剛要攔時,卻見殊兒真如瘋了一般,母老虎一樣的凶悍可怕。大姝已在她的懷裏,隻聽她低聲無力地道:“叫我跟她走。她是我的親妹妹,無論怎樣,在我心裏,在她心裏,一直都還是嫡嫡親親的姐妹的。我們這孿生之情,不是你懂得的,卻也到了該了斷的時候了。其實,有好多事,是我害了她,也對不起她。”


    韓鍔怔悵於地,隻有眼見著看著小殊瘋了似地抱著大姝長哭而去。


    那哭聲,不知是否一直響到北邙?


    北氓山頭,冷月瑩瑩。


    兩個曾經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就蹲抱在那墳塋荒地間。


    小殊生平裏頭一次這麽衷心溫柔著。她低聲道:“你怎麽這麽傻?你怎麽這麽傻?為了一個衛子衿,你值得嗎?真的值得嗎?”


    大姝卻伸手整了整小殊的頭頭,指頭輕輕碰到她頭頂那柄樸拙的木釵,刻得太生硬了,都有些難看,唇角微微一笑:“是他做的?”


    小殊點點頭,眼淚滴了下來,卻自強笑道:“真難看是不是?他真是個笨手笨腳的臭小廝,沒有一丁點好的。比起衛子衿差遠了。”


    說著,她的聲音裏忽添苦澀:“其實,他不是為我做的,而是為你。我冒你之名,跟他在磧石堡,他心裏始終一直有你。”


    大姝微微一笑:“別傻了,你這麽古靈精怪,他一直難忘的是你倒是。隻是從小太熟了,男孩子常忽略眼前的,對從小太熟的玩伴很難想到別的上麵。他隻是把我當姐姐看罷了。”


    小殊喉頭哽咽:“其實,他又哪知道他心底愛的是誰?”


    大姝輕輕笑著:“他的問題,是不知道。子衿的問題,卻是太知道了。兩個都不好。別光自己難過,以為他不在意自己,其實他們,過得又何嚐好?”


    她輕聲安慰著小殊心頭的傷。但說到這句,還是兩姐妹頭一回象平常女兒一樣私悄悄地品評起各自生命裏的男人,點到一句,心裏便有一種私密密的快樂,可以共享似的。外麵的世界,由著他們逞強鬥勇,她們隻是私下裏看個孩子似地說起他們,牽掛起他們,笑著他們的傻,也感慨著自己的癡。那滋味,有一分欣然,有一點女性,有一點嬌俏,有一點冷醒,還有一點同情並自憐著的廣大的溫情。


    可阿姝畢竟已經無救了。


    小殊靜靜地看著她,她已施救了一整日,就算她學全祖姑婆的秘法,加上北邙山的異術,還是無能為力了。


    隻聽她口裏木木的,反反複複地重複的隻有一句:“我終於殺了你了,我終於還是殺了你了……”


    那語氣裏有一種了結般的安然與了結後此生此世,愛恨長空的悲痛憤懣!我情願一生與你做對下去,那樣的人生才瘋鬧好玩,你怎麽可以死呢?怎麽可以!


    大姝的手卻輕輕撫過她的臉,說:“別傻了,你也知道不是你。其實,你一直恨我是不?恨我跟你一模一樣,恨我的溫和。但姐姐知道,你也愛我。小殊兒,是姐姐對不住你,讓你不知怎麽做自己。你隻記著,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怪你。包括毀容,包括忌體香,我不過是要代姑婆給門內一個交代罷了,我不在乎的。何況,如果這容貌不毀,我也無法認識他……”


    她臉上淺淺地笑著“我不是你殺的。你剛才傷我雖重,但傷不至死。我不是你殺的,我是,為了他。為了自解那‘忌體香’之禁,才把氣息阻絕,造成生機如此脆弱不堪的。其實我,早就知道解禁之後,自己的時日就不多了。”


    她忽低聲道:“抱著我,我會化在你的懷裏,而不是死。從今以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就是一個人了……”


    小殊抱著她姐姐,感覺她在自己懷裏漸漸冷去,可她身上原有的熱,真象她說的,鑽進自己身體裏了一樣。她隻想長歌當哭,心裏為什麽充得好滿好滿,滿得都不再去恨,不再想愛,不再想見到包括韓鍔在內的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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