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公主決定撫養他時他還隻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孩,自然不可能親口聽她說那些話,是信陽公主後來親口告訴他的。


    “原來如此。”顧嬌道,“那,宣平侯知道嗎?”


    蕭六郎垂下眸子:“知道,就是他給善了後,讓信陽公主誤以為她兒子與那個女奴是被刺客抓走殘害的。一直到四年前,她才機緣巧合地知道了真相——原來,她替殺子仇人養了十四年的兒子。”


    那之後,信陽公主就崩潰了。


    她從未忘記過那個兒子,也從未將蕭六郎當成任何人的替身,她是真真正正將蕭六郎當成一個另外的兒子在撫養。


    她竭盡所能地教導他,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將他培養成冠絕昭都的小侯爺。


    正因為如此,她才承受不住真相的打擊。


    女奴已死,那麽我隻能殺了你兒子!


    這是她的心魔,也是她全部的惡。


    “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蕭六郎平靜地說。


    他麵上平靜,內心是不是也這般平靜不得而知了。


    顧嬌頓了頓:“所以四年前的大火……”


    蕭六郎點了點頭:“她想殺了我,想和我同歸於盡。隻可惜出了一點岔子,被燒死的人不是我。後麵龍一來了,把她救了出去。”


    什麽岔子他沒說,但顧嬌想,應當與真正的蕭六郎有關。


    他曾經對她說,如果我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她以為他指的的蕭六郎,卻原來是蕭珩。


    他壓抑著心底巨大的痛楚,說道:“有時候我在想,為什麽當年死的人不是我?為什麽是我活了下來?我的身上……究竟要背著多少人命?我這樣的人……我這樣肮髒不堪的人!”


    顧嬌輕輕拉過了他的手。


    “相公,你不髒。”


    “還有,不是你的錯。”


    夜涼如水。


    朱雀大街的宅院一片靜謐。


    信陽公主醒了,玉瑾端著一盆熱水進了屋,對她道:“公主感覺怎麽樣?”


    信陽公主坐在床頭,淡淡地問道:“我方才又暈倒了嗎?”


    玉瑾後怕地說道:“是啊,幸好是在床上暈倒的,不然磕哪兒碰哪兒就不妙了。”


    有一次信陽公主是在湖邊暈倒,恰巧龍一又出去辦事了,玉瑾沒拉住,與她雙雙墜了湖。


    信陽公主看著手肘窩裏多出來的針眼,差不多猜到顧嬌來過了:“那丫頭又給我弄奇怪的東西了?”


    玉瑾笑了笑:“真是多虧了顧大夫呢。”


    信陽公主嘀咕:“也不知她那身古怪的本事打哪兒學的?”


    玉瑾伺候信陽公主洗了臉,又拿來顧嬌留下的藥片,倒了一杯溫水給她:“顧大夫說,從今天起,要多吃一種藥。”


    “嗯。”信陽公主沒反對,反正不苦,吃就是了。


    信陽公主吃了藥,肚子有些餓。


    玉瑾去端了一碗小米粥過來,搬了小茶幾來放在床上:“顧大夫臨走前吩咐廚房熬上小米粥,說是等公主醒了就吃一點,這幾日飲食要清淡些。”


    信陽公主舀了一勺小米粥:“一口一個顧大夫,你是著了她的道還是入了她的魔?”


    玉瑾笑了笑,在床邊坐下。


    信陽公主吃了幾口粥就不想吃了,她依舊沒什麽胃口。


    玉瑾勸道:“再多吃些吧。”


    信陽公主撇過臉:“不吃了。”


    玉瑾把碗往她麵前推了推:“再吃五口。”


    “……唉,你。”


    信陽公主無奈,隻得強忍著又吃了些。


    吃完,見玉瑾不走,她問道:“怎麽?還有事?”


    玉瑾猶豫片刻,最終鼓足勇氣說了:“公主,你真的……那麽討厭小侯爺嗎?”


    信陽公主的神色淡了下來:“提他做什麽?”


    玉瑾說道:“從醫館出來,你的情緒就不對勁了,他如今這般見不得光的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公主若真恨他,見了他這般境地應當感到大快人心才是。公主卻難過得暈倒了,公主,你心裏……也是疼小侯爺的吧?”


    “你又在胡說了。”信陽公主說著,又胡亂舀了一勺小米粥塞進嘴裏。


    玉瑾服侍她多年,又怎會不清楚她的性子,不吃了還吃,就是被說中了心事。


    玉瑾心酸地說道:“我沒胡說,當年那場大火根本就不是公主放的,公主在緊要關頭心軟了,公主心裏其實從來就割舍不下與小侯爺的母子情分。既如此,公主何不與小侯爺相認呢?當年的事不是他的錯啊,他隻是一個無辜的孩子。當年的事也不是公主的疏忽,公主不要再折磨小侯爺,也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


    信陽公主神色複雜。


    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隨後她輕輕放下手中的勺子,若有所思道:“當年放火的另有其人,但我始終查不出他是誰。還有……”


    “還有什麽?”玉瑾看著信陽公主。


    信陽公主歎了口氣,低聲道:“算了,沒什麽。”


    一行幾人回了碧水胡同,小三子將馬車趕回醫館。


    顧嬌將熟睡的小淨空抱了過來,不給蕭六郎拒絕的機會,蕭六郎看了看自己纏著紗布的手,又看看自己無力的右腳,眉間閃過一絲厭棄。


    對自己的厭棄。


    小淨空玩得一身泥,顧嬌拿了墊子墊在床上,把人放上去,又去灶屋打來熱水。


    “我來。”蕭六郎說。


    洗澡這種事,從小家夥下山就一直沒讓顧嬌動手過,不是蕭六郎給他洗就是顧小順或顧琰給他洗。


    “好。”顧嬌用腳勾來凳子,把水盆與巾子放好。


    蕭六郎把小淨空翻來覆去的,又擦身子又換衣裳,小淨空愣是半點沒醒。


    顧嬌雙手抱懷靠在衣櫃上,慵懶地挑了挑眉:“他今天玩什麽了?這麽累。”


    ——和龍一禍禍信陽公主的花花去了。


    這話蕭六郎就沒說了。


    給小淨空洗完,蕭六郎去倒水,顧嬌卻將水盆拿了過來。


    這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小事多了就不是小事了,他從最初的冷漠到如今漸漸無法忽視。


    他曾經不在意自己的命,不在意自己的殘疾,因為他這一身的罪孽就該活在煉獄裏。


    但她又有什麽錯?要遇上如此不堪的自己?


    他曾自欺欺人地認為,隻要他努力去做到,或許他們真的可以歲月靜好。


    可當真相終於被揭開,他所有的秘密暴露出來,好似一下子撕裂了所有窗戶紙,他才發現所有努力都是如此不堪一擊。


    他是一個最下等的女奴的兒子,他身上流著低賤肮髒的血,他的出生是罪,活下來也是罪,他腳下踩著的是親生兄弟的屍骨,他不配去染指那些美好的事物。


    顧侯爺說的沒錯,他配不上她,他這種人就該離她遠遠的。


    蕭六郎在屋子裏坐了一會兒,沒等到她回東屋歇息的動靜,倒是聽見了院子裏傳來一陣一陣的聲音。


    這麽晚了,所有人都睡了,她不去睡覺,在院子裏折騰什麽?


    蕭六郎想去看,但又覺得自己不該去看。


    既然決定放手,那麽她做什麽都與自己無關了吧。


    她還小,總有一天會明白世上有很多好男人,而自己隻是她最不該遇上的那一個。


    他閉上眼,努力讓自己狠下心來,卻無法忽略院子裏的動靜。


    也罷。


    早晚都是要道別的,擇日不如撞日。


    “嗚哇~”床鋪上的小淨空夢囈一聲,踢翻了被子。


    蕭六郎走過去,給他拉上被子,掖好被角。


    之後,他出了屋子,循聲來到後院。


    眼前的一幕卻讓他整個人都怔住。


    涼薄的月光下,清冷的庭院中,她獨自一人彎腰踩在石凳上伐木頭。


    她的個子比兩年前高了,可到底是女子,看上去還是清清瘦瘦的。


    約莫是不想吵醒家裏人,她的動作看似很輕,實則很用力,這比放開了伐木要費勁多了。


    不過是這麽幾下的功夫,她額頭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蕭六郎走過去,疑惑地問道:“你在做什麽?”


    “吵到你了嗎?”顧嬌問他。


    蕭六郎搖搖頭:“沒有,我還沒睡。”


    說罷,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鋸子與木頭上。


    顧嬌彎了彎唇角,道:“你的手杖弄丟了,我給你做一個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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