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小暖愣在原地。


    送她回家?


    不,她回不去了。


    那個留在二十一世紀的家,家裏已經有了新生的弟弟,她是多餘的。


    秋水師姐說的“家”,應該是在山下的某個小鎮上。


    那裏沒有靈田和靈果,沒有禦劍飛行的修士,隻有日複一日的勞作。


    鍾家那個娘對她還可以,但是白天種地,晚上繡花,忙起來就顧不上她了。


    嘴毒的街坊聚在一起看她家笑話,說她一個凡女也想修仙,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鍾家夫婦腦子很笨,雙手有太多繭子和溝壑,給她梳頭發勾斷了好多根。娘做的饃饃又幹又糙,蘸著菜湯更難吃。


    她跟男人站近了說句話,會被人罵小娼婦。


    洗澡要去挑井水,走兩條街。


    她穿來之後,在鍾家過了足足有一個月,家裏的茅廁從來沒清理過……


    鍾小暖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搖頭:“我不要!”


    讓她回去過那種苦日子,還不如去死!


    虞聽泉沒有說話,臉上寫著果然如此,還朝蔡家兄弟看了看,像在笑他們什麽眼光,護了這麽個虛偽的東西。


    弟弟蔡榮權衡利弊,默默低下頭。


    蔡聰臉色也不好,硬著頭皮幫鍾小暖爭辯。


    “鍾師妹做了我們的同門,這是天道賜的緣分啊,要是現在送她回去,難道讓她去配個凡夫俗子嗎?師妹這般靈秀的人物……”


    他還抱著跟小師妹結為道侶的幻想,當然不希望她被送走。


    虞聽泉:“什麽天道賜的緣分,那是我多事又心軟,帶了她上山!這一聲天道我可當不起,也勸師弟以後不要胡言。”


    其實按她的脾氣,是不願意跟蠢人爭論的。


    今天情況特殊。


    虞聽泉不經意朝一個方向瞄了一眼。


    前世,她是丹道大師,走到哪裏都有人關注她的一言一行,虞聽泉對留影石這類東西很敏感。


    她能察覺到,有人在偷拍這邊的動靜。


    所以她很配合地抬高音量。


    “蔡聰,你耳朵似乎也不好使,我說過了,鍾小暖修行的基本條件本來就欠缺,人又不肯用功,心不在此道,強壓著她有什麽意義?”


    蔡聰言語蒼白:“她會努力的,大不了我天天去監督她……”


    虞聽泉了然。


    在她那雙清亮的黑眸裏,任何心思都無處遁形。


    她用力把鍾小暖拉出來。


    掛著淚痕的淒楚小臉跟他們麵對麵,兄弟倆又有動容。


    “你們看她現在是青蔥少女的樣子,容貌嬌豔,撒嬌時可愛,嗔怒時也可愛,是不是?”


    虞聽泉很理解,代入秋水晴視角:“別說你們這些男修了,我最開始把她當自家妹妹看待的時候,也是越看越喜歡。”


    蔡聰還以為有轉機,剛露出欣喜。


    虞聽泉又說:“可是誰還記得修仙無歲月?山上的日子過得飛快。隨著年月增長,她遲遲不能修成,會是什麽結果?”


    聰明如蔡榮已經猜到了她想說什麽。


    “蔡榮,你來回答我。”虞聽泉直接點名。


    “會……變老。”


    虞聽泉:“是啊,凡人逃不開生老病死。當她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太婆,而我們青春永駐……到時候,她該怎麽麵對我們這些師姐和師兄!”


    這個世界的凡人最多隻有六七十年壽命。


    修士到了一定階段,不但壽限增加,容顏也會定格在某個時段。


    鶴發雞皮的修士不一定是得道高人。


    再看那些英俊美麗的皮囊,反而更可能是天賦出眾的修士,至少百歲高齡了。


    鍾小暖眼神清澈茫然,一看就知道她從來沒想過這些。


    “從前我事事為她考慮,她隻怪我嚴厲,嫌我囉嗦。如今我摸到一絲晉升的契機,閉關清修,她卻跑來擾我清靜!”


    虞聽泉厭惡這人無辜的嘴臉。


    既是討厭眼前這個害了秋水前輩的美麗廢物,也結合了她對自己師妹的憎恨。


    “我對她傾囊相授,她不聽不問,轉身就去跟你們訴苦,說我苛待了她,有沒有這回事?”


    這是沒法爭辯的事實。


    蔡聰隻能點頭,“是,可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無非就是說師妹年紀還小,來日方長,勸我對她別太嚴格,懷柔為上。”


    虞聽泉一語道破他們的陰暗心理:“真心為她好的我,成了她的仇人。而你們這些支持她不求上進的師兄弟,都是拯救她於水火的好人。”


    蔡榮毫不猶豫地跪下了:“大師姐息怒,是我們錯了,我這就帶他們去後崖思過!”


    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個人還在自作聰明,以為她會輕輕放過?


    虞聽泉冷聲斥道:“都不許動!就趁今天把話說完,省得以後有人亂傳謠言,再給我找麻煩。”


    “我教鍾小暖用劍,她嫌劍太重,天天喊手腕疼,我白日裏沒空,隻能夜裏出去采藥給她敷手,路上聽見她對剛入門的童子說——”


    她學著秋水晴記憶裏聽見的那種語氣,強忍不喜,捏起嗓子:


    “你這個小傻瓜,一點都不會偷懶,秋水師姐嘴硬心軟,你隻要跟她說手疼,她就會給你減輕訓練量,就你傻,天天在這練到天黑!”


    基礎劍法共有十八式,那是入門必學的課程,為的是協調四肢,通經活絡,為以後打基礎。


    新來的童子都不到十歲,不算正式弟子。


    秋水晴給他們的要求也不高:


    早中晚各練習一次,要是有一個動作錯了,從頭來過。


    隻要完整地耍完一套劍法,就可以去玩了。


    被鍾小暖找到的那個童子年僅八歲,根骨極佳。


    他天性太過追求完美,總愛跟自己較勁,不知不覺就練到天黑,經常是秋水晴親自去揪他回屋休息。


    童子練功刻苦,累是累點,可他為自己的進步而高興。


    直到鍾小暖出現,讓他產生了懷疑。


    自己已經這麽用功了,還是不入名冊的童子。


    鍾小暖呢?


    她每天滿山瘋跑,玩得痛快,每一招都有明顯的漏洞,卻從來沒人責怪她,師兄們還隔三差五給她送東西。


    努力如果沒有意義,為什麽還要繼續努力?


    仙門不公。


    不如回家幫爹娘種地。


    就在鍾小暖給他出損招的那一夜之後,秋水晴還沒來得及找童子談心,那孩子就無聲地獨自下山了。


    秋水晴找到他的時候,地上隻有一具斷絕氣息的屍體。


    童子死不瞑目。


    內髒已經被野獸掏空了。


    ……


    虞聽泉捏住鍾小暖的下巴,逼她直視自己,毫不掩飾內心的嫌惡。


    “你不會已經忘了他吧?他叫陳十一,家貧養不起那麽多孩子,村民都說拜入山門是他的造化,可是這場造化,因為你,沒了!”


    蔡聰猛地轉頭:“十一?他不是因為貪玩出去摘花嗎……怎麽會?”


    虞聽泉麵露鄙夷。


    “摘花,這也是鍾小暖告訴你的?那孩子隻對他的劍愛不釋手,什麽時候愛過花?這種理由你也肯信,真是好騙。”


    蔡榮似乎明白了什麽,“怪不得……十一出事之後,大師姐就不再與鍾師妹親近。”


    鍾小暖這才知道秋水師姐態度大為轉變的真正原因。


    她心裏一陣陣發慌。


    再不解釋,自己就要被兩個舔狗拋棄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會多想,要是早知道他那麽敏感,我就不找他說話了!”


    虞聽泉冷冷地說:“要是早知道你上山會惹出禍端,害死一條人命,我也不會帶你走。”


    她頓了頓。


    “好在如今也不晚。”


    鍾小暖生怕下山的事在她嘴裏變成定局,一秒爆哭。


    “秋水師姐,我知道錯了,以後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不招惹他們,我好好練功,我抄規矩!”


    蔡家兄弟也跪地求情。


    虞聽泉狀似猶豫一陣,問她:“你當真願意悔改?”


    “當真,我一定改!”


    最後鍾小暖被蔡家兄弟扶走了。


    三人一起去後崖思過,每人罰抄三十遍門規。


    一想到接下來一個月都看不見鍾小暖那張裝可憐的臉,虞聽泉覺得空氣都新鮮了。


    他們走後,她從石頭後麵捉出一個少年:“錄到多少了?把東西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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