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城裏幹旱的雨季特別明顯地體現在道台大人巷的陰潮上。寬平的街麵,完全用棕褐色的卵石鋪砌。斑駁的粉牆退讓得很遠。還有一排高瘦的烏黑的德國冬青,貼著牆,消消停停地臨著低矮的街。每天兩次,商校的學生排著隊從這兒走過。不許說話。不許抬頭。冬天也不許戴帽子。一律穿著黑製服,熨燙得不見一絲皺紋的小立領,緊扣住那些白皙的脖頸。商校是州府城裏最富名望的一所學校。收的全是商界子弟。收費極高。一個學生一年的花銷,就盡夠用來在任何一個縣城裏開一家獨間門麵的小雜貨鋪或煙紙店的了。雖然是子弟學校,管束卻極嚴酷。每年都有那些爹媽的“寶貝疙瘩”罵罵咧咧摔摔打打地退學。校方很高興。受不了,就趁早卷鋪蓋。他們實行“嚴酷”,要的就是這種自然淘汰。校方認為,中國未來的商戰必定是殘酷的。沒有強壯的體魄。堅毅的精神、時刻思進的原欲和肯吃苦、會吃苦的訓練,什麽都談不上。因此,在這個學校裏,冬天,學生宿舍也不讓生火。隻許學生蓋學校發給的一條薄薄的棉被和一條灰色的粗毛毯。自己收拾寢室。輪流洗刷便桶。每年年底都要打發他們去城裏各大商號站櫃台。要經受領班當眾的嗬斥,故意的羞辱。人校的頭一年,從周一到周五,一日三餐,都隻吃些煮得半生不熟的發芽豆和大麥飯。周六每人發一塊醃魚或威肉,校方還希望他們能儉省地留到下一周去吃。學校裏有一個能跟校外任何一家上等餐館媲美的“膳食部”。但是它隻供教職員和高年級學生用餐。即便是高年級學生,要取得進“膳食部”用餐的資格,還得事先通過一項專業考核——雙手打算盤。限時限刻,左右開弓,把三百張匯票加減乘除到一塊兒。低年級學生也能申請參加這種考核。他們跟高年級學生不同的是,必須每月考一次。假如每次都能合格,那麽期末便給予張榜表彰,由校方在膳食部專為這樣的低年級學生開一桌。屆時,還要請他們的家長,請當地的商會會長作陪。由校長給家長和商會會長敬酒。校方還會雇了軍樂隊和黃包車,吹吹打打地拉著家長和商會會長在城裏正街上周遊。全城的人都會出來叫好。其隆重和盛大,絕不亞於當年鄉試發榜和正月十五的花燈會。當然,要每月都通過這樣的考核,每天差不多都得花兩三個小時在算盤上。別的功課還得保持優良。這就得晚睡。陪伴他們的是更加的單調、枯燥,更加地手眼心三位一體,更加地咬緊牙關。六根清靜。


    於是就有“寶貝疙瘩”退學。


    宋振和卻很喜歡這樣的嚴酷了。他知道,隻要取得商校畢業生的資格,他就會被州府城裏最大的商號、銀樓、會館、珠寶古玩店、布匹綢緞莊、股份有限公司或新起的交易所,新進的株式會社和歐羅巴洋行爭相聘用。不僅僅是如此。他太喜歡這種有目的的訓練了。太喜歡這種明確的進取了。太喜歡這種群體生活。他很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十分清楚,像他這樣一個鄉村窮教書匠的兒子能進商校,在商校的曆史上,前無先例;後,恐怕也不會再有來者。舍其誰與耶?!


    他知道,全校的富家子弟無一不在背後嘲笑他這個由“女相公”養起的‘小老公“,罵他是”悟腳佬倌’!什麽叫“悟腳佬館”?那意思是說,你實際的生存效應,隻在於冬天替那有錢的大年歲的心裏無比清寂的妻子,在被窩裏暖暖腳跟而已。當麵相遇,他們也總是好奇地不無詫異地打量他兩眼。有一回,幾個高年級學生在校外西公園東牆根一條僻靜的貓尾巴巷裏把他截住。


    “喂,你這醜小子,你怎麽挑逗你那位女相公的?怎麽搞得她肯替你掏這份錢的?喂,你讓她嚐到什麽甜頭了?醜小子,不想教教我們?商界的這碗飯,你覺得什麽人都能吃的嗎?醜小子,開口呀!”


    他們向他臉上吐唾沫。


    他們一起蜂擁上前,使勁扭他胳膊,用力地掰他那雙令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感到神奇的雙手——他進商校的第二個月就能通過那珠算考核,而且每月不用費太大的勁兒,就能保持這個成績。他們不知道,在蘇家中藥店當學徒時,他已經熬過許多個不眠之夜了。


    他對他們惟一的回答是把嘴鬧得更緊。他不想跟他們打起來。隻要有一次打架的記錄,商校就會開除。對於那些“寶貝疙瘩”們,上半年被開除,下半年他們還可以由爹媽掏錢塞進這所培養商界巨子的學校。他卻隻有這一次機會。他不能讓“女相公”失望。為了這一切的一切,他必須忍受。他必須把屈辱和著眼淚一起咽下。他必須等他們走後,等西公園上空的烏雲完全籠罩了傍晚的靜廬,東牆根的這條無路可出的死巷完全被淫雨濡濕,公園裏的樹皮樁長出第三層青苔的時候,他才允許自己號陶痛哭一場。在以後的日子裏,他把腰挺得更直,讓自己更加消瘦、發黑,並且在成績冊裏得到更多的“優”和“超優”。


    他相信出水才看兩腿泥。火功到時豬頭爛。隻要下水打獵,沒一盤,也有一碟。


    他相信,一把火燒不熱大海,一根繩子箍不住將要崩坍的大山。他相信,三十以後,才知天高地厚。開弓沒有回頭的箭。木頭裏藏著三分火性,瓦片也有翻身日。他相信,手指頭當不得門閂,月光曬不幹稻穀,上吊也得找棵大點兒的樹。他相信,海再深也經不住別人用瓢兒舀。水再大,也漫不過鴨子去。就是天上給你落白麵,你也得起個早,去晚了,還輪不上你撿哩……


    他相信這一切,就像相信一百個蛤蜊肯定會有兩百個殼一樣。沒錯。


    那天她去外埠批發買藥品,路過州府城,又去看望振和。她給他帶去一副半截指的黑毛線手套。他說,不用。同學們都不用,他也不用。她喜歡他的這種倔強、刻苦。她知道他的那些同學沒一個不使用暗招兒來抵禦學校的這種“苦行僧”生活,沒一個不在被窩裏使用暖水袋、在枕頭裏夾帶鴨絨被、在製服褲子裏套進皮護膝、在高幫黑皮鞋裏加穿西藏板曲拉氈襪。但她喜歡他的這種認真。她知道他不想多花蘇家的錢。她知道他始終沒忘了自己的出身和原有的地位。她喜歡他的這種清醒。後來,她又帶他去小教堂,帶他去吃飯。後來,她又去教會辦的輔仁醫院,打聽一種新藥,盤尼西林的價格。他便回商校去了。


    在輔仁醫院那四處都掛著聖像的院長室裏,跟院長嬤嬤談完話出來,她看見在那雪白的走廊盡頭怔怔地站著一個中等個兒的神甫。她怔怔地認出是林德。她定下神,故意向他走去,卻不打招呼。


    他有些慌張,向四周圍打探了一眼,低聲叮囑:“跟我來,別離太近。”


    他去醫院後身的小教堂。


    林德離開五源城以後,忙於籌辦那兩處療養院。但也兼任了州府城教區的副執事,常在幾個教堂裏走動。輔仁醫院的院長嬤嬤很是器重這位富家出身、卻又躬行地方慈善事業的年輕神甫。他每回到城裏,她都要請他到她醫院的小教堂裏來住幾天。這兒有兩間專為過往神職人員準備的客房。當然,能享受這種殊榮的神職人員,為數並不多。換一句話說,能被德高望重的院長嬤嬤瞧得起的人,即便在神職人員中,為數也寥若晨星。


    小教堂在院後一個不大的高坡上。全由水泥建成。鐵柵欄並不能閉鎖住它的莊重和精巧。滿院羊脂般白潤的玉春棒花,更增添這一方小天地裏的聖潔肅穆。


    林德引蘇可進了教堂,立即鎖上大門,並把她帶到祭壇旁的一個小屋裏。這是執事們為做彌撒更換法衣、休息、候場的地方。四壁立著一圈油棕色的雕花木櫃。一邊的窗戶,照例地由彩色玻璃鑲嵌。窗戶下擺放著一張供本堂神甫休息用的軟墊長躺椅和一個四方大機凳。


    蘇可緊張得渾身發抖,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但又止不住地要跟他走。他倆是當年全五源城考取省國立高中的獨一無二的兩個學生。同窗三年。他後來去了上海聖約翰大學,中途退學,又轉到神學院進修了兩年。在國高時,他幾乎是全校所有女生的崇拜對象。他的一切都是那麽出色,優雅,從容。他總是用最簡潔的明確的語言對周圍的一切進行最令人信服的解釋。他什麽也不需要。仿佛他生來就隻是為了向周圍的人解釋他們身邊這個世界的。


    離開五源城以後,他曾多次給蘇可寫過信。他覺得他有責任讓她複歸真平。他覺得他有這個義務告誡她,靈魂最後的得救和被寬赦,除了我主基督的恩寵,還歸因於自身的補贖,也取決於各人的選擇。這種選擇是自由的。你可以選擇接受主的恩寵,也可以選擇不接受這種恩寵。而緊隨靡非斯陀墜地獄。


    但蘇可從來沒回過他的信。


    ‘稱為什麽不回信?“


    在充滿著聖香氣息的小屋裏,他的聲音顯得那樣的焦慮、空洞。


    ‘我為什麽要回信?“


    “你為什麽不回信?”


    “我為什麽要回信?”蘇可憤怒了。


    “我希望你今後再別這樣了!”他黑起臉叫道。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樣的明白可鑒,件件樁樁不必細說都應得到最充分的理解。他神經質地揮動雙手,大幅度地扭動他那總是靈巧、但近來卻越來越顯示某種笨拙的身子。他習慣了被所有人理解接受。他覺得自己是大度的。他能容忍一般人無法容忍的東西。他從不在無窮盡的錙銖必較中苦熬。他身為無主教的神職人員,也欽羨禪宗的“坐忘”的境界。在聖約翰大學的哲學教授那兒,他接受了過程便是一切的基本思想。現在他追求的便是不問後果的永恒。他希望坦白誠實地通信,間或,這樣秘密地會麵。聞到她的呼吸,聽到她的聲音,了解她的思想,撫摸她剛使用過的茶杯。他並不奢望能得到更多的什麽,更多的什麽也是不允許的。但自己已經在做的、已經得到的,他希望“恒值”……


    蘇可沒跟他爭辯。她不想爭辯。她看到他依然在等著她的回答,眼睛裏閃爍著不可遏止的幹熱的光,一再重複道:“答應我,以後再別這樣了!行嗎?”


    他也是脆弱的。他終究也需要一種至誠的認同。當他在肉體上無法占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仍然渴望在精神上占有一個女人。


    她憐憫地注視著他。


    他突然像軟癱了似的,索索地扶著身旁一個高背軟墊椅子,慢慢坐了下去。高背椅子套著金黃的織錦緞椅罩,四壁高大的玻璃門木櫃裏,掛著同樣金黃的法衣。


    假如此時,他不是跌坐下去,而是熾熱地衝過來,拉住她的手,赤誠地向她訴說自己心中全部的渴念,用臂彎擁住她戰栗的腰背,絕不讓她退縮或遲疑,那麽無論對於她,還是對於他,今後幾十年的生活也許不會像後來所發生的那麽。


    ‘假如你的確不想回信,也就不必勉強了。“過了一會兒,他用他受過嚴格聲樂訓練的中音,柔曼地說道。這時,他眼睛裏重新漾出博大和寬容。他那極富有魅力的柔軟而多變動的嘴唇,又跟以往一樣,在拒絕了一切誘惑以後,又把純正的”誘惑“,輕輕發送。他又變得舉止得體,充滿睿智和豁達。她知道,緊接著,他一定會用他寬厚的中音,引用《路迦福音》裏的某一段話,告訴她,今後該怎麽做才好。但她卻不想再聽了。她打開教堂的門,把陽光放了進來。


    這一年,宋振和進入高年級。學校發給他們每人一頂黑呢帽。像稅警戴的那樣。不過帽圈稍小一些,帽簷卻更長更漂亮。也允許他們自費購置一件由學校統一縫製的黑呢大衣,一雙黑皮鞋。允許他們出人城裏的酒館。允許他們進入城裏各種社交圈子。甚至鼓勵他們進入那種種社交圈子。隻在一點上,仍然嚴加管束禁令如山——不許跟任何年齡的女人來往。雖然如此,但隻要這些商校的高年級生一出現在街上,總會吸引、招徐眾多的青睞。每年總有一兩個高年級生因卷入富商巨室的桃色事件,而被校方毫不留情地除名。


    瀟灑的雙排扣、大翻領黑呢大衣。硬底牛皮鞋在道台大人巷卵石街麵上敲出脆響。他們中的很多人照著上海灘上紳士的模樣,留起了唇胡。他們喝越來越多的酒。同時也有人不等畢業,便搭乘伊麗莎白號郵船穿越紅海那悶熱而晴明的氤氳,到地中海沿岸尋找更時新的生活支點。


    振和當然不會向他的“女先生”提出國的要求。但是他身上的許多變化同樣在刺激著她,引起她許多無名的憂慮。那種從未有過的對終將要失去什麽的預感,往往伴隨無法排遣的悵們和酸澀。


    這一年,太平洋上戰事頻繁。人心慌亂。商校提前放暑假,遣散學生。‘女先生“也不無焦慮,直接從五源城派了一輛車,去州府城裏接振和。原想,來回的路程,兩天時間,富富有餘。沒想,到第五天的下晚,才把他盼到。宋振和說,他現在擔任校友聯誼會副幹事長。家裏派車去接他的那幾天裏,有幾位校友繞道香港,乘船去歐美,在太平洋上失蹤,音訊全無。他幫著四出聯絡,往南京、香港打長途電話,找輪船公司和有關的使領館打聽人員下落。他說,商校裏人早走光了,隻剩個空殼。夥倉都開不出。他們校友會幾個於事的,每天隻能在煤油爐子上下點爛糊麵充饑。後來連煤油都斷檔了。他說他的確很想早點回來,實在脫不開身,使她擔心了,自己也覺得很對不起她。但她還是不高興,想方設法冷淡了他好幾天。


    她覺得他這一次回來,變化太大。以往,一回到蘇家,他總是馬上脫掉商校的製服,換上在蘇家學徒時穿的灰布長衫,圓口黑布單鞋,還去原先那個中藥店櫃台上做生意。他似乎十分謹慎地向所有知道他底細的人表明,一進蘇家門,他就又是蘇家的學徒了,又是蘇家忠順的員工了。而且他還要人相信,他永遠會這樣的。他從不炫耀自己商校生的資格。他似乎懂得在蘇家人麵前,是絕對不能炫耀,也沒什麽可炫耀的。但這一次,卻不同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回來的第二天第三天,還穿著商校的那套黑製服。老在整理一隻過去從未見他用過的書箱。老在寫信。老往郵政局跑。也去藥店櫃台做生意,但去了以後,第一件事總是先找當天的報紙。


    一個人間坐在賬房間外頭的小過道裏,把報紙翻來覆去地看個遍。老在打聽一些船期消息。外頭也老有人給他寄信來。隻要信一到,他會馬上撂下手裏所有的事,急著去拆信。


    他說有幾位已做了華僑富商的老校友看中了他,願意出資幫助他到國外留學,或者到他們在海外辦的企業裏做事。還有幾個老校友在美屬領地東薩摩亞島的帕果——帕果市,辦了個同鄉會,還缺一個人常年駐會管事。那裏有金色的沙灘。常綠的棕擱和椰子。劍麻。菠蘿。都不稀罕。同鄉會有一幢白色的小樓。暫時還是租別人的。暫時隻租了它的車庫和地下室的四間房。房東全家在美日宣戰前就跑回美國去了,把整幢樓都托給同鄉會的人看管。還留給他們一輛一九三零年出產的藍鳥牌轎車。


    宋振和進入高年級以後,商校裏大多數老師和同學都不得不改變了對待他的態度。他們逐漸看到他在智能和精神素質上所具備的實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終於摸清,這個被大家叫做“黑擔兒”的年輕人,雖然聰明能幹,但沒有絲毫想去妨礙別人、傷害別人的念頭。一種根深蒂固的自卑仍頑強地束縛著他。他似乎隻想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隻希望別人能充分地信任他使用他,給他做事的機會。他隻想把別人托付的事,一件一件地做成功。他周圍的人,終於明白,他是他們同類中為數極少的那種既可以信任使用、又不會對他人構成威脅的人。


    宋振和也這樣看待自己。


    有一天,蘇可對振和說,上堂河斜街那邊的診所太忙,診所裏的那個小護士請假回去生孩子了,‘你搬那兒長住,幫我做做下手吧。“


    “我這個隻會打打算盤,抓抓草藥的人,到你那西醫門診所去幫得了什麽忙?”宋振和一麵收拾鋪蓋,一麵笑著問道。這一年,在“女先生”麵前,他不再是隻低頭等著她詢查,也敢抬起頭大膽打量她,端詳她那過去總讓自己覺得模糊綽約的身形,還敢笑著向她反問。


    “那邊也有賬要算。再說,端端器械盤、遞個碘酒瓶什麽的,你總還能學得會吧?我記得還沒人說你笨到那種程度!”她笑著回答。這兩天,她不再冷淡他,又跟從前似的,對他多方關照。但過去的那種“關照”,實質上近似管束,甚至更像嚴母對寵兒的管束。現在,這“關照”裏,似乎添進了許多體貼、愛護。


    他覺察到了。心裏一陣陣異樣的激奮。即便在這些方麵,他也一點不笨。他願意跟她去上堂河斜街。在那小小的診所裏,隻有他們兩人。這一年多,在商校裏,他常常想起她。在以往,他像感激一個師長。大姐姐似的感激、敬佩她。但這一向,他常常會這樣驚喜地想,她真的會是我將來的內室?她的清俊瀟灑富有男子氣質的麵容,在他的記憶裏越來越清晰。同寢室的那些家夥,總是挑逗他,逼迫他講跟他這位“女相公”的羅曼史。當然,他跟她從沒有過一點“羅曼”,他總隻是從命,聽命。同寢室的那些家夥跟他吵過鬧過,紛紛呼呼睡去以後,留給他的卻常常是輾轉難眠。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他的這位“女相公”,把過去記憶中關於她的那些“斷片”“零部件”,艱難而又饒有興味地連接成一個“整體”。她終於在他的記憶中,漸漸變得可以“觸摸”,他終於能聽到她的喘息。他終於發現,她一顰一笑之間同樣具有女子的微妙,甚至想到她那男式長衫下竟然也有同樣隆凸的胸部……以至於有幾次,他敢去想象有一天把她摟到懷裏,躺到床上的種種情景。


    這使他不敢再往下想,使他久久地喘不過氣。這也使他越發地用功讀書。為了將來有一天,能有資格跟她匹配。當然,每每想起他這位風度翩翩的“女先生”,他仍不自禁地會生出一種莫名的自卑,這又使他時時地畏怯。


    上堂河斜街是一條青石板鋪的老街。單開間的門麵裏總是散發著黴爛的木屑味和陳舊的油煙氣。幽暗潮濕的過道,也總有一些貓一般大的老鼠在巡視領地。局促的樓梯板被腳底經年累月地踏出凹幽。床幃子和牆紙上,除了褪色褪到一片混沌,那攢花圖案的底色上更多的是曆史累加的臭蟲血跡。一攤攤變得厚重、棕黑。隻有蘇可開的這一間診室,門麵全用寰球牌白油漆刷過,反而顯得紮眼。牆壁也常用石灰水消毒。門後的筒道裏,放著兩條長板凳,這就是候診的場所。因為不收費,診室裏常年隻雇請一個十八九歲的小護士幫忙。後來蘇可的妹妹蘇叢也常喜歡來幫姐姐做這善舉。蘇叢喜歡這一身白淨的護士服,特別喜歡那頂白色的護士帽。它像修女們戴的帽子。蘇叢喜歡它的文靜、別致。有時放了學,大姐又不在,蘇叢一個人在診室裏,也會穿戴了它們,關起門,來回在簡道裏走動,看天井上邊那一小方被四周陳舊低矮的房簷限死的天空,看天井裏那一缸發黃的雨水。天井裏還養著幾盆從來沒開過花的菊花,總是那麽一副瘦瘦高高、矜持莫測而又病病歪歪的模樣。


    蘇可讓振和把行李鋪蓋放到緊靠天井的東廂房裏,歇著;她自己到前邊診室裏去照顧那些早就等候在長條板凳上的病人了。


    那天下雨,蘇可就沒回老宅。到晚邊響,鎮裏三味鮮菜館的跑堂撐著棕紅色油紙傘,腳蹬油殼高展釘鞋,手提黃竹籬雙屜籠,送來四碗四碟一湯的一桌子菜。顯然是蘇可事先訂好的。那天的大氣即便不那麽悶熱,到最後沒捂出那麽樣一場黃暴雨,蘇可也沒打算回老宅。跑堂的按蘇可的吩咐,去堂屋的八仙桌上,上齊了菜,燙熱了酒,擺好兩副餐具,拿隨身帶著的布巾擦淨桌子,順手又把桌裏檔和凳麵抹一個過,問清什麽時間來收家夥,便知趣地帶上門走了,把滿院的清靜和雨的滴答,留給了這一男一女兩位年輕人。


    蘇可陪振和喝。振和的酒量不敵蘇可。蘇可允許振和慢慢抿。蘇可對他講自己一個人留在這憋屈的五源城裏的全部寂寞。她解開領扣,除掉長衫。她說她頭暈了。這時,雨嘩嘩地封了門。漏了天。滿世界的確隻剩了他跟她兩個人。她讓他扶她去西廂房躺下。那原本是她的一間臥室。他從沒覺得她身子有這般酥軟溫熱,半邊身子依偎在他臂彎裏,他竟一點沒覺著沉重。柔細的頭發輕輕蹭著他過分長大的下巴。後來,他耐不住一人在她床邊枯坐,又回到堂屋裏、獨自急急地喝了幾口,吃了幾筷。聽到她又在叫他,他在她門口猶豫,因為她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叫過他。這是一種使他不知所措的口氣,使他心發軟的口氣。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覺得喝下去的兩碗黃酒,已經把自己周身每一處細微末節上的微血管都浸個淨透。她斜躺在床上。她叫他在床沿邊坐下。他沒敢那樣靠近她,隻局促地在床頭的夜壺箱上,就著那涼生生硬邦邦的箱麵坐下。屋裏沒有點燈,他也找不到火柴。天光早就黃濁,房簷因此也低矮下來。在他獨自又去喝酒吃菜的那會兒,她已經用過水,洗了腳,但不知為什麽,卻又穿上了她那雙杏黃緞子麵的繡花軟底鞋。鞋底是那樣的幹淨,仿佛從沒沾過地似的。寬大的淡青色竹布睡褲,褲口上好看地繡上了一條墨綠色的雲壽紋花邊,並且露出了一截藕段似白嫩的腳踝。


    他記不得她還問了他一些什麽,又說了一些什麽。也許有怨艾,也許有傾訴,也許有笑嗔,也許有探詢……也許什麽也沒有。他隻是那麽尷尬地呆坐著。他真怕有人來敲門。


    ……再後來,他聽到,她要他幫她把鞋脫了。他滿臉漲得通紅。很短的一瞬間,他甚至感到受了屈辱。他不知道此刻應該允忍這種“下賤”的差使,還是應該憤然離去。但直覺又告訴他,“女先生”此刻真沒半點羞辱他的意思。相反,她是羞怯地在請求。他不明白了。糊塗了。他沒經曆過。後來,他覺著她動彈了一下,把腳


    輕輕擱在了他腿麵上。他就像挨了電擊,一動都不敢動。但她卻扭過臉去,把整個臉都羞怯地埋在了鬆軟的枕頭裏。他突然有些明白她到底在想個啥了。他激奮,甚至害怕,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不要自卑。去把握住她。既然你喜歡這位“女先生”,那就大膽去喜歡吧。他終於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腳。她痙攣般地輕輕哼出聲,全身都抽搐了一下。臉麵上頓時一點血色都沒有了,仿佛要窒息。足足有一秒鍾的工夫,長長的無盡止的空白。雨水成匹地從門和窗的媚簷上瀉落。他終於鼓起勇氣掀掉她寬鬆的鞋殼,猛地俯下身去,把臉緊緊地貼到了她哆嗦著的腿麵上……


    暑假剩下一個半月。這段時間過得特別平靜順暢。平靜到使他忐忑不安,順暢得讓他預感要出什麽大事。在他終於得到蘇可至親的疼愛之後不到一個星期,蘇可便把上堂河的這間診室正式改名為“振和診所”。由她執掌的店鋪裏,所有員工,都一律改稱振和為“宋先生”。蘇可讓宋振和正式接管兩家中藥店賬房間的鑰匙。讓他用在商校所學的西式簿記的方法,把這些店鋪的賬目重新清理造冊。於是他有了直貢呢禮帽。有了從上海步雲皮鞋店買回的尖頭鏤空白皮鞋。有了從天津洋車行訂購的專用黃包車。黃銅的燈座和白細布的椅套,再加上鋥光明亮的克羅米輪圈和始終散發著桐油氣息的車篷。經常有大紅燙金的鵝黃水印梅竹箋的或錦緞盒封折子式的各種請帖送到。他還是住在上堂河那間東廂房裏。老式的雕花木床,那掛蚊帳的框架同樣是用沉香木雕就的。他學會了簡易的手術,比如穿刺個膿包,清理個創麵,縫合個傷口,拔除個指甲。蘇可要他學。他也很願意學。他願意看到蘇可的笑容。願意蘇可走近他。雖然在經曆了那一個心尖發顫的夜晚之後,蘇可再沒允許他那樣親近她,再沒給他這樣的機會,但他無法不叫自己期盼。


    他幾乎斷絕了跟五源城外的一切聯絡。他幾乎覺察不出這點變化。以至到又一場黃暴雨到來的時候,他才覺到自己期盼得太久太久。去翻看久已不翻的日曆,才發現暑假已經結束十來天了。他才開始驚驚。驚驚蘇可不派人來接替他管賬。不向他提返校的事。而在從前,總是她催他返校,怕他假期太長,舒適慣了,怠惰了性子。他覺得蹊蹺。怪異。也才發覺,這一個多月來,竟然一封信都收不到。他去郵局查問,才知道,所有寄給他的信,全讓蘇可取走了。他這才去找蘇可。蘇可明確告訴他,他不能再去商校了,她肚子裏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她已經派人去商校替他辦了退學的手續,婚禮就定在下個月的陰曆初七。


    他蒙了。


    他本來是決意要成為商校有史以來最傑出的一個畢業生的,他本來還想去法國蒙高特商學院深造的。隻剩下最後一年時間。隻剩下最後一步要跨。一扇門。一塊石頭。一片樹葉。這是商校的英文教員給他們曾念過的一句話。是湯瑪斯。伍爾夫書裏的一句話。伍爾夫說,他要寫盡那扇門裏各種各樣的人。現在,他卻被死死地堵在了這扇門裏。他可以對蘇可說,他仍要去州府城。校友聯誼會肯定能幫他恢複學籍。毫不誇張地說,憑他這幾年裏所建立的種種關係,他也能借到最後這一學年的學雜費。況且這幾年裏,他已經暗自節省出一筆錢,完全夠一年的膳食花銷了。


    蘇可對他將無可奈何。


    但是,她肚子裏的孩子呢?


    這是他的。


    還有她本人呢?


    也是他的。


    他喜歡她。她還不清楚他有多麽喜歡這樣一個厲害的充滿男人氣概的卻又俊美的“女先生”。


    還有她的店鋪、商號。


    假如他跟這一切決裂,會引起全地區商界的憤慨厭惡。他們也許會聯合起來,給商校施加壓力,讓學校開除他這樣一個知恩不報、恩將仇報、吃人奶不幹人事的“白眼狼”。將來,權力很大的商會組織,也許還會阻止任何一個店家聘用他。他們一定還會把這影響造到海外的同鄉會去,斷了他出國深造就業的路……


    以你這麽一個宋振和,想和蘇家在這塊土地上戳起了百把十年的老牌子倒毛戧行,那不是有點太過於撒韁了?渾是一個察兒哄哩!


    有誰不知道你是她一手苦心孤詣、悉心悉力栽培起來的呢?


    良心。


    做人要講良心。


    她畢竟連她自己都給了你啊!你還想要什麽?!


    可是那硬底皮鞋敲擊在道台大人巷鵝卵石街麵上的清響,那徹夜的辯論中虎虎生光的眼睛,那蒙高特商學院金黃色的階梯形教室,那東薩摩亞海濱浪濤的匐匐駱駝,古帆船似隱若現,還有那梵啞鈴(iolin)c弦上的跳弓和粉紅色芭蕾舞鞋的旋轉……所有那一切未曾想象得到和已曾想象得到的,又該怎麽辦?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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