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將謝未謝時。豬娃子出圈四處跑,蹭癢癢。肖天放已經把傷養到扔了雙拐


    能利索地去拉大鋸、解木板、做醃魚桶、砍木瓦片,要動長把鐮轉圈地割金黃青白


    的牧草,切下一塊塊土豆深深栽到濕軟的土豆地裏去重操舊業的程度時,有一天,


    一個女人自稱是他的老婆,帶著兩個硬說是他跟她生的娃娃,趕著一輛還不能算是


    非常破舊的棚子車,到哈捷拉吉裏村來找他。當時肖天放沒在家。去村裏新辦不久


    的小學,跟教員在擺方論古今。這小學是他回村後辦的。他帶了兩個勤務兵回村。


    背著兩杆長槍。他胳肢窩裏夾著兩根榆木拐杖,叫那兩個勤務兵跟著他,花了三個


    月的時間,沿阿倫古湖走了一遍。走遍了所有的漁村漁鎮,也到汪得兒大山的山坑


    裏邊所有的礦區礦村礦鎮走了一遍。他讓那些富戶人家認捐。他在哈捷拉吉裏村的


    村口上立大石碑,碑上刻上了那些捐了錢襄助哈捷拉吉裏村辦起這所學校的人的名


    字。他把那些人的名字刻在碑的後麵,把正麵空著,好像做了一麵“無字碑”。其


    實不然。他對全村人說,空起正麵將來刻兒孫的姓名。刻那些從這個學校出去,到


    外頭做了大事的兒孫的名字。他當然常常想到,有那麽一天,自己的兒子和孫子。


    但現在他肖天放哪來什麽娃娃?他都快兩年,沒接近任何女人了。哪來這精氣神?!


    他最後接觸的女人,就是那個在索伯縣城常給人看手相的女人。她後來離開了索伯


    縣城。分手時,她倒是跟他笑著說過,我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我要上別處去懷胎,


    等把他們帶大了,能開口叫爹了,再來見你。他說,怎麽是“他們”,你還懷了幾


    個嗎?她笑著說,已經懷上兩個了。老大是個丫頭,要能活下來,就叫她玉娟。她


    是你頭一回進我這屋,左腳跨過門檻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被震了一震,就懷上了;


    老二來得晚,是那天,我端你那一腳時,覺得自己又被震了一震,才懷上的。她說


    老二會是個小子,活下來,就叫他大來。她說,這兩個娃娃雖然在同一個月裏懷上


    的,但將來,會差三歲。姐姐玉娟會按時按刻出生。但弟弟大來,可能要在她肚子


    裏多待幾年。因為他覺得,這世界,再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娘的肚子裏更安逸的了。


    他要願多待些日子,就讓他多待一段吧……她像說真事兒似的,說到最後,還真的


    難過起來,扭轉身去擦眼淚,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直覺得她在說笑話。犯女


    人的通病,總想自己有個娃娃,想得都犯了迷瞪,人了邪魔。


    大妹氣喘籲籲地跑到學校來叫他。他和那個教員一聽,都樂了。那教員嘩嘩地


    又給破板桌上兩個仿成窯的青花草蟲小盞裏斟滿了焦黃的濃茶汁,說:“晦,還有


    這種好事,怎麽輪不到我?”


    大妹跺腳,說道:“誰還有那閑工夫陪你們嚼蛆!不信,自己去瞧。”天放便


    和教員一起去瞧。果不其然,有個女人,二十出了頭,三十還不到,個頭不算矮,


    可就是圓,圓圓臉,圓圓身子,一身好皮膚,黑亮黑亮。他覺得她有點像索伯縣城


    裏的那個女人,卻又不敢認。他已經三年沒見她了。出衛生隊,回村之前,他去索


    伯縣城找過她。那屋子鎖著。院子裏的人說沒人打得開這把鎖。即便這黑黑圓圓的


    女人真的是她,還帶著兩個娃娃,他也不好認啊!誰知道這兩個野種,到底是誰給


    種上的。


    這筆賬算來算去算不對頭,天放的爹也不許兒子認這兒媳婦。


    教員琢磨著問天放:“會不會是慶官的那個三姨太呢?”這一段,肖天放常跟


    教員閑聊。所以,這位教員就知道了不少肖天放的往事。


    肖天放笑道:“那就更沒影兒了!我跟那位官太太壓根兒沒那一腿子的事。我


    敢嗎?”


    再說,慶官的那幾個姨太太也早離開了老滿堡。參謀長一死,力巴團的人怕她


    們耐不住日後必定會有的貧苦和寂寞,在那座荒涼的小樓裏做出什麽叫老滿堡聯隊


    丟臉現眼的事,便由全力巴團湊了些錢,逼她們回了老家。又一把火燒掉小樓。燒


    到一半,就下雨。反複燒幾回,就下幾回雨。最後,隻好留下那些斷牆殘壁。在冒


    著焦煙的廢磚瓦堆上,隻有三姨太的那些魚缸是完整的。過了多半年,還能看得到,


    一些肥大的水蛙時時在斷壁殘牆上爬動,但也僅此而已。她們那幾位,的確走了。


    有一個連的老兵一直把她們護送(或者也可以說“押送”)到省城的西溝子火車站,


    並瞪圓了眼,瞅著她們進了軍用悶罐子車,開走。


    這女人把車停在天放家門口那棵老榆樹下。她從車棚子裏往外搬東西。有一個


    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幫她忙。她倆先從車棚子裏搬出一個用皮條吊在車棚頂梁上的柳


    木搖籃。搖籃裏躺著一個還在吃奶的男嬰。為了防止他被顛出搖籃,就用一根很寬


    的布條把他的下半身縛緊在搖籃裏。他常伸出兩隻胖嘟嘟的小手,想把住搖籃的木


    框,嘴裏呀呀地嘟噥。再後來,那女人獨自搬。女孩兒隻照看弟弟,同時拿一個用


    紅布條白布條黑布條黃布條紮成的拂帚,來回地給那匹拉車的老馬驅趕傷口上的蠅


    虹。這是一匹灰色的騾馬。腿根兒、頸圈兒和下嘴唇邊上,都有正在滲血的傷口。


    它自己也不時抖動稀鬆的馬尾和肮髒的長鬃毛,去驅趕那些越聚越多的蠅虹。


    她不斷地往下搬。無法想象,她那個看似不大一點兒的車棚子裏,怎麽能搬得


    出那麽多的東西。沒半晌工夫,她簡直搬出了一整個雜貨鋪,把天放家小半個院子


    都堆放得滿滿登登。她甚至從車棚子裏趕出一群活鵝。它們一下地,便伸長了脖子,


    擺動它們肥椎似的屁股,滿世界地追啄天放家那四匹驚慌的大狗。


    她要跟肖天放說話。


    天放爹不許天放吭聲。


    “天放,你隻聽你爹的,也不聽聽我說一句!”天黑了以後,她一聲聲淒愴地


    在院子的樹籬子牆外頭這樣喊叫。


    下午,村裏有幾個碎嘴子婆娘和幹癟師爺到天放家來悄悄告訴天放爹,有人瞧


    見這娘仁過阿拌河那邊的大草灘地,往這邊來。她們走一路,老有一塊雨雲跟著她


    們。她們走到哪,這塊雨就下到哪。隻要她們一過,天就晴。人還說,這女人在雨


    地裏走,沒腳印。隻有一條好似蟲蜒爬過的痕跡,長長地留在她身後,隻不過要粗


    大得多。天放爹於是更不許她娘仁進屋,掂著把長長的砍刀,坐守在台階上,不準


    家裏任何一個人理睬這娘仨。


    半夜後,大放家門口也下開了雨,便聽見那女人在雨地裏喊:“天放,你爹踉


    村裏人信不過我,難道你也信不過我?我在雨地裏走三圈,你叫你爹拿燈出來照照,


    看看有沒有腳丫子印?”


    大妹二妹大弟二弟端出四盞油燈,又牽著那四匹大狗,出來看。他們看見她光


    赤著兩隻腳,披著那黑布鬥篷在雨地裏哀哀地站著。在她身後清清楚楚地留著的腳


    印,分明是女人的。繞屋三匝。


    “天放,你這沒良心的,你不認我,也得把你這一對親骨肉親血脈接進屋去。


    老大三歲是個女娃叫玉娟,老二不滿周歲是個男孩能替你們肖家傳宗接代叫大來。


    這大雨不是為他倆下的……”她哆嗦著喊到這兒,天放覺得不能再遲疑,再遲疑就


    不是人養的了。他推開爹擋住門的那隻柴火棍一樣幹硬的手,奪下砍刀,扔到房頂


    上,衝到雨地裏抱起三歲的玉娟和一歲的大來,把他倆交給早就想衝出來親親這一


    對可憐見的侄兒的大妹,就去攙大來娘。


    大來娘隻想哭。隻在哭。她渾身濕透,冰涼,已經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偎進天


    放寬厚火熱的懷裏,一個勁兒地躲那不讓她躲的雨。天放抱起她時,發覺她無力地


    軟垂下的腳,竟柔柔地朝他小腿上繞來。他暗自一震。駭然地想,難道她真是條蛇?


    但他沒做聲,也沒敢朝懷裏那一團軟和和、涼嗖嗖的東西多看一眼。他趕緊往暗處


    走,不想讓大弟大妹他們再瞧出個什麽稀罕來嚇著他們。不管她是個啥吧,她總是


    自己孩子的媽。她能喊出“三歲的女孩叫玉娟,一歲的男孩是大來”,她就肯定是


    那一年在索伯縣城那窄長的院子裏,在那豎著三麵破舊大鏡子的單間裏,自己喜歡


    上的那個女人。就是條蛇,他也得抱回家。他忙進了自己的房,關上門,再細瞧,


    那繞住自己小腿的,根本不是條尾巴,隻是她的黑鬥篷的一條袍角。再看剛還在他


    懷裏啜泣不止的她,竟疲憊已極地睡著了,睡得那麽熟,黑黑圓圓的臉麵上竟安詳


    地流淌著粗糙的雨珠和晶瑩的淚滴。細長的眉毛悉心地守護著那一對濕潤的眼縫。


    那兩個他曾一度十分熟悉而又久久陌生了的嘴角,在間歇的抽泣中,仍不時委屈地


    蹺動。她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衣領,怕再有人奪去了他。他心疼。他覺得自己太對不


    住她了。他把她緊緊摟住,完全擁進懷裏。大妹來敲門,說,已經給嫂子燒好了熱


    水,快讓她燙燙身子,祛祛寒濕。就那樣他也不去開門。他不想驚醒她。他要讓她


    好好睡,要用自己的體熱,來悟幹她周身的潮濕。不用細說,他也能想到,在沒有


    他的這三年裏,她經受的是怎樣一番辛苦。他想不出,還能用其他什麽方法來表達


    他對她的感激。老天爺啊,我肖天放總算有了兒子了!!!他隻有一點也不放鬆地


    抱緊她,讓她安安穩穩地不再抽泣。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隻想做這麽一件事,


    也隻應該做這一件事。


    大來娘前不久才回到索伯縣,仍住在那個窄長的大院裏,還住在她過去那個單


    間裏。她走這幾年,這屋一直空關著。俗話說,人怕人踩,屋怕空關。空關起的屋


    最容易倒坍。奇怪的是,她那屋好好的,就像是老有人住著似的。院裏的房客換了


    一茬又一茬。走馬燈似的輪換。誰從這間屋窗前走過,總會有那種感覺,好像屋裏


    有人。有響。有亮。忍不住朝裏瞟瞥一眼。誰也沒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去把它租


    來住吧。竟然相安無事空關到大來娘歸來。


    這大院後來讓白家兄弟全包租了去。鐵路那會兒還在熱火朝天地修著。幾乎所


    有的人都相信它會這樣熱火朝天下去。白家兄弟在索伯縣城裏租了這個院子,掛了


    個牌子,叫“工程所留守所”。實際上是工程所高級職員的俱樂部。那些高級職員


    ——當然包括各級工程技術人員,大都是從口裏特聘來的,合同期有長有短,一般


    都不帶家屬。白家哥倆就想了這麽一個招兒,每個月,讓他們輪著到這院裏歇三天。


    住單間。開小灶。每天車接車送,看看戲,洗洗澡,泡泡茶館酒樓,逛逛舊貨市場。


    每人還給一份“紅包”。紅包裏,錢不算多,也不算少,剛夠去同春樓包個小娘兒


    們放鬆一晚上的。大夥兒開玩笑說,這是白老板賞的“跑馬錢”。後來工程一再延


    期,接家屬的越來越多,這院裏漸漸全騰出來住家屬。白家兄弟又上別處租了幾個


    四合院,給沒接家屬的高級職員休假用。這院裏房子越來越不夠用。但就這樣,也


    沒人說,把大來娘空下的一間占了吧。等大來娘回來,大大方方地住進去,也沒人


    問她是不是工程所的人。來回走動,打水,倒垃圾,晾衣服,做煤餅,沒人見外。


    沒人跟她收房錢。好像她跟她那兩個娃娃就該住這兒。誰都好像早八百年就認識了


    這個大冬天還老喜歡光著腳、裹一身黑布篷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的女人。好像這八百


    年,他們一直在等著的,也就是她這麽個人。好像誰都覺得這個拘謹、窄長、富足、


    平靜而又常要出點不大不小的事的院子裏,從來就一直缺這麽一個女人。她跟他們


    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但誰都又不用防備她。她隨和得跟誰都能說到一塊兒


    去。她眉目間的神情很像三聖堂裏的嬤嬤,但又不像嬤嬤們那樣多疑、清寡、呆滯。


    她總是大大咧咧地微笑,叫男人們想起同春樓裏一幕幕動人心旌的風光,但又絕不


    會引起任何一個老婆和小姨子的嫉恨、自卑。誰也不知道她靠什麽來維持自己這種


    簡單而又安穩的日子,好像她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大生的。這院裏住著的人,什麽都


    有了,就少一點奇特和隨和;她好像什麽都沒有,而多的,恰恰是這難能可貴的奇


    特和隨和。


    大來娘住的那單間,是這一趟平房緊東頭把邊兒的。以前,再往東一點兒,就


    到了院子的盡頭,就是版築土填幹打死夯起來的大厚圍牆了。幾個月前,白老二去


    國境線那邊辦事,帶回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吉斯姑娘和六七個那邊的大木箱。箱蓋一


    律像麵包似的拱起,用彩漆密密地畫滿東正教的許多圖案。白老二著人緊靠這圍牆


    外,買了兩畝地,又蓋了個小院。圍牆上挖了個門洞,溝通了兩個院,它就算不得


    把邊兒的了。


    說來也怪,買下那兩畝地,挖地基砌牆圈,發現地當間不知幾千百萬年前砸進


    一塊巨石,這石頭的大小真可抵一半間屋。這麽大的石頭沒法挪。吉斯姑娘說,那


    就住在這石頭裏麵吧。白老二一聽,大笑,說,這主意太神了。讓人往石頭裏鑿洞。


    開門窗。內裝修。在它旁邊還蓋了個麵包房。奶牛房。常有四個輪子的牛牛車拉來


    一袋袋麵粉。這吉斯姑娘便穿著一身灰色的薄呢連衫裙,懶懶地坐在木板走廊的護


    欄杆上,彈一把三角的六弦琴。她有個繼父在她家鄉當騎兵團團長。她最高興的事,


    就是繼父過河到邊界這邊來看她。白老二比她繼父還大兩歲。繼父一來,她就跟繼


    父住一個屋。白老二不從中作梗,因為這是早有協議的。他第一次去邊界那麵購買


    舊枕木,就遇到這位體格慓悍、神情灑脫、皮膚黝黑而又留著兩撇極漂亮的金黃色


    小胡子的騎兵團長。他把他帶到家裏,喝了許多酒。兩人稱兄道弟說了許多心裏話。


    這位騎兵團長就很坦率地提出要白老二設法幫忙解決他的這個難題。他不想失去這


    個繼女,但又不想在家鄉丟醜,失去今後前程還會看好的團長一職。他要白老二把


    姑娘帶到邊界這邊來,不管用什麽名義跟她同居都可以,隻要允許他常來看她,不


    幹涉他跟她的關係。報答的條件也同樣是非常誘人的,他將提供一大批舊枕木,隻


    要白老二象征性地付一點他們那邊使用的錢幣做個表麵文章即可。這位繼父用狡黠


    的微笑結束他坦率的談話,最後很鄭重地說:“你不能欺負她、委屈她。她是個很


    任性的姑娘。你待她好,她會照樣報答你的。”


    開始幾個月裏,這位繼父大人好像把她忘了,一直沒過邊界這邊來打擾他倆。


    白老二跟她過得很好。他幾乎每天都要從幾十公裏外的工地趕到這個石頭小屋裏來。


    他太喜歡聽在他突然推門時,她那一聲驚喜的叫聲了。到第二天大早,蒙蒙的晨霧


    裏,隻顯露出白楊樹淡灰的身影和石屋渾圓的外廓,她把他送上馬車。馬車夫已經


    在嚴寒的霧氣中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她細心地替他把蓋腿的毛毯掖嚴實,站在馬車


    下,扶住他雙膝,抬起頭,極其哀憐地望著他,求他早一點回來。她害怕。寂寞。


    離開娘胎四十年的白老二似乎想不起來還有誰這麽真情地期待過他,這樣叫他感動。


    他願意在她身上大把地花錢。他要認真地讓她柔弱得還沒完全發育起來的身子,豐


    潤起來。但她還是寂寞,還是那樣可憐巴巴,那樣使他感動,無法忘記她瘦小的臉


    盤上那些濃密柔軟細小的汗毛和雞頭米似的小rx房,使他整日價丟不下她。


    有一天,她繼父突然來了,獨自開著一輛吉普車。他實踐諾言,把她交還給她


    繼父。他以為她會邀他進屋,由他來陪她繼父說話。但他錯了。從繼父進那石屋後


    的一刻起,她似乎立即把他給忘了。以後的一個星期裏,她根本不出門,繼父也隻


    是偶爾淩亂地穿著襯衣、單軍褲,麵帶倦色地出來要一點伏特加酒,要一點酸黃瓜


    和奶酪。他在門外聽見她不停地在向繼父哭著說著什麽。他從來沒見她這麽想說話,


    這麽願意說話,心裏還有這麽多的話要對人說。


    白老二似乎這才明白過來,她天天期盼的,究竟是誰了……


    送走她繼父,他也馬上回工地去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強使自己再躺到石屋裏


    那張還留著她繼父體溫的雙人大木床上去了。後來的一百天裏,他曾一千次勸自己


    無須計較這個。她並不是你老婆。他曾一萬次走近馬車,想讓馬車夫把他帶回到那


    小石屋跟前去。但他一萬零一次地在最後一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怕再見到她。怕


    見到她那張勉強奉承、以老充小或以小充老的臉,怕發現她所有真情底下所蘊有的


    裝腔作勢和無可奈何。多少時日來,他給自己尋找的就是那樣一種誠心的期待。這


    一點,連大哥白老大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會相信,還要笑掉大牙。


    與其看到真的變假,一度實有的終於虛空,還不如就此轉身。有一次,他回到石屋


    去了。在故意冷落了她那麽長一段時間之後,他不知道她在猛地見到他之後,到底


    會有個啥樣的做派。他太想開這樣一個玩笑了。他去了。猛地推開門。他看見她蒼


    白、畏懼的臉。瘦小。哆嗦……但同時,他又的的確確看到了那久違了的期待……


    嗅,該死的期待。


    怎麽去挖苦她、嘲笑她、戲弄她?怎麽幹……


    她還是撲了過來,委屈地抱住了她。哦,她慣用的那種用樺樹皮煮了水來洗頭


    的清香,幾乎要瓦解了他一切抵禦。原諒她。她畢竟隻有十五六歲。總之還是她那


    個繼父不是個東西。原諒她了吧……原諒了這個可憐的小丫頭吧……可連他自己也


    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突然地掄起了馬鞭,在她那張已是淚流滿麵的臉上狠狠


    地抽了兩下,連冷笑也不留一聲,像逃避一具已經發脹發臭了的屍首一樣,離開了


    石屋。他再沒上她這兒來過夜。以後,他漸漸平靜,時常來看望她,為她付廚娘的


    工錢,裁縫的工錢,付雜貨鋪的欠賬,戲園於和果品店的欠賬。繼父仍每隔兩三個


    月來看她一次。她的身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地圓潤,但也日見懶散。甚至在繼父來會


    晤她的日子裏,也同樣懶散,懶散到使繼父不知所措。據說,隻有聽到白老二的馬


    車馳近院門時,她才會驚驚地生出一點緊張,伸手去抓住平日很少用的老橡木梳子,


    懷揣著一種無名的自己也控製不住的期待,怔怔地望著石屋的門,傾聽那一聲比一


    聲臨近的腳步的叩擊……


    那天晴朗。陽光透過城外的那片樹林,仿佛穿越一片正在熊熊燃燒的大火。深


    秋季節,樹林變得五彩繽紛。無論是紫紅的稠李,金黃的白楊,青白的懸鈴,還是


    正由綠變黃、再由黃發出牛血一般強紅的大葉楓……它們在風中飄零的樹葉,被太


    陽從背麵一照,都像一簇簇翻動的火舌,使整座樹林變得無比燦爛輝煌。


    大清早,白老二就驅車來到石屋,從床上叫起了那位吉斯姑娘。吉斯姑娘不知


    他要於什麽,不免驚慌,在床上縮起已不像從前那樣瘦骨磷峋的雙腳,抱起鴨絨大


    靠枕,緊緊捂住自己的胸部,仿佛這樣就可以抵禦白老二可能發出的任何一種強有


    力的“攻擊”了。


    白老二根本沒想怎麽她。隻是把她的衣服扔給她,叫她趕快穿,趕快梳洗化妝,


    戴上最漂亮的寬邊帽,打扮得像個貴婦人。“跟我出去秋遊。”他說。他把胡子刮


    得精光,靴子擦得賊亮。像往常一樣,穿著那套布瓊尼式的灰呢騎兵製服,非常神


    氣地束著一根寬寬的皮腰帶,上下收拾得沒一絲皺褶。他語氣很堅決,不容她有半


    點含糊遲疑,但不凶狠。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有分寸的。他對屋裏的淩亂,空氣


    的汙濁——這位吉斯姑娘本來就不太會收拾,這一段,她更無心收抬——顯得很不


    習慣,也很不耐煩,但他還是適度地控製住了這種不悅。他不想嚇著了她。那一次


    抽了她兩馬鞭,事後想想,他還是後悔。沒必要這麽跟她較真兒。但每每想起她的


    繼父,他心裏仍不免要針紮似的生出忌妒的隱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心喜歡


    上了這個小家夥。


    白老二本來滿可以趕走她的。或者幹脆做得大度些、漂亮些,把這石屋小院,


    連同她,一並送給她繼父,自己再不來生這閑氣就得了。他卻留下了她,並且還繼


    續和她、和她那位繼父保持著來往。他這裏有個算度。他正在借此實施一個巨大的


    “陰謀”。


    這一段以來,白老二已經看到,自己和大哥拚全力一搏,想修的這條鐵路,已


    是絕對沒有希望修成了。白老大還想置這一口氣,跟那些人拚一拚。白老二卻要清


    醒得多,理智得多。他很清楚,那些人所以還沒最後下手來抹斷他們的脖子,沒下


    令讓鐵路工程立即收攤兒,是要最後地從他們身上再榨一些油水,再砍他們幾刀。


    比如說,最近來了個公文,聲明,幾項主要原材料,過去都由省立的一家公司供給,


    現在這種供應關係從當月起轉到三家民營公司去了。而這幾家很大的“民”營公司,


    其實都是省府和省聯防總部一些高級人士的親戚們辦的。這樣,他們向他倆漫天要


    價,一天三變價,他倆也隻有挨著。他們就是要他倆從這個新開的傷口裏,流盡最


    後一滴血,而且還不擔負扼殺民間實業的罪名,讓他倆自己宣布倒閉。他們到那一


    天也許還會趕來表示痛惜,還可能在省報上發表文章,籲請各方為國為民給予加勉


    ……


    白老二現在想到的是要盡可能減少損失。盡可能保存下一點日後再起東山的實


    力。他表麵上與各方虛與委蛇,讓采石場每天放幾炮,似乎表示工程仍有動作,但


    暗地裏卻已經把工程停了下來。這件事,他甚至都瞄過了大哥。他知道從來不認輸


    低頭的大哥,是咽不下這口冤枉氣的。這一向,大哥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到工程


    事務所寫字間發一通脾氣後,就去縣劇團的‘小月月仙“家去泡著了。白老二的招


    術,就是想把各倉庫料場上存著的東西,盡快脫手,變成現金,轉移存儲。最大一


    個料場,在離國境線不遠的木讀鎮附近。大量尚未使用的原材料,積壓住三成的資


    金。它離國境線近,最好的脫手之處,就是賣到那邊去。因此,他要拉著那位繼父。


    做好這件事,也不容易。要脫手的畢竟不是一盒兩盒珠寶首飾,而是數以千噸


    的傻大黑粗的木材、鋼軌、水泥、碎石料,以及各種築路機械、工具、生活用品…


    …最難的是,難以瞞過那天天在眼鼻子底下轉悠的幾千民工。他們不會讓你這樣抽


    逃資金,溜之乎也的。還有朱貴鈴。他的護衛支隊。會給這個方便嗎?木讀鎮料場


    正是由護衛支隊看守的。沒有他們的首肯,一根鐵釘也運不到國境線那邊去。鬧得


    不好,他們還能以‘叛國“罪論處。開槍。


    現在,民工這一頭,白老二已下了不小的工夫,疏通了,安定了。他不止一次


    地找到民工中各行幫的頭頭,對他們說,假如一點活錢都換不到手,到憋死的那一


    天,分文解散費都發不出,吃大虧的仍然是大家夥。到那一天,大家夥隻有一起陪


    著抹脖子上吊了。白老二當場發給每個行幫頭頭一本蓋了白老大印戳的折子。向他


    們許願,隻要能同心同力把這件事協辦成,今後,有白家一碗,就有他們一勺。憑


    著這本折子,但凡掛白氏兄弟招牌的廠家店家,都可去謀一碗飯吃。不想替白家幹


    了,也可憑折子到白家賬上領一筆養老的年金。“不過,各位中間,假如有人一定


    要跟白某人過不去,我也得把醜話撂在頭裏。我白老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打娘肚


    子往外蹦時,就是一條窮光棍漢。跟大家夥一塊堆忙活一場,沒能給各位發上一筆


    小財,有愧於大家夥,但這實在由不得姓白的哥倆。工程沒成,情分在。咱們來日


    方長。你要斷我生路,我就絕你子孫。駱駝再瘦,壓死幾隻雞雛恐怕還是件手把手


    掐的事。反正是個死,我死,你也別想喘下去。我想姓白的哥倆沒做什麽對不起大


    家夥的事。各位也不會這時往我哥倆胯巴襠裏捅刀子……要喝血,咱們明著來。姓


    自的血腥著哩!”說著,他掏出刀,颼地一下割破左小臂,把血噴注到一碗燒酒裏,


    恭恭敬敬地把這碗血灑端到各位行幫頭頭麵前。這些土裏土氣的人沒一個敢接這碗


    血酒的。鎮住了他們。今天,他要找護衛支隊的幾位分隊長談心。怕外邊眼多嘴雜,


    他約了他們到城圈外的樹林子裏野遊,帶著吉斯姑娘,隻是做個掩護。


    白老二把馬車一直趕到樹林深處。這裏有一塊空地。漫起的土坡上橫七豎八倒


    著許多砍下了又運不出去的老樹。樹的空洞裏聚集著一窩又一窩忙碌又貪婪的白蟻。


    到約定的時間,卻隻來了一位分隊長。白老二掏出從土耳其那邊偷運進來的煙


    卷,卻見那位分隊長今天顯得格外拘謹。他覺出事情不太妙。果不其然,那分隊長


    說,事情他們幾個都商量過了,白家的難處,他們不是不想管,但支隊長肖天放回


    家養傷去了,沒人敢拿這個大主意。要全支隊齊了心來幹,還非得找肖天放。再說,


    肖支隊長在朱指揮長跟前也能遞得上話。這件事要想辦兩全了,隻有請出肖天放。


    白老二也覺得自己忽略肖天放,的確失策,沒再往下磨嘴皮,摸出一個紙包,


    塞給那個分隊長,帶著歉意道:“一點小意思,就算車馬費,見笑。”便帶著吉斯


    姑娘,又趕回了索伯縣縣城。


    兩三天後,一個早晨,在哈捷拉吉裏村中央屠宰場院內的大空地上,擁集了十


    幾輛剛從索伯縣趕來的各式各樣的馬車。還有許多匹單騎。那些單騎,騎主下馬後,


    不知為什麽,都沒給鬆馬肚帶,草草地把它們拴在大空地周圍的木欄杆兒上,便不


    見影兒了。那些拉車的馬,一個個也大汗淋漓。車主走的時候,也都顯得那樣的倉


    促,慌忙,既沒有給它們加腳絆,也沒有把它們往馬樁上拴。按說,負重拉長套,


    到這時候,應該卸下套來,帶它們遛一遛,鬆鬆筋骨,歇一歇汗氣,也得清它們吃


    一點什麽喝一點什麽。將心比心,誰到這份兒上,不該將息一陣?但它們沒人管。


    於是它們隻能拉著各自的車,在偌大個空場子裏晃蕩,走走,停停,停停,再走走,


    尋找可啃食的草莖,互相磕碰得眶當直響。


    這些騎主、車主都是替白家修鐵路的民工。他們在哈捷拉吉裏村有老鄉或親戚。


    他們是白老二派來的。讓他們以探望老鄉或親戚的名義,來尋找肖天放。


    白老二秘密疏通護衛支隊的事,沒能保住密。消息很快傳到老滿堡和省城。省


    上幾位決策性人物,立即派人到老滿堡來核實“傳聞”。要朱貴鈴立即派兵封鎖木


    讀鎮料場,不準一寸鐵絲一顆螺母偷運出邊界;並讓索伯縣警察局派人把白家兄弟


    倆嚴密監控起來。白老二幾次秘密潛回老滿堡,求見朱貴鈴。他並不奢望朱貴鈴公


    然對抗省總部的封鎖令。他隻請求朱貴鈴把正在老滿堡整休的護衛支隊晚三幾天派


    回本讀鎮。隻懇求他能稍稍打個馬虎眼,把封鎖的事晚辦個幾天,他就有可能搶出


    大部分東西。但朱貴鈴卻都托故不見,躲開了白老二。


    從陸軍醫院做完手術回來,朱貴鈴一直過得拘謹。他發現自己又變成從前的那


    個“朱貴鈴”,又不像常常熱血沸騰的祖父了。他對白家兄弟也有怨氣。他覺得這


    麽大一件事,他倆應該先跟他商量,跟他通氣,不該一竿子捅到底下,搞得他在省


    總部的人麵前,難以交代,好像他跟白家兄弟在這件事上又有什麽瓜葛似的。說透


    了,真到節骨眼兒上,他朱貴鈴也不敢得罪省總部。他不敢砸鍋賣鐵,他還得聽話。


    他連夜命令護衛支隊返回木讀鎮,把一個方圓二三裏的大料場團團圍了個水泄不通。


    並明令:自即刻起,料場內任何一個人。一點物,沒有朱貴鈴親筆批條,不得出料


    場門一步。違者,格殺勿論。


    白老二整個傻眼了。他完全沒想到,堂堂朱貴鈴競一點情義也不顧,徹底地倒


    戈了。白老二隻有讓那些跟哈捷拉吉裏村還有那麽一點關係的民工去求肖天放。他


    還希望肖天放能打動朱貴鈴的心。哪怕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出料場裏一小部分


    東西,也叫白家有點希望去圖一個今後啊。白老二甚至買通了聯隊部的一個參謀和


    一個文書,讓他們悄悄跟著那幾十個民工,一起趕到哈捷拉吉裏村,來做肖天放的


    工作。但這件事,又不知怎麽搞的,走漏了風聲,讓力巴團的人知道了。力巴團的


    人當然恨透了白家哥倆。他們包圍了聯隊部,要朱貴鈴對這件事表態。朱貴鈴隻得


    派直屬支隊的一個分隊長,帶人追到哈捷拉吉裏村,先五花大綁捆翻了那個參謀和


    文書,然後找到肖天放,對他說:“指揮長請肖支隊長跟我們一起回聯隊部。”


    肖天放本不想卷到這件事情裏去。他還想跟大來娘好好過一段。直屬支隊的那


    個分隊長隻得向肖天放出示朱貴鈴的親筆手諭。手諭上這樣寫:“見此條速回。違


    者,軍法從事。不得有誤。切切。”


    天放的爹卻把守在自家門口,不許那些當兵的跨進家門一步。這些年,他雖然


    並不怎麽見老,卻越來越怕見生人。怕聽外頭的消息。任何自哈捷拉吉裏村外麵來


    的人和事,都能使他莫名其妙地緊張上好半天。平時,他也常常半宿半宿地不睡,


    他總覺得要出什麽大事。他擔心別人不擔心的事,嘴裏常在自言自語地嘟噥。


    這時,他拍著廊柱,大叫:“我兒子再不走了,你們別再來禍害我們家了。他


    不去!”有幾個老兵知道他過去在老滿堡任過職,不敢對他來硬的。


    肖天放隻得在院子裏跟聯隊裏的人說話。天放爹一刻不放鬆地盯視著他的一舉


    一動。


    肖天放問那位分隊長:“我能不能去跟那些民工說說,勸他們別再往裏摻和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份兒上,已經不是我們這樣的人摻和得了的……”


    分隊長顯得有些為難。他說:“你是支隊長,大主意你自己拿。不過,這次臨


    來前,指揮長專門交代了一句,讓我轉告你,這檔子事,深淺莫測。許多情況他都


    不摸底兒。在回老滿堡前,連他都要你千萬別再跟白家派來的人接觸……”


    肖天放忙問:“還有哪些情況連他都不摸底兒的?”


    分隊長惶然地躲避:“這我就更不清楚了。”


    肖天放沉吟了一會兒,便請這位分隊長帶著他的人在外頭等著,自己進屋去找


    大來娘了。


    這半天,大來娘一直十分緊張地摟著玉娟,守在大來的搖籃旁邊,傾聽著屋外


    的動靜。肖天放進屋來以後,把朱貴鈴的手諭往她麵前的那張舊硬木兩頭沉桌子上


    一放。


    她沒去看手諭。她似乎料到事情將會出現什麽樣的結局。她隻是在等著那結局


    的到來。


    這些日子,天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經成了這兩個會說會笑、也有胖嘟


    嘟小手小腳、還會撒嬌置氣的娃娃的爹,不能相信天天跟自己睡一個被窩、枕一個


    枕頭的,就是自己的女人。她管他叫“孩子他爹”。他一有空就把玉娟大來抱到膝


    蓋頭上。他胳肢他倆,作弄他倆,拚命地親他倆,沒盡沒夠地啜他倆的小手指、小


    耳垂、小肚皮、小腳腳……沒盡沒夠地驚喜:“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到晚上,


    他幾乎整夜整夜地不放過大來娘。他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親熱,才能充分表示自己對


    她的感激和喜愛。他常常突然地湧出淚水,把大來娘緊緊摟進懷裏,拚命地箍住她,


    不許她動彈,好像要把她完全擠進自己灼熱而寬厚的胸膛裏去,完全融合到一塊。


    她也總是由著他折騰,實在忍不住了,才哼上一哼,掙紮著說一句:“求求你……”


    “我要走幾天……”肖天放沉沉地說。


    “不能不走?”大來娘眼圈紅了。


    “我是軍人。”他端直了上身,捏緊兩隻缽頭大的拳頭,嗡嗡地說。


    “把這身灰皮還給他們!”她突然叫了起來。灰黯的眼睛中,有一種他從未見


    過的絕望神情。她從來沒有這樣對他大聲嚷過,除了那天,她剛到哈捷拉吉裏村,


    求他相認的那一次。


    “我是軍人。”他又重複了一遍。


    她不再說話了,隻是怔怔地望著他。過了許多許多年,天放想起大來娘這一刻


    的眼神,才省悟出,在那時,大來娘就知道,他和她這一分別,就再見不上麵了。


    這已經是他倆在一起的最後一刻了。她是知道後來將要發生的一切的。她是知道日


    後必定會降臨到他和他的兒女身上的那一切災難的。她隻不過沒說罷了。你為什麽


    不說?難道在無地之外,真還有那樣一種為千千萬萬個我們這樣的凡人所不能掌握


    的力量,約束住了你,使你不能說?


    大來娘,你是應該說的啊!


    在後來的歲月裏,當已經完全往老裏去的天放,蹣跚著,拄著手杖,用殘存的


    一條腿,走進阿倫古湖畔密不透風的大葦蕩裏,撥開一根根比大拇指還要粗的葦子


    稈兒,忍受著跟刀片一樣鋒利的葦葉的拉割,去尋找大來娘失蹤的處所時,他在心


    裏就這樣喊叫:“大來娘,你應該早對我把這一切說清的。你幹嗎要留下我一個人


    去遭受這一切磨難呢?我要是早知道了這一切,興許還能讓這些事不落到我這一家


    人頭上。你為什麽不相信我能做到這一點?我是肖天放。我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你聽到了嗎?我是天放啊——”


    他最後悔的還是,當他向門口走去時,大來娘撲過來叫了聲:“天放——”他


    覺得大門口有爹,院子裏有那些聯隊的老夥計,便輕輕推開了她,叫她“別這樣”。


    她就沒再跟出屋去。他記得她立時地軟癱了,倚靠在板壁上,臉色灰黑,瘦而長的


    手緊緊抓住門框,渴望的眼神一直跟著他。而他卻照直走出了屋,再沒回過頭去…


    …造孽啊……


    假如能整個兒重活一遍,我願意付出多死一千次的代價,去換取這一瞬間,再


    多看她一眼。再回一次頭……


    那天下午民工們得知省政府經濟資源委員會會同蘭州行營公署交通廳來查處這


    起不法資方抽逃資金、有礙地方實業一案,同時又得知,肖天放回到護衛支隊,也


    無濟於事,真急了。查封了白家,即便有人象征性地給一點解散費,也難以補足他


    們這兩年多來所付出的一切!這點錢,連回老家的路費都不夠!他們怎能就此困死


    在再也不想待下去的阿達克庫都克荒原上?


    大約有一千多民工自動嘯聚,湧向木讀鎮料場,想強行搶出本應屬於他們的貨


    材,來抵償已拖欠了近兩年。還沒發放的薪金。


    這一刻,白老二也趕到了木讀鎮。他把朱貴鈴和肖天放請到木讀鎮鎮公所一間


    鋪有白漆地板的廂房裏,做最後的談判。那天一大早,他就派人護送吉斯姑娘潛回


    邊界那一麵,去找她繼父。要她繼父在約定的時間,派二十輛十輪卡,到臨近木讀


    鎮的邊卡口子上接運貨物。白老二覺得,委屈到這一地步,但凡還是個人,都會最


    後掙紮一下。就是頭毛驢,不也得地一下蹶子、吼它三吼嗎?!豁出去了。反正也


    是個死。他已經無法想象財產被全部查封以後,那日子將怎麽過。重新去經曆一個


    角子的鹹菜吃一個星期的窮困?使他難以忍受,更使他覺得可怕的,是失去了現有


    的一切以後,這些年的對手敵者對他白家所可能使出的種種淩辱和折磨。嗬斥。嘲


    濾。責難。白眼……這些的確比一個角子的鹹菜更難咽下。他不相信朱貴鈴會下令


    向一千多赤手空拳的民工開槍。他不相信這個在印度的英國皇家軍事工程學院深造


    了六年。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家裏又有那麽一對可愛的雙胞胎、一個那樣勤謹賢


    淑的夫人的人,會下這樣的命令。在那些個值得回味的夜晚,朱貴鈴多次向白氏兄


    弟講過,當他聽到參謀長在他身背後,不經他同意,突然向二十二特勤分隊的老兵


    們開槍時,他全身心的震驚和茫然。這才過了幾年?他不相信他會變得這麽快。他


    要把事情擠到他麵前,拽著他,逼著他,跟他一起,用他的方式來了結這件事。


    朱貴鈴帶著肖天放趕到木讀鎮的那天,鎮上的一些首要人物為他倆在鎮公所準


    備了兩間幹淨的上房。天放的意思是,情況緊急,他就去料場那邊,跟護衛隊的弟


    兄們一起住帳篷。朱貴鈴卻仍去鎮上最好的一家客棧要了兩個最好的房間住下了。


    肖天放趕去料場察看情況,他卻依然該洗澡時洗澡,該換衣時換衣,爾後沏一壺濃


    茶在手,穿著寬鬆的富春紡便服,樓上樓下地慢悠悠轉了一圈。一吃晚飯時,照常


    喝他隨身帶來的果酒,還讓客棧老板找來鎮上最好的烤肉老手,替他烤肉。肉油滴


    在燒紅的鐵算上,又散發出一陣陣孜然的香味兒。晚飯後,他把天放叫到客棧的木


    板小陽台上,談料場那邊的情況。天放很緊張地敘說。朱貴鈴卻像是在聽,又不像


    在聽。他更像在欣賞這木板陽台上陳舊的雕花木欄杆,欣賞越過眼前幾片參差不齊


    的屋頂、臨近鎮郊的那個小牧場和牧場背後仿佛霧中蜃景的雪山,欣賞那比別處黝


    暗的窪地,窪地裏的棕黃;欣賞一些樹叢,星星散散地在眼前這一派開闊豪放但仍


    嫌單調空寂的布局中,增添了些許難能可貴的點綴。


    肖天放吃驚。吃驚他在眼前這種一觸即發的情況下,竟然還能如此地放鬆。幾


    個月不見,他說不準麵前的這個指揮長究竟發生了什麽變化。但的確跟從前他熟悉


    的那一個,大不一樣了。雖已經稍事歇息,但朱貴鈴仍然顯得疲倦,或者說,他一


    點都不想掩飾自己所感受到的任何一點疲累,厭倦。以往光潔的臉麵,。陡然灰黯、


    肥厚,多肉的額角擁出三道明顯的紋溝。揪然的微笑裏,總流露出一種力不從心的


    勉強。他已經不再喜歡穿潔白耀眼的襯衣,所有純金的或水晶的袖扣,都被割下來,


    埋到樟腦味兒極濃的箱底裏去了。更多的時間裏,他也穿起寬鬆的大褲腳口的便服,


    似乎也覺得惟有圓口布鞋,才是最宜於得地氣活血脈、通三陽接三陰的了。甚至還


    對肖天放說過這樣的話:“還是你爹想得開,早早地一甩手走了……”說話時,在


    虛腫的眼泡皮底下,竟然閃爍出一絲濕潤的淚光。


    白老二見朱貴鈴神色木然地在鎮公所白漆地板大堂裏落座,剛要叫人上茶端果


    品,料場那邊的槍聲便響了。他猛地一痙攣,渾身僵直,回頭衝朱貴鈴喊了聲:


    “好你個朱貴鈴,不是人操的!”便推開那兩個想上前來縛住他的茶役,飛也似的


    朝料場跑去。


    但一切,都已經無法補救了。


    昨天晚上,朱貴鈴把肖天放緊急傳喚到客棧,向他出示了蘭州行營和省聯防總


    部聯合簽署的開槍令。這是他們剛派人送來的,也是多少天前就內定了的。肖天放


    接過那紙開槍令,就像是接過一塊無法舉起來的大鋼板。


    肖天放憋出一頭汗,隻說了一個字:“我……”


    朱貴鈴長歎一聲:“這一刻沒有你,也沒有我……”


    肖天放顫顫地又喊了聲:“指揮長……”


    朱貴鈴拔高了聲音截住肖天放的話頭,喊道:“你是軍人!是個出色的軍官!”


    他不能讓肖天放說下去。從省聯防總部開來兩卡車特務連的人,護送這一紙開槍令,


    並且負責監督朱貴鈴。肖天放執行該命令。他們已經完全占據了朱貴鈴住的那個客


    棧。在朱貴鈴和肖天放說話的堂屋影壁後頭便有他們的耳報,或許還有槍口。槍口


    裏的喘息。他知道,他們不執行,也總會有人來執行的。他們誰也救不了這局勢,


    犯不著為此把自己再送上軍事法庭。


    肖天放緊咬牙關,猛磕腳後跟,敬了個極為標準的軍禮,攢著那一紙早已被手


    心裏的冷汗溻透了的開槍令,做了個向後轉的動作,僵硬地回到了料場。


    第一排槍並沒向人身上打。子彈是擦著蜂擁而來的民工的頭皮,奔樹梢上去的。


    樹枝樹葉和鳥窩裏粘結著鳥屎的羽毛在空中飛濺。民工們亂了一陣。但有人喊:


    “這是空槍。嚇唬人哩。他們不敢真衝人打。別亂了套。上啊……”這時又響了第


    二排槍。第二排槍仍沒朝人身上發射。但這時卻流出了最早的血。把守大門的士兵,


    端著槍去堵再度衝過來的民工,他們挨了民工手中撬根和十字鎬的砸。他們被擠倒,


    被踩在興奮瘋狂到極點的民工的腳下。原先在貨場裏看管貨料的那些民工,這時也


    衝出去接應。於是當兵的再沉不住氣了。他們用槍托打退了那幾個跑在最前麵的民


    工,連滾帶爬撤到第一道掩體裏以後,據守在房上的機槍便開始叫響。這是正經瞄


    準了人體的。沒人再想到下一步和往後。開槍的隻想製正住發黑的人群往上擁。發


    黑的人群隻知道發黑的臭汗在衣領子裏往下流,粗脹的脖子上灼熱的神經在嗵嗵直


    跳。看不到誰倒下誰沒倒下,也來不及知覺自己已經倒下或還沒倒下。此刻惟一要


    做的是,扣動扳機,或者向前衝去,邁過腳底下柔軟的扭動的黏滑的軀體。一切都


    丟在了腦後。這一段時間,大約有十二秒鍾。


    白老二趕到時,料場上已倒下了一大片。他大叫:“衝我開!衝我開!”他看


    見那個瘦弱的吉斯姑娘在國境線的那邊張揚著手,喊叫著“彼佳——彼佳——”向


    他跑來。“彼佳”是他跟她相好的兩三個月裏,她給他取的小名。他沒想到她還會


    這樣稱呼他。他真恨她的那位繼父。槍響前,二十輛來接應的卡車隱蔽在離料場一


    公裏外的一個河穀裏。那裏有青灰色樹於的白楊。聽到槍響,十九輛車掉頭走了。


    最後一輛上坐著吉斯姑娘的繼父和姑娘自己。繼父啟動車也要掉頭,姑娘卻瘋了似


    的跳下車朝料場跑來。繼父開著車去追她,最後隻得把她拉上車,一起開到了邊境


    線上。吉斯姑娘看見了白老二,想阻止他,別再往前跑。白老二從驚駭中清醒,怕


    流彈誤傷了姑娘,也要她別冒險往這邊來。他倆一個喊著:“別過來……別過來…


    …”一個叫著:“你站住……你站住……”拚命朝對方跑去。士兵們的耳朵被剛才


    那一陣密集的槍聲震得嗡嗡直響。他們聽不見他倆在喊叫什麽,隻看見他倆向他們


    衝來,還在死勁地揮著手,於是十好幾枝槍,從十好幾個角度,同時瞄準了這兩個


    正在迅速互相接近的黑點,發出了密織的交叉火力。白老二捧住自己被擊中的腹部,


    踉蹌著,剛喊出一聲:“我操……”頭部背部又被戳出蜂窩狀的窟窿眼。吉斯姑娘


    不明白誰這樣猛推了自己一把,並且在她胸口裏塞進一大團燃燒著的棉團,突然感


    到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甚至沉重得抬不起頭,舉不起手。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一股


    腥熱的難聞的熱流湧進嘴裏,又從鼻腔嗆出。她感到自己正從一個非常非常高的山


    崖上往下墜落。她害怕。掙紮。在一大堆屍體中微微地做著最後的抽搐。


    後來,他倆都被埋在了木讀鎮不設圍牆的墳地裏。白頸鴉叢集。


    五天後,消息傳到哈捷拉吉裏村,整個村子好像被立即凍住了一般。家家都感


    到慌亂。不敢出門。跟民工沾親帶故的是這樣。有人在聯防隊當兵的,也這樣。過


    了兩三天,男人們才敢出門,哆哆嗦嗦地跟遭了水淹的老鼠似的,上外頭探聽虛實。


    幾乎全村的人都把這一向以來,不斷遭受變故的驚嚇,怪罪於肖家那個新來的


    黑胖個兒的女人。


    是的,自從大來娘到這村以後,幾乎人人都覺著村子裏再不像從前那樣太平了。


    女人們都愛往她跟前攏。她戴著絕不可能是天放給她打的銀手鐲。那是副雙股刻花


    扁環貞葉花頭的鐲子。還帶一根細亮細亮的銀鏈。她跟她們說悄悄話。常常看見女


    人們被她說得癡笑,或紅著眼圈走出她那高大的帆布車篷。她們喜歡胳肢她。她就


    溫和地笑。她並不怕胳肢,由她們耍弄,有時還摟過她們,拿出棗木蓖子,替她們


    蓖頭虱。她們就能聞到她身上一股冷腥味。後來,男人們也找她看相。他們覺得她


    的確能說準他們的心事,但她常常不說,隻是請他們在鋪著厚厚一層幹草的車廂裏


    坐上一小會兒。這時,她放下布簾,盤起腿,也叫你盤起腿。從車篷的縫隙裏散出


    一些仿佛從油窗紙上透出來的亮光。她輕輕地說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大家就那


    樣靜坐。等你走出她車篷,自會覺得心裏痛快了許多,輕鬆了許多。她喜歡招村裏


    那些七八歲十來歲的男孩到她車裏玩。她拿得出村裏誰也沒見過的冬瓜條、金糕片、


    大醉棗、蜜瓜幹兒。她親親熱熱地摟著他們,把他們瘦細的腿腳夾在自己粗大的腿


    襠裏,再把他們的小手合緊,一前一後波動她至柔至韌的腰,一下下捋摸他們肮髒


    的手背,唱:二月裏那個杏花嘛杏花裏個白,大姐姐抹罷了頭油上鍋台。


    鍋台台高,大姐姐矮,大姐姐裏個矮來貼餅子賣,餅子喲賣個藥鋪那個味呀掌


    櫃進喜財,公爹姐丈醃酸菜……


    後來,村裏人說,一到天黑便常看見一條比水桶還粗的黑蛇,從房簷上遊過,


    鱗片濕膩膩發亮。昂起頭,慢慢擺動下垂的尾巴,壓得房椽底下的葦鋪子吱吱嘎嘎


    亂響。許多男人都覺出,跟她說過悄悄話的婆娘,心氣兒就大不似從前,再不像過


    去那樣老實聽話,再不能在家穩穩妥妥地坐住,總想往外轉悠,甚至到床上也敢像


    男人似的說些不三不四的粗話。有幾個出嫁前就多少認一點兒字的,跟她來往以後,


    更像人了道似的,常對人說些神神道道的話,什麽:“……陰宅重向水,陽宅重門


    向。裏旺憑本,權衡在星。向星一白,、當時得令,坐星二黑,未來旺氣。三元九


    運一百八十年,一百八十年後從頭來……”那些婆娘們回到家,拆灶的拆灶,墊路


    的墊路。但凡院門前有棵枯樹的,她們非得拿斧子去砍了。有的重改柵欄門朝向,


    有的架梯子上房,把鄰居家高過自己家的煙囪給砸了,有的非把自己家院裏的井給


    填死,因為‘講在二五位,落在衰死愁煞方……“開頭一段,誰家裏都覺得痛快。


    多少年沒這麽躁動過。但雞飛狗跳一陣,他們又擔心,不知這樣下去,怎麽才算個


    盡頭。於是大家又覺得反而不如多少年來什麽事都將將就就地湊合著過下去那樣太


    平安逸踏實可靠。由四十多個老漢、八十多個精壯漢帶頭,先把跟大來娘最接近、


    總說大來娘好話的三個婆娘捆起來,帶到屠宰場那個早先關牛的欄圈裏,扒光了她


    們的褲子,讓她們自己的男人狠狠用棍子榜了她們一頓。她們三個隻好緊緊抱在一


    起。欄圈裏積存著多年的圈土。圈土堆得老高。土屹垃裏淨是牛糞牛血,還混雜豬


    鬃羊毛。爾後的一天,他們又去緊緊團團地把天放家包圍了起來,要天放家交出那


    個黑高個兒的女人。他們說她準定就是那條比水桶還粗的黑蛇。禍害。


    天放媳婦似乎早料到會有這麽個日子。頭一天,她就把帶來的那些零七碎八的


    東西又搬進了她那依然還不能算太破舊的車篷子。她最後給大來喂了一次奶。她捏


    住兒子的小腳趾,咬破一點點兒,輕輕舔了他一點鹹鹹的甜甜的血。天放不在。兒


    子就是天放。她舔到的,留在心裏的,便是天放的精血。她聽見村民們威脅地大喊


    大叫,砸她的篷子車。拆她的車廂板。劃了她的枕頭套。踩扁了她的柳條筐。挑起


    她還沒晾幹的內褲。揣走她經常要用的棗木梳。尋找她輕易不肯讓人見到的首飾盒。


    把一鍋她煮來準備留到路上吃的稠糜子粥和一罐大放愛吃的鹹豬油全倒到羊糞堆上。


    他們飛起磚頭瓦片,砸天放家的屋頂門窗。揚言要燒掉天放家的馬圈和草料房。並


    且正經點著了四十八把火把,正告天放一家,不許再收容她。


    她隻有走出屋去。這些來抓她的人,平時幾乎都對她說過“我可真有點喜歡你”。


    她曾隨便讓他們隔著單褲觸摸她滑膩的腿。女人們摸得很放肆,她們驚奇她皮肉的


    細潔,恨不得立時三刻就能跟她換了一張皮。男人們則總是裝出隻不過無意間才觸


    摸到她的樣子,貪婪地狡黠地遊蕩。現在,他們卻比著看誰能用磚塊石頭最先砸中


    她的頭和臉。四十八個男人舉著雙齒或三齒鋼叉,這完全是捉蛇的裝備。她的眼窩


    被砸青腫,她的黑布篷被鉤破口子。她不得不又退回到天放家的木台階上,因為他


    們在院子裏全撒上了特製的鋼釘鐵釘,她的一雙光腳,每踩過去一步,都會留下兩


    攤血。於是,包括那些很年輕的村民們一下都擁到天放家的房頂上,從她身後,用


    神龕裏剛取來的滾燙的香灰,灑到她頸脖子裏。她抖得厲害。更多的木瓦被撬了下


    來,並且帶著早已生鏽的鐵釘朝她砸去。她再無退路。她的後背已經貼到天放家的


    門板上。她這時多麽希望聽到屋裏有人能對她說:“別慌,我們這就替你開門。”


    她隻需要進去坐一小會兒,讓肩背上燙出的水泡。腳底的血口、臉麵上的青紫所引


    起的痙攣稍稍平複一些。她絕不想連累大放一家人。她知道即便為了天放,為了天


    放的那一對親子嗣、自己的親骨肉,她也不能再在這個大木屋裏多待。她希望有人


    安慰她,說一聲:“我們知道你的難處,可我們也挺難……”也就足夠了。可門裏


    沒有任何聲音。天放爹不開口,也不許家裏人開口。他隻是緊緊守護住了孫子,不


    許別人再去把她放進屋來。他不想惹出更大的亂子。她哀怨地抬起被砸腫了的眼皮,


    她真想拿腦袋去撞那不透縫的板壁。


    這時,她忽然間聽到有個細小的聲音叫她。她抬頭一看,是天放最小的那個兄


    弟,老七天一。天一從天花板裏爬到台階雨簷下的梁架上,焦急地向她伸出雙手,


    仿佛要拉她到梁架上去似的。


    “嫂子,你真是條黑蛇,就現原形吧,就變個厲害的給他們瞧瞧。去吃了他們


    ……你快變呀……要不他們真會把你打死的……我不要你死……”他哭了起來。晶


    亮的眼淚從他肮髒的尖削的小臉上一串一串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天一比玉娟隻大四五歲。天放娘生他時已經夠幹癟的了,完全滲不出一滴奶水


    來喂他。他從小靠土豆泥和苞穀糊糊長大。大來娘來了以後,奶大來時,他總在一


    旁饞饞地看著。他從小不僅沒啜過一次親娘的xx頭,甚至都沒在誰懷裏認真躺過。


    他們總是很忙,他隻有幹巴巴地躺在板硬的褥墊上,看著黑黑的房梁。大來娘不忍


    心,總把他摟過來,塞給一隻xx頭,讓已經七八歲了的天一,再補啜上這一課。所


    以,弟妹裏,自然就數這個老七跟大來娘最親、最貼肉。


    聽天一這麽一叫喚,大來娘的心,整個都碎了。假如連天放家的人也都相信她


    是一條蛇,她還有啥想頭呢?她強壓住一陣突然湧起在胸間的嗚咽,把手伸給天一,


    愛撫地摸了摸他蒼白清瘦的小臉。天一捧住嫂子的手,傷心地放到嘴裏啜著。


    “天一,好好相待玉娟,把她當你的親妹妹……”她嗚咽著。這些日子,她看


    出,天放的爹,不管對她仍有什麽樣的懷疑、猜測,但對大來,卻是十分上心的,


    處處疼愛備至。她隻是放心不下玉娟。她怕她長大後,也像自己一樣,在天放家裏


    遭到另眼相待。


    天放,你咋還不回來呢?


    她隻得走了。對漸漸逼緊過來的村民們,她喊的最後一句話是:“別碰我娃娃


    ……”她回過頭,對天放一家人喊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訴天放,手背手心都是肉,


    兒子閨女都是他親血脈……”


    她忽然不再哭了。她完全鎮靜下來。她把衣兜裏沒用得完的一個線團留在天放


    家窗台上。她看見天放的幾個弟弟妹妹在窗戶板的縫隙裏看著她落淚。她勉強地笑


    了笑,流著淚朝他們點了點頭。她拾起女兒玩的羊拐骨,她要帶著它一起走。人群


    又開始向她逼近。她說:“讓我自己走。千萬別再逼我。”她雙手抱住自己圓實的


    身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天放——”就向東頭的大葦蕩跑去。她緊緊捂住越


    來越脹的奶房。她後悔。她應該再喂一次大來。應該再喂一次大來。應該再喂一次


    ……


    村民們不許她向別處跑。網開一麵,隻許她進大葦蕩。奶水儒孺地潤濕了她衣


    襟、褲腰,涸濕了她褲腿。奶水的清香,簡直跟大來的胎發一樣好聞。跑到大葦蕩


    邊上,她才站住了,最後看了一眼天放家那舊得發黑的木板房,叫一聲“天放”,


    又叫一聲“大來”;叫一聲“大來”,又叫一聲“天放”。爾後張開了雙手,一縱


    身,向大葦蕩裏撲去。


    太平。許多年。不太平,又是許多年。誰能讓永遠不太平?可誰又能讓永遠太


    平?


    牛臥槽。慢慢嚼。大瓦房上跑馬,胳膊腿上架高音喇叭。井軲轆搖把終於磨斷


    粗麻繩。北高坡走不完七八十來裏。白土豆花開一年年。黑葉楊臭一年年。一年年


    鐵板硬的光腳老是深深插進那陰涼、那滋潤、那酥軟的泥土地裏,再用力勾起所有


    的腳趾頭,讓濕漉漉把整個腳背埋住。這又能咋著?荊槐叢裏長起恁些苦豆子。大


    薊。鐵路橋墩一擱準是十來二十年。山和荒原。落葉走向一夥再沒人能把他們想得


    起來的人。拚命拉響木筒子老板胡和蛇皮雙忽雷。一根根拴馬樁倒像通天梯。這就


    是八百裏再加八百年的蒼黃和玄機……


    後來,哈捷拉吉裏村一直有人這麽說,那天大來娘向大葦蕩猛地一撲那會兒,


    的確有一條水桶粗的黑蛇躥了進去。連那禿禿的尾巴都有碗口粗。也有人說,那黑


    蛇走得沒那麽痛快。它是慢慢往裏遊的。遊得艱難,痛徹肺腑。它不時昂起頭來看


    天放家那大屋,嘴裏還噙著女兒玩耍過的那塊羊拐骨。但也有人說,她一撲什麽也


    沒有了,隻冒過一股青煙。甚至還有人說,她沒有撲,也沒有遊,是慢慢地往下蹲,


    好像被葦蕩吸進那深不見底的淤泥地裏去似的,就在原地一點一點地不見了……


    沒人分得清誰個是真誰個是假。隻有一件事是真的。當那天大來娘絕望地在大


    葦蕩邊上喊出那聲“天放”的時候,遠在二三百裏以外的天放,好像被槍打中了似


    的,心尖上突然一陣麻疼,叫他挺不住。後來,他覺得心慌,坐立不安,怎麽安撫


    自己,也定不下神。而且,他總覺得聽到了那一聲喊叫。隱隱地隆隆地,使他渾身


    脹滿。那一刻,他直想脹大了伸到雲頭裏去,同那聲音會合。他布滿血絲的雙眼,


    直瞪住哈捷拉吉裏村的方向。他記得自己走過許多星夜。長橋。沒有水又有水。並


    不是每一條幹河灘都和枯樹一般。那許多根戳在矮土房後身的楊樹樁也都同樣硬撅。


    天放記得大來娘還有一雙水紅麵子的繡花布鞋,洗得於於淨淨地放在炕頭那一摞漆


    皮箱子上。


    天放趕回村去,在大葦蕩裏整整找了三天,到爬出葦蕩時,他連咽唾沫星子的


    力氣都沒有了,想哭都哭不動,一頭栽倒在岸坡邊的草棵裏。他的腳他的腿全讓葦


    茬子割破紮透,衣服也撕扯成了條條縷縷,嘴唇上起了焦皮,臉盤子上掛著一塊塊


    幹巴了的堿麵。


    從那以後,誰也沒見過大來娘。她也再沒走出過阿倫古湖的大葦蕩。就在她走


    進大葦蕩的這一天,哈捷拉吉裏村,整整刮了一夜的西南風。


    他知道他今生今世再找不到這樣的女人了。打頭一次見到她,他就覺出,他要


    的人,就是她。隻能是她。他是個好強的人。但總得有這麽一個人,當他想懈勁露


    怯罵娘耍賴不想幹也實在幹不動幹不了幹不好,隻有砸鍋賣鐵剁下自己的腳指頭給


    人墊床腿的時候,還能坦然地安慰他:“著什麽急,天塌了還有我這大個哩!手裏


    有漏勺,還怕撈不起幹的來?怎麽就不能活咧!去,天亮當天黑,踏踏實實給我歇


    著去!”她就是這麽個人。她總能給他勁兒。他願意在她麵前低頭,完全放鬆了自


    己。她煮出滾燙的冒汽的熱毛巾;敷貼在他那總有老傷的後腰上。她叫他四肢巴叉,


    放平在炕上。她光著腳,站在那滾燙的濕毛巾上,一蹦一跳地踩他的後腰脊。她知


    道經她這麽一踩,他那板結住的腰就鬆快多了輕活多了。每次她的腳底板上都會燙


    出許多水泡。可她還踩。她把十二孔火牆燒得手不敢摸,她把十二條手巾輪番扔進


    開水鍋裏煮。輪番用這些毛巾再抽打他。從他每一個汗毛孔裏逼出寒氣。病氣。喪


    氣和晦氣。於是那些亮晶晶的汗一遍又一遍地從他板極實實的身子上往下淌,也從


    她圓圓滾滾的身子上往下淌。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汗流到了她的汗上邊。她還會皺


    起眉尖,暢暢地哼哼著。窗玻璃隔開了外頭的風和雪。熱騰騰的水汽使他們更看不


    清在風雪中使勁搖晃的樹和山尖尖。他知道她比他聰明。她聰明到從來不讓他覺得


    自己笨。他倆沒拜天地沒換帖子沒請大煤沒求中人沒吹喇叭沒抬轎子沒交杯就合愛,


    可她從來沒讓他覺出他們隻是一對露水夫妻。她會看相,可從來不給他看相。她總


    能知道別人明天明年會發生什麽事,但她從來不說在他和她之間明天明年到底會發


    生些什麽。她隻對他說:“好好過……我總是你娃娃的親娘。”隻有一件事讓他覺


    得別扭。她總想讓他叫她一聲姐。她的確比他大,但他總叫不出口。到分手的最後,


    也沒那樣叫過她。他覺得對不住她,傷了她的心。


    我現在願意叫了,孩子他媽,大來他娘。我肯叫了。你在哪?我叫。叫你一聲


    “姐——”你應呀,應我一聲呀……


    沒人應。


    空寂寂。


    後來,大約是天放進葦湖尋找大來娘的第三天頭上,在那葦島的中央,嫋嫋地


    冒出許多股黑氣。它們低低地緊貼住那些高高挺立的葦稈兒頭,飄蕩盤旋,漸漸扭


    結在一起,形成幾大塊互相總有牽連的黑雲團。它們仿佛要飄走,但走走又停停。


    它們仿佛要升起,但升起又降下。不管它們咋個升咋個降,咋個進咋個退,又咋個


    飄浮,所有的人都覺得,它們好像總向著哈捷拉吉裏村的方向,總是向著那小土包


    背後的天放家。它們悠悠晃晃,仿佛在搖著搖籃,它們擴大膨脹,又仿佛解開衣襟,


    托起豐滿的rx房在給娃娃喂奶……再一陣風起,它們四散,又不甘心散。於是,所


    有的人又都聽見整個大葦蕩都在陪它們沙沙地一起咽泣……


    這時,全村的人都慌了,都跑上大堤,衝它跪下。天放家的人也衝它下了跪。


    四十八個老漢舉起雙掌,仰起頭,向它許願,一定給她修墳拜懺。求她看在自己的


    兩個娃娃的分上,別再計較。這兩個娃娃今後還得在這個村子裏待下去,在這個村


    子裏長大,在這村子裏成家……保佑這個村吧。保佑你這個家吧。保佑所有那些得


    罪過你的人,寬恕他們的罪想吧……


    忘了吧……女人……


    保佑……保佑……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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