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來回到零七連的當天,就看見武器庫所在的那個土山上,竟停著一輛黑馬拉


    著的篷篷車。篷是白篷。他一驚。他想起張滿全的計劃。他急忙問哨兵,誰準許那


    輛車爬到武器庫頂上去的。深藏在土山大漫坡腹內的武器庫很有幾個通風口,都在


    那土山頂上。人可以從通風口懸人庫內。所以,土山頂一直被列為絕密級警衛區域。


    哨兵卻告訴他,這輛白篷車已經在土山頂上等了他三大了。她們是經宋團長的批準,


    來找你肖副連長的。


    不一會兒,車裏下來四個白大褂,捧著醫用的白搪瓷盤和全套的取血樣器械,


    來找肖大來。這三天裏,她們已經取了零七連全體官兵的血樣。隻缺副連長一人的


    了。問清了她們是蘇叢手下的護士,肖大來對她們說:“我的血樣取過了。回頭問


    你們的蘇大夫吧。”


    四個女人很不滿意地灰白著臉,同時後退一步。動作整齊劃一,非常標準。好


    像不僅受過長期嚴格訓練,而且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暗地裏給她們下著口令。她們都


    長得高大、幹瘦,有一張顴骨高聳的馬臉,白大褂裏都沒穿長褲。四個人穿了四雙


    解放跑鞋。這使大來感到滑稽。她們繼續後退,步調完全一致,上身挺得筆直,眼


    睛嚴厲地注視著大來。退到第七步,她們又一起向後轉,這才各使各的小碎步,快


    速向白篷車跑去,仿佛大來在背後拚命追趕她們似的。大褂高高揚起,顯露出她們


    灰白的大腿。


    大來回到自己屋裏不久,哨兵來報告說,又來了個女大夫。大來預感到這回是


    蘇叢。他忙跳起來去開門。果不其然,是蘇叢,隻是瘦了一些。


    蘇叢第一次取了大來的血樣後,初步的化驗,怎麽也得不出準確的常規數據。


    她懷疑化驗儀器失常,試劑變異。她驚詫極了。她立即帶著大來的血樣趕到省城,


    找醫學院的教授或副教授。她自己在他們專用的化驗室門外焦急地等待結果。


    “你拿來的是動物血,跟我們開什麽玩笑?”教授或副教授和蘇叢說話時,竭


    力不瞟蘇叢那過於秀挺的胸部,隻去注視那尊立在蘇叢背後、他們已熟悉透頂的人


    體經絡穴位塑像。他們的白大褂上淨是黃褐色的藥水斑漬。腳上的拖鞋過於肥大,


    襪子皺縮到腳踝下,褲管又短了一截,露出幹巴發黑的腿杆兒。


    蘇叢堅定地強調,這血樣是她親手取自一個年輕軍人的靜脈。


    “不可能……”教授或副教授遊移著把視線落到蘇叢激動困惑的臉上。‘有人


    跟你開了玩笑,換走了你的血樣?“


    “不可能。從取到它的那一刻到現在,它從來沒離開過我的視界。”


    “那也不一定。比如,你那位可愛的丈夫……”


    “我現在沒丈夫!”


    “那麽……你覺得……我這個血液學教研室的副主任,省人民醫院化驗室主任,


    連人血和動物的血都分不清?”


    “可這……怎麽可能?他跟你我一樣,有名有姓有父母姐妹……”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


    蘇叢決定再找一次肖大來。她一到獨立團,宋振和和蘇可曾聯合起來追問,她


    跟這位從前的學生到底是一種什麽關係。現在當大來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時,她


    卻臉紅了。他沒問她為什麽要再取第二次。他信任她。她曾使他知道,人完全可以


    用跟別人很不一樣的方式去穿去吃去走路去笑去哭去喊叫去生活。拔出針頭後,她


    拿酒精棉球替他按揉那小小的出血口。她柔軟細長的手指不時觸碰到他壯碩的胳膊。


    皮膚光滑而富有彈性。她甚至都忘了他濃稠得像醬汁的血。她一直低著頭。她感覺


    到他在直愣愣地打量著自己。那激動不安的目光順著她的頭頂,一直滑向她密密地


    長著細小茸毛的後脖梗兒。


    後來她說她要走。他送她回團部。月色宜人。田野開闊。他替她背著器械箱,


    慢慢走下高地。她則抱著那個存放血樣的小小不大點兒的冷藏罐。冷藏罐外殼上印


    著一個白色的十字。還寫著幾個中間打點兒的英文字母,好像是一個什麽國際機構


    的名稱縮寫。他倆走得很慢,不時抬頭去看朦朧的山脊。有人說,晚上別往遠處看,


    白天別往近處看,心裏就不會害怕。但此刻他倆都想讓自己害怕。都想做一兩件出


    格兒的事。特別是她,挺喜歡這種衝動。在這種願望的逼迫下,她甚至怕冷似的打


    起顫來。她並不想說話,隻想留在這並沒實際行為的衝動和壓抑中。


    “你跟別人不一樣……”也許是他。也許是她,這樣說道。


    ‘稱也是。“這好像是蘇叢的聲音。


    “是的,我出生在那麽偏遠的哈捷拉吉裏,我在阿倫古湖帶霧的腥風裏長大。


    我爹每一個巴掌都能叫我鼻子牙齦出一次血。我從來不知道女人的腳還可以那樣的


    白……”


    “我不是那種意思。”


    “不用解釋。我明白我自己。”


    “不。我的確沒半點意思,想把你看得很土很糟糕。我說你跟別人不一樣,是


    因為我覺得……而且我有確鑿的證據,你來自另一個世界。你所做的一切,隻是在


    尋找你原來的世界。你並不在乎在我們這個世界裏得到什麽,或失去什麽。”


    “不。我在乎。”


    “你並不了解你自己。”


    “從前我不了解。現在,了解了。”


    “你做了你自己的教師。”


    “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自己的教師嗎?”


    “太多的人做不到。不是他們不願意。”


    “蘇老師……有句話能讓我大著膽兒,說出來嗎?”


    “你要說啥?”


    “你聽了別見怪。”


    “可我還不知道你到底要對我說啥哩。”


    “那你就再考慮考慮。”


    ‘怎麽,不想說了?“


    “啊,沒什麽……”


    “怎麽又‘沒什麽’了!”


    大來不做聲了。


    第二天清早,天麻殼筍似的剛有點泛青,哨兵文來通報,那個女大夫來了。大


    來這一夜根本沒睡,忙熄了燈出門,隻見蘇叢遠遠地在連部外頭那座瞭望哨棚下站


    著,好像長在那兒的一棵女貞樹。她沒帶大衣,隻裹了條招待所裏的棉毯就跑來了。


    他要帶她進屋去。她不肯。


    “我還得去趕班車,別瞎耽誤工夫了。快說,到底要跟我說什麽,我想了一夜,


    決定了,不管你說啥,都不怪你。”她笑著。聲音發甕,好像有點感冒。


    “就這麽……待在外頭說!”他反而拘束起來。


    ‘哎呀,你怎麽那麽多事兒?到底要說啥嘛!“她叫道。這時,他倆已遠遠地


    走到了高地的邊緣。腳下磕磕絆絆淨是碎磚和石灰。這裏曾計劃修築炮台。剛開始


    備料,計劃便被取消。草的枯葉上結滿濃霜。胡楊樹古怪而陰沉,大多數低矮粗壯。


    枝葉像悍婦的頭發一樣蓬亂。黑團團的鳥窩。有白頸鴉的呱叫。扇動悠長的翅膀。


    脊背上黑色的羽毛在幽微的晨曦中發亮發顫,酷似上等的綢緞。


    “讓我拉著你的手說。”大來鼓起勇氣。


    蘇叢一震,倒退了一步,忙轉到樹的背後。他卻逼了過去。她伸手去推擋。灰


    黑色的棉毯蛇蛻似的軟溜溜滑落到她腳邊。於是他抓住了她冰涼的手。覺得她的手


    原來這麽小。這麽柔軟。


    “蘇老師,假如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我根本沒那麽好……或者我根本就


    不是個人,你會怎麽看待我……”他怕她疼,沒敢使勁,即便是這樣,她仍無法掙


    脫。


    “別胡說了……放開我……”她躲到樹後,把紅熱的臉貼住粗糙的樹皮,呻吟


    著。


    他執意不肯鬆開她。可是看到她竟是那樣的慌亂、難堪,他也慌亂了,不由自


    主地鬆開了她。她顧不得去拾棉毯,退得遠遠的,驚懼地下意識地揉搓被大來捏疼


    了的雙手。


    大來顯得垂頭喪氣。他不滿自己一時的衝動、魯莽,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便去


    拾棉毯;抖掉毯上的塵土草屑,向蘇叢道歉。她不知道該怎麽答複他的道歉。她覺


    得自己比他還難堪。她覺出有一瞬間,他想把她拉進懷裏。她想不到他會這麽粗魯。


    她覺得自己推拒的還不是他的粗魯。是另一種什麽她不敢接受的逾越。它究竟是什


    麽,她說不清。很惶惑。


    肖大來臉色蒼白,扭過頭去看一無所有的荒野。那是一片叫東大窪的荒野,綿


    延在高地的下邊。假如有太陽,那會是一片焦黃。焦黃裏稍稍泛出一點棕紅。但這


    時卻沒有太陽。槽子地頭撂著一台生鏽的馬拉播種機。幾棵斜長的鑽天楊高聳人雲。


    聽不到拖拉機和牛群的遲重吼聲,隻剩下遙遠空寂。


    “對不起……”他又重複道。很想解釋清自己剛才一時的衝動。而這種解釋必


    須在得到對方很親近的表示後,才能進行。他尋找這種徹底透明的親近。他要敘述


    自己。這一向,他的確感到自己在古怪地變異。常常忍不住在自己屋裏無目的地走


    動。從表麵上看,他比任何一個老兵更像老兵。著裝規整。步履孔武有力。作風粗


    放幹練。目標明確但又帶著很大的隨意性。而且慷慨大方。溫和地羅鍋起他那已過


    分高大寬厚的背脊。垂下他那雙奇特地白淨的雙手。但實際上,他無所適從,他總


    想從一個什麽繃緊的殼裏掙脫。連裏的文書經常瞧見他在自己屋裏,在一堆堆書的


    中間來回穿行。他在屋裏釘了許多擱板。他有時煩躁到一天之內同時看如下的幾本


    書;非洲人塞塞。塞科。恩關杜。瓦。紮。盧希寫的《黑色dna的轉移》,這一長


    串名字意譯過來,就是“盧希村這地方的比辣椒還要辣的像燒焦了的土地一樣偉大


    的兒子”。還有法國人帕斯卡寫的《思想錄》,羅海依姆著的《萬物有靈論、巫術


    和天帝》,亞曆山大的克裏門特寫下的《告誡古希臘人》三部曲,羅馬哲學家采利


    斯的《老實話》,日本人福島邦產的《視覺生理與仿生學》和一部中國人寫的《飛


    機空間機動飛行曲線運動和質心運動方程式》。還有一本已被他撕得很薄了的《北


    京及晉冀魯豫老區方言詞典》。這本詞典他已看了半年多,每背熟一頁,便撕去一


    頁。他不停地在書堆中穿行,隨手抓起這些書中的一本來閱讀。飛快地跳讀,丟下


    這本又去抓那一本。每一回結束這樣的穿行閱讀,他都會累得四肢巴叉地倒在小屋


    的地板上,再沒半點力氣挪動一下酸軟的脖梗兒或身軀。但他會覺得無比的滿足。


    那些天裏他常常做夢。夢到在一個崇山峻嶺之中的小火車站上,他獨自一人候車。


    雨從小山背後的小林子裏飄來,空空蕩蕩的月台上淡淡地飄散著摻和起硫磺味的煤


    煙。候車室的紅磚牆並不冰冷。那些小山丘上長滿細密的茅草。他總想回到候車室


    溫暖而黝暗的門洞裏去。他總看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穿著一式的白連衣裙,


    提著同一牌號的小皮箱,在檢票口等著他。她們不說話,隻微笑。她們一邊一個挽


    起他胳膊,帶他向那渾圓的隆起的土丘走去。細雨浙瀝。茅草纏綿。步調一致。後


    來他又回到小車站上。她倆又在檢票口等著他。他們再一次向小土丘走去。雨還在


    下著。信號燈全滅了。火車總在不遠的地方鳴叫,卻開不過來。她們的腳步聲輕軟


    整齊細碎。當他回過頭來看時,發現自己仍在那空空蕩蕩的月台上站著……他發覺


    自己白天不想呆在太陽地裏,老想找背陰處。老想戴墨鏡。老式的。透過黑玻璃看


    太陽。太陽中間有一蛇土黃色的泥團,柔柔地流湯。悶蒸。烤灼。他覺得自己沒法


    應付周圍的變化。他們變得那麽快。沒人臉紅。昨天的。去年的。還有七千年前的。


    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東西,所要求於他的,無非一個“聽話”。要一個人的殼


    架。有時候的確需要聽話。但如果隻剩下一個“聽話”,隻有它才能構建成這種殼


    架,那又會咋樣?


    他要擺脫這殼架。


    他扭動。常常扭動。逃脫心底的空白。脫去了灰軍服。把襯衣磨破。下半身反


    複甩打高大的窗框。在暮色裏拉嚴實了窗簾。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在這樣從各種


    “人殼”和“人架”中扭動。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睜不開眼,


    隻能聽到自己下半身來回甩打地板窗框牆壁的聲音,聽到堅韌的皮膚在磨贈中發出


    的窸窸聲,撞倒玻璃瓶辭典和煤油燈。他覺得屋裏總彌漫煙霧,腥黃地流動。每次


    這樣扭罷,他總是渴,好像每一根血管裏都隻剩下了滾燙的黃沙,腦袋裏裝的也是


    燒熱了的紅磚。他總要跳起來,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兩桶冰涼的水。有時


    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被窩扭得零亂不堪,床單幾乎被冷汗塌透。還有一


    次,連部的文書去找他。看見他在書堆裏來回穿行。累了,但沒倒下,隻是倚著牆,


    閉眼歇息。手裏還端著一杯涼白開,已經喝了一多半。文書不想打擾他,便掉背身


    去看跟落日一起嫋嫋地接近地平線的暮鴉。這時,突然地,屋裏一下變得很暗很暗。


    所有的書堆和高架隻剩一點模糊的陰影。屋子臃腫得喘不過氣。肖大來不見了。玻


    璃杯歪倒在窗台上,剩下的一點水正從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卻盤曲著一


    條粗大的黑蛇,昂起水桶般大的蛇頭,張開大嘴,耐心地接著那股細小的水柱。文


    書差一點嚇暈過去,一個跟頭從台階上倒栽下去,再抬起頭來看時,沒蛇,仍是那


    個肖大來,好端端地在窗前站著,手裏還端著那半杯涼白開,正溫和地向文書點著


    頭。文書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來把這一切都給蘇叢說了,甚至解開衣扣,露出肩膀頭,讓她看了身上的擦


    傷。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為她能聽到另一種話。


    “別嚇唬我。”她輕輕歎口氣,對他說:“有個教授就說你血管裏流的不是我


    們人的血咧。”他笑笑道:“也許……”一個星期後,蘇叢拿著新的化驗報告又來


    找大來,喘著氣,激動萬分地對大來說,這一下驗證了,是人血,不過成分有點怪,


    跟我們的不太一樣。大來對這個結果顯得很淡漠。他似乎並不看重別人最後怎麽來


    驗證他。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麽。要靠自己判別。自己選擇。而且越來


    越清楚。他隻看重這一點。


    幾天後,肖天放到零七連找兒子談槍的事。張滿全丟下四十八小時的最後限期,


    的確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裏鎮父老鄉親的信任。他不能想象當年


    趕殺大來娘那樣的情景在哈捷拉吉裏重演,讓它再一次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發生在


    老肖家全體成員身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說:“你想咋著就咋著,別跟我商量。”


    天放說:“你要有氣力,幫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說:“我再沒氣力了。”


    天放說:“不想幫我了?”


    天一強掙起來吼叫:“我沒氣力,沒了……”


    天放說:“好吧……我自己做決定……”他扭頭向地窖口走去。他沒想到在這


    最重要的坎節兒處,自己的親兄弟也都厭棄了他。他走到答門口,回頭來顫顫地說


    :“我知道……你們都恨我。”


    天一繼續拍著床沿嘶叫:“我沒氣力了,沒了……”爾後虛脫一般頹然倒下,


    兩邊眼角溢淌某種無奈和怨懣的濕潤。那是兩顆黏稠的淚珠。似乎並不甘心,像兩


    個十分破舊的小鎮,濃縮著許多不願期望的朦朧。委屈。使肖天一感到委屈的正是


    大哥走到地窖門口,又回頭來刺他的那句話。大哥從來不曾細心體察過他們這些做


    弟弟妹妹的心。他隻知道他自己所要幹的。他麵前隻有他為肖家所立起的那本真經。


    他哪裏知道他七弟這些年早已不恨他這位大哥了。不僅僅是恨不起來,也的確不願


    再恨。鎮公所的喧鬧。會計室的擁擠。女文書的腋臭。小火輪碼頭的潮濕。木樁上


    剝落斑駁的青苔或黴跡。漁監所灰黯的小屋和屋後成堆的空酒瓶。曬不幹的漁網鹹


    腥。泥炭和沼澤。他的確認可了這一切。玉娟去了迺發五家後,他就娶了一個叫三


    根的女人。三根帶來四個女兒,長得都跟男人似的。都把頭發剪得很短,跟禿尾巴


    母雞一樣。她們都把小褂子貼肉繃得實緊。很小很小那一點媽媽糾兒,透過布褂,


    招人現眼地凸出。她們常常一起斜過眼來打量這位後父。當他在屋裏,頂上門,把


    那個甚至比他還要高大粗壯的三根擠到床邊上,扯開她褲腰帶,三根軟弱慌亂地抓


    住那緊著往下脫落的褲子,往床裏角翻滾躲閃時,他知道她們四個總在門口守定。


    第二天早起,她們準定會用變得更加粗大的骨骼,擺出越發冷漠的架勢。他認定她


    們四個總有一天都會同時長出喉結來的,並把他堵到一個大缸裏頭,輕而易舉地把


    他騸了。他喜歡三根上半身的瘦弱和下半身的肥碩。他幾乎一天不落地要和三根做


    那事。他喜歡她的惶恐和狡猾。呆木和淺薄。她不像玉娟,隻是顫顫地細吟,像怕


    冷的小老鼠。她每回都嚷嚷得要房倒屋坍。叫他手忙腳亂,更加凶猛。她的前夫是


    前任鎮長,因此她還隨嫁來了他所未曾期待的一切。他還缺什麽?不缺了!他甚至


    希望阿倫古湖幹涸。忙亂地搬遷。白家兄弟留下那一條腫塊似的鐵路路基,空對藍


    天,可也算是一道荒寂中的傷痕,劃破那永無了期的單調木僵。他喜歡那引水的計


    劃。別去管它會不會從大裂穀裏漏走。引出來,引它出來。它們在那眼睛似的湖幽


    裏已經待得太久太久了。引它們出來吧。即便會漏掉,即便要引發大地震,即便天


    崩地陷、日月改顏,也引它們出來吧……它們早該出來走它娘的一走了!該動一動


    了。


    肖天放套上他那輛加長的四輪槽子車,帶上一皮囊水和一袋幹饃,穿一件黑條


    絨的短大衣,肥厚地敞開衣襟。趿遝著從小就在馬背上別彎了的那條腿。皮靴靴筒


    揉得很皺。由於受力不勻,靴子的後跟磨歪了半個,走路便像瘦雞一樣搖晃。他甚


    至把那條木腿也裝進了皮靴裏。他不想讓人看出,這個糟老頭就是遠近聞名的“瘸


    腿肖天放”。他沒讓車直接馳到零七連,而是停在獨立團團部的大合作社門口。那


    裏經常熙熙攘攘擠著不少從汪得兒大山裏來的牧民車輛和馬匹,他就裝作是他們中


    的一分子。把皮帽壓得低低的。斜躺在車上,裝作喝醉了酒。後來啃一口幹饃,喝


    一口涼水。到天快傍黑時分,林帶左近的大路上再沒人閑逛,灰藍色的暮靄從遠遠


    的山腳前鋪天蓋地般驅趕了白晝的喧鬧後,他悄悄趕著車向零七連靠近。


    他看見大來在書堆中穿行。他向他訴說了來意。他告訴兒子,這一兩天,奇跡


    似的,他過去在老滿堡聯隊裏共事的老兵,都來找他了,差不多集結了有幾百人,


    據說,這些年幸存下來的力巴團人,都來了。“別看他們五六十歲了。但一個個都


    是曬幹的尖辣子,已經辣到心眼裏了。他們都指望我別向河對岸的人投降。他們發


    誓願意幫著老肖家守住哈捷拉吉裏鎮。我也去找過你們的團長。我還見了你們團長


    的那個老婆。我當然沒跟他們談槍的事。隻問阿倫古湖的事。那對夫婦太好了。你


    們團長穿著皮茄克,黑的皮茄克,太神氣了。他倆拿最好的茶葉招待我,端出一碟


    五仁雲片糕。我不知道要剝出片兒來一片片嚼,拿起一塊就啃。鬧了笑話。反叫團


    長老婆向我道歉,教我一片片剝。團長知道這樣的傳說,湖水走不出大裂穀去……


    但是他們還是決心要試一試。他稱我‘老兄’,你聽聽,他要我幫助他。他很尊敬


    迺政委。他說迺發五是個少有的實幹家。引得出水引不出水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


    的是必須有人在阿達克庫都克做出點什麽,在做什麽。很痛快。要保住哈捷拉吉裏


    鎮。保住湖口工地。阻止河對岸那幫子渾球。阻止張滿全那隻小叫驢……你沒聽你


    爹說?你胸口疼?”天放發現兒子一直沒做聲,眼睛隻望著窗外,一隻手捂住胸口,


    臉色漸漸跟蛾子翅膀上的白粉一樣慘淡。便問:“不……我聽著……”


    “你最近去過大裂穀嗎!”


    “很久沒去了。”


    “你還聽到過那些奇怪的聲音嗎?”


    “很久沒聽到了。”


    “水有可能通過大裂穀了?”


    “不知道……”


    “兒子,興許我們是應該幫助迺發五宋振和他們把這件事於成。”


    “阿倫古湖的水都流走了,娘住哪兒呢?”


    “兒子,你真相信,娘還在湖裏待著?”


    “爹,湖上起風了。雲頭在往下落。雷走山包後。我們都見過那風。聞過那風。


    隻能往前走……”


    “你說的啥話嘛?”


    “湖上起風了……”


    “你到底想說啥?”


    “風……”


    “你聽我說,張滿全這幾天在河對岸活動得特別厲害。水杞柳林裏的沙灘地都


    讓他們蹚出許多條小路。他們知道你是我兒子,害怕這大庫裏的武器會偷偷轉到我


    手裏。他們打了你七叔,怕我帶人去報複。他們怕我得到了槍,他們就占不了湖口


    工地。他們要先下手,砸你的零七連,搶你的武器庫。他們要控製這批東西……”


    “我傷害誰了?妨礙過誰了?”


    “不是說你幹了啥,是說他們壓根兒心裏就不踏實。大庫裏的武器決不能讓他


    們得了去。他們沒武器還把你七叔打成那樣,要有了武器,河這邊的幾千口子人和


    工地上獨立團的那幾個營就難說了……我現在手裏有幾百個老弟兄。我讓他們來先


    把大庫占了。我替你把這批武器保管起來。留住這批槍支彈藥。等河那邊的人再不


    來撒野了,等迺政委重新說話算話了,所有的人都懂這一條:不聽話還是不行的,


    我把它們如數交還。一枝槍一粒子彈都不會少你的。”


    “這不行。”


    “現在隻能這麽辦了。張滿全肯定會帶人來衝武器庫。你對付不了他。讓我來。


    我先把武器運走……”


    “我去找張滿全。我去勸他。我做過他的連長。”


    “他現在手下有好幾千人。他不會聽你的。”


    ‘你帶人來,也是搶武器,也是犯法。“


    “爹不會為難你。等我決定要行動的前一天,我會派人來給你打招呼。你躲出


    去。你別在現場。你不在場,出什麽事,你也不負責任。爹隻求你一條,你事先要


    向大庫警衛排的人下個死命令。不許開槍。爹隻要你這一條。你能做到嗎?”


    “幹嗎要這樣……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沒時間再說什麽‘為什麽’了……”


    “爹,還有今後的七千年……你再掂量掂量……”


    “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幫宋團長和迺政委。不能讓張滿全這小子得逞。你聽我的,


    沒錯。我來辦這件事。你別管了。”


    “爹……”


    “爹從來沒求過你。爹隻求你這一回,別讓警衛排的人開槍。你要爹衝你下跪


    嗎?你不用替你娘著急,她在阿倫古湖裏待得也太久了。湖水引得出來,就讓她跟


    著湖水往外走一走。她會願意的。替阿達克庫都克荒原辦件大事。老肖家還有指望。


    你聽清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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