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邵長水就向趙總隊做了詳盡的匯報。


    聽完邵長水的匯報,趙五六稍稍沉吟了一會兒,從身後的保險櫃裏取出一份筆錄遞給邵長水。邵長水問:“啥?”趙五六說:“你看看唄。東壩河那邊送來的一份筆錄。”東壩河是省城的一個街區。五年前,那兒還屬於地偏人不多的近郊城鄉結合部。因工作需要,刑偵總隊在那兒以租代買,整了兩套農家大院,跟人家簽了三十年的合約,把原先的土院牆和破平房全扒了,重砌了一道兩米高的紅磚圍牆,建了一幢三層樓的簡易樓房,設了一個“工作點兒”,專辦大案要案。總隊內部的同誌習慣稱它為“東壩河分部”。這些年,東壩河建了不少中高檔樓盤,已然成了省城相當繁華的一個新街區。附近的開發商多次找趙五六洽談,願意用高價盤下他們占據的這六七百平米地方,做統一規劃,趙五六都沒答應他們。“那你出個價。”他們無奈地對趙五六說道。“不是價錢問題。,’趙五六回答他們道。“那是啥問題?”開發商們一籌莫展地問。“啥問題也沒有。就是不想把所有的便宜都讓你們這些人給占了。”趙五六答垣。這一段時間以來,負責偵破“車禍”和“銀行保險櫃被炸、保安員被殺”等幾個相關案子的同誌就集中在這院子裏上班。


    那是一份對肇事司機的訊問筆錄。這家夥仍然不承認是他把看方向盤撞勞爺的,仍然說不清楚事發當時方向盤到底還是不是掌握在他手裏,更說不清楚駕駛室裏那神秘的“另一人”的來龍去脈。而根據他的描述,技偵科的同誌畫出了“另一人”的肖像。同誌們拿著這畫像,在事發地點附近各街區和村鎮進行排查指認.也沒有找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至於銀行的那個案子,原先還有點進展.查出那個被殺的保安員居然也是陶裏根籍人氏。這個信息讓大夥眼睛都一亮,以為這一下可以逮住一點什麽了。緊接著派人上陶裏根查他的社會關係,卻發現他是個孤兒,在陶裏根早已沒了親人。當過一年多兵.表現不好,受處分提前退伍:回到地方後,不知怎麽搞的,又讓他“混”進了保安隊伍。據說人挺怪僻.又內向。平時一般不愛跟人交往;但前一段染上了好賭的毛病,聽說是欠了一屁股的賭債。能不能從他的那些賭友中找到一點線索?暫時還沒什麽頭緒。


    “銀行被炸現場經過仔細清理。發現被炸的保險櫃不止一八零七號一個。為此有同誌提出.在沒有充分證據坐實案犯就是衝著一八零七號櫃子去之前,還不能認定這起銀行保險櫃被炸案和勞爺的非正常死亡案是有內在連帶關係的……現在看來,一八零七號櫃子也有可能是被誤炸的。這兩起事很可能沒有必然的聯係。”趙五六說道。


    “這看法,可太有顛覆性了……”邵長水遲疑地說道。


    “從今天曹楠提供的情況來看,勞爺後期生活和精神狀態上所發生的那一係列‘變化’,有可能是為了爭取在陶裏根繼續待下去,把調查工作做到底而采取的一種自我保護措施,是他的一種偽裝和權宜之計。但這也有可能不是‘偽裝’,不是什麽‘權宜之計’,而是發生在他內心的某種真實變化:”趙五六慎重地分析道,“其實你們都不太了解東林,別瞧他平時總是顯得那麽自信,那麽有能耐,那麽強硬,其實他心底挺軟弱的,就像咱黑土地上的某些沼澤地一樣,表麵上草木茂盛,底下卻是一塊塊相當較弱的‘濕地’;加上他這人又比較情緒化,遇到一些想不通的事.就愛自己跟自己死頂牛,頂死牛,鑽到死胡同裏一旦出不來了,兢可能發生整個人都崩潰的現象……”


    “您的意思.好像也是在說勞爺不是被謀殺的……”邵長水驚異地問,“但是……但是……勞爺確確實實在我手上寫下了‘謀殺’這兩個字。如果不是謀殺,他幹嗎要這麽寫?那些人幹嗎要冒那麽大風險上我家來竊取那張拓片?他們為什麽要害怕我們把這張拓片公之於世?”邵長水問。語氣漸漸有些激動了。


    “聽說有這樣一種精神症狀,得了這病的人老是會覺得周圍所有的人都要謀害他迫害他……”


    “您認為勞爺有精神分裂症?!”邵長水一愣,大聲地反問,幾乎要喊叫起來。反應如此激烈,不僅讓他自己感到詫異,也讓趙總隊感到詫異。


    “冷靜一點!”趙五六立即嗬斥道,“現在沒人下結論。都在做分析和推斷。但,所有這些說法一定都要整明白,到底是,還是不是。要客觀。要冷靜。不能帶任何框框。剛才曹楠在這問題上嚷嚷時,你怎麽給她做工作的?這會兒,你自己怎麽也迷糊了?”


    “我可能有些不冷靜……但我真的很難接受這樣的說法:勞爺在精神上出了什麽毛病……如果說,有人這麽說,是因為他們並不了解勞爺的為人。可你們都是他的老戰友,一起工作戰鬥了幾十年。你們應該特別清楚,像他那樣的同誌,在精神上到底會不會出問題……”邵長水有些不無沮喪地說道。


    “……但最近我多次問過自己,我、我們真的很了解勞爺嗎?我、我們真的很了解我們自己周圍的那些朋友、同誌、親人嗎?我們看到他們笑,他們哭,看到他們吼叫,他們沉默。但是我們關心過他們到底為什麽要笑,為什麽要哭,為什麽吼叫,又為什麽沉默嗎?我們隻要他們聽話,能好好幹活兒,好好讀書,別給這社會捅婁子就行;別的,我們真正關心過、了解過嗎?”趙五六突然很嚴厲地發出一連串的責問。但從他的神情上看,這些責問似乎更多的是針對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在做一種自責,“尤其是這些年,人與人之間更談不上什麽關懷,隻要能掙到錢,隻要能滿足某種欲望就行……”


    “……”邵長水不作聲了。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的“優點”,即便在最必要的情況下,他也不會在領導麵前連續提三個以上的問題。況且這時刻,領導又發了火,又在做深刻的反思,他更是不會再去自討沒趣了。


    “你馬上去勞爺家走一趟,找嫂子好好地談一談。我們一直忽略了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他老婆、他女兒。她們應該是最了解他內心的。別跟她們談案子,就談為人和內心,談談那一些在他活著時,被我們忽略了的方麵,真正把握住他最後階段的內心走向,關於那個曹楠小丫頭,你還有什麽情況要補充的嗎?”


    “嗯……關於她……我們組裏的同誌都覺得,這丫頭簡直是太神了。以她的年齡和閱曆,她不應該知道這麽多事情的,也不該跟這樣一群大人和老人混得那麽熟,那麽知根知底兒……”


    “有個情況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這丫頭跟顧代省長、跟判了死刑的那位祝副市長,都有來往,也‘混’得特別熟……”


    “是嗎?”


    “大吃了一驚吧?有一回你不是告訴過我.她上李敏分家門前攔截過你嗎?告訴你,她跟我們這位李前主任也相當的熟,而且不是一般的熟。”


    “哦?”


    “從你上一回跟我談了她這些情況後.我覺得應該關注一下這個丫頭,讓人稍稍上了一點手段,大概齊地了解了一下她,好家夥,真不簡單哩!說不定還是條大魚哩!”


    “大魚?她直接摻和了這些案子?不能吧?”


    “現在當然還不能下這樣的結論,說她摻和了案子:但說她在某些方麵、某種程度上肯定和眼前這些個案子發生過相當的關係.這是沒錯的。所以,你以後在跟她接觸的過程中,要特別加以小心。我估計她還會主動來找我們。這丫頭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她不像一般跟案子有關的人那樣,躲著警察。回避警察,她不,她是主


    動找上門。通過這主動接近,來影響甚至左右我們的偵破方向。”


    “她企圖影響和左右我們的偵破方向?您是不是有點高看了她……”


    “你瞧你瞧,你還是把她看簡單了吧?你是不是都有點喜歡上這丫頭了?啊?據我了解,這丫頭可是挺招人喜歡的。要不,她怎麽能跟那麽些大人物走得那麽近?”


    “趙總,你在說你自己吧?”邵長水臉輕微地臊熱起來。他忽然間想起自己從她身上聞到的那一陣香味,為此竟然有一點自責和不安了。


    第二天,邵長水帶人再次找泉英嫂子談了一回。因為事先有約,等他們趕到時,泉英和勞爺惟一的女兒小小已經在家等候著了。進屋後,跟上一回一樣,邵長水還是先去勞爺的遺像前敬了三支香。靈堂至今還沒有撤,靈前供奉的是勞爺一大一小兩張遺像。兩張遺像上的勞爺都穿著警服,大的那張是近年來照的彩照,略小一點的那張黑白照片則是早年剛被評為全國二級英模時照的,胸前還戴著那枚亮閃閃的英模章。


    應該承認,年輕時的勞爺真夠英俊的。


    “今天我們再聊聊勞爺出事前的一些情況。非常對不起,又得讓你們去回憶那些傷心的事……”


    “隻要對你們破案有用,讓我們怎麽著都行。”小小插話道。這閨女也有二十來歲了,提到父親,眼圈依然立馬就泛紅。這時,緊坐在繼母身旁,懂事地挽著繼母的胳膊,相依為命似的依偎著。


    “……要談東林的變化,我和小小仔細回想了一下。東林出事前,整個人的確有相當大的變化。他以前不愛跟我們說他外邊發生的事,更不愛說對這些事的感受。誰要主動打聽,鬧不好了還會挨他一頓赳。但那一段,知不道為啥,他特別愛說。以前他也很少著家。這一點,我想不用我多解釋,你們都應該特別能理解。但出


    事前一段,他隻要回省城,就很少上外頭去轉悠。老在家裏憋著,憋得我心裏都直發慌,有時就往外趕他,希望他上外頭去轉悠。當時我還給趙總隊打過電話,請他能不能抽點空兒,找他聊一聊………”


    “那會兒,趙總隊特別忙,也沒想到後來會出那樣的事。所以,他倆一直也沒聊成。”勞小補充道。


    “對這一點,趙總隊覺得特別遺憾,特別對不起勞支隊長。”邵長水忙代總隊長道了個歉,雖然趙總隊並沒有授權他這麽做。然後他又提示般地問道,“你們還記得他跟你們說了些啥嗎?那一殷時間,他心裏到底有啥不痛快?在陶裏根到底誰招他惹他、跟他過不去了?”


    “我倆歸納了一下,那段時間.他跟我們說得最多的是這樣二個方麵的事情。”勞小從桌子上一個舊鉛筆盒裏取出一張紙條。她照著那紙條上寫的,一條一條闡述著.“第一,他跟我們講了許許多多有關顧立源和祝磊的好話……”


    “講他們的好話?啥內容的好話?”邵長水忙問。


    “那可太多了……”勞小一邊回想著,一邊本能地看看自己的繼母,那意思好像是要繼母在這時幫著提醒一下似的。


    “主要還是講,他完全沒想到這兩個年輕幹部在陶裏根創業初期居然有那麽不容易,那麽有幹勁有創意,又那麽的能吃苦……總之來說,都是些好話:”泉英說道。


    “……他為什麽要跟你們講顧代省長和祝磊的好話?”邵長水又問道。


    “這,他就沒跟我們解釋了。”小小說道:


    “總是有感而發的吧。”泉英解釋道,“你們應該知道東林這人,是很容易被感動的。原先人家是讓他去調查問題的,結果一去,聽到、看到了不少好事兒,就回家來大發感慨了唄:而我們有一些年輕幹部,當初起步時,的確是挺出色的.為國為民幹了不少的名堂。您看我們學校裏剛提起來的那兩個年輕校長和書記,就是這樣……”


    “行了行了,您就別說你們學校裏的那點破事兒了。咱們接著往下說。我爸說得比較多的第二方麵內容是,當官真好……尤其是在下邊當鄉長鎮長縣長和縣委書記.真是要啥有啥想啥來啥。”


    勞小看了一眼那紙條說道:“第三……”小小又看了一眼那張紙條,繼續說道,“第三,他真正能體會到這些年下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領導幹部會出問題,會發生重大的變化。他說,真不能完全責怪他們本人。這跟他們所處的環境是有關係的。誰到那樣的環境裏都得變,都有可能出問題。”


    “他說‘那些個發生變化的幹部’,是泛指的,還是有具體對象的?”邵長水敏感地問道。


    “嗯……”泉英猶豫著不知是該照直說呢,還是應該有所保留。


    “幹啥嘛。都到這份兒上了,還吞吞吐吐啥麽!”小小著急了,撇開紙條,嗬斥了她繼母一聲,便對邵長水說道,“當然是有所指的。”


    “指誰?”


    “顧代省長唄。”


    “小小!別亂說。”泉英一下臉都變色了。


    “啥亂說?!”小小的臉也變色了,“邵叔叔他們來就是要搞清楚爸最後階段的思想脈絡和行為指向,搞清楚他到底得罪過哪些人,招哪些人不待見來著。這才能查出是誰謀害了他。”


    “那我……我們……就更不能亂說了……”


    “誰亂說了?我爸告訴我們,他在陶裏根的確了解到顧代省長在那兒當頭頭時,曾經幹得非常出色,也可以說非常傑出過,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但後來這人變了。也許在許多方麵他仍然是非常優秀和非常傑出的,但在另一些方麵,他的的確確變了……變得跟原先那個顧立源很不一樣了……”


    “小小!你給我閉嘴!你知道你在瞎說些什麽嗎?”泉英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沒說我爸是顧代省長殺的。”


    “小小!”泉英一下衝到勞小麵前,大聲叫道,“你給我出去!出去!你要是不出去,我就不談了。”這個溫文嫻靜、向來頗能忍辱負重的中學女教員,在關鍵時刻關鍵場合還是顯出了她“為人師表”的決心和堅守“原則立場”的本色。她知道邵長水他們是代表公安廳方麵來找她談話的。她知道他們是在偵破東林這個案子。她知道自己應該講真話。她知道講真話的人到最後是不會吃虧的。她知道,即便因為說真話遭遇什麽坎坷,根據為人的一貫道德守則和社會法規,她仍應該不顧一切地向著代表組織而來的邵長水他們說出真話。幾十年來,她也是這樣去做的,也是這樣教導著自己一撥又一撥的學生們的。但是……但是……但是……今天麵對著東林的遺像,眼看著那些花圈上的黃白色菊花一天天枯萎,這屋子裏再也不可能響起東林那堅實而輕快的腳步聲……她覺得要自己說出真話竟然是那麽的艱難。過去每每遇到這樣重大的事情,總有東林為她拿主意,總有東林出頭露麵去處置。俗話說,天塌下來有大個兒扛著。現在“大個兒”不在了:她心裏一下空了。她知道這空檔是永遠也填補不上了。她恍惚=她不知所措。她害怕……她哆嗦……她知道,東林的死跟這個家以外的那個社會、跟那個社會正在發生的變異和動蕩是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的。她不是怕死。她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對待這一切。她不知道哪一天會有怎樣的一輛卡車,一雙同樣罪惡的手在門外等著她和小小……


    ……足足有幾十秒鍾的時間,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和同樣倔強不肯退讓的小小麵對麵地僵持著:後來還是邵長水他們把小小拽出了屋子。泉英才頹然跌坐在椅子裏.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無比歉疚地對邵長水他們說:“太對不住你們了:讓你們見笑了……”


    “沒事沒事……”邵長水忙安慰道:


    “泉嫂,您不必害怕,有話隻管照直說,廳裏會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護您一家人的安全:”跟邵長水一起來的那位女同誌也上前來安慰道。


    “我不是害怕……不……不是害怕……”泉英站起來勉強地笑道,但連日的悲痛,寢食失常,再加上剛才那突然的爆發,使早已處於心力交瘁中的她再也支撐不住了.搖晃了兩下就倒下了。邵長水等趕緊把小小叫進屋,幾個人一通忙亂,把泉英送到附近的醫院,經過大夫仔細檢查,說是並無大礙.隻是悲哀過度所致。回到家,把泉英安頓著躺下,從家裏翻出些紅棗枸杞銀耳之類的補品,趕緊給燉上,又囑咐了小小不要再跟她頂嘴,並留了電話號碼,一旦情況有變,讓小小趕緊通報。


    但沒料想的是,邵長水等回到龍灣路八十八號不久,就接到小小的電話,說是要跟工作組的同誌“談談”。


    “還是先照顧好你母親,別讓她再增加思想負擔……”邵長水在電話裏勸說道。


    “是我繼母讓我來找你們的。”小小在電話裏答道,“她覺得剛才挺對不住你們的。耽誤了你們這麽重要的事,實在不好意思。”她告訴邵長水,她已經在八十八號傳達室裏了,“我在用手機跟你們通話哩。”


    小小告訴邵長水,他們從勞家走後,她繼母冷靜地想了想,把小小叫到床前,先檢查了自己剛才的態度,然後就讓小小立刻去找“工作組同誌”,把被她中斷了的這場談話“趕緊繼續進行下去”。她對小小說:“你想說什麽就跟他們說什麽吧。我想,這也是你父親希望我們做的。當然,你要慎重。因為我們提供的任何一點情況,都可能影響工作組下一步的工作,影響到他們能否準確破解你父親之死的謎團。事關重大。至於別的……我想,隻要我們自己實話實說,別的……別的……暫且就顧不了那麽多了……”


    “你繼母真是個好人……”邵長水感慨道。


    “是的……”小小眼圈略略地紅了,“一會兒,她還會親自來找你們談的。她說有些情況我不一定知道,她也不想讓我知道。所以,她要單獨找你們談。”


    “那敢情好。不過你繼母她身體這麽虛弱,還是我們上家去跟她談。”邵長水忙應道,並小心翼翼地問道,“剛才在你家時,你說到你父親在事發前經常會跟你們談到顧代省長……”一邊問,一邊注意著小小神情的變化,惟恐問話不當,把她給嚇住了。


    “是的,他特別感慨,一方麵確實感到顧立源很優秀,很突出;感慨在陶裏根那樣的小地方能湧現一個像顧立源那樣優秀的領導人材,確實是件百年不遇的好事;同時他又感慨在陶裏根那地方當官,要不變也很難……”


    “為什麽?”邵長水發現小小很願意把談話深入進行下去,便趕緊問道。


    “他說,在陶裏根那地方當官,那才真正是‘味道好極了’。那味道好到能讓你忘了自己到底是誰,用一句能用的俗話來說,就是能讓你完全找不到北。到後來.你要不變都難。我父親說,在那種環境下,把誰放在那兒,放到那樣的位置上.都得變,隻不過是變名變少、量變還是質變的問題而已……”


    “他詳細跟你們講了顧代省長在那段時問裏到底發生了哪此變化沒有?”見小小並不回避顧立源這個敏感話題,邵長水便又試探著從這方麵追問了一下=


    “那倒沒有……”小小立即回答道,但叉趕緊解釋,“不是我不願跟您說,他真沒有跟我們詳細講這方麵的情況。您要知道,他幹了一輩子的公安工作,特別講究什麽內外有別、不該說的絕對不說……那段時間裏,他在家說的已經夠多的了,已經讓我和繼母特別吃驚了……”


    也許是看到邵長水不無有些失望,小小便忙補充道:“有一句話,他跟我們講過多遍……”


    “是嗎?哪句話?”邵長水果然馬上打起精神追問。


    “他說,陶裏根這地方就是格澀,別瞧淘裏根偏僻遙遠,它還真是個出人才的地方,但也是個毀人材的地方……”


    “比如說……”


    “比如說,陶裏根那地方的人太會伺候領導了。就拿電視台來說吧,在顧立源以前,有一任市委書記是陝西人,電視台就老播秦腔。後來有一任書記是江蘇人,電視台就老播錫劇,有一任書記是福建人,電視台就改播高甲戲。整個把電視台變成市委書記個人愛好的點播站了。到顧立源上任.池們得知顧立源在大學裏還是校內一個詩社的成員,一度曾熱衷過詩歌朗誦,於是在綜藝欄目中,不斷安排詩歌散文音畫配=文化係統也在各區縣各街道各學校各社區組織詩歌朗誦小組.毫不誇張地說.當時在陶裏根市內擁有的詩歌朗誦團體,數量之多.活動經費之充足,演出之頻繁,絕對能比全省的總和還要多:而聽著那鳥語一般的錫劇和高甲戲和酸不溜丟的詩朗誦,陶裏根市民居然沒人提出任何異議.就那麽忍受了。當然,話又得說回來,他不忍受.又能咋的?再比如說,顧立源在兼任市委書記和市長以後,太忙,市委常委中居然就有同誌主動提出,‘為了保證顧書記有更多的時間集中精力去運作大事,以後討論研究一般問題的常委會議,就不必牽扯他的精力了。我們幾位研究商量一下,初步做個決定,再向他做個匯報,再由他最後拍板就行了’。久而久之,顧立源推翻市委常委會決議的事就經常發生了。書記淩駕在常委會之上的事,在陶裏根就成為‘正常現象’了。其實,最早,這不是顧立源自己要求的。當然,因為你是一把手,你可以拒絕和反對。但,一把手也是人啊!誰經得住周圍的人年年月月日日地在自己耳邊說,你行的,你可以這樣的,你應該這樣的……誰經得住周圍的人都在向他低頭、向他‘下跪’?在我們社會中,沒有一個法條是在強硬地保障和保護下級和普通民眾可以對當官的說‘不’字的。沒這樣的保護和保障,誰敢說不字?誰又敢不下跪?一個當權者,聽不到不字,而眼前的人膝蓋和脖梗又都那麽軟。這種情況延續一年可以,兩年可以,十年八年下去,他怎麽不發生根本的變化?怎麽不會認為自己就是奧林匹斯山頂上那個法力無比的天神,是可以‘無所不為’的呢?他說,一旦讓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可以‘無所不為’的以後,離‘為所欲為’就隻有一步之差了……”


    說到這裏,勞小停頓了一會兒,好像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似的,然後她又接著說道:“我爸說,在陶裏根這種現象很普遍,有些特權不是領導們原先就伸手要的,而是大夥主動給的。越給越多,越給他就越想要……到後來,顧立源偶爾地出席一次常委會,常委們都會起立歡迎。顧立源當眾批評常委,能說出這樣的話:‘你自己瞧瞧,這是人幹的事嗎?’在陶裏根這已經成了一個‘習俗’,一個‘傳統’,在黨政機關裏是這樣,在一些民營企業裏,甚至可以更加地變本加厲。那些私營老板在自己的企業裏絕對實行自己一個人說了算的管理方法。就拿我爸所在的遠東盛唐來說,大小會議室全掛著老板饒上都的大幅肖像,就像當年掛馬恩列斯毛的肖像一樣。饒上都自己都看不過去,三番五次要求手下的人把他的大幅肖像撤換下來,但撤了好幾年,一直撤不下來。在盛唐公司,不管大會小會,您去聽聽,所謂開會,實際上隻是饒上都一個人在說,別人在聽在記。我爸還給我們舉了個例子,那是說他自己的事。他說,那天,剛宣布他擔任保衛部經理,到中午,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辦公桌。就有人輕輕地敲敲他辦公室的門,然後探進個腦袋來微笑著輕輕問:‘勞經理,還沒吃吧?我替您打飯去?’吃完飯.很自然地有人就把他的碗筷拿去洗了。上麵沒規定你必須替經理打飯,更沒有規定你必須替經理洗碗,有些規定甚至還反對這麽做,但是在陶裏根,就形成了這樣一種風氣:隻要你剛當上個組長,馬上就會有人來‘伺候’你。在那些民營公司裏,你瞧那些員工看老板的眼神,完完全全是木然的絕對順從的和毫無自我意識的……黨的幹部還有黨在管,可誰來監管和約束這些民企老板.誰來約束他們中肆意侵犯員工利益的行為呢?當下有人想站出來說說這些老板,而有些所謂的經濟學家權威還大聲叫嚷.你們這樣會損害中國經濟發展


    和改革開放:可是他們想過沒有.這樣下去,久而久之會發生什麽?啥事都怕久而久之啊……是的.錢是掙了,樓是蓋了,高速公路綠地也是比從前多了,小汽車開得嗚嗚的,久而久之下去會怎麽樣呢……”


    說到這裏,勞小又停頓了一會兒。


    “你父親還跟你們說些別的什麽嗎?”邵長水問。


    “在一段時問裏,他翻來覆去地就跟我們說這些……”小小答道。


    “你不覺得……他這樣……這樣……有些不正常嗎?為什麽老說同樣的話?”邵長水謹慎地試探著。


    “我覺得他很正常。”也許小小聽說了外頭關於他父親事發前精神有些不正常的傳聞,她對這樣的說法就特別敏感,也特別反感,反應也特別激烈,“他是性情中人,要關注起某件事,就會比一般人更投入。那些人紅嘴白牙瞎編我父親精神不正常,那絕對是在造謠汙蔑!他任何時候都很清醒=我了解他。他比我們許多人都清醒。”她滿臉漲得通紅,兩眼灼灼地閃爍著濕潤的光。邵長水當然不敢再就“正常不正常的問題”跟翅掰扯下去了。沒等跟小小談完,傳達室打來電話,說是有一個中年婦女要找“邵組長”。


    “不會是我媽吧?”小小忙叫道。


    邵長水趕緊上大門口去看,果然是泉英嫂子。


    “您瞧,說好我們上您那兒去聽您談哩。怎麽就跑來了呢?’’邵長水趕緊把她迎進辦公室。然後,勞小又稍稍地坐了會兒,就知趣地告辭了。


    “小小說的情況,對你們有用嗎?”泉英問道。


    “有用。有用。你們說的任何情況,我們都有用。”邵長水忙應道。


    “我不想讓小小摻和我這談話,是不想傷她的心。東林在他這個女兒心中所占的位置太重要了。有些話,從別人嘴裏可以說出來,但不能從我嘴裏說出來。她要知道我也在說同樣的話,她會非常非常接受不了的……”泉英說著,眼圈又紅了。


    “沒事。您大膽說,不管您說啥,我們都一定給您保密。您喝口水,慢慢說。”邵長水忙安慰道。


    泉英接過邵長水遞給她的茶杯,卻沒有立馬去喝,隻是低垂著頭,默坐了一會兒,而後才慢慢地說了起來;但她一張嘴說話,就讓邵長水大吃了一驚,因為她也認為勞爺在出事前,精神上出現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現象。她說得很慢,但卻說得很清楚,說得很肯定。這讓邵長水感受到一個意外的打擊,一時間他屏息靜氣,隻覺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難了。心跳加劇。畢竟她是勞爺的妻子,是最了解他內心狀況的人,也是最愛護他的人。況且她又是一個中學教員,受過高等教育,知道什麽是精神異常和心理變態。她說出的話,做出的判斷,應該是有權威性的,也是不容置疑的。


    泉英說那一階段勞爺失眠得厲害,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頭疼……他還會長久地獨自悶坐在一個角落裏落淚……他會不斷問泉英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他繼續在陶裏根待下去,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這些情況小小不知道?”邵長水問。


    “小小真的不知道這些情況。在白天,或者在小小麵前,東林他還是比較能控製自己的情緒的。”


    後來在分析匯總情況時,有一位副總隊長卻不同意泉英的這種看法。他分析道:“如果東林他能在小小在場的時候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就說明他在精神上沒出啥大問題=最多也就算個神經衰弱之類的事。真的要犯了精神異常症.是不可能自我控製的。那就跟真正喝醉了酒的人老以為自己沒喝醉.是一樣的道理。”


    趙五六沒參與這個“神經衰弱”和“精神異常”的討論,他隻是追問:“勞爺最早感到自己生命受到威脅,那是啥時候的事?你問了嗎?”


    “問了。”邵長水答道,“泉英嫂子說.她最早聽勞爺說到這話,大概是事發前兩個多月。”


    “兩個多月?那是他在餘達成、曹爺和壽泰求那兒連續受挫以後的事嘍?”


    “是的。也是他在陶裏根故意放肆吃喝玩樂的時候……”


    “在陶裏根,他顯得那樣的放肆和放縱.可是一回省城的家,到了深夜,他卻又顯得那麽的痛苦和矛盾,還明顯感到了威脅和恐懼……”一位副總隊長感慨道。


    “你有沒有問嫂子。在這個時間段裏。勞爺跟什麽可疑的人接觸過?或者有什麽可疑的人去找過勞爺?”一位副總隊長問。


    “我問了。”邵長水答道,”嫂子說,也沒見他跟什麽可疑的人來往。勞爺一向是好交朋友的=但這段時間。隻要一到家,就很少出去串門、應酬。”


    “在這段時間裏,有沒有一個神父來找過勞爺?”趙總隊突然這麽問道。


    “有……”邵長水答道,心裏卻格愣了一下。據泉英嫂子回憶,這一段時間裏,確有個神父來技過勞爺。但這情況他還沒匯報,總隊長怎麽就追問起它來了呢?難道,總隊長扶另外什麽渠道也掌握了這情況?“泉英嫂子說.這件事讓她還挺糟心的。因為後來的一段時問裏,不知道咋整的,勞爺總找來不少天主教的書,經常一個人在那兒有看沒看地翻看著,還經常傻傻地在那兒發呆……嫂子說她瞧著他那模樣,心裏都直發毛,真怕他走火人魔,鑽了牛角尖,再也出不來了……”


    “天主教基督教都是正經教門,一般情況下不會讓人走火人魔的。”趙總隊隨口這麽解釋了一下,又問道,“那神父都跟勞爺說些啥了?”


    “嫂子說,這,她不知道。那神父每回一來,勞爺就把他拽進房間裏屋,關上門,單獨跟他說悄悄話,從來不讓她旁聽。”邵長水說道。


    “你馬上再去找一下泉英嫂子,讓她看看這張照片。”趙總隊邊說邊掏出一張照片,遞給邵長水,“讓她指認一下,上她家去找勞爺的是不是就是照片上的這一位?”


    邵長水接過照片來一看,照片上的這位神父留著挺大一部胡子,不是他意料中的那個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齊德培神父。但後來經泉英認定,那段時間裏上她家來找勞爺的,就是這位大胡子神父。


    “要不要馬上去找找這位大胡子神父?”邵長水請示道。


    “先別著急,一會兒我帶你去見個人。”趙總隊神秘兮兮地微笑道。因為龍灣路八十八號小食堂的肉餅做得“一級棒”,每回上這兒來,隻要臨近飯口,趙總隊總會留下來吃這肉餅。那天也一樣。中午時分,他讓小食堂那個白案師傅替他烙了兩張又軟又香的肉餅,又熬了一大碗稀稀的苞米碴子粥,剝兩頭紫皮蒜,來一碟拌了辣醬的米醋,別的啥也沒要,喝著嚼著,稀裏嘩啦吃了個透心舒服,痛快。而後上辦公室,拚湊起三把靠背椅,拿一摞學習資料當枕頭,呼呼地睡了四十來分鍾,開上車,把邵長水帶回省廳大院。進了他的辦公室,按老規矩,先給邵長水沏了杯茶,又給自己那個大茶杯續滿水。


    “讓我見誰?人呢?”辦公室裏並沒有別人。邵長水遲疑地問。


    “急啥嘛。八十八號那個做肉餅的小夥子手藝不錯。聽說是河北香河人,正宗出肉餅的地兒。咱們想法子把他弄到咱總隊來,讓他專為咱們做肉餅。咋樣?”總隊長興致勃勃地說道。


    “這……”邵長水又遲疑了一下,說道.“這還不簡單,隻要您總隊長一聲令下,調誰不成啊?”


    “這小夥子跟我說過好幾回了.他挺想當刑警。咱們用這個名義把他調來,以後咱總隊搬出大院.獨立門戶,總得另起爐灶單開夥,就讓他在我們的小食堂裏掌白案。”


    “那敢情好。”邵長水說道。


    “那就這樣說定了,把他調來先擱在你們大要案支隊當個普通警員。等正式成立總隊小食堂了.再讓他歸位。”趙總隊正有滋有味地做著“肉餅憧憬”時,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跟對方說了句:“人安置好了?行。你們在二號樓裏等我一會兒。”就掛了電話,趕緊對邵長水說:“讓你見的人已經到位了。”


    “啥叫到位?搞得那麽神秘=您到底要讓我見誰啊?”邵長水問。


    “你猜。”


    “我的總隊長,您就饒了我吧。”


    “讓你見個神父。”


    “大胡子?”


    “不對。”


    “齊德培?”


    “算你小子腦瓜子夠用:還有個人。猜。”


    “那還用猜?其中一個如果是齊德培的話,那另一個肯定就是那小丫頭曹楠了。”


    “好好好,腦瓜子真夠用的。”


    “您這會兒把他們請到這兒。想談冶?”


    “請?我可不是請他們來的。說‘抓’吧.有點不準確,也不符合法律手續:可說‘請’.的確不符合實際情況。說‘帶’吧。我讓人把他們帶到這兒來了。”


    “出啥事了?”邵長水略微地一愣。


    “我不是告訴過你,這一段.我一直捉摸著曹楠這丫頭絕對不是一盞省油燈,安排人盯著她。嗨.還真盯出點名堂來了。”


    “哦?”


    “跟你說實話,我從來就不信像東林這麽一個老刑警,一個老同誌,會跟某些人說的那樣,遭遇一些坎坷,一些想不通的事,就會窩窩囊囊地整出啥心理異常精神崩潰的名堂來了。你以為他是大學校園裏那些隻會玩自我的白麵書生呢?他把一些東西藏到了銀行保險櫃裏。如果他精神崩潰了,能這麽幹?從爆炸現場找到了一些紙屑屑,從這些紙屑屑上殘餘的個別字跡來看,這份東西很可能就是祝磊所寫的材料,那份在看守所裏突然失蹤了的材料。如果情況屬實的話,現在需要回答的問題是,這份材料是怎麽落到勞爺手中去的。這份材料裏到底寫了些什麽東西?炸保險櫃的犯罪分子又是怎麽知道這個保險櫃裏藏著這份材料的?這起事件跟勞爺之死又有什麽關係?”


    “原先上頭不是不讓碰別的問題,隻讓查勞爺是怎麽死的嗎?”邵長水問。


    “不把這些事整明白了,能鬧得清勞爺之死的真相嗎?”趙五六反問道。


    “那……”邵長水噎了一口唾沫,問道。


    “那啥那呢?”趙五六反問道,“我們碰啥別的問題了?我們還是在查勞爺是咋死的。”


    邵長水遲疑了一下,還是追問了一句:“上頭能允許我們這麽往深裏查嗎?”


    “他沒說讓,但也沒說不讓。隻給了個大原則:隻查勞爺是怎麽死的,別去碰這以外的問題。從各方麵的情況看,現在應該這麽說:後階段,勞爺用自己生活上的‘放縱’來做掩護,使自己周圍一下激化起來的矛盾漸漸得到平息。如果像有些人說的那樣,勞爺真的是墮落了,或者精神崩潰了,他不應該被害。那些人幹嗎還要殺害一個已經自我墮落和崩潰了的人?這說明,那些人後來也發現勞爺在‘蒙騙’他們。還有一個推斷就是,他們突然之間發現勞爺還在搞秘密調查,並且幫著轉移了祝磊的那份材料,並且把它藏了起來。他們很可能正式或非正式地跟勞爺下過‘最後通牒’。但勞爺沒答理他們。他們才最後下了這毒手=我們不想知道祝磊在他的那份材料裏到底揭發了誰的什麽問題.但我們必須搞清楚勞爺在這檔子事情裏到底扮演了個啥角色.這個角色對他的最後死亡究竟起了什麽樣的作用。”


    “您派人去查了?”


    “那當然。”


    “查出啥結果來了?”


    “問遍了看守所所有相關的同誌.都問不出名堂。他們隻肯定祝磊寫過一份很長的材料,但寫完後.再要找它,就突然找不見了。他們證明,勞爺沒有到看守所去接觸過祝磊。他想接觸,也不可能讓他接觸。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實際上他也沒去。他一個老警察,當然是懂這裏的規定的。既然池沒去過看守所,也沒接觸過祝磊,那麽這份材料七搞八搞地最後是怎麽落到他勞東林手裏去的呢?這裏總得有個通道啊:總不能跟變魔術似的,吹一口氣,就從看守所挪到他勞東林那兒去。但看守所的同誌一口咬定,這個階段從來也沒有一個外人進入過祝磊住的號子……隻發現了一個人……一個神父……”


    “一個神父?”邵長水差一點又大聲叫了起來。


    “是,一個神父。”


    “神父怎麽進了看守所?”


    “是啊,我也覺得很奇怪。再追問.才知道,這是祝磊提出的要求。他想在就刑前,找一個神父探討一下生和死的問題,以求得心靈最後的安撫。”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這麽個高學曆的副市長轉而尋找宗教的心靈庇護了?可能嗎?”


    “倒也不是不可能:現在這些中青年領導幹部,包括你我這樣的在內,並沒有像老一代那樣.經曆持別嚴格的、甚至可以說都有些殘酷的政治磨煉和現實汰選。有些人的並遷真的隻在某些上層領導的一念之間,就會發生極大的起落。為此,某些年輕幹部的信仰根底,精神寄托都比較浮泛.很容易動搖和轉移,甚至都很相信天命。他們中間,請算命師替自己算命,預測前程,禳解災禍的,大有人在。而這樣的事情在各地都可以說並不稀罕。我還聽說過這樣一檔子事,不知道你注意過沒有,省電視台每年春節晚會上都有一個黑黑胖胖的中年漢子,穿著紅西服,坐在貴賓席上。每回晚會都會給他好幾個特寫鏡頭。據說這黑胖子就是省內一個特別著名的星相大師,是省電視台台長的好朋友,常在一些省市領導的家中出入,為他們測算官運。這幾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所以,當看守所的領導聽祝磊說,想找個神父來談談,也都沒覺得有啥不正常。立即把他的要求報告給市監獄局。監獄局領導覺得這事太重大。不敢做決定,又往上報到市裏。最後主管這方麵工作的市領導批示,鑒於祝磊的特殊身份,滿足他的這個要求……後來祝磊就點名要聖西堂的神父到看守所來跟他談話……”


    “聖西堂的神父?齊德培?”


    “對,就是那個齊德培。”


    “他過去跟齊有過接觸嗎?”


    “經了解,出事前,他從來沒跟這位齊神父有過接觸。”


    “那他從哪裏知道這個齊德培的?為什麽一定要點著名地要他?這裏一定有鬼!”


    “作為一個前副市長,雖然不信教,沒接觸過宗教界人士,但他還是有可能知道市內幾個大教堂裏的主要神職人員的。但點著名地要某一個人,這無論如何是有一點讓人起疑的。後來我親自又去看守所做了一番了解,又發現了一點兒破綻。”


    “哦?”


    “我了解到,他這個要求是突然之間提出的。提出以前,沒有一點要‘皈依宗教’的跡象,甚至都沒有跟同一號子的人談論過什麽宗教問題。但有一天他突然就提出了這個要求。”


    “在這一天前,發生了什麽事?”


    “是啊,我就向曾跟他同一號子裏的服刑人員和看守所裏的管教法警了解,在這一天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開始他們也說不出啥來,覺得那幾天裏一切都很正常,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但無意間談的一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說那天之前,祝磊見過他的辯護律師。我就追查,那個律師當天跟祝磊到底談了些什麽。我問了當時在場的一個法警。他說詳細的記不住了,但大概的印象,他倆都在談上訴的事,祝磊還問了一下家人的情況。祝磊跟他的妻子關係並不是太好!但他非常喜歡、也很為自己那個即將中考的兒子擔憂。除此以外好像並沒有談什麽不該談的內容。我馬上調來當天當時的電子眼監視錄像帶,一開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我反複看,一點一點地在慢放中過濾每一個鏡頭和畫麵,終於發現,有一個瞬間,那個律師突然低下頭,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什麽。因為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他說的那句話沒能錄下來。肯定是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因為從畫麵上看,祝磊聽得特別聚精會神,而且還有一種欣喜和驚詫的神情從他瞼上一掠而過。我複製了一盤這錄像帶,讓總隊技術科的同誌對這一段畫麵的音像做了放大的技術處理和分析,原來十分低沉和模糊的聲音中。隱隱約約地能聽出‘神父’兩個音來,然後又讀他們的唇語,基本上能讀出‘齊德培’三個字……”


    “啊,這太關鍵了!”邵長水興奮地叫道:


    “是啊,我立即找到這位律師。不等我放錄像,隻是把錄像帶往他麵前一撂,他就什麽都招認了。確實是他提示祝磊,向看守所方麵提出要求,見神父齊德培。這是他目前惟一既可以見到、在見的過程中又可能不會受到太嚴密監視的外人。在這一點上,即便是律師也沒那麽‘方便’。也就是說,即便是律師,要想從祝磊那兒帶出什麽東西,目標也太大了。”


    “哦,他們是通過神父把那份材料帶出來的?”


    “是的。神父去見祝磊,總要帶聖經去.再帶些說教的書籍和材料。雖然他進出號子也要接受檢查:但對這樣一類極少在看守所出現的人物,又是神職人員.又是領導特批的人,年輕的法警們很自然地有一種恭敬的心理,檢查了一兩回,沒發現啥問題,以後的檢查就隨意多了,而材料就是這樣被夾帶出來的。”


    “律師為什麽要他把材料夾帶出來?”


    “這事的根子當然不在律師身上。當然是有人去找到這位律師,讓他給祝磊遞這個信息,做這樣的安排的。”


    “誰?曹楠?”邵長水的心又格愣了一下。


    “對,就是這個小丫頭。”


    “我的天呐,她在這件事情中卷得那麽深?為什麽?”


    “是啊,是得認認真真問一個為什麽了。所以最近我才對她上了些手段嘛,就是要搞清她在這個案子中到底在扮演著一個啥樣的角色。前兩天眼線報告,她和那個齊德培可能要‘出逃’……”


    “出逃?”


    “我隻是借用這個詞兒而已,準確一點地說,應該是‘出走’。小丫頭很機敏,可能感覺出些什麽來了,想拉著那位齊神父一起上外頭去躲一躲。今天在火車站,讓我給截住了。”


    “您……用啥理由截的人家?”


    “要存心找茬兒截,還不好辦?反正人已經‘請’回來了。你先跟他倆去談一談。到需要時,我再出麵。這是那個律師的交待材料,你先看一看,心裏有個數,然後就去跟他們談。”


    一個小時後,邵長水就已經坐在聖西堂後院那排神職人員使用的“辦公室”裏了。那是一溜坐北朝南、一明四暗、五開間的青磚大瓦房。房前還帶一溜兩米寬的廊簷。麻條石鋪砌的台階前,盛開著潔白的聖棒花。


    齊德培和曹楠都在辦公室裏等著。


    “如果可以的話,請上我住處去談?”齊神父臉色有些灰暗,神情有些委頓沮喪,不等邵長水坐穩了,就提出這樣的請求。他當然不希望在自己“辦公”的地方接受警方的“訊問”。在車站檢票口,聽那個檢票員說他們的車票有些問題,讓他倆上辦公室去澄清一下問題時,齊神父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曹楠卻意識到他們已經被警方盯上了。小丫頭立即低聲地對齊神父說了聲:“一會兒不管發生啥,您把事情都往我身上推。”到了車站辦公室,趙五六派去的警員已經在那兒等著他們了,對他倆說:“有點事情想跟你倆談一談,能不能跟我們走一趟?”齊神父還想問:“到底是什麽事?”曹楠卻已經很平靜地站起來準備跟那兩位警員走了。讓他們意外的是,警車居然沒把他倆帶往警局,而是把他倆一直送回了聖西堂。而且還沒有一直開到教堂門口。而是在離教堂還有五六十米處,就把他倆放下了。其中的一位警員對他倆說:一在接到我們的電話前,請不要離開神父的辦公室:我們希望能用一種非常自然的方式來進行這次談話。希望你們能體會到我們的用心,更能配合我們的工作。”頭一回有幸乘坐警車的齊神父此時已經緊張和難過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還是曹楠.平靜地說了聲“謝謝”,就拉著神父下了車。走出一二十米了,他倆回頭看了看.那輛警車還停在那兒,似乎是在“監視”他倆:回到齊德培的辦公室,神父剛想張口問什麽,曹楠忙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邊抬起頭四下仔細打量,好像是在尋找什麽竊聽裝置似的,然後在一張舊報紙上寫了這麽兩句話遞給神父:“別緊張,有我哩。事情的根子都在我這兒。您隻管實事求是地說就行了。”


    ……仍然是那個領事館路西口的九號院。小院依然那麽靜謐,潔淨。齊神父住的是一個大套間。外間足有二十多平米,既是他的書房,又兼做了客廳。東窗下陳放著一張很大的書桌。一尊耶穌受難的紅木雕像。一部電腦:裏間肯定是臥室了。通臥室的門上掛著一幅用細白布做襯底繡製的門簾:門簾沒繡聖像,大部分地方都留白了,隻在一隻角上繡了一隻當下極為流行的“流氓兔”。一見之下,邵長水就覺得這樣的門簾眼熟。肯定自己曾在什麽地方見過。但當時不知咋搞的.怎麽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了。一直到跟齊神父談完話,走出這院門,回頭再打量這個近年來被翻修一新了的院子,才想起.在嘻雜的碼頭街,在曹楠住的那個房間的房門上,見到過完全一樣的白布門簾,完全一樣的“小流氓兔”……


    “事情都是我讓齊神父幹的。有啥話。找我說。“一坐下,曹楠就這樣宣稱道。但光跟我裝大個兒不行.得有實際行動。”長水淡淡地笑了笑道。


    “陰謀策劃從看守所死刑犯那裏秘密轉移材料”,光憑這一點,就已經觸犯了法律,要拘要捕並不是不可以的。對這一點,曹楠自然是清楚的。這時,她的臉色已經漸漸地灰白下來,已經充分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怎麽談?”邵長水問。


    “這事……主要責任在我……我……我來談……”曹楠怔怔地看著邵長水,說道。


    “材料是你們交給勞爺的?”


    “是的。”


    “你們又怎麽知道祝磊那兒寫了這樣一份材料?”


    “嗯……”曹楠猶豫了。


    “你不是要裝大個兒嗎?怎麽一接觸到實質問題就又往回縮了?”


    “請允許我仔細想一想。”


    “這有啥可想的?實事求是地說,不就行了?”


    “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好好梳理一下前前後後的這些事情。能跟你們有個全盤托出。如果你們還相信我的話。請給我一兩天時間……”


    “一兩天時間?別讓我們再上海南島去找你哦!”


    “這哪會……”曹楠臉略略地紅了紅。


    “祝磊寫的那份材料,你們都看過了?”


    “嗯……”曹楠遲疑地瞟了齊德培一眼,答道,“看了……”


    “再談的時候,能跟我們回憶一下那份材料的詳細內容嗎?”


    “盡量回憶吧。但不太可能回憶全了。”曹楠答道。


    “請你也幫著回憶一下。”邵長水轉身又對齊德培說道。


    “材料取回來,他連包都沒打開就交給了我。他根本就沒看。”曹楠急急地搶白了一句。


    “……”邵長水疑惑地看了看曹楠,又看了看齊德培,隻見他略有些慌忙地點了點頭說道:“是的,我當場連包都沒打開,就交給了曹楠姑娘。”


    “那天,我一直在這屋裏等著他。”曹楠說道。


    “材料後來又怎麽轉到勞爺手裏去了呢?”邵長水問。


    “是我送去的。”曹楠答道。


    “是當天就送去的?”


    “不是……隔了一天吧……”


    “你讓一個大胡子替你送的?”


    “……”曹楠一愣,忙紅起臉,點點頭說道,“是的……是的……哦,你們連這都知道了,那還問啥?”


    “問,並不表明我們沒有掌握實情=這也是對你們認錯程度和改錯決心的一個考察和考驗。希望你們不要一錯再錯。據說上帝是特別寬宏大度的,他用他的寬容來救贖眾人的靈魂。但是法律就不一樣了。因為它管的不僅僅是靈魂:它要建立公認的秩序。這就需要嚴肅和嚴謹,一視同仁:我可以給你們一兩天時間,但不能再跟我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


    “不會。絕對不會。”曹楠立刻保證道: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便衣穿著的偵查員,把邵長水叫出去,低聲說了句什麽,又交給邵長水一樣什麽東西。一會兒,邵長水回到屋裏,把一張舊報紙放到曹楠麵前.指著曹楠在舊報紙上給齊德培寫的那兩句話,很平靜地對說曹楠說道:“記住,不要跟我們玩任何小動作。法律的忍耐和寬容度是非常有限的。”然後,扔下那張報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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