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機關,圓圓臉、黑黑皮膚的陳助理員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他呢。他忙道歉,就要去翻窗戶進屋給陳助理員開門。陳助理員笑著一把逮住他,從端著保溫杯的那隻手掌心裏挖出一把鑰匙交到他手裏,井告訴他這就是這屋門上的鑰匙。


    ‘你帶著鑰匙,幹嗎要在過道裏凍著。“謝平忙開門,讓進陳助理員。陳助理員聳聳肩膀頭上披住的藍棉襖,一邊細細打量拾掇過後的辦公室,一邊笑嗔道:”鑰匙雖說在我手裏,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已經是你了。主人不在,我怎麽好擅自闖進來呢?“


    “怕我那火牆上烤著的半個白麵饃丟了說不清,是吧?”謝平笑著,忙搬過張椅子,叫陳助理員坐。陳助理員也就三十出頭一點。聽說是個老機關了。剛提的中心助理員。組織股沒股長,就他主事。謝平今後搞勞動競賽工作,這項業務歸組織股管。他也就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給謝平的第一印象還是好的。起碼來說,年輕,有涵養。這兩點錯不了吧。


    “今天休息休息,洗洗衣服,寫寫家信,領領飯菜票。熟悉熟悉環境。起碼來說,先得把食堂門、廁所門認認準吧,別走兩岔了去。對,再去看看上海老鄉。這可要緊。”他笑道。到晚邊起,又派他老婆、商店的裘副指導員來叫謝平上家去吃頓飯。備了酒。因為是頭一天頭一頓,謝平自不敢放開量喝。陳助理員兩小盅落肚,臉便紫漲得跟快焐發的豬肝一般,眼神光散了,舌頭大了,再扒得兩口飯,喝兩日湯,一撂碗筷,隻顧自己躺到帆布躺椅上喝茶去了。直待謝平吃完,端起進門時裘副指導員給沏的這會兒早已涼透了的花茶末,咕嘟咕嘟一口喝見了底,陳助理員才折身站起,放下幾乎吃飯時也不離左右的保溫杯,長出口氣說:“走,陪你去見見政委。”走到路上,他忽然提醒謝平:“政委家沒請幫傭的。所以,待一會兒,出麵來招待你的,就會是政委的愛人。她本人,她……”


    “我該注意些什麽,你盡管放心大膽說。我這個人就是粗……”謝平見他忽而變得不痛快起來,便主動問。


    “待人接物,你們南方人是最講究的。一套一套,沒挑的。就是……她要沏茶上來,每次喝……是不是得留個半杯再等她來續。一口見了底……總是不太那個……”


    謝平陡地想起剛才在他家就是“一口見了底”的,臉馬上微紅了,忙說:“對對對,剛才我就沒太注意……”


    陳助理員忙說:“在我跟前無所謂,無所謂……我們倆,還誰跟誰呀!”這句話倒把謝平的心說得呼呼熱。


    政委家在機關家屬區的西頭,機修連和加工廠之間的一個小果園裏。路不近。這時節,果園裏的葡萄藤。蘋果樹早埋了,一丘一丘地墳起,被雪蓋住,更見一片白淨、空闊。因為是通往政委家的路,也就修得格外標準。不太寬,一抹平,兩麵坡,露個“魚脊背”。路麵上鋪得有卵石。卵石不單是拉來一撒就完事,而是個個砌進土裏的。灰白的花斑,在朦朧的夜色下看去,像是用水磨石鋪起來的,隻是腳底的感覺還有幾分差異。


    政委家附近林木森森。政委正忙著,在客廳裏跟鴉八塊分場的兩位領導說事兒。陳助理員沒敢去驚擾,隻是在客廳門口,拱著腰悄悄給政委做了個手勢,讓政委知道他來了,在後邊等到著他呢,便趕緊帶謝平徑直上裏頭去了。謝平以為陳助理員總要跟政委提一句:試驗站的那個謝平也來了。但他偏沒提。也許緊張,疏忽了。小院四四方方,帶一圈抄手圍廊。院子裏積雪恁厚,埋起了片兒石鋪砌的兩道,也嚴嚴實實地把兩棵黑校八權的櫻桃海棠孤立在當庭中央。櫻桃樹下堆著好些板皮釘的硬紙殼糊的包裝箱和一大堆鐵皮條。還有些柳筐荊槐簍。政委不讓扔。說萬一要調動工作,這些還是要派大用場的。他這大半生,東挪西調,用他自己的話說,屁股底下一直是安著軲轆的。


    北屋一趟三間。一明兩暗。政委的愛人在東頭一間裏,打毛衣,輔導上初中的兒子做作業。屋子很自。燈很亮。家具很少。幾乎隻有北牆根前放著一張大方桌。紅木的,四邊帶小抽屜,舊時給搓麻將的人擱碼子。還有四張方凳。兩張他娘倆占了,還有兩張一東一西相對貼牆放著。那是種很老式的大方凳。硬木料。細木工的手藝。擦漆。凳邊沿挨著屁股的地方,漆早被蹭去,因此些微地凹下,也因此被蹭得恁光滑,紅裏發烏。


    一進門,謝平就呆住了。心裏甚至有些發毛。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絕對是哪兒見過的。哪兒見過的?他分明是頭一回上這兒來。但確實見過。特別是那白牆、牆根前一東一西對放著的那兩張大方機子……還有那女人,少年,兩用鐵爐,長長高高的繞屋一周的鐵皮煙囪管……那女人織毛衣的姿勢:蹺起腿,斜著眼瞟兒子的神情。這個兒子,也仿佛是見過的:長了個大人身胚,瘦瘦長長,卻一副明顯的小孩臉,小鼻子小眼小臉盤。確實見過。否則不會恁眼熟……甚至充塞在這屋裏的某種氣息,也仿佛是聞到過的。他完全被自己的這種感覺迷惑住了,蒙怔著——因為他在此以前確確實實沒來過,也沒聽任何人談起過政委家的這個屋……沒有……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是緣何而來的呢?整個晚上他都沒擺脫掉這夢魔似的糾纏……


    陳助理員拱著腰,撩起那幅用舊軍用毛毯做的門簾,踏進高高的門檻,搓了搓冰涼的臉頰,才站直了問道:“警衛班今天咋沒派人來掃院子裏的雪?怎麽回事?”政委的愛人沒抬眼皮,黃白的小臉上布滿淺褐色的雀斑。病懨懨的。“是我沒讓他們掃。掃了,到處都一色幹黃幹黃,更膩味死人……”她長歎口氣,無奈地笑笑,這才停了一小會兒手裏快速扭動的毛線針,跟陳助理員打招呼;但對謝平卻連個正眼也沒給,接著更加快了手裏的扭動,結束這一針,把陳助理員帶到西廂房的


    一間大偏屋去。謝平也跟了過去。


    今年年初,師勞資處讓場裏派人到上海又接一批支邊青年。政委托這些幹部到上海舊貨商場淘買來一個老式的鑄花鐵床。又從去年來的青年的家長裏頭找到一位,請他把鑄花鐵床架做番精加工。除鏽。油漆。床架上端各種飾物拋光。電鍍。四條腿上都安能多向轉動的小黑軲轆。托運單前天寄到。昨天供銷股派輛“解放”牌卡車,上烏魯木齊車站貨場把它取了回來,順便又到二級站拉回一車百貨。


    “老頭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用上它……”政委的愛人伸出她那穿著鴨舌輕便棉鞋的腳,輕輕踢了踢那又扁又大的包裝木箱,說道。


    “準保用上了!裝起它來,費什麽勁?”陳助理員脫掉棉襖,挪過早預備在一邊廂的管鉗、扳手之類的工具,說道,“您別管了,去檢查兒子的功課吧。二十分鍾後來驗收我的活。”


    “他就喜歡這,讓人到舊貨攤上淘換東西。誰知道原先是哪個下三濫使過的?想著都叫我嗝膩得慌……”


    “那倒也是……”


    “他就那麽著急!昨晚上就想讓警衛班小夥子來相幫著裝起它來瞧瞧。這不是開玩笑嗎?那些小夥子都是睡土炕和紅柳把子床長大的,連見都沒見過這種床,能裝得了嗎!”


    “那倒也是……”


    議論到這兒,謝平以為陳助理員會趁便向政委的愛人介紹一下他,也以為政委的愛人順口會問一問他這麽個在一旁戳著的大活物究竟是誰。但他倆都沒這麽做。個把小時後,政委送走客人,聽說鐵床已經架起,呷口濃茶,燒上棵煙,便興衝衝奔偏屋來了。


    謝平頭一回見政委。他也就五十來歲吧。於瘦。個兒中等。原先是京津唐一帶什麽部隊的倉庫主任。轉業好些年了。但來羊馬河的時間不算長,三個年頭吧。實打實地算,也就二十來個月。場齡比謝平他們長些。政委轉業時,沒能就把家帶來。他愛人不肯來。她那會兒在京郊一個什麽縣的農校教書。直到這次政委調羊馬河,她才鬆了口。主要還是想到政委走得更遠了,年歲也一年大似一年,沒人貼身照料生活不行;再說農場跟自己的業務也對口,就來了。來之後,一直幹黃幹黃,直線地瘦下去。六味地黃和驢皮阿膠都不管事兒。她老苦笑著說:“這是因為吃不上炸醬麵的緣故啊!”倒也是的。這達也種黃豆。可這豆怪了,磨豆腐可以,做醬不中。做一切要經過長毛發黴爾後才成的東西都不行。有毒。比如就不能用這達種的豆做醬腐乳。她在子女校當副校長,上半天班。衛生隊隊長主動跟子女校支部打招呼,得讓她全休才行。隊長甚至親自去找過政委。政委笑著揮揮手說:“她的事,我不管哦。管不了那麽多哦。別找我。”她還是全休了。但依然瘦,病。躍,躍的。她說得一口地道的京腔京調,蹦脆兒,真跟水蘿卜似的。全休下來,她狠抓了兩件事:一,管兒子。功課上的事不用說了,對兒子的口音要求尤為嚴格。兒子一直跟她在京郊生活,她不能想象她的兒子撒著滿口河南腔味晃進她這安靜的小院子裏來。農場河南人居多,學校裏通行的“國語”是河南官話。不管你本人出自何處,你的兒女在農場說的則一律是河南話。這正是她最擔心的,最難以忍受的。她不能讓兒子徹頭徹尾地變成“農場小子”。她想著,無論是她,還是兒子,終有一日還是要跟著離休了的政委回那吃得上炸醬麵的京郊縣城去的。第二件事呢,她把院子改造成了改良型四合院。取暖都不使火牆,而是托她老家的人進北京城到廣安門外日雜品商店買來那種老北京人最為稱道的兩用鐵爐。銀亮的煙囪管從窗戶上方探出頭去,日逐地在廊簷下淡淡冒縷青煙。管口還吊個小罐兒,承接瀝下的煙油,以免玷汙了大青方磚鋪起的抄手圍廊。


    他們三個足足又用了四十五分鍾的時間分析評論那巍然架起的鐵床。政委不時從床身上能發現一點兒包裝箱裏帶出來的草棍和刨花屑,細心地去吹或撣掐。陳助理員手裏攥一團濕抹布,緊著在政委剛吹過或撣掐過的地方再給以深人地擦抹。到收尾,還是政委提了謝平一句。他對陳助理員說:“你可不能隻圖輕省,就把勞動競賽那一攤兒全撂給這個小夥子了。”謝平心裏一陣慌熱,感激地斜瞟了一眼政委。


    以後的幾天,謝平時不時地追問自己:到底是在哪兒見過政委家那個屋子的?空空蕩蕩的白屋。老式精細的方桌、大機凳。烏黑的。磨損的。他不安,忐忑,一定要把它想起來。翻江倒海地搜尋記憶的每一個角落,細細地過篩。最後還是隻剩下一個個空白的篩眼。想不起來。他逼自己回答:如果你沒進過那屋,怎麽會顯見得那麽眼熟?如果進過,那麽是什麽時候去的?回答不上來。空白。後來他又悄悄從政委家門前的林子走了兩趟。門前去,屋後回。所有的印象都表明,那天隨陳助理員拜謁政委,確實是他頭一回進這白屋。既然是頭一回,你怎麽會感到那樣地眼熟?問題又回到了質疑的出發點上去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嘛,幹嗎還要“不安”呢?就連這一點,他也回答不了自己的追問……


    這幾天裏,陳助理員從組織股的檔案櫃裏抱給他幾大包曆年來總場下發的文件,讓他在正式開展工作前,進入點情況。這幾天裏,他還結識了幾個人。一個是他們組織股的保密員,外號“老哈”。一個是宣教股的老寧。再就是生產股的老嚴。還有總機班的幾個小丫頭、大食堂的老班長、菜地的王鐵頭……這麽數,就多了去啦。他從老哈、老寧、老嚴三個人嘴裏得知,機關除過幹部股、財務股、行政股和機關支部,有正式任命的頭兒,其他那些股室都還沒任命頭兒。大不了擱個中心助理員,在那達暫時主個事兒。這局麵,從二十幾個月前,政委一上任,就開始了。場長原先是要搶在政委到任前,把所有股室的頭兒都重新任命一遍的。但政委在師部得到這消息後立馬跟師幹部科打了招呼:羊馬河營職幹部的任命,一定要等他到任以後再定。幹部科當然得尊重他的意見,便把羊馬河當時報上來的一摞提升報告全壓下了。據說,這個消息就是陳助理員透給政委的。這以前,政委並不知道羊馬河還有個陳滿昌的。陳助理員的“密報”,使政委感到羊馬河還是有識大體顧大局的同誌的。但因此,場長和政委的關係便日趨尷尬;政治處和司令部的關係也搭了僵,以至於相互戒備。老哈對謝平甚至還說過這樣的話:‘你是政治處調來的,將來是政委的人。上九裏那個幹訓班,實際上是場長要辦的,他們將來就是場長的人。所以,你得注意哈,見了幹訓班裏的上海老鄉,嘴上也得把把牢哈。你聽我說哈!“老哈其實姓白。是個回回。不知道為什麽三十出頭了還獨身著。因為任什麽話從她嘴裏說出來,便要帶七八個“哈”,大家就管她叫‘老哈“。巧的是回族同胞裏確實有不少人姓哈,所以她對這外號倒也不那麽地嫌棄。她個子很矮。皮膚黑而顴骨高。有一張相當大的嘴。大夥說,那是讓她”哈大的“。她也跟著直樂。陳助理員老說她:”別瞧著黑,還是經得住細琢磨的。“謝平怎麽弄也體會不出,她怎麽個經琢磨法,這裏的奧妙又在哪裏。到底該從哪個視角去看,才能覺得老哈的那張螳螂臉是”經得住細琢磨“的。倒是常看到陳助理員推出自己那輛剛買不久的”飛鴿“車讓老哈學著騎,還不厭其沉重地去扶她教她,聽她驚恐萬狀地嘻嘻哈哈叫嚷,並最後總以歪倒在他身上結束。有幾天,他索性不把車推回去,存在謝平的大辦公室裏。有一天裘副指導員氣呼呼地來把車推走了。因為謝平沒看住這車,陳助理員還埋怨了他幾句。後來兩人用政治處的公車,遠遠地躲到子女校大操場主席台背後的小空地上去互教互學了,謝平窗前便安靜到空寂的程度。


    有一天,陳助理員讓謝平試著起草一份關於今冬明春在全場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的文件。他就請老哈提供幾份以往類似的文件作參考。到保密室跑一趟,當麵說要求。老哈說:“這麽點事,你打個電話吩咐一聲不就行了,還跑哈呢?”謝平隻是笑笑,沒做聲。前回,也是為一份文件,他給老哈打了個電話。第二天,陳助理員就得知了,綿綿地細笑著捧著保溫杯,把他肥厚的後腰斜靠住謝平辦公桌,斜眼,綿綿地告誡謝平:“辦公室與辦公室,才幾步路,有事,最好還是親自走一趟。起碼來說,也表示了你這年輕後生的勤謹和誠懇吧……初來乍到,千萬千萬注意影響噢!政治處的人啦!”


    第二天黑早,謝平用最快的速度漱洗完畢,整理好床鋪,(住辦公室就得有這點“臭講究”。那時在試驗站青年班的半地窩子裏,他們十六個男生睡地鋪,誰疊它?一吹燈,從絞成一團的被堆裏拽出一條來捂到天亮就得!)給於燥透了的方磚地潑了點水,急急忙忙拽出皺縮在藍罩衣裏的棉襖領子,帶上老哈給的那幾份文件去找生產股的老嚴。他想,勞動競賽最好還是跟生產股商量著辦。老嚴是1960年畢業於揚州農專的高材生。五年來一直是場長最得力的左右手。按場長的心思,早就想提他當生產股股長,甚至當個副場長也不為過。現在也隻能是生產股的“中心”技術員。為這事,場長對政委也一腦門子火。


    謝平去恁早,是怕嚴技術員一早跟場長下連隊走了。場長常常是這樣,背個軍用水壺,帶支步槍(他喜歡打獵),讓駕駛員小王帶足了備份汽油,一出去三五天。下邊的情況他了解掌握得比股長、參謀、助理員們還多還細還及時。所以聽各股室匯報,聽得沒趣了,他就老站起來走動,看窗外,或折騰在座諸位手裏的打火機,免費給修理。


    老嚴沒想到政治處這麽早就有人堵到家門口來找他商量起草文件。


    “坐呀,快坐……”嚴技術員的愛人正在外間梳頭,見謝平突然闖進,忙把隔斷裏外的布簾放下來,遮去那起早來不及收拾。還攤得亂七八糟的裏間,邀請道。她也是揚州農專的畢業生,有了孩子,跑連隊不方便,就改行到子女校教生物和農業常識,做了政委愛人的下屬。據說,政委的愛人待她滿不錯。據說,政委的愛人不摻和那些,不管誰是誰的老婆,誰身邊睡的是司令部的還是政治處的人,隻要能給她教好書就行,她能一視同仁。


    謝平說明來意。正在做早飯的嚴技術員往爐膛裏添進一勺泥煤,慢慢拉著風箱,問道:‘你……來找我……跟你們陳助理員商量過嗎?“


    “是他分工讓我搞勞動競賽的嘛。”謝平解釋道。嚴技術員濃重的揚州口音,叫他感到親切。上海市裏揚州籍的人不老少。小弄堂裏,理發館裏,到處能聽到


    “辣快辣快”的“法語”。


    嚴技術員聽出謝平沒悟到他問話的意思,猜度這小夥子初來乍到,還沒弄清楚機關內部的齦齲;但又不忍心這會子就點破個中細處,給滿腔熱忱的謝平當頂澆一瓢涼水,便沉吟了一下,還是應允了,同時關照道:“那些文件你帶回去。政治處的文件是不能隨便給我們這些司令部的人看的。”


    謝平說:“嗨,你不看文件,不掌握精神,上午我跟你咋研究方案?”


    嚴技術員笑了笑,翻開卷宗,隨便抽出一份,撂在案板上說:“先看一份吧。多了,也消化不了。”案板上還撂著幾隻沒洗的隔夜碗。


    事情辦得還算順利。謝平到齊景芳那兒要了點茶葉,準備老嚴來研究文件時給他沏水喝。老哈卻啞著嗓子喊進來了:“文件用完了嗎?”


    謝平拍拍卷宗,回答道:“上午用一下,就還你。”


    老哈翻翻卷宗,數了兩遍,問:“咋少了一份哈?不對頭哈!”


    “我請嚴技術員看去了。”


    “啥?誰同意你把政治處的文件捅給他們的哈?”老哈的臉陡地變色了。黑黃黑黃。緊著又把文件全從卷宗裏倒出來,數了第三遍。


    “怎麽了?”謝平困惑,翻翻空卷宗殼。


    “怎麽了!不懂,虛心問問哈!”她一把從謝平手裏把卷宗殼抽走了。


    謝平火了:“老白同誌,這是我的業務範圍!”


    老哈沙啞的嗓門也尖細起來:“陳助理員讓你去找他們生產上的人了?”


    謝平覺得她已經到了不講理的地步,便說道:“隻要把競賽方案製訂好,我該找誰就找誰。你收走了我文件,方案製訂不出來,你負責!”


    老哈氣得哆嗦起發黑的嘴唇,把卷宗撂還給謝平,連連說道:‘你找嘛,找嘛……找個痛快!“攥緊了兩隻小拳頭,噔噔噔回保密室去了。


    吃罷早飯,謝平幾乎已經把這件事給忘了。陳助理員捧著茶杯,慢悠悠踱進來,把一份文件撂在謝平麵前。謝平拿起一看,正是他留給嚴技術員的那份。他不明白它怎麽又到了陳助理員手裏去的。謝平剛想解釋幾句,陳助理員擺了擺手,說道:


    “咱們獨家搞吧。死了張屠夫,不吃活毛豬。”


    “可是……我想……兩家商量商量……”謝平結巴起來。


    “商量什麽?他們開現場會,找我們商量了嗎?他們從烏爾禾拉魚來分,給政治處留了嗎?”陳助理員溫和地反問。眼睛裏閃現著寬諒的神情,“算了。你就參照以往的文件搞。”


    “我們不能一年年老抄下去。”謝平急了。


    “什麽抄?”陳助理員的臉色漸漸紫了。慢慢端起茶杯,讓它貼住冰涼的下巴,詫異萬分地看著謝平,好像不認識這小夥子似的。


    “真有你的……”他最後寬諒地笑了笑,給了這麽一句,走了。


    屋裏留下謝平自己。過了好大一會於,他才平靜下來。拿上記事本和那許多文件,去找嚴技術員。


    生產股在走廊那頭,是個有四扇窗戶的大房間。可嚴技術員已經跟場長走了,給謝平留了張便條,說:“小謝同誌:你的熱情,難能可貴。我原料你並沒跟你們的陳助理員把這事談透。看來,確實如此。文件由白保密員取走。必已回到你手中。我跟場長這回還要去皮坊。我看你身上沒一件皮貨。住機關,常出差。沒皮衣可不行。如果你需要,給我打個電話。我讓皮坊給你弄一件,價格會是優惠的。”謝平不無失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見老哈竟在屋裏,坐在他床沿上,背靠被褥,把兩隻細巧的腳蹬住火爐角,一頭嗑著她自己特製的葵花子——用加糖的五香鹽水煮熟,又在火牆頂上慢慢焙幹——一頭朝辦公桌那邊抬了抬她尖尖的下巴,說道:“給你的。”


    謝平開始還以為給他送椒鹽五香瓜子兒來了呢。再一看,是陳助理員給他的一張便條。又是一張便條:“我跟政委走了。得幾天工夫。既然蹲點,就得蹲住。這是政委一貫的主張,也是我一貫的主張。我經過反複考慮,今年這份勞動競賽的文件,還是我自己來起草吧。你剛調人我股,多花點時間,多進入些情況,看來是必要的。磨刀不誤砍柴工嘛。先不急於開展工作。工作還是有得你做的。這幾天,你就在辦公室值班,做好電話記錄。來電人姓名、單位、來電時間、內容摘要和處理結果,都要—一記清、備查。一般情況下,你不要擅自處理。都轉給有關部門的有關人員去承辦。轉給誰了,他是怎麽答複你的,也要記清。機關裏的事,一是要勤,


    二是要清。勤就是勤快,清就是清楚。這是政委經常強調的。我認為這是個高明的歸納。電話記錄本掛在我辦公桌左手牆上那一排釘子的第三枚上。老白同誌處有我辦公室的鑰匙。從老白同誌處拿的文件,請從速如數歸還。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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