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前走的向後看,向後轉的朝前看,人這個東西偏這麽古怪、麻煩。


    續後,天便連著陰了好些天日,像要下雪,又終於沒下得成。倒是有一晚上,蔫不出溜地問下了兩個小時的雨夾雪,待大夥清早起來推門一看,原先的那點積雪化了個一幹二淨。把個場部攪得既泥濘又爛糟。黑水淌得滿世界,連機關過道的磚鋪地上都給沾來恁厚一層爛泥,叫人根本下不得腳尖去。但緊接著來場大凍,又像徹底給場部放了血似的,偌大個場部倏忽幹癟了。冰硬了。灰白了。冷清了。磚瓦廠後身的榆樹林裏,靜得連黑老鴿都一隻不見了。一整夜隻聽著凍裂老樹,咋吧咋吧折響。沒人趕這當口出門。惟有煙囪管裏的煙,還標誌著曾經活在這高地上的人,眼目今依然還願意活著……


    謝平喜歡站在窗前看這一大片直筒筒向那顏色淡得不能再淡的天空升去的煙柱。謝平原先使用的大辦公室給了接待組。他搬到宣教股那一趟裏,重占了個小間。門上還掛“勞動競賽辦公室”的牌子。郎亞娟常來找他。她也知道,無論是接待辦公室,還是勞動競賽辦公室,都得要有人替她支撐。不是謝平,也得有別人,隻靠她自己,這場麵是做不下來的。辦公室畢竟不是棉花地。起草匯報提綱,編寫情況通報跟替政委愛人打毛衣也不是一碼事。那天她又來了,她討好地微笑著,手按住辦公桌的一頭,身子一浪一浪地,用腰眼輕輕地觸碰桌沿。“又在忙啥呢?”她一邊問,一邊斜著眼睛打量謝平正在寫著的材料,“老鄉,又要麻煩依了……”這一段日子,她倒是在會上常常發言了。頭兩次下來,她自己也感到,她的發言遠不如接待辦公室裏那些下屬講得精彩,虎虎有生氣。她倒不一定想那麽精彩。但必須全麵,有條理。多少得有點理論性。後來就找謝平。也不說寫發言稿,隻說:‘有這麽個問題,你替我列幾條。“但謝平很快發現,他列的那幾條,便是她會上發言的底稿。謝平寫的時候,她倒也肯替謝平收拾收拾房間,清清爐腳底,幹點什麽。有時也給點小吃玩意。有一回,給三小條金糕條,說是政委的老丈人從北京捎來的。”嚐嚐。蠻好吃的。“說著,她還舔了舔拿過金糕條的那兩隻手指尖。謝平一下把三條金糕條全放到嘴裏嚼了,引起她一陣驚呼:”不好這樣吃的呀!要像上海人吃鹽金棗那樣,一點一點咂味道的呀!依要死!哪能這個樣子吃東西的!“


    “又要我列幾條啥?”那天謝平笑著問她。


    “老煩的!師裏又要匯報。吃飽了沒事情幹,一天到晚要匯報。自己不好下來看看!”她也忿忿地發牢騷。到底還是在棉花地裏待過的。


    “匯報啥?”謝平問。給她遞了個凳子過去。她把師裏來的通知遞給謝平。謝平還沒看兩眼,陳助理員進來了。“又在忙啥呢?”他也這麽問。(郎亞娟這句口頭禪就是向陳助理員學的。)謝平忙站起來給陳助理員讓座,應道:“沒忙什麽。”郎亞娟沒料到陳助理員這當口會闖進這門裏。剛才她看準了他去主任屋以後,才溜過來的。她當然不想讓陳助理員看到她來求謝平幫忙。因此她這時不僅尷尬,而且著慌。一頭忙站起來招呼陳助理員,一頭側轉身子,想擋住攤在桌上的那份師政治部的通知,但陳助理員跟郎亞娟一樣,到誰屋,不問你高興不高興,也不問你同意不同意,都要伸手拿起你正在寫的材料看看;倒也不是存心怎樣,隻是習慣了,覺得他應該了解你正在於什麽。這自然急煞郎亞娟。但她又想不出招數來支開陳助理員。她也不敢這麽做,還特別擔心謝平趁機在陳助理員跟前“臭”她。一時間,她臉色緊張到發灰。她看到,謝平急忙把一份鴉八塊分場報上來的年終總結典型材料遞給了陳助理員;並不露痕跡地用一份《人民日報》把她的那份通知蓋了起來。陳助理員走後,她好久好久呆著,臉還灰白。過後,十分真誠地,紅著臉,低聲對謝平說了聲:“謝謝依……”


    “這算啥。都是上海人嘛。”謝平隨口說了這麽一句市井氣很濃的話,竟想不到再一次打動了郎亞娟。她眼圈竟紅了,走的時候,說:“過兩天,機關裏要派人跟車到南山羊圈裏給場長的試驗田拉肥料。你就不用去了。我去跟助理員說……”哦,她在“報恩”。


    但到那一天,謝平也沒閑著。整打一天電話,通知各青年班派人來鬥情況。由於要來慰問團,這件事越發拖延不得。七個分場、四五十個連級單位,再加上像配水點之類的分散執勤小單位。全打到,真不易。許多地方的電話線,架在一些歪歪扭扭的樹權棍上,通過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要讓對方聽清,賊費勁!得喊。一句話喊三遍四遍,躲到桌肚子裏頭,彎起手掌心,捂住嘴和送話器喊。一天下來,“心力交瘁”,索性坐到地上不肯起來了。嗓門沙啞得像個“麒派老生”了,惹得接待辦公室的那些夥伴從山上拉罷肥回來,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笑罷,倒也曉得湊錢到場部營業食堂買二斤包子,犒勞他一頓。


    第二天,陳助理員通知謝平,叫他馬上到主任屋裏去一趟,有要緊事。謝平草草結束手頭的雜事,把各青年班定要來聚會談情況的名單,分個男女,匯總個人數,告訴齊景芳,好讓她安排食宿,便去主仟那屋。他原以為,隻是主任自己找他談事兒;進了屋,見陳助理員也在屋裏,就有些意外。再一會兒,協理員也來了。協理員是機關黨支部書記,也往火牆跟前一坐。謝平就覺得氣氛很沉重、很正板。


    “又在忙什麽呢?小夥子。”主任頷首指指爐子邊上預先放好的一把椅子,笑道。爐蓋邊上還放著一杯事先沏得的茶末。(主任找人談話,都要預先給人準備好


    一杯茶。)從預先放好椅子和沏好茶來看,這次談話是經過“籌備”的。


    “今天,我們三個人找你談一次話。”主任微笑著解釋著,並且側過頭去,用征詢商量的口氣,問陳助理員,“這也是黨委的意思。我沒理解錯吧?”陳助理員捧著茶杯,隻是笑了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謝平的心評怦地猛跳起來。三個人談?什麽事?協理員在捅爐子。他是個坐不住的人。五十來歲,從早到晚,忙忙叨叨。過一會兒,他又在打量主任這屋的窗框了。他覺得該通知基建隊派人來油油它了。為了證實這個判斷,他還探身去摳了摳窗框皮。


    “聽反映,你要召集全場青年班的班長開會?”主任和煦地問道。


    “開會!”謝平一時還沒轉過彎來,便反問道。


    “你不是已經通知下去,要各青年班班長準備情況,向你匯報嗎?”陳助理員扶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向謝平前傾著,探問。語調到這會兒,還是溫和的。


    “向我匯報?誰說的?隻是一起鬥鬥情況,碰個頭,說聚會可以,但不是開會……”謝平解釋。


    “不要摳字眼了。你們這些學生出身的小年輕。聚會和開會,死摳啥嘛?!”協理員直爽。他使勁晃了晃窗框,掉下些膩子塊。


    “跟各連指導員打招呼了嗎?”主任耐心地問,“老同學見見麵,也要打招呼?”謝平嘴裏在辯解,心裏已經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他們斷定他在從事“非組織”活動!


    “是見見麵嗎?”


    “確實的。大家感到青年中有些情緒波動,想主動做點工作……”


    “想主動做工作,這很好。但要事先打招呼。黨團工作,一直是陳助理員分工在抓。你跟他打了招呼嗎?你喝茶嘛。”主任指指那杯煮濃了的茶末。


    “我想我們隻是碰碰頭……”謝平結巴了。


    ‘你怎麽還轉不過彎來?“協理員火了。棉襖從他肩上掉了下來。


    “這麽說,我們讓你打招呼,是錯了!”陳助理員問,‘你已經到了農場。你以為你還是什麽中隊長、什麽街道團委副書記?你就可以不要接受農場組織的領導?你就可以不打招呼,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把農場各級領導放在哪裏了?“


    “照你這麽說,我是想謀反了?”謝平冒出一句。眼珠鼓老高。


    “不要上火,不要上火。”主任忙把茶端到謝平手邊。


    “我以後打招呼。”謝平忍住氣答道。


    “這一次就可以不打招呼?”陳助理員“陋”地一聲放下手裏的茶杯,臉色變紫了。


    “這一次也應該打……”謝平咬著牙,低下頭。


    “謝平,你剛才的態度是不好的,很不好的。年輕啊,年輕啊……”主任搖了搖頭,“今天是黨委讓我們來跟你談話。跟你一起工作的陳助理員,機關支部書記,還有我。這表明,黨委很重視你。也很重視這件事。希望你成熟些,再成熟些。你怎麽可以說,組織上認為你想謀反?你采取這樣一種對立情緒,怎麽能成為機關的好工作人員,黨委的好助手?你得好好端正自己的態度啊。”


    謝平想哭。


    “你回去再想想。想通了再來找我。”主任說。


    “我想通了。我錯了。我應該打招呼的。”謝平說道。


    “不要匆忙。思想轉變總有個過程。強扭的瓜不甜。這才是唯物辯證符合事物本來麵目的。你好好再想想。”陳助理員說道。


    這件事,是幾個連隊的指導員反映到場部來的。青年們找他們請假,他們就問問政治處,安排了這個會沒有。得到指導員們的報告,陳滿昌心裏老大不痛快,卻還沒把這事看恁嚴重。他都沒向主任匯報(他不怎麽把在他看來腦子不怎麽夠用的主任放在眼裏)。隻是偶爾地跟政委提了一下,也隻作為一種牢騷,旁敲側擊地想向政委說明,不是他不容謝平,而是謝平這人太難攏,叫人太難帶住他那“籠頭”。但沒承想政委會這麽看重這件事。在連連追問此事的詳情後,立馬給主任打了個電話,要他以黨委的名義出麵,找機關支部和組織股的人一起,跟謝平談次話,作一次正告。


    “太不懂事了嗎!”政委頗有些失望。


    出了主任辦公室,謝平並沒有立即回自己屋。回屋也躺不住,便順著被月光照藍了、又被夜寒凍硬了的土路,漫無目的地朝招待所蕩去。招待所大院裏空空蕩蕩。人都到禮堂裏看電影去了。所有的窗戶都黑著。聲音在月光下顯得那等的脆亮,聽起來跟碎玻璃碴似的。忽而,他看見齊景芳從西小院的月洞門裏急匆匆走了過來。謝平想叫住她。她卻隻當沒瞧見,一側身,拐進林帶,貼牆根走了。這些日子,她常常這麽躲他。剛才想給她打電話,告訴她青年聚會的人數,也找她不著。有一天,在商店隔壁的照相館門前,見了她。她穿了件很新的黃軍服上衣。雪白的襯衫領頭翻在外邊。海藍布單褲。幹淨挺括。大概是剛照完相,披著軍皮大衣,由那位黃之源陪著,目招待所。看見謝平,她臉一紅,趕緊把頭一低匆匆拐回照相館去了。他不明白她幹嗎要躲他。從十二隊回來,有人告訴他,她跟黃之源去林場玩過兩天。還有人說,黃之源想把她要到他們林場機關去,放在行政股培養培養。還說:都已經跟兩頭的幹部人事部門和場首長說妥了,等等等等。謝平去找過她,問她功課溫習得怎麽樣了。她很客氣。拿出不少山貨來招待謝平。床前放著一雙嶄新的中幫黑牛皮女靴,是謝平沒見過的。黃燦燦的銅拉鏈和小巧的後跟、柔軟光亮的皮麵,都是那等的紮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拿起皮靴,笑著問謝平:“我穿這,好看嗎?”那笑,多少有些尷尬,又有些故意要炫耀的意思。


    “大概吧……”謝平說。


    “大概?”她挺直了身子,像摸燒紅了的熨鬥似的,用尖細的手指很快摸了兩下那鏡子般的靴麵,不高興地說道,“有人說,我穿啥都好看。”


    “可能吧……”謝平說,“你作業做得怎麽樣了?我留給你的那本幾何參考書上的題,做了多少?”


    她默然一笑,拎起一隻黃軍包的角,往床上一倒,裏邊傾出十來本不重樣的參考書:複習指南、綜合練習匯編和升學輔導……書麵上都有黃之源的題簽:“與景芳小妹共勉。”


    “不錯。”他訕訕地走了。她也沒往外送。但他感覺到她在看著他。房門也久久沒關。他不明白她為什麽待他那麽客氣,為什麽要向他炫耀,當然也就更不明白,那點尷尬又是從何而來……他回頭想再看看她。就在這一刻,她卻把門關上了……後來,她就漸漸躲著他了。特別是前兩天,那個黃之源又來了之後……


    ……月光下,謝平追了上去。


    “聽說你要調到林場去了?怎麽連老鄉都不認了?”謝平問道。


    “我一個‘山東大蔥’,跟你攀得上老鄉嗎?”她冷冰冰地說道,背對住謝平,不轉過身來。


    謝平問:“沒放棄複習吧……”


    齊景芳用肩抵住樹幹,深深地低下頭,不再說話。不一會兒,謝平竟聽見她低聲抽泣起來。


    ‘怎麽了?你家裏……“謝平惶惑起來。


    她不答。隻是哭。忽然間顯得那麽瘦小。這時,謝平才注意到,今天她沒像平日那樣穿得新鮮。一件服務班統一發給的白上衣褂子裏,隻襯著一件很舊的也許還是她姐姐的花布襖。短發紮成兩小把,但沒編辮,隻是用橡皮筋鬆鬆地箍了一下。因為頭發長,稍稍往上箍了箍。這樣兩頭更顯得有些蓬鬆。腳上穿的,是從上海帶來的黃翻毛皮鞋。


    “小得子,怎麽了?”謝平愣怔著。他有些束手無策。


    “齊景芳,有話快說呀。哭什麽!”他著急地說道。


    齊景芳不哭了,抄起頭巾梢子擦了擦眼淚,頭一低走了。謝平沒再追。他想:這些小丫頭,心裏咋恁些疙瘩?典型的小資產階級!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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