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兒啊,你慢慢地吹……


    大門上剝啄剝啄響,桂榮先沒在意。她想:這麽個大黑風天,又下恁大的雪,誰閑瘋了,還來串門?所以,她隻以為是漆布麵子的棉門簾在風中甩打哩。但再聽,便聽到,在那剝啄聲的間歇裏,有腳步極不耐煩極焦躁地在木台階上來回走動。是那笨重的氈筒踏著朽爛的木板,嘎吱嘎吱顫悠,才認定真有人敲門,還是個急性子人。她便哺咕了一聲:“咋回子事嗎,黑天也不讓人安生!”從床頭板上用力抽下一根淺駝色挑花邊的三角拉毛頭巾,走去開門。走過大衣櫃前,對著穿衣鏡,又稍稍側轉過身去,看了看頭巾頂角在肩後窩住沒有;爾後,用兩隻手輕輕帶住頭巾的兩隻前角,讓它們往中間靠攏來點,遮住自己跟發麵饃似高高隆起的胸部。這些日子,淡見三去福海縣辦事,帶桂榮走了幾趟,認識了劉縣長的兒子劉延軍。延軍帶她到縣委別的領導家串門。她看到那些有身份人家的女子,特別是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紀,身架剛長開了的年輕閨女,待在屋裏的時候,根本不像她們駱駝圈子的女人似的,扒了棉襖,還穿褂子,人家就那麽件貼身的細毛衣,但凡有客來,大不了,肩上再圍塊頭巾,把自己胸前那塊高得忒有些招眼的地方掩一掩,讓人覺得又是那麽自然大度,又是那麽灑脫含蓄。真是又活潑又得體,真虧她們想得出的!叫桂榮羨慕死!也不知為什麽,看見她們那大方的新鮮的模樣,她的心就會慌亂得跟沒定性的撥浪鼓似的,在她豐潤的胸壁後頭湧撞。離開縣城時,吉普車(小劉派的車)都開到縣稅務局南頭的鎮市梢了,她又讓折回去,到縣百貨公司買了這條三角頭巾。在櫃台前還真好費了番躊躇,在恁些真絲的、尼龍綢的。喬其紗的、印花的、夾金絲銀絲的……頭巾裏,挑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售貨員見她那一身打扮,料定她不是縣城裏的姑娘,隨手撂了這麽條淺駝色的拉毛頭巾。她倒看中了。倒不是一定認為它就有多麽好。隻是當別人撂出一條頭巾,建議她買這條時,她的思想才活躍起來,也才有了定見。從小她就習慣了得有人給她拿主意。“我看也是。這顏色、式樣都合適。我要圍著那些水紅翠綠的、金光燦燦的,咋在駱駝圈子走動?”就這樣,心悅誠服地買回了這條人家的“滯銷貨”。


    ……桂榮撥開門銷,見是謝平,驚喜萬分,叫:“天爺!咋是你呢?!”她仿佛被門外濃霧似的寒氣重重擊中了似的,微微地戰栗著。小小的圓臉上,立馬閃出那樣動人的喜出望外的光彩。她把兩隻小手緊緊捏在一起,放在嘴前,真呆住了,爾後才想起該關門,該幫謝平去脫皮大衣,該去接過他扔下的皮帽、皮手套、那根她用自己撚的粗毛線替他織起來的土白色的加長圍巾,還有那支步槍——黑夜起敏什托洛蓋沙包群裏過,是絕不能少了它的……


    所有這一切,對十七歲以後簡直就再沒長個兒的桂榮來說,顯然太龐雜,太沉重了。她抱不住了。步槍“陋”地一聲砸到了地板上。


    “撿一檢呀。你!”桂榮撅起嘴,跺著腳,叫。胸前那一大抱衣物,抵住了她下巴,使她根本低不下頭,也難以彎下腰來看槍到底掉在哪達。


    謝平沒去撿槍。槍掉在老爺子家地板上,還著什麽急?一進門,驟然間極懸殊的溫差變化,叫他臉上凍傷的那處一跳一跳地劇痛。“你舅爹呢,沒在家?”他拱起個手掌,罩在傷疼的那半拉臉上,怕暗處再有哈戳住它。


    “你臉咋了?”桂榮驚問。


    “別大驚小怪。我問你,分場長呢?”


    “回來就查戶口呢?!”桂榮見他不回答自己的關切,一心隻在問老舅爹,便不高興;把衣物抱進自己房裏,拾起槍,撂給謝平,自管自進屋,不理謝平了。


    “人家有急事!”謝平跟進屋,解釋道。


    “凍成那樣,還急!”桂榮眼圈紅了。她已經跟謝平吵過幾回,不讓他再去帶隊架線。謝平說:“我不去,讓你舅爹去?”桂榮說:“駱駝圈子除了你跟我舅爹,就再沒大活人了?”謝平說:“又不隻是我一個在一百零五公裏。”桂榮說:‘行嘛!你去呀!你充好佬!挨凍的又不是我。我淡吃蘿卜閑(鹹)操心,幹嗎呀!


    “這樣的爭執每回都以桂榮心疼地掉淚,謝平閉口不言語結束’你呀,怎麽老也長不大……”謝平掏出手絹遞給她。


    她狠狠地打了他手一下,把那手絹打掉在地上,恨恨地說:“你那‘抹布’是擦臉的嗎?”倒也是。那手絹黑髒黑髒,團起,皺起,實在也是怕人。她罵著,噗


    一聲又笑了,拾起手絹,撂床底下的臉盆裏,重拿塊幹淨的給了他,這才言歸正傳,問:‘啥事恁要緊?這大雪天往回趕,不要命了?“


    “你跟我說實話,你舅爹扣了我一個通知沒有?”謝平問。


    “通知?通什麽知?”桂榮臉微微紅起。她在裝糊塗。她知道這件事。舅爹跟淡見三商量時,她是聽見的。她還知道,這通知舅爹交淡見三鎖起來了。她知道,這麽做,對不住謝平,但她又希望舅爹這麽做,一想到謝平要走,她的心都皺起來了。駱駝圈子本來就夠空曠的了。她不能想象在自己的生活中再出現這樣一塊空白……


    “場部讓我去辦手續的通知。回上海……”


    “你想走?”她張圓了眼睛,屏住氣,問。


    “我得知道你舅爹到底扣了我的通知沒有。”


    “你到底想不想走嘛!”她急得又快要哭了。


    這時病臥在床上的舅娘,支起半拉身子,衝著過道問:“桂榮,你跟誰嚷嚷呢?都幾點了,也不去催催你舅爹。”老爺子被淡見三叫去,有半天了。


    “我跟我自己嚷嚷呐!你睡你的吧!”桂榮不耐煩地答道,並“噗”地一聲吹滅了過道裏的油燈。過了一會兒,謝平聽見她衝他走來,在黑暗中,久久地、久久地看著他,忽然依偎到他胸前,抽抽搭搭地哀求道:“別走……啊?別走……好嗎……”


    謝平一把摟緊了桂榮。把她小小的溫軟的毛茸茸的腦袋,捂到自己懷裏,親著她的頭發、和並不寬闊的額角。他還從沒這麽親近過她。桂榮也是頭一次這麽“放肆”……但這卻是真實的。她現在在他懷裏。她的額頭抵著自己鎖骨下邊的胸窩,由她的體香,她結實的乳峰透遞過來的電擊般的熱浪,都是那般清晰強烈……但謝平心裏又是混亂的。在路邊的小雜貨店裏,於書田曾提醒過他:‘你要走,我自是沒話可說。如果要留,我倒要問你!你那麽死心塌地向著老爺子,就沒們心自問一下:老爺子真會把桂榮給你嗎?如果你隻是為了桂榮才留的,我勸你,還是抓把雪拍拍腦門子……“是的。老爺子沒有製止過別人開他和桂榮的玩笑,但也從未表示過讚許和肯定。老爺子要有心人贅他,早該開口了,特別是通知來了之後,事情已是很”緊迫“,但他卻依然一直回避著這事。這些年,老爺子確實重用、信任自己,把分場裏所有技術方麵的事都交給了我。我跟淡見三成了他的左右手。但老爺子從來沒給你一個正式的任命,也不提能不能讓我重新人黨……我把他當父親,也以為他已經把我當了兒子。真是這樣吧?他真想留我,明著說一聲不就得了嗎?幹嗎要在暗地裏卡?他對待被他認為是”自己人“的人,從不講究方式方法,一老當麵開銷,愛怎麽訓就怎麽訓,連你老婆孩子的事他都要替你管上。熟悉老爺子的人都清楚,隻有得到這等”待遇“,才說明他真把你當自己人看了。他暗地裏卡我,說明他還是忌諱著我,說明他跟我……還是遠著一層,沒把我真的當自己人。想到這裏,謝平心裏隱隱地不舒坦起來,硌得慌……他慢慢鬆開了桂榮。


    第二天,天色麻亮。淡見三上幹溝邊來叫謝平,說是有一輛場部來的車一頭攘在飛機場東頭的大雪坑裏,得想法子拽它出來。


    “那得找機務上,找我幹x!”謝平從被窩裏折起,叨叨著,“你們就見不得我歇個天把。分場裏人都死絕了?”


    “老爺子早發過話,誰使拖車,都得經你我兩個批準才行。”


    “行,行。我批準了……”說著,謝平一扭頭又往被窩裏縮去。


    “哎哎……別跟我犯懶。誰讓你是趙長泰的關門弟子,使拖車比我在行。跟我走一趟吧,小老弟。”淡見三笑道。


    謝平無奈,長歎口氣,隻得起來。白條條一身,去拿衣服。這些年,他也跟老職工一樣,喜歡脫光了睡覺。老職工圖儉省、方便。他圖痛快,自在。套上空殼棉襖棉褲,趿上鞋後,捂著還沒扣上扣的襟片子,一溜小跑,到屋後原先蓋房子打士坯時留下的大坑邊上,一邊哆嗦著解小手,一邊朝飛機場東頭張了張。果不其然,在那灰藍色的晨光裏,在那灰白的雪包中,真有一輛南京出的躍進牌二噸半卡車,撅著草綠色的屁股,栽那達了;坑邊上,模模糊糊好像還有人在走動,其中有個小模小樣,還像是個孩子。於是他趕緊跑回屋,甩掉棉襖褲,重新從內衣內褲穿起。待他們急忙中來到三岔路口,機務大組的夥計開著“尤特”也過來了。過了幹溝,淡見三對謝平說:‘你先走一步,我係係鞋帶。“便貓腰蹲下身子。這時離那雪坑邊,隻有二三十米。說是係鞋帶,淡見三兩隻黃玻璃珠似的眼睛卻死死盯住了寒風中聳起肩膀頭、既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的謝平。


    昨天晚上,淡見三帶著人,為準備來駱駝圈子做客的福海縣縣委領導收拾客房。到十點鍾左右,便請老爺子去過目,認可。福海縣領導肯到駱駝圈子來做客,標誌駱駝圈子劃歸福海縣一事,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這也是前一階段,淡見三受老爺子委托,頻繁相顧福海縣的結果。駱駝圈子平日就少有大客人到,眼下,福海縣的領導要來自然是件大事,自然得把啜奶的力氣都使上,接待好。在這方麵淡見三下了極大的工夫。客房就設在原先留給那位不肯到任的政委的房子裏。其實早兩年,這房子,就先讓淡見三占了一間做衛生室。後來又占了一間做他的宿舍。大家心裏也清楚,老爺子讓淡見三搬進這大房子,實際上是默認了老淡的‘代理分場長“地位。老淡轉業前,在部隊裏就是個衛生員,又在野戰醫院當過護理兵。刷痰盂、擦玻璃、倒恭桶、背傷員……於書田跟他開玩笑:”操!你那兵當的!就學會了怎麽討好女護土!“但淡見三這人聰明。鬼點子多。手條子辣。說幹啥,一定要幹成啥,也一定能幹成啥;人又長得漂亮精幹,愛幹淨,往哪兒一站,兩手往後一背,挺胸收腹,兩腳分立成肩寬,兩眼平視,炯炯有光,確實顯得精神,挺秀。另外,他還能擾得住人。不管你是誰吧,隻要你肯跟他幹,他決不虧待了你。所以分場裏,真有一幫他的”鐵杆兒“。以至遠至福海縣幾個老鄉公社,都有他的心腹朋友。老爺子喜歡他。他待老爺子也好。他不僅是老爺子分場事務方麵的總管,也是家務的總管。他甚至還管著老爺子的生活起居,每天總要到老爺子家去三四次。其中必有一次,是背著藥箱去給老爺子打針、推拿、量血壓。當然,在他身上,也有叫老爺子感到不足,或為之撓頭的地方。一,淡見三文化稍低了些,隻念過初一吧。二,愛跟女人纏和。老單身漢。又是衛生員。關起門來給人打針摸肚子,該著他的。分場裏又自有那麽幾個騷貨,愛送上門。難管的……昨天老爺子檢查完了客房準備情況;淡見三他們又拉開桌子推了幾圈牌九。回家已是半夜過後。謝平還在桂榮屋裏等著老爺子。老爺子沒跟他說什麽。隻是叫他把齊景芳的那封信留桌上。待謝平一走後,他立馬讓桂榮把淡見三從被窩裏叫了來,把齊景芳的信撂在淡見三麵前,罵了他個狗血噴頭。當時齊景芳要在跟前,淡見三真能拿把斧子把她劈了。淡見三那年在場衛生隊醫士短訓班進修,齊景芳跟四棵樁煤礦礦長的兒子結婚後(那已是她第二個丈夫),她常帶丈夫到衛生隊看病,就認識了淡見三,後來又相好上了。直到前年,她才正式辦了離婚手續……


    淡見三常借機去場部看她。他什麽都跟她說,淡見三從來沒服氣過女人。可在齊景芳跟前,他真服了。漂亮,能於,豁達,而且又那麽年輕、那麽的有“嚼頭。”所謂‘有嚼頭“是說她有主見、通情理,兩岔著也說得起來,搭得上事兒。不跟另些女子似的,就那二兩香油還全在麵上浮著呢!撤去那一層,就見底兒!這就叫”沒嚼頭“。玩玩兒,可以,真長久過日子,乏味,難受。


    那天淡見三跟她說了謝平這事。他一再關照她,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說。老爺子下一階段還要使喚謝平,搗跑了謝平,誰在老爺子麵前也吃罪不起。齊景芳回答他:“我管你們謝平不謝平。我又不認得他。我犯得著給他通風報信嗎?”當時她裝得恁像,背後又來這手!而且她還要到駱駝圈子來。淡見三早就煩這種跟她“偷偷摸摸”相好的日子了,早就要她到駱駝圈子來亮個相。她死活不肯來,還不許他在駱駝圈子公開他們這關係,甚至在答應跟他結婚以後,還不許他公開他們的關係。他追問過她:“為什麽?”她不說。他追問過:“到底到哪一天,你才許我正大光明上你屋裏去?讓我那頭的戰友、朋友知道我淡見三已經有這麽個漂亮相好?”她隻說:“等著。快了。”就是不肯給具體日期。兩天前她捎信給他,突然說肯到駱駝圈子來了。他受寵若驚,暗自歡喜了一陣,卻又納悶:她到了動了哪根筋兒,開這個恩了?多疑的他又犯開嘀咕;一直到昨晚,他才徹悟,這騷貨是為謝平來的。她跟謝平還連著一腿一腳呢!故而早起機務大組的人來敲他的門,說場部有車陷到雪坑裏了,他就猜到準是齊景芳。一問司機,來的果然是她。他轉身就去叫起了謝平。他得看看,他倆到底鬧啥名堂。你真將我老淡當了肉頭貨?噴!


    ……那雪坑邊上“小模小樣”的,果然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那小男孩遠遠瞧見老淡就掙脫了他媽的手,跌跌撞撞踏著雪地跑來,一頭還高興地喊著:“三叔叔、三叔叔……”他媽三十左右,穿一件八成新的軍皮大衣,敞著扣,裏頭穿件雅而不紊的碎花點橘黃鋪地花布罩衣。一條海軍藍粗呢褲,裁剪得當,可體地緊裹著她兩條修長而圓實的大腿。一雙中跟黑牛皮女靴則有效地使她原先就挺拔而勻稱的身材更顯出一種在駱駝圈子女人身上找不見的灑脫。她怕孩子跌倒,笑著也追了過來。手裏還抓著根紅頭巾。啊,紅頭巾……謝平心一漲,立馬認出,她就是齊景芳。分手這多年,齊景芳的經曆遭遇,謝平也曾略有所聞。知道:黃之源那家夥後來受了處分,被抹去了計劃科長職務,老婆也跟他離了。他到煤礦去找她。求她。哭訴他對她的“真誠”。他說他願意調到煤礦來。陪她。隻要她願意跟他過。這樣纏了有一兩年。她心軟了。想想,已經栽在他身上過,就跟他過吧。嫁給他沒幾年,兩人又過不下去,離了;後來,她才又跟了礦長的兒子。由礦長走通關係,把她兩口子一起調下山,回到羊馬河總場場部,在總場商店土產門市部當售貨員,說是又混得相當不錯。跟商店指導員婁老頭的關係特別好……有人甚至還說,她跟商店經理也睡過覺。要不,她咋能走紅恁快?還有人說,她那小男孩,還不知是誰的呢。算時間,該是那礦長兒子的。但跟黃之源離婚後,姓黃的還常來找她。也沒準,是她那當礦長的公公的。因為人都說那老礦長待她比自己親閨女還親……聽到這塊兒,謝平再聽不下去。從此以後謝平便不再打聽她的消息了。不想再打聽。


    故而,久久地,在謝平的印象中,小得子早已該是粗野撒潑、大腳褲管八尺八、敞著一半大襟扣,袖管挽老高,不鏽鋼羅馬表亮亮地套到小胳膊彎裏,臉黃白、唇黑、叼起紙煙、撲粉老厚一層直往下掉的那號女人。但眼前的小得子,不止是衣著得體、豐滿、白皙、端麗,而且從她被黑短發襯托著的鵝蛋臉上,從她微笑著咧開的嘴角邊上、從她並不在意地高高挺起的胸脯上,從她尚未轉過身便先把眼光捎過來用力打量人的神情上……處處顯示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生氣,有一種在別的女人身上很少看到的自信,一種根本不想掩飾的自信,以及對這種不想掩飾本身所具備的自信,以至使謝平覺得,眼麵前這個小得子,比十四年前的那個更加任性,也更顯其自在。但同時,他又發覺,在她一瞥的深處著實還隱藏著叫人一時難以捉摸的什麽。它們在她眼底的霧裏閃忽、飄浮。那是什麽呢?老到精明的微笑?椰偷自嘲的憂鬱?諳練細微的探詢?長途跋涉顛簸後的困乏?人前事後的自製?他說不準。但恰是她眼底的這層東西,叫謝平又覺得,她確實已不是十四年前的那個小得子,但又似當年的小得子……他心裏好一陣鼓噪騷動……


    齊景芳根本想不到眼前這個站在拖車旁邊、黑瘦高挑、穿一件打了許多補釘的舊黃棉襖、腰間還束著一根麻繩、半拉臉上還凍腫了那麽一塊的“中年人”,會是謝平。已經跑過去兩三步了,她才又收住腳步,回過頭,裝著攏攏鬢發,去瞄了瞄。她不是“認出”謝平來的,而是從這男人愣怔著詫異著恁樣專注地張望自己的神情裏,“感覺”出……這是謝平。她呆傻住了。一時間那巨浪似洶湧而起的心緒,驟然間又好像給凍結住了似的,在高高升起到半空,剛要往下拍擊的一瞬間,給凍住了,凝固了,木怔著了……不,他不應該是喏樣。頭發恁長。恁亂。蓋著耳廓和眉棱。耳朵凍得恁紅。凍傷了的那半拉臉顏色發黯,使本來烏黑的他,更顯粗陋。深陷的眼窩裏,閃爍的不應該是這種不再輕易相信人的目光。你看它,在盯住一個物事以後,往往便定在那達,一時間又好像什麽也沒在看似的,顯出許多空白。爾後它才又像一隻盯住了獵物的鷹隼似的銳利起來。為什麽他的胳膊顯得恁長,要半彎著垂在大腿的兩旁?為什麽他蒲扇一般大的巨手,半握半不握,黑黃黑黃?為什麽他要略略拱著背,略略前俯著上身?為什麽他要讓舊氈襪襪簡從黑棉膠鞋鞋幫裏戳出來,又用它去裹住藍棉褲褲管?……為什麽他總給人這麽一種印象:他隨時都在準備讓人支到戈壁雪窩紅柳林的最深處去,幹一件最重的活……為什麽,他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無所謂?……


    你是謝平嗎?……小得子的心兀然抽緊了。她打了個寒戰。鼻眼一酸……但當她發覺,淡見三抱著她的兒子宏宏走到離她四五米遠的地方,正用心窺探她的神情時,便忙收斂了所有那些困惑、哀傷和自責,匆匆脫掉右手上用鮮豔的紅白兩色毛線織就的無指手套,上前跟謝平握了握手,大方地說了句:“收到我信了?老朋友,回頭上老淡屋裏來聊聊,想不到我跟你們這位‘代理分場長’還恁熟吧?”便跟淡見三走了。


    “你到底在跟我搞什麽名堂?”進了屋,淡見三“眶”地一聲,用力碰上門,便大聲問道,“要什麽哩格隆?”


    “沒什麽哩格隆。”齊景芳靜靜地隨口答道,一頭給孩子脫大衣帽子。


    “你跟謝平到底有過啥關係?”淡見三衝過來吼道。


    “別嚇著孩子。”齊景芳白了他一眼,用熱毛巾給兒子捂了捂凍紅的臉和手,爾後冷笑一聲說道:“啥關係?睡覺唄。親嘴唄。男人跟女人還能有啥關係?”‘你他媽的原來……“


    “呸!”齊景芳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你以為所有的男人都跟你似的屬驢?我和謝平坐一趟火車來的。他是我中隊長。就這點關係!”


    “沒那麽簡單吧。你今天到底是看我來的還是看他來的?”


    “看你呀。”


    “恁好?”淡見三挖苦道。


    “不好,你肯嗎?”齊景芳椰榆道。


    “那你給他寫那xx巴信幹嗎?”


    “寫信?給誰?給謝平?我吃飽了撐的?!”齊景芳眯細著眼問道。


    “你還給我賴!”淡見三把那封信用力拍在齊景芳眼麵前的桌子上,把香肥皂盒彈起多高。


    齊景芳斜起眼瞟了那信紙一眼,見它果然是自己寫給謝平的。心裏暗自叫苦:


    “謝平啊,傻駱駝,就算你不知道我跟老淡的關係,你也不能拿人家給你通風報信的字據,滿處去張揚!恁些年了,你咋還沒點長進‘沙?!”齊景芳想著,眼疾手快,拿起信紙朝燒紅了的鐵爐蓋上一撂,未等淡見三伸手去奪,信紙便一陣抽搐,蜷縮起來,轉眼工夫變成團煙和火了。


    “好吧,老淡,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咱明人不說暗話……”齊景芳見信據毀了,便鬆下口氣來。“這些年,我恁樣待你,你還老防著我,疑神疑鬼,覺得我總在跟別人睡覺。還相信那些從屁嘴裏滋出來的屁話!我可受夠了。告訴你,這回我是為謝平的事來的。我和他之間是有筆孽債未清。但這是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一筆債。我是為還他這筆債來的。你要恁沒出息,抽風似的,大吵大鬧,礙我手腳,壞了我的事,那就趁早給我滾一邊去,再別在我身上想好事。結婚?跟你妹子結去!”


    “你想挑動謝平離開駱駝圈子?”


    ‘你別管。這是我跟他的事。我決不替你在老爺子跟前添亂就是。“


    淡見三疑惑地瞅了瞅齊景芳。不做聲了。這鬼女子,咋恁難弄?!


    ‘你安排我住哪兒?“齊景芳又問道。


    “放心。不會塞你到新生員屋裏去。我這兒空床多得很……”


    “去你娘的蛋!在這兒我可不跟你一屋住。”齊景芳脆絕地一口“掐滅”了淡見三的任何“奢望”。她不想頭一次來這達,就給駱駝圈子人留下印象,她是個“爛貨”。況且,這達還有謝平……她威脅淡見三道:“你要沒地方安排我娘倆,我還跟車回去!”


    “安排啦!我的老姑奶奶!在老爺子家。跟桂榮睡一屋。跟老爺子的心肝寶貝疙瘩睡一起,我就是老虎,還敢去找你麻煩?!放心了吧?”淡見三以為,聽了自己這麽說,齊景芳準會高興。自己便能趁宏宏跑到隔壁診室去玩那人體針灸穴位模型的空兒,跟她親熱親熱,沾一手。卻沒料想,齊景芳聽了,反而愣起神來,支起半拉眼皮,怔怔地半笑半不笑地問道:“那小桂榮……漂亮嗎?真有恁迷人?我倒想見識見識。”叫他好不掃興。


    早飯過後,為了迎接福海縣的貴賓,淡見三集合起全分場的男勞力,打掃場院;用竹答把,也用人拉的刮雪板。要求各小家小戶把房前屋後都拾掇淨了。柴火堆也得重碼過。不求一般高,但都得站在一條線上,碼出棱角。謝平回來時,把撅裏喬跟幾個凍壞了手腳和臉麵的老夥計也帶了回來讓老淡給瞧傷。這時他們也被淡見三叫出來,或者相幫拉刮雪板,或者督促檢查各小家小戶的柴火堆。撅裏喬鑽到二貴家柴火堆背後,用掃帚把挑出二貴媳婦晾那兒的內褲,故意滿處吼道:“老爺子有令,不叫在今天露這爛髒玩意兒。誰這麽不聽話?誰?”二貴媳婦紅著臉,四處追,忙不迭用掃帚疙瘩砸那死老瘸,要奪回自己的衣服。但在場院轉了好幾個圈兒,也逮不著他。男人們拄著長把管帚,哈哈大笑。還是幾個去大夥房幫忙的老娘兒們,前堵後截,把老瘸按倒在地,一頭掐他,一頭解他褲腰帶。老瘸跟打挺的黑魚似的,在娘兒們的腿杆中間扭動、掙紮、哀求:“扒不得、扒不得,要凍掉的、凍掉的……”“凍掉了才少作孽呢!看好喂狗!”四五個大嫂咬著牙,一齊用漆蓋頭死勁壓實了老瘸,叫他動彈不得,扒下他棉褲,又狠勁在他光屁股上各自踢了一腳,才四散開,算是出了口餿氣!她們也是早恨透了一瞅見空子就想占她們便宜的死老瘸。齊景芳由淡見三陪著走上老爺子家木台階,見這場麵,拍著木台階上的廊柱,哈哈大笑道:“行,你們這達的‘半邊天’行!”進了屋,一見桂榮,便忙把她拽到窗前陽光地裏,像個老外婆似的,左上撥拉,右一撥拉,撥拉得桂榮團團打轉;又拉著桂榮的手,左右上下不住地打量,故意對老爺子說:‘我說呢!老爺子咋會恁喜歡這麽個疙瘩蛋。我要是個老和尚,非半夜來背了她去,摟著啃著活吞了她才過癮呢!你瞧那小鼻子小嘴的,咋恁可人心呢?!“說著從挎包裏摸出條絲光綢巾,拍在桂榮小手裏,算是見麵禮。


    “哦,見三,你瞧你這位‘對鼻子’的一張嘴……”老爺子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來,點戳著淡見三笑道。頭早起,淡見三來跟老爺子打招呼,就說了,待會兒要來的是自己的“那一位”,按駱駝圈子的習慣叫法,便是“對鼻子”。可不,閉起眼來想想,這稱呼,叫得賊準!


    這時,謝平從大夥房的柴火堆裏,拉了滿滿一爬犁灰皮鐵棍似的梭梭柴,來到屋前。桂榮見了,忙掙出齊景芳的懷抱,跑到門外,幫他往屋裏抱柴火。


    “給福海縣客人那屋裏拉了嗎?”老爺子問,一頭給謝平遞了棵煙。


    “拉了。”謝平用粗大的拇指和裂的中指慢慢搓了搓煙,答道。


    “今天要使發電機。昨晚試了試,電壓不穩。待會兒,你去看看,再給調調;恐怕還得給發電機房拉一爬犁梭梭柴吧?”老爺子又撂了盒火柴給他。


    “行。”謝平悶悶地應了聲,轉身要走。他臉上搽過凍瘡膏的地方,在陽光地裏隱隱一亮。桂榮早起上他那小屋送凍瘡膏去了。一頭給他搽藥膏,一頭還心疼地罵呢:“凍死活該!省心!”


    “你們還有發電機呢?我也去瞧瞧。”齊景芳想找機會單獨跟謝平說話,這時便趁勢“順杆子爬”,跟著謝平往外走了出來。


    “城裏人,獵奇呢?”謝平拉著空爬犁,慢慢向大夥房後邊的柴火堆走去,挖苦齊景芳。得知齊景芳就是大夥兒早在猜測、揣摸、又無從知其底細的淡見三在外邊尋的那位相好,謝平隱隱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刺痛,既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她。隻是感到一陣刺痛。


    “你怎麽恁笨?把我的信給了淡見三?”齊景芳沒理會他的挖苦,責問道。


    “很抱歉。到今早起,我才知道,你原來就是淡見三的相好。”


    ‘怎麽?不可以嗎?’中隊長‘。“


    “怎麽不可以。現在還有什麽不可以的。大夥早等著想吃老淡的喜糖了。”


    “喜糖當然是要散的。可也得給湊份子。駱駝圈子咋麽個規矩?一份舍得出多少?”


    “那就看辦事人的貴賤了……”


    “比如像我這一號的‘賤貨’呢?”


    謝平從她話裏忽然聽到了一種讓人心顫的尖刻和酸辛,便格登一下收斂起椰榆和嘲諷,回頭去看她;卻又隻見她臉上淡淡地掛著一縷朦朧的、含義不明的微笑。似乎露著些悵然,又似乎癡癡地顯著某種麻木和不在乎。


    “去找過老爺子了?”到柴火堆後邊,齊景芳問道。


    “沒有。”謝平不想跟她多扯這事,用腳蹬住柴火堆,用力去抽歪七扭八,相互盤壓在一堆的梭梭柴。


    “為啥不找?不打算走?”齊景芳相幫著去抽。


    “城裏人,你能給我通風報信,我就很滿足了。別的,你就甭管啦。我自己還不知道該咋辦呢。”


    “咋辦?上邊讓走。腿又長在你自己身上……”


    “恁簡單?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十四年。不是十四天。”


    “有多複雜?不就是個小桂榮嗎!”齊景芳突然變了臉色,拉起爬犁子,把已經摞到爬犁子上去了的柴火棍,一起都掀了個驢打滾馬臥槽,還氣咻咻地瞪圓了眼說道:“沒想到你變得這麽窩囊,這麽沒出息!”說著,一扭頭便走了;走了沒幾步,又回頭來冷笑著說:“‘中隊長’,你真的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時到今日,你又何必再把自己打扮得那麽‘革命化’呢?”這句話,把謝平噎得夠嗆。霎時間,他憋悶。憋悶得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扯開腰間的麻繩,解開領扣,湊手掄起一根青灰油亮的梭梭柴,死命朝柴堆上砸去。隻聽“哢嚓”一聲,梭梭柴斷裂開來。他的虎口處、掌心裏也一並麻栗跳疼……


    謝平給發電機房拉夠了柴火,回頭拉著空爬犁再經過老爺子家所在的小高包腳下,福海縣的客人已經到了。老爺子家門前那一排齊刷刷的青皮楊樹底下,停起了兩輛嶄新的北京吉普。但來的不是縣委領導。他們臨時被地區找去開會了。來的是縣長的大兒子劉延軍跟農林畜牧局、外貿局的兩位科長。老爺子心裏不免有些窩火。但經淡見三悄悄跟他說清個中事由,詳盡介紹了劉延軍的為人,說他極有頭腦,在縣裏也極兜得轉,後勁兒極大。老爺子才收斂了那許多氣惱,高高興興待客去了。這劉延軍兩年前從北大畢業,主動要求分回縣裏,辦了個實業開發公司。料準近期內,跟蘇聯那邊的雙邊貿易關係會有相當幅度的鬆動,便想占地利人和之先氣,先在邊界小鎮霍爾果茨克占了個地盤,蓋了兩間抗震保暖的活動板房,想做轉口生意。爾後,看中了緊靠老風口的駱駝圈子,作為霍爾果茨克的“後方基地”,他要把它辦成轉口貨物的集散中心,支撐自己在霍爾果茨克的“貿易窗口”,統住這一片十來個縣轉口的生意。他從縣裏弄了輛北京吉普,三天兩頭地跑地區、跑自治區、跑師、跑兵團,當然,去得最多的是羊馬河。他頂討厭別人老看他是誰誰誰的兒子。他用他的公司跟人打交道,用他北大畢業生的資格。你要沒來由地突然扯他那老爸,他可真跟你掀台麵:“老兄,我可是從沒打你父親和爺爺的主意。你也別在我頭上撈這一把。我不給任何人搭橋墊背。咱們都放自重了。我隻給我公司辦事。”要不,人咋說,縣太爺的兒子脾氣大呢!但也得虧他腿勤嘴勤,加上老爺子身邊一些人使勁鼓搗,捅開了擱置多年的駱駝圈子歸屬問題的僵局,總算各方都覺得把駱駝圈子就近劃給福海,是對誰都有利的一件大好事。猶如季春三月解凍的冰河,局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謝平早就從老淡嘴裏聽說了這位北大學生,早就想見見這位新起的經理,便摘下肩上爬犁套繩,往路邊的菜園柵欄上一搭,信步朝小高包上走去。韓天有帶人正從吉普車上往屋裏搬東西。


    “啥玩意兒?”謝平揭開一個紙板箱蓋問。


    “劉縣長家的大公子給我們從縣種畜場搞來的‘澳洲黑’種雞雛。”韓天有聳聳肩膀頭上的短皮襖,走過來說道。


    “那箱子裏呢?”謝平指指邊上另一個紙板箱,問。


    “劉公子送的!”播器材。“


    “給我們安廣播!”謝平驚喜道,伸手過去也想揭開蓋兒瞧瞧。不料,手指尖還沒挨到箱板蓋,卻被韓天有一把捂住。“分場長說……誰也不叫動那廣播……”韓天有不無歉窘地解釋。謝平看看韓天有。那意思是在問:“連我都不讓?”韓天有自然明白這一瞥的含意。但他那鐵鉗似的手卻沒鬆開半分。


    “嗬,就恁金貴?”謝平尷尬中不無椰輸的成分,直起腰。韓天有卻依舊未鬆手。“客人和分場長在屋裏?”謝平又問道。


    “不清楚。”韓天有回答得很幹脆,也絕情。


    ‘你不是替他們在把門的嗎?“謝平挖苦道。


    “把門也不打聽屋裏的事。”


    謝平不再問了。但他不明白,韓天有為啥還一直緊緊捏住他的手腕不放,叫他恁不自在。“那我進屋去看看。”他說。韓天有卻先一步,橫在台階前,擋住謝平的去路,也使出更大的勁去扼住謝平手腕,說道:“你不用進屋了。分場長吩咐下,讓你馬上去機房。一會兒福海縣還要來個技術員。給我們安廣播,試機子,要用電……”


    謝平想甩脫他的抓捏,說道:“韓班長,你今兒個是存心不讓我進這屋啊……”韓天有一點不肯讓步:“不是我不讓。是分場長不讓。”


    謝平紅起臉逼問:“誰不讓?不讓誰進他屋?”


    韓天有回答得很幹脆:“他不讓。不讓你。”


    這時,屋裏的桂榮等謝平老半天不回,聽見窗外有戧戧聲,跑出來叫道:‘你們這是幹嗎呀?不知道屋裏有客人?“


    謝平朝韓天有歪歪腦袋,說道:“他找我掰腕子呢!”


    “什麽時候了,瞎找樂!”桂榮瞪了韓天有一眼。不知道為什麽,桂榮每回見到這個力大如熊。身寬如牛、對她舅爹絕對忠實的大車班班長,心裏不由得總會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戒備感,總想趕快從他那發散著汗酸氣的身邊走開。


    韓天有被桂榮瞪了一眼,鬆開了謝平。


    “我現在能進去待一會兒嗎?見見福海縣來的客人?”謝平故意問道。


    “不行……”韓天有結巴道。


    “你瘋了。你不讓誰進我家?!”桂榮叫道。


    “分場長有話……不是我……”韓天有在桂榮麵前露出惶惑的歉意。


    “他又沒老糊塗,跟你布置這任務?你閑狠了,上這][找碴兒來了?”桂榮狠狠地啐道。


    謝平卻沒再堅持要進屋去。他很了解天有的為人。這是個絕對不會對別人使壞心眼的人。他今天之所以對他這樣地不客氣,絕對地是因為老爺子發了話。老爺子一早起待他還客客氣氣,為什麽翻掌之間要作此舉?他疑惑。他拍拍天有的肩膀,笑了笑道:“把好你的門吧。我不為難你。”說著便轉身走下高包。桂榮追趕來問道:“咋啦?又咋啦?”謝平沒回答她,一直進了那間孤零零蓋在機務大組車庫旁邊的機房,反手頂上門,才回身問桂榮:“我去拉柴火這空當裏,你跟舅爹吵過了?”桂榮詫異地說道:“這大早起都忙死人了,誰還有那工夫跟他拌嘴?”


    謝平又問:“這段時間裏誰到你舅爹跟前叨叨過?”


    桂榮說道:“沒有。你去拉柴火,剛走,福海縣的小劉他們就來了。舅爹還張羅著要派人去叫你。後來,小劉跟舅爹廠房裏說了會兒事。舅爹再出來,神色就不大對頭。叫韓天有帶人來卸東西,也不知他怎麽吩咐的那韓大馬屁!”


    謝平再問:‘你沒聽見劉延軍跟分場長說什麽來著?“


    桂榮說道:“我去聽那幹嗎?”


    謝平又問:“昨晚,我走了,你問過你舅爹我那事了嗎?”


    桂榮見謝平神色越發緊張,惶惑道:“問了。也沒跟他怎麽鬧。他老不肯跟我說死,到了是放你,還是留你。我火了。我跟他嚷嚷了兩句,我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要不跟我商量,就私定你的事,我就跟他沒個完……”


    “你這麽說了?”謝平連連跺腳。他覺得自己起碼猜到了老爺子忽然反目的一半原因了。


    “咋了?我說錯了?我是嚇唬他的嘛。”


    謝平垂下頭,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爾後對桂榮說:“你沒錯。沒事。回吧。機器動起來,吵死人。回屋去吧。”


    “那你呢?”桂榮仍不放心。


    “我一會兒就來。”


    “剛才小劉說,等駱駝圈子一歸並到福海縣,我們全家都要搬到縣城裏去住。他答應替我在縣城裏找個合適的工作,或許就在他公司裏幹個文書之類的事。我跟他說,駱駝圈子還有個挺能幹的上海老高中生。人也挺好。求他一起給安排在他公司裏。他說可以考慮。要這樣,你還想著要去討回你那通知,還死活要回你那上海嗎?”


    “隨你。”


    “真的?”


    “直的……”


    桂榮叫著:“軍中無戲言。大丈夫說話可要算數!”興高采烈地走了。走之前再三叮囑,中午飯,她舅爹把分場所有的班組長以上於部都叫家去陪客,“他也跟你說過了吧?來的時候換件幹淨衣服。”


    “行……”謝平這麽安慰桂榮。但實際上老爺子根本沒通知謝平去陪客。謝平根本不知道還有聚餐這一說。這進一步證實,老爺子的態度驟然間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變化。為的啥?自己沒幹什麽對不住他的事!早起不就拉了兩趟柴火嗎?還都是按他吩咐的辦的。即便是跟桂榮的關係,自己也一直是有所克製的,從不敢越份兒去“傷害”他這個寶貝疙瘩蛋。倒是年輕的桂榮,在他倆單獨相處的時候,總希望能從他那兒得到那種他一直不敢給的更強烈的親熱和愛撫。老爺子輕易不把誰當“自己人”,也不輕易拒誰門外。準有人在老爺子跟前搗了自己。他不安。但又安慰自己:“操!反正我對得住任何人。該死該活鳥朝天!管他呢!”便強壓下一時急湧翻滾而來的心潮,在爐子裏架起梭梭柴火,發動電機去了。


    一直到天落黑前,淡見三才帶著機務大組的一個老夥計來換他的班。他用舊鐵桶剜來半桶雪,坐在爐子上化開,草草地洗了洗油手,剛出了機房門,便見司務長老關迎麵走來。老關說:“辛苦你一天。走。上家去喝兩盅。你那一份,老爺子吩咐給你留著呢!”“多謝!”中午沒人來請他,謝平已然有氣。他不想再去領“那一份”。但一想,這事,跟老關沒幹係,何必駁了他的麵子,傷子他的和氣?便還是跟他走了。老關這人綿綿的。心挺細。因為是江蘇人,有個把姑表親戚在上海工作,常到謝平屋裏來聊天,拉半個老鄉;也常把謝平叫家去喝兩盅。應該說,這些年,他,老淡,老徐,老於,還有分場裏恁些轉業戰士和新生員待謝平都不錯。沒有他們的這種相待,他那倏然去了的十四年還真不知又會過成咋副模樣呢!


    司務長家也是個泥巴房。裏外兩間。兩間當中的門洞上掛著個髒稀稀的舊床單作帷簾。顏色褪淨了,又染上許多個黃斑、黑斑,還有娃娃們玩火燙出的煙洞,大的連著小的。每回上老關家來,謝平都覺得好像是到了野戰醫院的地下急救所。老關事先打發老婆帶著孩子串門去了。屋裏異樣清靜。叫謝平驚訝的是,一撩門簾,見老爺子在裏邊靜等著他呢!因為老爺子來,屋裏顯然著意收拾過一番。大概也是因為老爺子要使這屋,老關才把他老婆跟孩子乖乖地支走了。大床。小床。木箱。白皮碗櫃。大床極寬,得鋪兩條床單。靠外的那條床單皺縮著有多半拉從床沿上垂落到地麵,遮去床肚裏一片雜亂。仔細看,還能看出那床單是自己扯了黃綠點子的泡泡紗布縫的。在那不規則的黃綠點裏,還規則地分布著一些水紅的圓點和隱黃隱綠的長條……


    老關端上酒菜,拿手心抹淨了筷子,吹吹酒盅裏其實並不存在的塵埃,擺整齊後便知趣地退了出去。老爺子坐在大床上。麵前的方桌上,放著兩碗肉菜。一碟油煎花生。還有一小碟專為老爺子準備的鬆花蛋和一碟切成寸段的雪白粉嫩的胡蔥稈兒。一瓶原裝的“伊犁大曲”,戳在另一邊高高的五鬥櫃上。


    “憋氣了吧?”老爺子勉強笑了笑。


    謝平一聲不吭朝門邊的牆根前蹲下,歪擰著脖梗,隻看地下,把兩隻手交叉著在懷裏掖起。心想:這場麵是存心請人喝酒吃菜?我謝平再他娘的不中用,不是個玩意兒,也還不是那號讓人隨便耍的驢糞蛋吧?我心平過大海。這十四年,不圖遠近,隻圖腿順,心熱。在誰麵前拍胸脯,心都不虛。每一滴血都經得住檢驗。你今天幹嗎呀?把我當啥了?這會兒拿點“貓食”來哄我,要唱“鴻門宴”,趁早;惹急了,我大水一樣衝你龍王廟!


    老爺子掏出他那漆布小煙袋。‘啪“地一聲撂在桌子靠近謝平一頭的犄角上。小煙袋收口處,綴著一圈隻有小指甲一半那麽點大的小骨珠。有一根綠絲線從骨珠中空的洞眼裏串過。絲綜兩頭各有一個小玉墜子。一塊是半寸見方的福祿版,一塊雕著大拇指大的千壽桃。這還是那年謝平奉命護送回老家探親的大嬸、桂榮去烏魯木齊上火車,到南梁一個小巷子裏,在一個地攤上淘買到帶回來送給老爺子的。


    “卷一根,還是點一根?”老爺子問。所謂“點一根”,就是抽紙煙。謝平沒吱聲。老爺子便扔了根“恒大”過來。那雪白的煙棵在空中打了個旋,直直顫顫地落在謝平腳麵前的地上。謝平先起沒去撿,僵持了一會兒,撿起來,捏在手裏,折斷了,揉碎了,往火爐蓋上一撂,甕聲甕氣地說道:“我嘴裏苦。謝謝了。”老爺子見他把煙揉了,眼梢的皺紋便一抽抽,大聲斥責道:“這煙又惹你啥了?”謝平欠欠身,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包“恒大”,“啪”地一聲撂在老爺子麵前,自己卻依然歪擰著脖子,隻去看地下。


    “大氣魄!”老爺子挖苦道。


    “哪有你分場長的氣魄大。”謝平冷笑道,心裏卻一陣辛酸,苦澀。


    “我今天變相關了你禁閉。知道為啥嗎?”


    “我又沒當分場長。”


    “有件事也是今早起福海縣的那小劉來之後跟我說了說,我才知道這件事叫福海縣的同誌挺難辦。希望在兩家合並前,妥善解決了……”


    “什麽事?”


    “1968年,你到總場場部去找領導……”


    “那回,是你同意的。你說,那時他們處境困難,興許好說話,能把我的處分撤銷了,替我把黨籍恢複了……”


    “後來你在場部幹了些啥?”


    “沒幹啥呀。”


    “你帶人去三台子林場砍過木頭。”


    “是的……”


    “三台子林場現在歸福海管。三台子有人告了你。要追究責任。狀紙遞到縣裏。縣裏知道你是我身邊的人,先給我打招呼。過去嘛,不是一個單位,他們可以推托不管。以後一個單位,他們就難以推托。”


    “沒什麽要推托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了。五車木料,我沒拿一根回家打箱子打櫃。去三台子也是場部的人找的我。不是我主動……當事人都沒死,查得清,問得明。”


    ‘小傻蟲,天下的事有時是說不清的。也可以這麽說,也可以那麽說……“老爺子口氣陡地變硬了。


    “你說咋辦?”


    “福海縣有人拿這事反對我們合並過去。他們本來就嫌駱駝圈子人員構成複雜……”


    “就算我是頭頂生瘡腳底淌膿的家夥,不才我一個嗎?我代表得了整個駱駝圈子?”


    “他們可以借這些事胡攪蠻纏,拖延時間,拖上兩年,這黃花菜就涼啦!”


    “那也需要你今天禁閉我!”謝平問道。


    “那劉延軍要找你呢。我能讓他見著你?我隻能跟他說你不在這兒了。我所以才派天有守在門口,怕你木格兒木格兒往裏闖……”


    “你要我離開駱駝圈子,好辦。”謝平張嘴想說出“你把扣壓了我的通知還給我”,又一想,還是等一等,先聽聽他的安排。


    “我哪是要你走?真要你走,我還不早叫你跟那幫子去鬧‘返城’了?這些年,你給我出了不小的力。可以說,任勞任怨。現在,我要你再幫一次忙……”


    “什麽忙?”


    “咱們跟福海縣合並後,他們在這兒辦轉口貿易基地,屬於自負盈虧單位。初創階段,恐怕養不起恁些人。有一部分得調到巴音台二牧場去,繼續搞畜牧業。這兒隻能留一個精於的有文化的可靠的小班子,人數嘛,不能多,也就十來個左右吧……論文化,論精幹,你當然拔尖兒,得算在留下的這一撥裏。可是,分場裏絕大部分的家屬孩子職工都得去巴音台。這工作不好做……”


    巴音台,謝平是知道的。那簡直就是在大山裏邊。從頭年九月中旬,雪封住山,人畜就全堵在裏頭。到第二年五月發罷洪水,才下得了山。“因此,我需要一個大夥看來是我最親近的人,帶頭到巴音台去。”老爺子說道。


    “親近的人……你不少。淡見三、徐到裏、韓天有……再親一些,桂榮!讓他們去嘛。”


    “老徐轉業前就是個連級幹部。是我讓他跟我轉業到這達。恁些年來總場一直不肯再給我們一個副場長的編製,也隻好委屈他一直給我當個會計。他快五十了,又跟我恁些年,你說,我這回能再說,讓他帶大夥去巴音台?”


    “淡見三呢?”謝平氣喘得越來越急。


    “他得留在駱駝圈子帶那一撥人。”


    “帶那一撥人不是有你嗎?”謝平見老爺子一直不肯說出他要帶全家去縣城落戶的事,便有意逼他。


    “你……還想讓我帶人去巴音台?”老爺子往身後一大摞被子上一靠,眯細起眼反問。


    “是啊,韓天有底子潮。於書田又鬧僵了。隻有我去了,是吧!”謝平快口端出“底牌”。


    “你替我去一趟巴音台。待兩年。我再想辦法調你出來。”老爺子緩和了口氣。


    “這樣,你也躲開了三台子林場的追究……”


    “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謝平打斷了老爺子的話。老爺子執意不肯告訴他,他們一家要去福海縣城,更沒有半點意思要把他一起帶到縣城去,也沒有半點意思來一起為他在三台子方麵承擔一點什麽責任,這使他驟然地明白,老爺子扣他的通知,隻是想再使喚他一次,隻是想叫他帶一幫人去巴音台。老爺子從來沒想到把桂榮給了他,也沒把他跟徐到裏、淡見三那一號的等同齊重。這番的“明白”,使他處於極度的失望之中。他這時已無心再聽他的那些了。“你知道我跟桂榮的事了?”他刷白了臉,故意逼問。事到這一步,謝平覺得該“破罐子破摔”了。他想最後再試一試老爺子的心。


    “扯淡!”老爺子果然反應強烈、迅疾。立馬跟鬆開的弓背似的,從床上彈起。


    “所以……你一定要把我趕到巴音台去!”


    “……”老爺子避開謝平的視線。


    “請你說實話。”


    “不完全嘛。有你的實際情況,也有工作需要。你明白,隻有你去最合適!我身邊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我可以去巴音台。但得讓桂榮跟我一起去……”謝平全豁上了。


    “謝平,你要是懂事,就不要再跟我提桂榮。你還真把大夥兒說你們倆的那些扯淡的話,當真了?!”


    謝平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什麽了。一切都清楚了。他站了起來:“呂培儉同誌,請你把你扣壓我的通知還給我。我回上海。得虧還有黨的政策給我留條退路。我回上海。我回……”他完全失去了控製,衝著老爺子吼了起來。


    老爺子猛地抬起灰白的頭,直瞠瞠地看著謝平。那細小但卻閃著銳光的眼睛裏,


    一時間顯得那等的詫異、不滿和驚疑。這一瞬間,他鬆皺的臉皮似乎全縮到兩塊高高的顴麵上。上嘴唇微微地咧張開來。一絡白發柔軟地垂落到他方形的額角上,遮去半邊疏淡的眉毛和癟陷得很厲害的太陽穴。整個身子都向上聳起,像個要向獵物撲去的雲豹。


    過了好半晌,他才咬著牙齒,很嚴厲地說:“胡說八謅!哪來什麽通知?不信,你去問場部知青辦。還是考慮考慮我的請求,去巴音台。你想叫我呂培儉也罷,叫我老呂也罷,這回……算是我求你……求你撇開桂榮,去考慮考慮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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