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匆匆吃喝了一點飯以後,少平他媽就裝起一罐高粱黑豆錢錢稀飯。她心疼女婿,又在飯罐上麵的碗裏,放了幾個早上吃剩的黑麵饃和幾筷子酸白菜。


    少平即刻提起飯罐,扛著一小捆鋪蓋卷出了家門,去村中的小學把這些東西送給他那個落難的姐夫。為了好拿,他把一點糧食卷在了鋪蓋卷裏。


    他出了院子,下了一個小坡,來到了公路上。月亮已經從神仙山和廟坪山那邊升起來,隱隱約約地照出模糊的村莊和大地。


    少平他們家在最南麵的村頭,獨家獨院,和村裏其他人家不相連。


    走出一小段路後,就是田家圪嶗——一個山窩裏,土窯石窯,挨家挨戶;高低錯落,層層疊疊。雙水村田姓人家大都住在這裏,因此才叫田家圪嶗。他二爸孫玉亭也住在這裏,和大隊書記田福堂家離得不遠。本來,他們當年也住在這裏,在他兩歲的時候搬了。那是一九六○年,正是困難時期,在山西是太原鋼廠當工人的二爸,突然不幹了,跑回家讓他哥給他娶媳婦。二爸娶過二媽後,住的首先成了問題。老人手裏就留下一孔窯洞,爸爸隻好把這窯讓給二爸他們住了。他們全家借了河對麵金波家的一孔窯洞住了幾年。後來,爸爸才在現在住的地方打了一眼土窯,算是重新安下了家。


    這田家圪嶗的田姓人家舊社會大都是村裏的窮人。後來從外村流落來的少數雜姓也大都住在這一帶。現在,除過田福堂家的院落要出眾一些外,大都還是一些塌牆爛院。雖說新社會二十多年了,但一般村民要箍窯蓋房,簡直連想也不敢想。


    在田家圪嶗的對麵,從廟坪山和神仙山之間的溝裏流出來一條細得象麻繩一樣的小河,和大溝道裏的東拉河匯流在一起。兩河交匯之處,形成一個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上,有一座不知什麽年間修起的龍王廟。這廟現在除過剩一座東倒西歪的戲台子外,已經成了一個塌牆爛院。以前沒有完全破敗的時候,村裏的小學就在那裏麵——同時也是全村公眾集會的地方。後來新修了小學,這地方除過春節鬧秧歌演幾天戲外,平時也就沒什麽用場了。現在村裏開個什麽大會,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學院內。因為這地方有座廟,這個三角洲就叫廟坪。廟坪可以說是雙水村的風景區——因為在這個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棗樹林。這棗樹過去都屬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後就成全村人的財產了。每到夏天,這裏就會是一片可愛的翠綠色。到了古曆八月十五前後,棗子就全紅了。黑色的枝杈,紅色的棗子,黃綠相間的樹葉,五彩斑斕,迷人極了。每當打棗的時候,四五天裏,簡直可以說是雙水村最盛大的節日。在這期間,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棗,所有打棗的人都可以放開肚皮吃。在這窮鄉僻壤,沒什麽稀罕吃的,紅棗就象瑪瑙一樣珍貴。那季節、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撐壞了呀!有些人往往棗子打完後,拉肚子十幾天不能出山……


    廟坪的棗林後麵,就是廟坪山。這山高出村周圍其它的山,因此金雞獨立,給人一種特別顯眼的感覺。這幾年農業學大寨,村裏全力以赴首先在這山上修梯田。現在那梯田已經一層層盤到山頂,遠看起來,就象一個巨大無比的花卷饃。這山,這廟,這棗林,再加上廟前二水相會,給雙水村平添了許多風光。


    從田家圪嶗的公路上下去,牆過東拉河,穿過三角洲棗林中的一條小路,就是和東拉河在廟前交匯的哭咽河。這河雖然小,但來曆不凡。傳說古時候這溝裏並沒有水。那時天上玉皇大帝一位下凡遊樂人間的女兒到了這裏,愛上了一位姓金的後生,竟然推遲了歸天的日期。後來玉皇大帝大發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兩天之內還不上來,他就要把這位女兒就地變成一座土山。但仙女不能割舍人間的愛戀,違抗了父命。她發誓,即是化作人間的泥土,也要廝守在情人的身邊。兩天之後,她就變成了一座普通的黃土山。她那人間的愛人悲痛欲絕,日日在她變成的土山下麵,跪著嗚咽哭啼,直至死在這山腳下。傳說正是他的眼淚流成了這條小河。人們把仙女變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這條淚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


    這當然是金家老祖上編出來的神話,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為如此,金家的祖墳就紮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那墳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墳地上不知哪一輩人栽了些柏樹,現在已象桶一般粗壯。得到冬天,大地一片荒涼的時候,遠遠近近,隻有那些柏樹綠森森的,特別惹眼。


    正因為有東拉河和哭咽河,這村子才取名雙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幾步就能跨過的小橋。村裏現在最高壽的人,也不知這小橋是什麽年間建造的。它年年搖搖欲墜,但年年都存在著。


    過了哭咽河這座小橋,就是金家灣。除過少數幾家雜姓,大都住著金姓人家。一道陽灣裏,家戶住得密密麻麻,相當擁擠。隻是在隔過金家祖墳的後山嘴那裏,單另還有兩大戶人家,都姓金:一大戶是二隊長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戶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時候,舊社會,金家一直是雙水村的主宰。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屬於金家。據傳在宋、明兩個朝代裏,這金家曾出過幾個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們當時占有的土地,已經遠遠超出了雙水村的範圍。但據說明末的時候,蒙古鄂爾多斯那一帶的胡人,曾經大規模入侵到這裏,把這家大地主連殺帶搶,家業基本踢踏光了,後來就再也沒有發達起來。到土改的時候,金家除一家訂了地主,兩家訂了富農成份外,一部分是中農,大部分都還是貧下中農成份。


    但從住宿方麵看,金家灣一帶的窯洞明顯比田家圪嶗這麵強。盡管現在看起來,也大部分是塌牆爛院,但總還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跡象的破舊的院門樓和紮著朽葛針的院牆。而且許多人家的土窯洞都按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遠的門窗,粗看又黑又舊,可細細一瞅,就可以看出當初做工的精細,並且還有雕鏤的花紋,說明這門麵曾經有過一時的顯赫。


    在金家灣村舍和長柏樹的墳地之間,過了哭咽河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土坪,雙水村小學就在這裏。這學校七八孔大石窯,都是教室,最高是五年級;五年級上完的娃娃,就要到石圪節上初中去了。下午放學後,學校常常空無一人——老師、學生家都在本村。學校院子很大,栽一副村民們修造的很不標準的籃球架。學生們年齡小,主要是村裏的青年們收工回來玩一陣。前麵已經說過,這地方現在已經代替了廟院,成了全村人集會的中心。


    自從石圪節公社在雙水村搞農田基建大會戰以來,學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晚上住宿的地方。這地方當然隻能住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民工部分散住在村中各家的閑窯裏。住在學校教室的民工,第二天早上得把自己的鋪蓋卷起來,集中到邊上一孔放體育器材的窯洞裏,好讓學生們白天上課。晚上民工們把課桌一拚,就成了床。


    這些天來,學校還專門騰出來一孔窯洞,讓各村拉來“勞教”的人住。今天這窯洞又多了一名新成員:王滿銀。


    現在,這些人已經收工回來,被集中在這孔窯洞裏。一個扛槍的民兵在門口照看著。等一會開飯的時候,這個人才能把這些人引到民工大灶上去……孫少平扛著鋪蓋,提著那罐飯,從田家圪嶗的公路上下來,小心地踩著列石,過了東拉河,穿過廟坪,從哭咽河的小橋上走過來,徑直向小學校的院子走去。這地方他太熟悉了,因為他曾在這裏上過整整五年學。


    他進了學校院子,那個扛槍的人就迎麵過來了,不知為什麽還笑嘻嘻的。少平在月光下細看了一下,才發現這人是他初中時一位同學的哥哥。那同學是下山村的,後來沒上高中。在初中時,有一年他們“學農”到下山村,就住在他們家裏,和一家人很熟悉了。


    同學他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正發愁你姐夫今晚上沒鋪蓋哩!”


    少平沒心思在這地方多逗留。他對同學他哥說:“能不能叫我姐夫出來一下?讓我把這些東西交待給他。”“這怎不能?又沒犯死罪!”同學他哥提著槍到門口喊了一聲:“王滿銀出來一下!”


    滿銀蔫頭耷腦走出門坎後,驚訝地看見是他的小舅子,便把羅著的腰直了一下,臉上倒顯出了幾分羞愧的顏色。少平把鋪蓋卷和飯罐放在地上,對姐夫說:“這鋪蓋裏有些糧食,罷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滿銀先顧不得什麽,急忙在飯罐上麵的碗裏抓了一個黑饃,狠狠咬了一口,幾乎沒嚼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這口飯後,才問少平:“不知你姐和貓蛋狗蛋……”


    “他們都在我們家裏。”少平厭惡地看著他。


    “那就好……回去給你姐說,我什麽都好著哩!叫她不要急……”他扭頭看了看已經離遠了點的扛槍後生,又悄悄對少平說:“給你姐說,還有剩下的幾十包老鼠藥,在家裏的箱蓋上放著,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給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經氣憤地擰轉身走了。他真想在這個不爭氣的姐夫臉上給一記耳光!


    他下了學校的小土坡,沿著哭咽河向金家灣的村舍那裏走去。他不回家了,準備直接到金波家去住宿。家裏沒地方住,每星期六回來,他都在金波家過夜。那裏溫暖而潔淨,金波的母親和妹妹,都把他象自家人一樣看待。隻有在這裏,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過最舒適的一個瞬間。


    當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橋附近的時候,看見從對麵廟坪棗林中間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個婦女。他還沒看清是誰,就聽見這人喊他的名字。一聽聲音,才知道是他二媽賀鳳英。


    少平在心裏不尊敬這個長輩。當這個操著山西口音的女人來到他家門上後,就把他們一家從祖傳的老窯裏趕出來。在以後的年月裏,她仗著念過幾天書,根本不把這家人放在眼裏,動不動就拿很髒的話罵他母親;並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爺爺的名字也拉出來臭罵。直到少安哥長大後,在一次她又罵他母親時,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頓,打得鼻子口裏直淌血,她後來才停止了對他們家這種放肆的辱罵。後來,他們弟兄都大了,哥哥又當了生產隊長,在村裏也成了一條漢子,她和二爸就更有點怯火了。二爸二媽兩個人窮積極,在隊裏都負點責,一個是大隊支委,一個是婦女主任,黑天半夜開會,三個娃娃撂在家裏沒人管。他們光景一爛包,二爸經常穿著爛衣薄裳,餓著肚子還常給別人講革命大道理。村裏人明不說,背後誰不恥笑他們!


    現在,婦女主任已經從哭咽河的小橋上過來了,少平看見她頭發梳得油光——通常都是用木梳蘸著自己的吐沫梳成這個樣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結婚時的那件已經很舊的紅綢襖;因為罩衣太短,那棉襖的紅邊在下麵露出一圈,非常紮眼,二媽這身打扮,說明她今晚上又要在公眾麵前露臉了。果然,她站定對少平說:“今晚上,公社會戰指揮部要在學校院子裏開批判會,你不參加?……人家叫我領導著布置會場,我剛把碗擱下就……唉,你姐夫……”她歎了一口氣,表示了一種同情和痛惜,讓少平知道她終究也是自家人。少平對她說:“你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他冷淡地對他二媽打了個招呼,就轉過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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