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水村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孫少安這家夥出門一個月,竟然帶著一個大眼睛的山西姑娘回來了!


    全村人議論的話題自然從不久前去世的金俊斌轉移到了這位新來的姑娘身上。


    太叫人驚訝了!起先誰知道少安出門是去找媳婦呢?他臨走時不是說他到外麵給一隊去聯係小麥良種嗎?好,這現在倒給他自己聯係回來這麽個“良種”!


    還叫人奇怪的是,少安為什麽不娶一個本地女子,而跑到遠路上找了一個愛吃老陳醋的山西人呢?


    人們後來才知道,這姑娘是賀鳳英一個村的,而且還是婦女主任遠房的本家人。噢,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於是,大家立刻又為少安惋惜起來:這麽好個後生,哪裏找不下個媳婦,為什麽娶賀鳳英的本家人呢?如果這姑娘象賀鳳英一樣,那孫少安這輩子就別想過好日子了,他二爸孫玉亭就是他的“榜樣”!


    但人們的惋惜馬上又變成了一片讚歎之聲。據找借口去過少安家的人說,這姑娘和賀鳳英完全是兩碼事!臉雖然不太白,但人樣子十分耐看。黑眉大眼,一口白牙,身體發育得豐豐滿滿,正是莊稼人所夢想的那種女人。更叫人讚歎的是,她到少安家的那個破牆爛院裏,沒有顯出一絲的嫌棄,而且第二天就幫助孫玉厚的老婆做上家務活了;還滿嘴奶奶、媽媽、爸爸叫個不停,把孫玉厚一家人都高興亂了!除過這些以外,最主要的是,還聽說她娘家連一個財禮錢都不要!啊呀,不要財禮錢?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孫少安這小子狗尿到腦上了,交了好運氣!


    當孫少安有點羞澀地出現在村子裏的時候,莊稼人就紛紛圍住他,和他開玩笑,向他查問他帶回來的這位山西姑娘的長長短短。有些他的同齡人粗魯地問他:“一搭裏睡了沒?”而開玩笑不論輩數的田萬有還火上加油,咧開嘴在人群裏酸溜溜地唱道——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親你的口;


    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到圪嶗裏走!


    眾人樂得哄堂大笑,孫少安隻好擺脫村民們這些出於好意的惡作劇,紅著臉就走。是的,他現在還顧不上熱鬧,而許許多多隨之而來的難腸事正困擾著他,需要他在很短的時間內馬上解決;快樂和苦惱在他心中象兩條糾纏在一起的繩索,亂翻翻地找不見各自的頭緒。


    孫少安這次外出,本來不抱什麽希望。隻是在各種原因促使之下,他才不得不出這次遠門。他當時心裏也有些煩悶,想借此出去散一散心。他本來也沒準備耽擱這麽長時間,心想行不行三錘兩棒就完了,他轉幾天就回來了,沒想到他一下子就在賀秀蓮家住了近一個月。


    他到柳林後,先找了他父親早年間的拜識陶窯主。但不巧的是,“幹大”在半年前剛剛離開了人世。幹大的幾個後人,知道他們的父親在遠路上有個老朋友,現在見幹兄弟上了門,也就很熱情地接待了他。


    他在幹大的後人家裏住了兩天,就到離柳林不遠的賀家灣去了。


    他先到他二媽的娘家門上。他二媽的父母親已經接到了女婿和女兒的信,說他們有個侄子要來看本村賀耀宗的女兒秀蓮。他們接待下少安,就立即給賀家通了話。第二天吃過早飯,他二爸的老丈人就引著他上了秀蓮家的門。賀耀宗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秀英招了本村的一個男人,就住在娘家門上,既是女婿,又算兒子。小女兒秀蓮今年二十二歲,在村裏上過幾年學後,就一直在家勞動。


    孫少安自己也決沒有想到,他一見秀蓮的麵,就看上了這姑娘。這正是他過去想象過的那種媳婦。她身體好,人樣不錯,看來也還懂事;因為從小沒娘,磨練得門裏門外的活都能幹。尤其是她那豐滿的身體很可少安的心。秀蓮對他也是一見傾心,馬上和他相好得都不願意他走了。賀耀宗和他的大女兒秀英、女婿常有林也滿心喜歡他,這親事竟然三錘兩棒就定了音。少安對秀蓮和賀耀宗一家人詳細地說明了他家的貧困狀況。但賀秀蓮對他表示,別說他現在總算還有個家,就是他討吃要飯,她也願意跟他去。賀耀宗家裏的人看秀蓮本人這樣堅決,也都不把這當個問題了——反正隻要秀蓮滿意就行;既然她不嫌窮,他們還有什麽說的呢?賀耀宗甚至說:“不怕!窮又紮不下根!將來我們幫扶你們過光景!”


    這一切使少安對秀蓮和她的一家人很感激,同時也對這個大眼睛的姑娘從感情上開始喜愛了。


    親事定下來以後,少安本來就想及早返回雙水村。但一見鍾情的秀蓮卻舍不得他走,一天天地硬挽留前他。他盡管惦記著自己爛爛包包的家庭,可又拗不過這姑娘的一片纏綿之情,隻好硬著頭皮依了她的願望。他勞動慣了,閑呆不住,就跟秀蓮到她家的自留地去勞動——他營務莊稼的本領立刻就使賀家灣的人讚歎不已;大家都說秀蓮找了個好女婿。


    眼看在秀蓮家住了快一個月,少安心裏焦急不安。他對秀蓮和她一家人說,他再不敢耽擱了,無論如何得趕快回家去!


    秀蓮看再留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說她去少安家住幾天,然後再返回山西家裏。等過春節時,她就和她爸一起來雙水村,和少安結婚。秀蓮一家人都支持她這意見。


    少安看沒辦法拒絕秀蓮的熱心,就隻好同意帶她回雙水村。本來,少安不想這次就把賀秀蓮引回家。他知道自己家裏沒任何條件接待秀蓮。旁的不說,她去連個住處也沒有。他家的人都尋地方住哩,讓秀蓮回去住在哪兒呢?他二媽家也是一孔窯洞,而且爛髒的人腳都踏不進去。他原來想回去安排好了再接秀蓮回來——盡管如何安排他心中一點數也沒有。


    他和秀蓮從柳林坐汽車一路回來的時候,熬煎得象滾油澆心一樣。他不時把心裏的各種熬煎對秀蓮說個不停。他先不說以後的困難,隻說眼前他們回家後就會讓秀蓮受委屈的。秀蓮坐在他旁邊,象工作人一樣大方地依偎著他,真誠地說:“沒住處,你先把我安排在你們生產隊的飼養室裏。”少安隻好咧嘴苦笑了……


    回到家裏以後,全家人高興自不必說。使少安滿意的是,秀蓮果真不嫌他的家窮,而且對家裏老老少少都非常親熱,甜嘴甜舌地稱呼老人。她還偷偷對他說:“你家裏的人都好!光景比我想的也好!你原來說的那樣子,我想得要比這爛包得多!”


    最使他高興的是,他弟少平馬上就把秀蓮的住處安排在金波家金秀和蘭香住的地方了。金大嬸喜得把一床從未沾身的新鋪蓋拿出來,讓秀蓮蓋。少平安排完秀蓮的住宿,還對他悅:“幹脆你過去住在金波那個窯洞裏,讓我回來住在你的小窯裏。”少安對熱心的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還沒結婚,我攆過去住在那裏,村裏人會笑話的。還是你住在那裏。秀蓮路生,晚上你把她帶過去,早上再引回咱們家吃飯……


    孫少安回來以後的當頭晚上,就聽家裏人敘說了村裏前不久的偷水事件和金俊斌的死亡。他很快想到,他得去看看金俊武,要對二隊長表示他的慰問。另外,他還得去見見書記田福堂,向他解釋一下自己晚歸的原因。接著,他就要開始為春節結婚的事奔波了。困難大多了!雖說秀蓮家不要財禮,可總得要給秀蓮扯幾身衣裳,也要給人家的老人表示點意思——起碼得給賀耀宗縫一床鋪蓋或一件羊皮大氅。他自己也不能穿著身上的舊衣裳當新女婿,最少得做一身新外衣。同時,按鄉俗過喜事也總得把親戚和村裏的三朋四友請來吃一頓飯……還有呢!他們的鋪蓋哩?而就說有了鋪蓋,他和秀蓮將來又住在什麽地方呢?總不能住在他現在的那個小土洞裏吧?


    這一切把人腸子都愁斷了!


    但是,愁也沒用。慢慢想辦法吧!他就是這麽個家,別說這麽大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也得他翻過來倒過去的折騰個沒完!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先出去找了副隊長田福高,問了他走後這一段隊裏的生產情況,又向福高安排了下一段的活計。他說他還要忙幾天,讓福高繼續把隊裏的事照料上。


    吃過午飯以後,他就去金家灣那邊找金俊武,以表示他對他的不幸的慰問和同情。


    他一邊匆匆地走著,一邊卷著旱煙卷,挺有精神地望著秋天的村莊和山野。東拉河殘留著不久前發過洪水的痕跡,草坡上泥跡斑斑——但這已不是那次偷水留下的痕跡,而是第二天安葬俊斌時的那場大暴雨發了的山洪所留下的。正是這場大雨,才多少挽救了雙水村的一點收成。現在,地裏的莊稼雖然因為久旱而不太景氣,但看來還有些收獲。豆類作物大部分都已成熟,人們正在地裏搜尋著摘那些幹枯的豆角;有的幹脆連豆蔓一齊拔掉,背到禾場上去連莢敲打。自留地的老南瓜已經摘光了,枯死的瓜蔓一片焦黑。麥地裏回茬的蕎麥雖然早已謝了如霞似雲的花朵,但一片片嬌嫩的紅杆綠葉,依然給這貧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鮮活。白露剛過,山野的陽坡上現在到處都在播種冬小麥;莊稼人悠揚的吆牛聲象唱歌一般飄蕩著。天異常地高遠了,純淨得如同一匹漿洗過的青布。在廟坪那邊,棗子已經紅透,在綠葉黃葉間象瑪瑙似的閃耀著紅豔豔的光亮……少安吸著自卷的旱煙卷,過了東拉河的列石,上了廟坪,穿過這片叫人嘴饞的棗樹林。


    他正在棗樹林間的小土路上走著,路上麵的地畔上有個婦女問他:“你回來了?”


    少安抬頭一看,原來正是俊斌的媳婦王彩娥。他不由地心一沉,想對這不幸的寡婦說幾句安慰話,但急忙又不知說什麽是好。


    他想了一下,也不能提俊斌的事,就隻好問彩娥:“你幹什麽哩?”


    彩娥不象少安估計到的那樣悲傷,她甚至對少安笑了笑,說:“我照棗著哩!你二爸給我安排了這個輕省活……你吃棗不?”彩娥說著,就用手搖了搖地畔上的一棵棗樹,熟透的紅棗子就劈裏啪啦在少安周圍落了許多。彩娥說:“你都拾上!現在這周圍沒人看見!”


    雖說彩娥這是好意,但少安心裏隱隱地有些不舒服。他沒想到俊斌死了才一個來月,彩娥就已經恢複得這麽“正常”了。


    少安看來不拾也不行,就匆忙地揀了一些棗子,裝在自己衣袋裏,說:“我還忙著哩……”就急忙走了。


    當過了哭咽河的小橋,走到學校下麵的時候,見他二爸正手裏握著一卷子報紙和材料,從學校的小土坡上走下來。他二爸先開口給他打招呼說:“唉呀,我忙得還沒顧上去你們家,聽鳳英說秀蓮也跟你回來了,好嘛!”


    少安隻好停住腳步,等他二爸走下來。


    他二爸走到他當前,揚了揚手中的報紙說:“我正忙著準備政治夜校的學習哩!你大概知道了,《人民日報》八月三十一日發表了評《水滸》的重要文章。我剛從公社開會回來,上麵號召要在政治夜校好好組織批判哩……”


    少安說:“我不知道這些事。批《水滸》的什麽哩?”他二爸胸脯一挺,說:“嘿,毛主席都發指示了!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麵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還說《水滸》隻反貪官,不反皇帝。除晁蓋於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蓋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


    少安心煩意亂,不願聽他二爸背誦毛主席語錄,說他要去找一下金俊武,就準備走了。但他二爸突然又有點憂傷地說:“……唉!我們也應該請秀蓮和你到我們家吃一頓飯,這是老鄉俗……可你知道我家裏的那個爛灘場!夏天分的一點麥子都叫你二媽在石圪節糧站換成了糧票,說公社通知讓她下一批去參觀大寨……”


    少安聽他說這話,心裏倒對這個他厭煩的長輩產生了憐憫之情。他以為二爸隻熱心革命,把人情世故都忘了。想不到他還記著這個鄉規。


    少安也知道他二爸說的是實情。他對二爸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按鄉俗,你不請秀蓮吃飯,村裏人會笑話的……這樣吧,我把我家的白麵拿一升,給你送過去。白天怕村裏人看見不好,我今晚上給你送過去……”


    這位硒惶的“革命家”隻好默認了侄兒的饋贈。孫少安離開他二爸,就徑直來到了金俊武家裏。


    二隊長拉住一隊長的手,淚水在那雙精明的銅鈴般的大眼裏湧出來了。


    少安安慰他說:“俊武哥,你不要再難過了。我剛回來就知道了這事。我今個兒是專門來為你說幾句寬心話的。人常說,一碗水倒在地上,再也舀不起來了。”他還用高小裏學過的成語補充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俊武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椅子上。俊武的婆姨給少安倒了一杯開水,親切地放在他麵前。兩口子都為村裏這個受人尊重的人專門來看望他們而深受感動。


    少安喝了一口水說:“我不知道你們當時是怎樣商量這事的?本來不應該這樣做!應該直接找公社白主任討論東拉河水合理分配的問題,讓公社出麵解決。另外,就是公社不管,田福堂或金俊山也可以直接去找上遊幾個村的負責人協商。隻要態度誠懇,我不信這兩個村的領導人就不通情理。結果這樣一搞,水空人亡,還要給人家做檢討……”金俊武抹掉臉上的淚水說:“你當時要在村裏就好了!我原來以為自己是個精明人,想不到自己吃了自己精明的虧。我在大事上不如你!”


    金俊武老婆插嘴說:“你在小事上也不如人家少安!”少安笑著說:“我也是事後諸葛亮!說不定我當時要在村裏,比誰都可能冒失哩!說不定把下山村的壩都給豁了!”金俊武兩口子都被他的話逗笑了……少安在金俊武家拉了一陣話,就和他們告別了。


    當他返回到田家圪嶗這麵的公路上時,正好碰上了田福堂。他就順便擋住書記給他解釋了他從山西晚回來的事由。


    田福堂經過不久前,那場挫折,又瘦了許多,額頭上還留著火罐拔下的黑印。他笑著說:“這是好事嘛!還要你給我解釋哩?你辦這麽大的事,別說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也值得!”


    田福堂心裏十分高興少安找了個媳婦回來。這樣,他就再不要擔心他女兒和少安的關係了。他關切地問少安:“準備什麽時候辦事?”


    少安說:“想春節就辦。可我那個家,事辦得再簡單,也很難湊合起來……”


    田福堂立刻說“不要怕!要糧食,你就在大隊儲備糧裏拿;要什麽糧食你就盤什麽糧食,要多少你就盤上多少!”


    少安對書記的這個應諾倒很高興——這總算給他解決了一個大困難。他說:“這就好了,我正為這事犯愁著哩!我也不敢多借,借下還得還嘛!我借一點夠過事情就行了……”少安和田福堂臨分手時,書記還一再關切地說:“你有什麽困難就言傳!我幫助你解決!”


    現在,少安一個人又匆匆往家裏趕去。一路上,他心想:我回去先瞞著家庭裏的其他人,和母親商量一下,把家裏的白麵拿出一升來,晚上給二爸家拿過去,好讓他們撐一下門麵。他想到他明天早上還得和秀蓮一塊去吃這白麵時,便又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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