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潤葉從原西河畔回到學校以後,很快又進了自己的宿舍——她的“牢房”。她感到胸口象壓了一扇石磨似的沉重。


    她躺在宿舍的床鋪上,很快想到,明天就是清明節,殷勤的向前一家人,又會來纏磨她,讓她去他們家吃飯。


    少安沒結婚之前,盡管她反感這種邀請,但也抱著“吃頓飯又能怎麽樣”的態度,勉強去了——這主要是為了她二媽一家人的臉麵。可是現在,她絕對再不能去向前家吃飯了!


    但要是這家人死纏硬磨,她二媽又從旁勸說,她到時又可能沒勇氣和這一群縣上的頭麵人物破開臉皮,讓他們當場下不了台。


    怎麽辦?


    她從床鋪上爬起來,一個人靠在炕攔石上,牙咬著嘴唇,煩亂地摳著手指頭。


    她突然想起她在黃原地區文化館工作的同學杜莉莉。莉莉和她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學,兩個人好得象親姐妹一樣。莉莉她爸原來是原西縣文化館長——去年曉霞和少平去黃原講故事就是他帶著的。杜叔叔去年秋後調到地區文化局,當了副局長,莉莉也從縣文化館調到地區文化館了。聽說她現在編《黃原文藝》小報。莉莉愛好點文學,但也和她一樣,不會寫什麽;聽說主要是搞寄發和校對。潤葉還聽人說,莉莉已經有了男朋友,在地區團委當幹部。


    潤葉想,這幾天她也沒課,幹脆請幾天假,到黃原莉莉那裏去散一散心,同時,她也很想把她的不幸告訴這位好朋友,這樣她心裏也許會好受一些。這不幸隻能給莉莉敘說,因為她了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這樣想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明天一大早就起身。這樣清明節她就不必呆在縣城,成為向前和二媽兩家人纏磨的對象。


    這個脫身計不錯!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黃原!


    本來,她應該事先給莉莉寫封信,告訴她要來,但現在來不及了。


    她於是就草草率率收拾起一個出門的提包,準備第二天動身。


    當天在學校吃完晚飯後,她回到二媽家,告訴二媽說,她在黃原的同學杜莉莉生病住院,寫信讓她一定趕清明節來一趟,因此她明天要去黃原。


    潤葉撒完這個謊後,她二媽遺撼地說:“你劉阿姨昨天就給我安頓,讓你明天一定到她家裏去吃飯!”


    “以後再吃吧!你知道我和莉莉的關係,現在她得病住了院,我不去看一下,就太不近人情!”


    她二媽無話可說,隻好同意了。


    第二天一打早,田潤葉就提了一個小提包,買了一張去黃原的長途汽車票,動身到她的同學杜莉莉那裏去了。


    當汽車一從公路上奔馳起來,車窗外遼闊的山野,山野裏火紅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從眼前撲過時,潤葉頓時覺得呼吸舒暢了一些。她想:唉,要是我此去再不回原西來,那該多好啊!原來她一直深深依戀故土,從來也沒想過在外地呆個三年五載的。但現在她很願意離開故鄉,離開原西縣城,到外地去不再回來!


    汽車下午兩點才到黃原城。她二爸當年在黃原工作的時候,她曾到這城市來過幾次。她自己工作以後,也來這裏為學校辦過幾回公務,因此對這城市並不陌生。不過,地區文化館她可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自莉莉調到黃原後,她還沒來過呢!


    她出了汽車站,提著那個小提包,一路打問著,終於來到了二道街上的地區文化館。


    杜莉莉正準備到男朋友家去過節,但一看老朋友來了,高興地喊叫說:“你怎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了?怎?給學校辦事?”潤葉對她說:“我沒什麽公事。我想你了,就來看看你。”莉莉說:“我也想你想得要命!我還夢見過你幾次呢!而且在夢中,還不光是咱們兩個人!”


    “還有誰呢”潤葉問她的女朋友。


    “還有你的男朋友和我的男朋友!不過,你的男朋友可不是那個李向前!怎麽樣?沒答應那個開車的吧?”


    潤葉苦笑著搖搖頭。她本來此刻就想順情一頭撲在莉莉的懷裏,向好朋友哭敘一番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想她剛到,應該忍耐一下。她隻是勉強裝出笑臉,開玩笑問莉莉:“你的男朋友怎麽樣?敢不敢讓姐看一下?”


    莉莉調皮地揚了一下頭,說:“他晚上準保來!你盡管看!也幫助我審查一下!”


    潤葉說:“我相信你的眼光……”


    莉莉不到朋友家吃飯去了,開始忙著自己動手做飯。潤葉也想上手,但被莉莉拒擋了,說:“現在你成了客人,不象咱們在原西縣了!”在原西的時候,她兩個經常一塊做著吃飯,有時在小學她的宿舍,有時在縣文化館莉莉的宿舍。


    兩個好朋友吃完飯,一直到九點鍾的時候,莉莉的男朋友武惠良才來了。


    莉莉趕忙介紹潤葉和她的惠良認識。


    潤葉一搭眼就知道,莉莉挑了個稱心女婿。惠良人模樣英俊不說,一副誠實相,看來是個很可靠的人。“你怎才來?”莉莉問她的男朋友。


    “我一直在家等你呢!”惠良說。


    莉莉笑了,說:“潤葉來了,我就沒去你那裏……”惠良馬上對潤葉說:“莉莉常說起你。雖然沒見過麵,我已經很熟悉你了。不知道你來,否則咱們一塊去我家吃飯……”


    “莉莉也在信上常說你的情況。”潤葉對惠良說。他們正隨便說話,武惠良卻突然變了臉色,說:“你們知道不?今天天安門出事了!我剛聽完聯播節目,說天安門成千上萬的人借悼念總理,進行‘反革命活動’,說公安局都出動了,看樣子抓了許多人……其實,這再明白不過了!我剛還和幾個同學議論,這是一場正義的群眾運動被殘酷地鎮壓了!我們的國家現在正如國歌裏唱的,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人民都成了反革命,而真正的反革命都戴著馬克思主義的麵具,在人民頭上舞棍弄棒……”武惠良激動地說著,手在空中揮著,和剛才沉穩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驚心動魄的消息,使潤葉和杜莉莉都感到無比震驚。聽著武惠良激動地議論,潤葉早已把自己的不幸擱在了一邊。是啊,隻要是一個有良知的公民,當國家出現不幸的時候,個人的不幸馬上就會自己退到次要的位置。


    他們三個立刻開始議論起眼前國家的不幸狀況來。他們正當年輕之時,一個個熱血沸騰;甚至指名道姓罵起了江青!


    正在他們憤怒地議論的時候,門裏突然進來一個戴黑邊眼鏡的人。這人三十多歲,臉色黝黑,穿一身邋遢的衣服,頭發零亂地飄散在額頭。他進門以後,先打量了一眼潤葉。


    莉莉和惠良馬上招呼來人坐在椅子上。莉莉對潤葉介紹說:“這就是我們館的賈老師!”


    “賈冰。”戴黑邊眼鏡的人向潤葉點點頭,自我介紹說。


    盡管潤葉馬上知道這就是常在報紙上發表作品的那個詩人,但莉莉當她不知道,又立即給她補充說:“賈老師是大詩人!我們《黃原文藝》的主編。他常在報紙上發表詩歌哩!你記得不?咱們以前還在原西朗頌過他的詩哩!”潤葉拘謹地說:“我看過賈老師寫的詩……”


    “聽你口音也象是原西人?”這位詩人問她。


    “我是石圪節公社的。”潤葉告訴賈老師。


    “噢,那咱們是老鄉!我是柳岔公社賈家溝的……對了,去年莉莉他爸帶咱們縣兩個講故事娃娃,他們說也是石圪節的。其中那個女娃娃是咱們縣田主任的娃娃……”莉莉馬上指著來說:“這就是她姐!”


    “那是我二爸家的娃娃,叫田曉霞。”潤葉說。“噢,是這樣!你二爸我認識!福軍是個好同誌!有頭腦!有膽識!你們是?”


    賈冰指著潤葉問莉莉。


    莉莉立刻說:“我和潤葉是老同學,最要好的朋友!”“噢,那我就不怕了!”詩人說著立刻從自己口袋裏掏出兩頁紙,說:“我剛寫了一首詩!惠良,莉莉,還有這位老鄉,你們聽一聽!你大概也聽廣播了,它媽的,把人肺都氣炸了!我親愛的祖國!千千萬萬的英雄兒女,又一次把鮮血灑在了光榮的天安門前……”詩人在未朗頌他的作品之前,就已經激動起來了。


    賈冰展開稿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準備朗頌。潤葉、莉莉、惠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開口。


    一刹那間,詩人眼睛裏驟然燃燒起了一團火焰,右手在空中揚起來,大聲朗頌道——今兒個,清明節剛剛過罷,我,懷念


    天安門廣場上,那一朵朵浸透了血淚的白花。


    殘雪,哪能鎖住明媚的春光?


    烏雲,豈能遮定陰謀的狡詐!


    我們的民族,是滔滔的黃河,曆盡磨難,


    奔湧在英雄的華夏……鎮壓,怕什麽?!


    死,又怕什麽?!


    陽坡上有草要返青,背窪窪有村要開花!


    野火燒不盡,


    冰雪壓不垮,


    革命人,一代接一代,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


    詩人越朗頌越激動,到結束時,雙拳揮舞,淚流滿麵,聲震屋瓦!莉莉一邊抹眼淚,一邊輕聲插嘴說:“賈老師,聲音小一點,小心外麵有人……”


    賈冰象是回答莉莉,但實際上仍然在大聲朗頌自己最後的詩句——


    讓他們來吧,


    我不怕!


    我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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