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安和賀秀蓮結婚已經近十個月了,但小兩口仍然還象在蜜月裏一般熱火。


    少安對他的婚姻很滿意。他越來越依戀這個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每當他從山裏勞累一天回來,晚上在一隊飼養院的小窯裏接受秀蓮親熱的撫愛時,他嚐到了說不盡的溫暖和甜蜜。


    結婚不久,秀蓮就不顧一家人勸阻,開始出山勞動。她先是在生產隊跟他一塊種莊稼。秋後莊稼收割完畢,全村男女勞力都上了農田基建工地,他們就又一塊相跟著去打壩修梯田。秀蓮勞動和他一樣,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讚賞。她能吃苦,幹什麽活都不耍滑頭。一般來說,新媳婦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關注的對象。漸漸地,大家都和秀蓮熟悉了,工地上常開他們兩個的玩笑。搗蛋老漢田五叔還給他們編排了一段子——


    上山裏核桃下山裏棗,孫少安好象個楊宗保。


    前溝裏韭菜後溝裏蔥,賀秀蓮好象個穆桂英……眾人見了他倆,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這幾句小曲。


    晚上勞動回來,在家裏吃完飯,小兩口就相跟著回到田家圪嶗飼養院的那個小窯裏,秀蓮馬上放火暖炕,給他燒洗臉洗腳水。莊稼人一般睡覺誰還洗臉洗腳呢?但秀蓮硬是把這“毛病”給他慣下了;現在不洗個臉,不燙個腳,鑽到被窩裏都睡不著覺。把它的……每天晚上,在他還沒脫衣服前,秀蓮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鑽進被窩——她要先用自己的體溫把被子暖熱,才讓少安睡進來。秀蓮是個感情熱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讓少安和她在一個被窩裏睡不行。少安起先不習慣,後來不這樣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為一大家人在一個鍋裏吃飯,他們這麵就沒什麽東西。因此也不開灶。那點少得可憐的口糧,還敢在兩個鍋灶上吃嗎?隻是寒露以後,他媽讓他們拿過來一些老南瓜。這樣,秀蓮在燒炕的時候,就煮一些南瓜湯,兩個人在睡覺前熱熱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後,夜長了,晚上他們也就不象往常那樣早睡。秀蓮在燈下給他綴補那些破爛衣服,做鞋襪。他蹲在前炕頭上化玉米粒或撚毛線。外麵寒風呼呼吼叫,但窯裏暖烘烘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安寧和舒服。兩個人做活中間,由不得相視一笑,傳達著內心無限的情感。有時會停下手中的活,發呆地傻看他半天。當他卷起一支旱煙的時候,她就又湊過來,象個孩子似的,給他擦火柴點煙。兩個人這時候就幹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靜靜地坐在熱炕頭上,好象互相傾聽對方的心跳聲。


    這兩個年輕人太粘了!隻是不知為什麽,秀蓮還沒有懷娃。這不要緊,他們兩個已經悄悄去石圪節醫院檢查了一回,醫生說兩個人都沒病,肯定會生養的,讓他們不要著急。不著急!晚生一兩年也好,兩個人還能幹幹練練過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蓮對他好得也許有點太過分了。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都給少安碗裏撈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鍋飯裏湯多糧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裏稠了,那家裏其他人碗中就稀了。這太不象話!父母親年紀那麽大,妹妹年齡小,一天到石圪節上學還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癱在炕上,他怎麽能在鍋裏撈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後再不能這樣。他們年輕,吃飯應該先敬老後讓小!


    但秀蓮蠻有理由,說他一天出力最重,應該吃稠一些。他看一時不能說服秀蓮,以後就不讓她給他盛飯,吃飯時自己盛。他知道,秀蓮的這些舉動,父母親,妹妹都看在眼裏了,但他們又都裝著沒看見。這不是說,他們對秀蓮這種行為沒看法。少安為此而感到很痛苦。他心疼家裏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過分指責秀蓮——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確是這樣。


    對於秀蓮來說,寧願她自己餓肚子,也不願讓少安吃不飽。


    在沒結婚之前,她來這家時,根本沒認真注意這家的實際情況。反正她愛少安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結婚以後,她才知道,這家正如少安說的,已經窮到了骨頭上。一年分不了幾顆糧食,還供養兩個上學的。頓頓飯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湯。過一兩天,才蒸一鍋高粱麵饃——這就算改善生活。能在喝稀飯的時候吃兩個黑麵饃,簡直就是奢侈。


    這樣的吃食,別說是在山裏掙命勞動一天的莊稼人,就是一天什麽活也不幹,都受不了。


    但一切又無法改變。她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罪。正是因為她和丈夫火熱的愛情生活,她才忍受著如此的饑餓和貧窮。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覺得,隻要跟了少安這樣的男人,就是討吃要飯也心滿意足。是的,他那男子漢的體魄,他在村裏莊稼人中間的威望和婆姨女子對她羨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蓮內心充滿了幸福和驕傲。


    唉,餓就餓吧!隻要她和親愛的人在一起,餓肚子心裏也是暢快的!


    本來,她娘家光景不錯,也可以從山西拿點糧食來。可這麽大一家人在一塊過光景,那點糧食添進去連個影子也尋不見。


    秀蓮心裏也這樣想過;要是她和少安兩個單另過光景,那他們就會成為村裏的上等家戶。他們兩個勞力,再點上她娘家的補貼,日子會過得紅紅火火!


    可她心裏也清楚,要是他們分了家,那家裏其他人當下就活不下去了。光老公公一個人怎麽可能養活那七老八小一大群人呢?


    秀蓮知道少安會堅決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這方麵的一個字。真的,她非常清楚,少安寧願和她離婚,也不會拋下家裏這麽一大群人的。


    唉,看來隻好就這個樣子了!


    但是,就在眼下這狀況中,她也總想千方百計照顧她的丈夫。於是,她就借盛飯之機,每頓都從盆底上給少安碗裏撈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撐扶著這個家,他的活苦也最重,難道不能讓他稠些吃一碗嗎?


    可是,少安又堅決不讓她這樣做,現在,他連飯也不讓她盛了,開始自己動手給自己盛。每次盛的時候,她見他都用勺子在盆裏攪半天,攪勻了,才把飯往碗裏盛。每當看見這情況,她常背轉家裏人,忍不住眼淚都掉在了飯碗裏……孫少安完全能體涼來親愛的人兒對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決不能允許妻子為他搞“特殊化”。他寧願不吃飯,也不願意他吃稠的讓家裏人喝湯——他怎能咽下去呢?


    好了,他的秀蓮是開通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為了不使她情不自禁地再犯這錯誤,以後他就幹脆自己給自己盛飯了……


    少安是田福堂動身去縣城的時候,才知道潤葉要結婚了。據傳回來的消息看,那個男人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潤葉提起的縣上領導的兒子。


    他聽到這事後,心裏忍不住一陣隱隱地難受。這是很正常的。他愛過這個人,而這個人不僅愛他,還公開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愛情;隻是他沒敢接受這愛,跑到山西去給自己找回來了秀蓮。但是,在難受之時,他對這消息又不感到意外。這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已經結婚了,潤葉也總要結婚。事情本來就會是這樣的。對於孫少安來說,潤葉在他內心掀起的暴風驟雨已經平息了,現在隻留下一些細微的痕跡;代之而來的是賀秀蓮溫暖的感情撫慰他風暴過後的心靈。他祝福親愛的潤葉也能尋找到自己的撫慰。歸根結底,也許他們隻能這樣。人隻能按照自己的條件尋找終生伴侶。就好象種莊稼一樣,隻能把豆角和玉米種在一塊,而不能和小麥種在一起。


    聽說潤葉馬上要舉行婚禮,少安著急起來——他給人家送什麽禮物呢?他和秀蓮結婚的時候,潤葉給他們送了兩塊緞被麵,少說也值五六十元。而他們現在除過這兩塊被麵,就再沒什麽值錢東西了。總不能把這兩塊被麵再送回去吧?


    晚上睡覺前,他隻好憂愁地對秀蓮提起了這件事。“就是那個和你相好過的女子?”妻子自己紅著臉問他。“就是的。我們小時候一塊耍大的……人家給咱送了那麽重的禮,咱給人家送什麽呢?”少安熬煎地問秀蓮。秀蓮想了一下說:“人家有義,咱不能無情!我看是這樣,我爸走時給丟下五十塊錢,我原來準備給你縫一件大氅,錢一直在箱子裏擱著。你幹脆都拿去,給人家買件象樣的東西!”


    少安感激地把妻子拉在自己懷裏,在她臉上親了親。


    於是,他就拿著秀蓮給他的五十塊錢,跑到米家鎮用四十六塊錢,買了一塊黃原出的羊毛毯。剩下的四塊錢,他給秀蓮買了一條圍巾。星期天少平回學校時,他就把毛毯讓少平捎給田福堂,讓他轉交給潤葉夫婦……這件事過後不久,一九七六年就臨近結束了。


    陽曆年底前的一天,他丈人賀耀宗突然托順車給他們捎來二鬥小米。這點糧食頓時使一家人高興萬分。這樣,在他們那黑豆高粱稀飯裏,又能加一點小米了。對農民來說,小米就是最好的糧食;小米煮飯好,又經得住吃,一斤米能頂二斤麵。同時,家裏也就能騰出更多一些高粱喂那口肥豬。


    陽曆年的最後一天,農村沒有顯出什麽節日的氣氛。農民不過這個“洋”年。他們過年就是過春節。


    吃晚飯的時候,少安端一碗放了調料的黑麵蒸土豆絲和兩個高粱麵饃,在院子裏一邊吃飯,一邊照料著喂豬。天氣冷了,讓家裏人在窯裏吃飯暖和一些;他外麵幹一天活,習慣了,不怕冷。


    他一邊吃飯,一邊往糟裏給豬倒食。由於加了糧食,豬已經開始上膘,毛色也變得油光黑亮。這口豬對他們來說太寶貴了。春節前後賣上一百多塊錢,就可以還一半他結婚時欠下的帳債。剩下幾十塊,除過明年的油鹽醬醋外,還要供念書的。少安高興地想到,他弟弟少平下個月就高中畢業了。雖然蘭香明年後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們三個男勞力供一個小妹妹上學,就要鬆寬多了。


    少安一邊喂豬,一邊這樣想的時候,見秀蓮從窯裏出來,端著個飯碗向他這裏走過來。他心想:這家夥象隻綿羊,我走到哪裏她攆到哪裏;這一陣功夫不見麵,這就又攆出來了。秀蓮走到他跟前,突然從自己的碗裏拿出一個白麵饃,放在他的碗裏,也不說什麽,向他莞爾一笑,轉過身又回窯裏去了。


    少安一下子生氣了!秀蓮怎麽把奶奶吃的白麵饃給他拿來了呢?


    這真是太不象話了!


    他們一年夏季分那麽幾鬥麥子,除過幾個重要節令,一家人誰也不吃,都是留給老祖母的。祖母年老多病,牙口又不好,她根本不能象其他人一樣吃這又粗又黑的東西。再說,老人家受了一輩子苦,兒孫們應該盡量照顧好她的晚年。這是人之常情!


    其實,奶奶一頓也吃不了多少;每一頓飯,母親給她老人家做一小碗細麵條,她都吃不完。另外,有時候在他們蒸黑麵饃的鍋上,捎帶著給她蒸幾個白麵饃,每頓飯她掰著吃一塊。


    今天母親又給奶奶蒸了五個白麵饃,秀蓮竟然給他拿出來一個!他們家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吃過奶奶的白麵饃;就連貓蛋和狗蛋,也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幹糧!


    秀蓮太過分了!先前給他碗裏撈稠飯,現在又把奶奶的白麵饃拿來讓他吃,這簡直不能再讓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飯碗裏的黑麵饃吃完,又把吃飽的豬吆到圈裏攔好,就端著那個白麵饃回到窯裏。


    他臉陰沉沉地把那個白麵饃又放回到饃籃裏,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往門外走。本來他還沒吃飽,但連稀飯黑麵饃也不想再吃了。這件令他難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無法繼續在窯裏呆下去。


    在他出門的時候,母親拿起那個白畫饃追出來,偷聲緩氣地說:“死小子!這是媽讓秀蓮給你拿的!”


    少安頭也不回地隻管往出走。他知道,母親這樣做,是為了讓秀蓮好下台。


    他出了院子的時候,聽見窯裏傳來秀蓮的痛哭聲。哭就哭吧!誰讓你把事情做得這樣令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沒有和妻子一塊相跟著回飼養院他們的家。


    他心煩意亂地一個人回到田家圪嶗這麵,進了自己住的窯洞,連鞋也沒脫,就倒在了土炕的鋪蓋卷上。


    少安的額頭象感冒一般發熱。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後的煩惱。


    是的,這是一個征兆。隨著秀蓮進了家門,矛盾已經開始露了頭。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生死與共,秀蓮即使是因為愛他而傷害了家裏的人他也不能原諒。他是一個成熟的莊稼人,絕對不會象農村的有些年輕人,如俗話說的“娶了媳婦忘了娘”。不!犧牲自己而全力支撐這個窮家,這是他多年來的一貫信念,已經成了他的生活哲學。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從無數艱難與困苦之中垮下來,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還有點意思……


    天很晚的時候,秀蓮才一個人進了家門。少安知道她回來了,也沒睜開眼看她。


    他感覺熟悉的,溫熱的手在他腿上輕輕碰了一下——不是無意,而是專意碰的。


    他睜開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湧到了他的頭上!


    他看見,秀蓮立在他麵前,竟然在手帕裏包了兩個白麵饃,給他遞過來,正等著他坐起來接呢!


    他氣憤地一閃身坐起來,大聲說:“你怎麽能這樣不懂事呢?”


    秀蓮看來也生氣了,說:“這是媽讓我給你拿的!”


    她說的當然是實話。在他甩手一走,秀蓮難為情地哭了以後,婆婆、公公和蘭香勸說了她半天。公公還怒氣衝衝地準備到飼養院來教訓兒子,被蘭香硬拉住了。


    她臨起身回來的時候,婆婆為了掩蓋這個難堪的局麵,硬讓她把兩個白麵饃給少安帶來,以便解脫兒媳婦。賢惠的婆婆原諒秀蓮,雖然事情做得有失體統,但這不是兒媳婦自己貪嘴,而是她心疼他們的兒子哩!


    但孫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衝動地跳起來,在秀蓮的肩膀上搗了一拳頭!


    秀蓮完全想不到親愛的丈夫會動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莊稼人的拳頭落在她肩膀上的時候,手裏的兩個饃就滾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個趔趄,跌倒在了腳地上!


    她伏在土腳地上,傷心地痛哭了。哭了一會,又猛烈地嘔吐起來。


    少安在打了秀蓮以後,馬上就後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蓮不管怎樣,都是為了心疼他,他怎麽能動手打她呢!


    他本來想下去勸說秀蓮,並且向她認錯道歉。但一時又克服不了男人的自尊心。他隻好兩把將鋪蓋綻開,衣服也沒脫,煩惱地鑽進被子裏,蒙住了頭。


    過了一陣他聽見秀蓮不哭了,並且象上了炕,開始悉悉蘇蘇地脫衣服。


    不一會,他覺得自己的被子的一邊被拉開了,接著,那熟悉的、豐滿的光身子就悄然地躺在了他身邊。少安心裏忍不住一熱。


    秀蓮把臉貼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你把人打得這麽重……人家都有了……”“啊?”少安一下子翻過身來,緊緊地摟住了妻子,淚流滿麵地在她臉上狂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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