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俊武在廟坪後山犁完麥地,讓其它人吆上牲畜先走了。他自己钁把上扛著一捆子犁地翻出的柴草,一個人慢慢下了山。


    幾天來,他心裏一直象揣著一塊硬邦邦的石頭。他在大勢壓迫之下,隻得同意從祖傳的老家裏搬出來。但他對田福堂和孫玉亭的怨恨卻越積越深了。


    說實話,他不是懼怕這兩個人;而是懼怕落個破壞農業學大寨的罪名。不論怎樣,在這件事上,田福堂和孫玉亭逞了強。他金俊武眼睜睜地讓人家的腿從自己頭上跨過去了。他媽的,他咽不下去這口氣!


    他扛著這捆子柴草,在廟坪山的梯田小路上一邊走,一邊難受而氣憤地想著這件事。時令已接近白露,不多日子就要收割秋莊稼;莊稼一收割完,他們就要搬家了。一想到要離開自己從小住大的家,金俊武的胸腔裏就一陣絞疼。


    現在,他從廟坪山走下來,到了哭咽河岸邊的一個土台子上。


    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擺溜九孔接石口窯洞,被兩堵牆隔成了三個院落。中間三孔窯洞住著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兩邊的院落裏。俊斌家靠後邊不遠的地方,是金光亮弟兄三家。他家這麵不遠的地方是金家祖墳;然後是學校和緊挨著的一大片高低錯落的村舍。


    在整個金家灣這邊,他們家和金光亮家自成一個單元。米鎮已故米陰陽當年給金光亮他父親看宅第,說這地方是雙水村風水最好的地方,因此老地主獨霸了這塊寶地,不讓村裏其它人家在這裏修建住舍。他父親當年是前後村莊知名的先生,看在這個麵子上,光亮他爸才破例讓他們在這裏修建了這院宅子。為修這院落,父親把祖上和他自己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銀元全部花光了……現在,這份飽含著先人血汗的老家當,將在他們這不孝之子手上葬送了!也許隊裏新箍的窯洞比這窯洞強,可九孔舊窯洞維係著他們和先人的感情;對於後人來說,這裏就是他們生活和生命的根之所在。現在,他們深植在這裏的根將被斬斷,而要被移植到新土上了。多麽令人痛苦啊!


    壯實的莊稼人金俊武兩腿發軟了。他索性把肩頭上的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著一撲踏坐下來,兩隻鋼鈴般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憂傷。他把憂傷的眼睛投照到對麵的祖墳地上。第六棵柏樹左邊的第二座墳,就是他父親的長眠地。他父親下麵的那座新墳,埋著去年去世的俊斌。陰間和陽界一樣,俊斌旁邊給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塊地方;死後他弟兄三個還並排住在一起。金俊武難受地想:他對不起死去的父親和弟弟……淚水忍不住從這個四十出頭,強壯得象頭犍牛一樣的莊稼人眼裏湧出來了。


    坐了一會,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臉,準備扛著柴草回家,忽然看見正在井子上擔水的俊文擱下桶擔,煙鍋挖著煙袋,從土坡的小路上向他這裏走來。俊文顯然是找他來的,他就隻好等著他哥上來。


    金俊文上了土台子,在弟弟旁邊坐下來,也沒說話,把自己的煙鍋點著,然後把煙布袋給俊武遞過來。金俊武在他哥煙布裝裏挖了一鍋煙,兩兄弟就吧、吧地抽起來。過了一刻,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張了張,想說什麽,但又沒說出來。


    俊武看著他哥,等待他開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話要說又沒說出來,就隻好開口說:“孫玉亭那龜子孫又跑到俊斌家去了……”


    血一下子湧上了金俊武的腦袋。他知道他哥的這句話裏包含著什麽意思。


    實際上,俊斌死後不久,金俊武就隱約地感覺到,他的弟媳婦和孫玉亭之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事。作為一個精明人,他知道事態將會怎樣發展;作為一個當哥的,他又對這事態的發展無能為力。


    到後來,彩娥和孫玉亭的關係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著他家的人,議論成了一窩蜂。但他除過氣得肚子疼外,沒有任何辦法。


    沒辦法!彩娥是個風騷女人。俊斌活著的時候,仗著他在村裏的悍性,沒人敢來騷情;彩娥自己也不敢胡來。俊斌一死,這女人就膽大了。


    話說回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沒個男人也的確是個問題。金俊武知道,彩娥遲早總得尋個出路;但在沒尋出路之前,不能敗壞金家的門風啊!他希望彩娥要麽出金家的門,另嫁他人;要麽光明正大招個男人進門。不論其中的什麽方式,這都合乎農村的規範。反正俊斌已經歿了,也沒留下個後代,這些都不會使他們過分難腸。但是,這女人放下正道不走,專走見不得人的歪路。如果是舊社會,他弟兄倆說不定把這個下賤貨拿殺豬刀子捅了。可這是新社會,他們沒辦法懲罰她,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金俊武本來想,彩娥既然在俊斌入土不久就無恥地失節,那麽還不如趕快去另嫁男人。但是,這女人硬要把騷氣留在金家的門上,遲遲沒有改嫁的跡象。更叫他們弟兄氣憤的是,她竟然和他們最痛恨的孫玉亭勾搭在了一起,並且背叛性地表態同意搬遷家庭……金俊武聽他哥說了那句話後,半天沒言傳,不由朝河對麵俊斌家的院子瞥了一眼。那院子此刻空蕩蕩,靜悄悄。從前,勤勞的俊斌就是中午也不休息,在院子裏營務蔬菜。現在,那塊當年叫村裏人羨慕的菜地,已經一片荒蕪。好吃懶做的王彩娥連院子也不打掃,到處扔著亂七八糟的雜物。此刻,她正封門閉戶,和那位死狗隊幹部一塊廝混……弟兄倆各懷著惱怒沉默了一會以後,金俊文又開口說:“咱這門風被糟塌成這個樣子,再不能忍受了。幹脆把孫玉亭那小子扣在窯裏捶一頓,把他的腿打折一條再說!”金俊武繼續沉默了一會。然後他說:“我和你一樣氣憤。隻是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


    “早揚到外麵了!”金俊文氣得頭一拐。


    “別人議論那是另外一回事。自己鬧騰,等於是把這頂騷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頭上。”


    “那你說就這樣白白叫人家糟踐?”


    “你能不能叫我桂蘭嫂去探問一下這下賤貨,看她有沒有什麽正經打算?如果能盡快尋個出路最好。唉……”金俊武喪氣地歎息了一聲。


    “這就是你的辦法?虧你還在村裏落了個強人名!這就是你的悍性!”


    金俊文向來都是尊重弟弟的;現在由於氣憤,竟忍不住挖苦起了俊武。


    “哥!”金俊武眼裏含著淚水,一時竟然不知對他哥說什麽。


    金俊文顯然對弟弟這種甘願忍受屈辱的表現很不滿意。他一下子站起來,說:“這事你不管我管!我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話!哼,金家死了一個人,但沒死光!有的是漢子!”


    金俊文丟下他弟弟,臉色陰沉地一擰身就走了。


    金俊武一個人呆坐在土台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候,他看見興致勃勃的孫玉亭,正從王彩娥住的窯洞裏出來了;彩娥一直攆著把他送到大門口。兩個人招手晃腳地告了別,孫玉亭就象個竊賊似的一溜煙出了哭咽河,向廟坪的小橋那邊走去了。


    怒火即刻在金俊武的胸膛裏狂暴地燃燒起來。加上剛才他哥的那些刺激話,使得這個人牙齒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他扛起柴捆子,一路瘋瘋魔魔地下了溝道。


    回到家裏,金俊武連午飯也沒吃,扛了把钁頭又上了自留地。他空著肚子在地裏沒命地幹了一下午活,一直到天黑得看不見人影的時候才又返回家裏。


    晚飯他仍然沒有吃,一個人和衣躺在前炕邊上蒙頭大睡。小兒子象往常那樣親熱地來到他身邊和他磨蹭,被他一巴掌打在了炕中間,孩子便尖叫著哭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他的這個寶貝蛋。


    金俊武不管孩子和老婆的哭叫,隻顧蒙頭睡他的覺。


    其實他怎麽能睡得著呢?幹了一天重活,又沒吃飯,但肚子也不餓。他在被窩裏睜著眼睛,痛苦地從俊斌的死開始,追溯他家一年來遭受的種種災難。生活象磨盤一樣沉重地壓在這個壯漢的胸口上,使他連氣也喘不過來……午夜時分,仍然失眠的金俊武,突然聽見窗戶外麵他哥神秘的聲音:“俊武,你起來一下……”


    金俊武一挺身從土炕上爬起來,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也哏哏地跳著——他預感出事了!


    他沒有驚動熟睡的家人,悄悄溜下炕,來到了院子裏。


    他看見他哥站在朦朧的月光下,神色很不對頭。他緊張地問:“出了什麽事?”


    “金富和金強把孫玉亭那小子扣在俊斌家裏了。”金俊文平靜而有些高興地說。


    一刹那間,金俊武就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在心裏抱怨他哥做事太魯莽——但嘴裏又說不出來。


    “把人打了沒?”金俊武先問最主要的事。他怕遭下人命,就得要去吃官司了。


    “沒。把外麵的門關子掛住了。那小子就在窯裏麵。俗話說,捉賊捉髒,捉奸捉雙。這下看他小子怎麽辦!”金俊文對他弟說。


    一聽還沒遭人命,金俊武先鬆了一口氣。但他意識到事態仍然包含著一時都說不清楚的危險性——這種事弄不好很容易出人命!


    他先顧不得說什麽,和他哥趕快向俊斌家的院子走去。


    金俊武和他哥進了俊斌家的院子,見中間彩娥住的那孔窯洞,窗戶上已經亮起了燈光,裏麵不斷傳來彩娥惡毒的叫罵聲。兩個侄子金富和金強在門外立著,顯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事。


    俊武進了院子,用手勢示意兩個侄子不要出聲。他放輕腳步來到彩娥的窗戶下,聽見弟媳婦在窯裏叫罵聲不斷。不是罵孫玉亭,而是罵他們家的人;甚至把他家祖宗三代翻出來臭罵。他還聽見孫玉亭在窯裏嘟囔說:“總有個組織哩……”


    金俊武一看這情況,就知道事情複雜了。這類事,隻要女的不承認,天王老子也沒辦法。他的心不由“咚咚”地狂跳起來。依他的想法,最好趕快把人放出來再說。可他又知道,他哥和兩個侄子肯定不讓,說不定先要和他遭一回人命哩!但就這樣下去,萬一出個什麽事,王彩娥或孫玉亭還會反過來咬一口,就象田五的“鏈子嘴”說的;拿起個狗,打石頭,石頭反過來咬了個手……金俊武對金富招了招手,示意讓大侄子跟他到院子外麵去。


    金俊武把金富和俊文一起引出院子,來到院牆外的鹼畔上。他對這父子倆說:“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就要經組織處理!金富,你先去叫田海民;海民是村裏的民兵隊長,這事先要報告他。你就對田海民說,孫玉亭深更半夜強奸良家婦女,被你和金強捉住了,讓他來處理!”


    金富立即遵照二爸的指示,跑到田家圪嶗那邊叫田海民去了。


    金俊武對他哥說:“咱兩個得趕快各回各的家去,假裝這事是金富和金強捉住的,咱們不知道。等田海民來了,處理事情的中間,咱兩個才能露麵。這樣,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不會把一家人都扯進去!”


    在這種時候,金俊文知道自己腦子不夠用,無條件地服從精明的弟弟。


    金俊武又示意金強出來,給他如此這般安咐了一番,老弟兄倆就趕緊各回了各家,金強重新返回到三媽的門下,看守著現場。


    與此同時,金富已經氣喘噓地淌過東拉河,趕到田家圪嶗,即刻進了田海民家的院子。


    這小子來到海民的門前,一邊用拳頭搗門板,一邊嘴裏反複大聲嚷著他二爸教他的那些話。


    海民一家人被驚醒了。旁邊姓劉的一家人也被驚醒了。


    這院子的兩家大人都先後跑了出來;他們的孩子們在窯裏沒命地哭著。什麽地方“撲棱棱”地驚起了一群飛鳥;接著,傳來了一陣狗的驚恐的吠聲。


    金富站住黑暗的院子裏,氣喘噓噓地給民兵隊長報了案。沒等田海民說話,他媳婦銀花就對丈夫說:“這麽大的事不找田福堂和金俊山,你能處理了?”


    其實田海民一聽這事,就知道自己的腦子處理不了。他對金富說:“你去叫田福堂,我處理不了這事!”


    這下金富可不知道該怎辦了。但他記起二爸讓他找的是田海民,沒說讓他去找田福堂,因此他不敢貿然自作主悵。他對田海民說:“反正你是民兵隊長!我給你說了,你不管,遭下人命要你負責!”


    金富說完就轉身走了。


    金富走了以後,田海民兩口子和鄰居劉玉升兩口子在院子裏議論了老半天。三個人都給田海民出主意說,這是大事,人命事,海民應該馬上給田福堂報告,自己千萬不敢一個人去金家灣處理。


    田海民立刻動身去找田福堂。


    當海民把田福堂叫到院子裏,向他說明事態以後,田福堂問他:“玉亭和王彩娥兩個人承認了沒?”


    田海民說:“這我不知道。”


    田福堂披著件衫子,在自家的院子裏沉吟了半天。他突然微笑著對田海民說:“你回去睡你的覺去!誰也別管!看他金俊武弟兄們怎處理!玉亭要是承認了,那他屙下的由他自己拾掇去!如果玉亭和王彩娥一口咬定不承認,那他金俊武就有好戲看了!不要管!你睡你的覺去!”


    田海民一看書記是這個態度,就一溜煙回去了——他巴不得不管這事哩!反正我給你田福堂報告了,將來出了事,你去承擔責任吧!


    田海民走了以後,田福堂仍然站在院子裏沒回家去。


    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麽還能睡得著覺呢?他意識到情況非常嚴重。但想來想去,他現在決不準備插手!他要等到天明以後,看事態如何發展,再決定他應該怎麽辦。他在院子裏轉圈圈走著,腦子象一團亂麻。


    在金家灣這麵,金俊文和金俊武也在自各的院子裏轉圈圈走著,焦急地等待田海民的到來。他們並不知道,海民已經脫光了衣服,摟著銀花蒙頭大睡了。


    這時候,一條黑影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雙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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