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初,臨近春節的時候,原西縣革委會主任馮世寬,因為領導原西縣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做出顯著成績,被提拔到了黃原地區,任了地區革委會副主任。


    與此同時,縣革委會副主任田福軍也被調回了地區,另行分配工作。本來,地區革委會主任苗凱準備把這位他很不滿意的人,調到地區防疫站去任副主任,但地區分管組織工作的副主任呼正文提出不同意見。呼副主任指出,把一位很有能力的同誌這樣使用顯然是不適當的,會引起各方麵的反應。其他幾位地區常委也都支持老呼的看法。苗凱隻好不再堅持把田福軍打發到防疫站。但他暫時也不準備安排田福軍的工作,指示組織部門把他調回地區浮存一段時間再考慮任用。


    這樣,三把手李登雲同誌就擢升為原西縣的一把手了。這個任用在原西縣的幹部們中間引起一片嘩然。當然,馮世寬的提升是預料之中的事。但大家沒想到,竟然不是田福軍,而是李登雲接替馮世寬任了原西縣革委會的主任。大部分幹部認為,論水平,論作風,論品質,不管論什麽,田福軍都在馮世寬之上;他即使不被提拔當地區領導,最起碼也應該讓他當原西縣的一把手。李登雲無論如何比不上田福軍。而更叫人莫名其妙的是。福軍調回地區還暫時浮存著,不給安排工作!


    在縣上的兩個主要領導調出後,石圪節公社主任白明川和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龍,波增補提升為原西縣革委會的副主任。這兩個人的同時提升,是縣領導班子中兩種力量鬥爭或者說是調和的結果。緊接著,兩社原來的副主任徐治功和劉誌祥,分別擔任了本公社的正主任。石圪節公社原文書、孫少安的同學劉根民也提拔成了公社的副主任。總之,春節前後,原西縣上上下下進行了一係列的人事調動……田福軍完全明白他自己目前的處境。


    他難受的倒並不是職務高低,而是將在一段時間裏,他沒有什麽事可幹——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啊!他知道苗凱同誌對他不感興趣,什麽時候給他安排工作,還很難說。那麽,他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閑呆下去嗎?


    這時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上級石鍾同誌。老石文革前是省農工部部長,現在任省革委會副主任。他和老石相識多年,他是很了解他的。


    田福軍於是很快給老石寫了一封信,含蓄地告訴了他目前的情況。他在信中向老石提出,看省上有沒有什麽臨時性的工作,他可以在自己浮存的這段時間裏幫忙去做。


    雙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節公社最有名的。在這個秧歌傳統深厚的村莊裏,大人娃娃誰都能上場來幾下。往年,一進入冬天,這個村就為正月裏鬧秧歌而忙起來了。所有的家戶都在準備招待秧歌隊來為自家“轉院”時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機會來誇耀自己的“門戶”好。有的家庭,僅僅因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來年就有好多人家給說媳婦。因此,就是光景最破敗的家庭,也要省吃節用,把那些紅棗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來,準備撐這一回門麵。一旦進入正月,雙水村的人就象著了魔似的,卷入到這歡樂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發燒都丟下不管,隻顧自己紅火熱鬧。人們牛馬般勞動一年,似乎就是為了能快樂這麽幾天的。


    但文化革命一開始,鬧秧歌就作為“四舊”而被禁止了。打壩修梯田代替了這傳統的節日。那些年提倡“吃罷餃子就大幹”,人們在正月初一就被趕上農田基建工地。可以想來,這些年裏,雙水村人在一個正月,那情緒是多麽灰啊!那胳膊腿是多麽癢癢啊!傘頭田五急得沒辦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鍁代傘唱上幾段,眾人就一邊勞動,一邊給他呼應。過去的十來個春節,對於雙水村來說,那不是過年,而是過晦氣。好!現在政策鬆動了,雙水村的人就立刻把熄滅多年的紅火又扇起來了;雙水村的火一起來,石圪節公社所有村莊的火都燒起來了!公社和縣上除不拒擋,還支持農民恢複這傳統的紅火熱鬧。僅就這一點,莊稼人也感到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變了……


    雙水村不僅恢複了鬧秧歌,還象往年一樣恢複了正月十五晚上“轉燈”的傳統。已經約定,這一天,石圪節村、罐子村、下山村等五六個村莊的秧歌隊,都要來雙水村“打彩門”,轉九曲……


    現在,雙水村的人分別集中在村裏的兩三個“中心”忙碌著。


    在田家圪嶗這麵的大隊部,以田福堂為首的幾個人正進行鬧秧歌的總料理。福堂已經披上了他那件狐皮領子大氅,戴上了栽絨火車頭棉帽,布置接待外村秧歌隊的具體事宜。聚在這裏的除過福堂,再沒有隊裏的其他領導,而是一些上了年紀的村民。在此種事上,這些穿戴齊整的老漢成了領導人和權威。幾家秧歌隊湊到一起,禮節如同國家元首互訪一樣繁多;稍不周到,就可能釀成戰爭。因此這些威嚴的老者象美國聯幫法院的最高法官,隨時準備負責仲裁和解釋“法規”。


    在廟坪棗林前麵的一個大空場地上,金俊山、孫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負責栽燈。地上擺滿了高梁杆和蘿卜做成的燈盞。


    最大的人群中心在金家灣那麵的小學院子裏——大秧歌隊正在這裏排練。全村所有鬧秧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這地方。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紅柳綠;老漢後生,打扮得齊齊整整。秧歌隊男女兩排,婦女一律粉襖綠褲,長彩帶纏腰,手著扇子兩把;男人統一上黑下藍,頭上包著白羊肚子毛巾。隨著鑼鼓點,這些人就滿院子翩翩起舞。傘頭當然是田五,此人唱秧歌聞名全原西縣,五十年代還去黃原參加過匯演;他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常常使眾人大飽耳福。但石圪節其它村莊與他相匹敵的傘頭也不乏其人。傘頭極其重要,往往能反映一個村的秧歌水平。


    此刻,在小學的教室裏,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練小戲。演員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潤生、銀花、海民、金富、金強、田平娃、蘭香、金秀等人。金波已從黃原趕回來,正負責“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風琴都能來。孫玉亭和金光輝吹管子;光輝他二哥金光明拉板胡。小戲算是“陽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這些節日撐台呢。


    這時候,我們的玉亭同誌也臨時放棄了階級立場,和地主的兩個兒子坐在了一條板凳上鬧“五音”。排戲休息的時候,大隊會計田海民嬉笑著對孫玉亭說:“玉亭叔,你的頭發以後再不用我理了吧?”


    這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原來,這話裏有話:不久前,王彩娥在她媽的主持下,改嫁到了石圪節,和胖理發師胡得祿結婚了。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金富兩兄弟和孫家的人都十分難堪。


    好在這種紅火時候;人們誰也不計較這種露骨的玩笑。


    雙水村大秧歌和小戲的總導演是孫少平。他在高中時就是全縣出名的“把式”,還到黃原講過故事,因此理所當然由他來指撥大家了。少平此刻跑出跑裏,一會在教室排戲,一會又去院子指導大秧歌,真是出盡了風頭……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隊伍,已經開到了村頭的彩門下。孫少安家土坡下麵的公路上,前幾天搭起的彩門五彩繽紛,並且綴滿了翠綠的柏葉——為鬧紅火,金家破例讓人在祖墳裏折了一些柏樹枝來裝扮這門麵。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雙水村的隊伍就立刻前去迎接。兩隊秧歌在彩門下相遇,熱鬧紛亂的氣氛霎時達到了高潮,彩門兩邊的公路上鑼鼓喧天,鞭炮聲炸得人耳朵發麻。


    兩家的大秧歌隊分別扭開了,公路上立刻成了一條七彩的長河。在罐子村的秧歌隊裏,王滿銀鼻子上畫了塊白顏色,身上斜掛著驢串鈴,手裏甩著繩刷子,丟腿撂胯地扮個“開路小醜”,逗引得娃娃們攆著看他出洋相。他老婆蘭花昨天已經帶著貓蛋狗蛋來到娘家門上,現在正擠在人堆裏看熱鬧。這幾天,雙水村幾乎所有在門外工作的幹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都趕回到親愛的故鄉來——他們有的情不自禁地上場露兩手;不上場的就擠在人群中間如癡如醉地觀看。在這些人中,我們隻是沒有發現田潤葉。是的,她沒有回村來。她眼下沒有心思觀看這紅火熱鬧。她到黃原她的同學杜莉莉那裏去了。


    田福軍夫婦正由福堂和村裏的一些長者陪同著,站在彩門上麵的一個土台上,興致勃勃地觀看著。女兒曉霞沒有跟他們回來,留在城裏照顧她外爺徐國強……現在,彩門兩邊的秧歌隊已經紛紛編成了兩根“蒜辮子”——這意味著兩家的傘頭要對秧歌了!


    罐子村的傘頭王明清,也是遠近聞名的“鐵嘴”,按規矩由他先給不可一世的田五發難。田五在彩門這邊腰扭得象水蛇一般,傘頭轉成了一朵蓮花,正準備接受王明清的挑戰。隻見王明清傘頭輕輕一點,雙方的鑼鼓聲便嘎然而止。王明清亮開嗓門唱道——鑼鼓停聲我開音,萬有親朋你細聽:轉九曲來到雙水村,不知你們栽下些什麽燈?


    王明清尾音一落,鑼鼓和人群的讚歎聲就洪水一般驟起。一些行家在人群中評論道:“好口才!”


    田五也不甘示弱,幾乎閃電一般把傘在空中一劈,鑼鼓聲立即落下。他應聲而唱——罐子村的親朋你細聽,歡迎你們來到雙水村。


    你問我們栽下些什麽燈?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燈,紅騰騰,白菜燈,綠蓁蓁,韭菜燈,翠錚錚,芫荽燈,碎粉粉,茄子燈,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黃瓜燈!


    龍兒燈,滿身鱗,鳳兒燈,花蓬蓬,老虎燈,實威風,搖頭擺尾是獅子燈!


    銀蝶金蟬蓮花燈,還有那起火花花帶炮嗦羅羅羅乒乓兩盞燈,那是依呀嗨!


    田五別出心裁,將秧歌和“鏈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響,人群隨即為之卷起了一片歡騰的聲浪!


    兩個傘頭你來我往,十個秧歌一對完,雙水村就散開了自己的大門,歡迎罐子村的秧歌進村來。兩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編隊,兩個傘頭並排在前麵引路,龐大的秧歌隊就一路翩翩舞蹈著向村中走來。看熱鬧的人群隨著秧歌隊在公路兩邊湧湧移動。村子南北先後堵住了幾十輛汽車,司機們也興高采烈跳下車來,加入到這歡樂的人流中去了……在人群中,田福軍突然看見了孫少安。


    他立刻擠過來,捉住了少安的手。


    福軍把少安拉出人群,兩個人一起來到公路旁邊的一個小土坡上。福軍問他:“上次你們隊因為分組的事,以後你再沒受什麽整吧?”


    少安對尊敬的田主任說:“沒!”


    緊接著,福軍就開始和少安熱烈地拉談起了農村目前的許多情況。兩個人談了很久,談得很投機。臨畢,田福軍用手親切地拍了拍少安的肩膀,說:“小夥子,不要灰心!相信一切都會開始變化的。我堅信農村不久就會出現一個全新的局麵。一切恐怕都勢在必行了!”


    田福軍說完後,和少安緊緊地握了握手,就向人群中走去了。此刻,兩個村的秧歌隊已經扭到了廟坪,向金家灣小學院子那裏湧去。東拉河和哭咽河兩岸到處都擠滿了狂歡的人群……


    孫少安站在小土坡上,用手飛快地卷起了一支旱煙卷。他抽著煙,久久望著歡騰的村莊和隆冬中的山野——再過半月就是驚蟄;那時一聲響雷,大地就要解凍啦!


    準備:1982年-1985年


    第一稿:1985年秋天—冬天


    第二稿:1986年春天—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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