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種完,犁鋤一掛,就到了白露;這時節,鋤頭也就要束之高閣了。


    農曆八月,是莊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時光。不冷不熱,也不饑餓;走到山野裏,手腳時不時就碰到了果實上。秋收已經拉開了序幕:打紅棗、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莊稼人孫少安的心情和這季節一樣好。真是連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幾年前他夢想過的一種生活,現在開始變成了現實。一群人窮混在一起的日子終於結束了,莊稼人的光景從此有了新的奔頭。


    誰說這責任製不好?看看吧,他們分開才一兩個月,人們就把麥田種成了什麽樣子啊!秋莊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莊稼人不是在地裏種莊稼,而是象撫育自己的娃娃。最使大夥暢快的是,農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幹啥就能幹啥;而不必象生產隊那樣,一年四季把手腳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幾個不值錢的工分。莊稼人也願意活得自由啊!誰願意一年到頭牛馬般勞動而一無所獲呢?人們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艱辛,那是應該收獲歡樂和幸福,而不是收獲憂慮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親的臉上也顯出了他過去很少看見的活色。一年多前,當他象現在一樣把隊分開的時候,父親曾多麽擔心他栽跟頭呀!好,現在老人放心了,因為上麵有人支持讓這樣搞哩!


    在他們這個責任組時,父親實際上成了領導人。二爸一開始不願“走資本主義道路”,牛著不出山,他沒辦法,父親就到田家圪嶗吼著罵了一通,二爸也就無可奈何的被吆起身了。對於二爸來說,大隊的常年基建隊已經解散,他要是不在責任組勞動,就沒處去幹活了——歸根結底,他是農民,還拉扯著三個娃娃,不勞動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裏眼下還沒有什麽大變化。老祖母八十二歲,仍然半癱在炕上;母親頭發已經半白,但也沒什麽大病,照舊象過去一樣門裏門外操勞;弟弟少平還在村裏教書,今年二十一歲,完全成了大人,隻是比過去說話更少,放學後就悶著頭幹活;小妹妹蘭香去年考入了原西縣高中——讓全家驕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縣第三名。蘭香一直在縣高中住校,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


    他們家裏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實行責任組後,他姐夫王滿銀就跑了出去。說是做生意,可這二流子兩手空空,誰知到什麽地方瞎逛蕩去了。政策一寬,社會一鬆動,有些農民已經開始脫離土地,向外地和城鎮流去。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氣和手藝掙錢;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麽手段謀生呢。他們村金俊文的大兒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了,至今都杳無音訊,連家裏人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後,那個家就又得靠姐姐一個人來操磨了。貓蛋今年八歲,已經在罐子村小學上二年級;狗蛋也已經六歲,明年就該上學了。可是他們不務正業的父親丟下他們和母親不管,一個人到外麵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孫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蓮從結婚到現在,一直保持著熱烈的戀愛。據說有了孩子,兩口子感情就要減少一些,而分散給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後,他兩個的感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細地品味,人生是多麽美妙,又是多麽神秘——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小東西,竟是兩個人共同創造的!他和她,通過這個娃娃,更意識到他們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當他們共同疼愛孩子的時候,相互看一眼對方,心間就會淌過那永不枯竭的、溫暖的感情的熱流。


    有孩子以後,秀蓮就更不講究自己的穿戴,經常是一身帶補釘的衣服。少安記得他很小的時候,那時還年輕的母親就是穿著這樣一身綴補釘的衣裳。象土地一樣樸素和深沉的母親啊!想起來就讓人溫暖,讓人鼻根發酸。少安很喜歡妻子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記住這樣一個母親的形象……


    生育以後,秀蓮反而更結實了,門裏門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從不叫苦喊累。隻是晚上睡在一個被窩裏,有時她在他耳邊叼念說他們不能象其他年輕夫婦一樣,幹幹練練過幾天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農村,年輕人成家後,幾乎沒有和老人一塊過日子的。但他還是老主意:決不分家。秀蓮知道不能改變他,但還是忍不住要轉彎抹角地嘟囔。另外,她在枕頭邊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她還想給他生個女兒。實際上,這也是他的心願。但現在計劃生育政策很嚴,他們不敢放肆。生完虎子後,沒用公家催促,他就帶妻子到石圪節醫院戴了節育環……


    責任組實行以後,所有組的麥田比往年生產隊種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鋤了一遍。金家灣和田家圪嶗毗鄰的地塊,莊稼看起來明顯地有了高低之差。東拉河西岸的勞動熱情空前地高漲。孫少安盡管還是名義上的生產隊長,但實際上田家圪嶗現在有了十幾個隊長,甚至每一個農民都成了隊長。早晨,再也不用孫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許多人現在出山都走到了他的前頭!


    麥子種畢,又停了鋤務,而大規模的秋收還沒開始——田家圪嶗的的莊稼人多少年來破天荒第一次消閑了。好,人們開始有時間趕集上會,做點小生意;手巧的莊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業。


    眼下,少安還沒有這份閑心。責任組的農活是沒什麽可做了,他就又一頭撲在了自留地裏。做起圪塄幫畔,想多整出一塊平地來,明年擴大蔬菜種植。


    這天早晨,天還不明,他象往常一樣準備爬起來上自留地,但秀蓮抱著不讓他起床。她撒嬌說:“多睡一會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個人撂在被窩裏!現在又沒要緊活路,你再睡一會……”說著便用兩條結實的光胳膊緊緊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沒法,隻好依了她。


    於是,兩口子第一次把覺睡到了大天明。


    起床以後,情緒正好的秀蓮又對他丈夫說:“幹脆!你今天也別出山了,到石圪節趕集去!一年四季沒明沒黑在地裏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少安被妻子說動了心,就決定今天到石圪節趕集去。是呀,他已經好多時沒到石圪節去了。對他們來說,走石圪節就等於是逛城市;或者說等於城市的人去逛公園。


    秀蓮給他換了見人衣裳,又燒了半鍋熱水,讓他把滿頭的土垢洗幹淨,然後親自拿那把破木梳給他把頭發梳理了一下。少安一邊照鏡子,一邊耍笑說:“你把我打扮成個新女婿了!”


    秀蓮說:“等咱們有了自己的新窯,就再結婚一次!”


    秀蓮的話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來。是的,什麽時候,他們才有自己的新窯呢?從他們結婚到現在,就一直住在飼養院的破窯洞裏,但他又想,隻要政策就這樣寬下去,他有信心在這幾年裏給自己營造個新家。


    兩口子相跟著回到家裏吃過早飯,少安就準備起身到石圪節去趕集。在他們回家之前,父親已經吃過飯出去了——老人勞動心勁越來越大。


    少安臨起身前,他媽對他說:“你趕一回集,身上也不帶幾個錢,幹脆把咱們剛摘下的老南瓜帶幾個賣了,你好花銷……”少安想也是,大人倒沒什麽,但回來總得給虎子買點什麽。


    於是,他就在羊毛口袋裏裝了幾個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節。


    石圪節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莊稼人擠得腦袋插腦袋。大部分人都帶著點什麽,來這裏換兩個活錢,街道顯然太小了,連東拉河的河道兩邊和附近的山坡上,都湧滿了人。到處都是吆喝叫賣聲。土街上空飄浮著莊稼人淌起的黃塵。


    不時有一個穿花格襯衫、戴蛤蟆鏡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搖而過,手裏提的黑匣子象彈棉花似的響個不停,引得花百姓張大嘴巴看新奇。


    孫少安擠到南街頭食堂旁邊的菜市場上,幾個老南瓜不多時就賣了。


    他把毛口袋卷夾在胳膊窩時,準備去給虎子買幾毛錢的水果糖,給秀蓮買一塊揩汗的手帕,再揀綿軟一點的吃食,給老祖母買一點。他的老南瓜賣了三塊五毛八分錢,足夠置辦這些東西。如果還有剩餘的話,他還準備給父親買一塊包頭的羊肚子毛巾——他頭上的那塊已經肮髒得象從炭灰裏撿出來似的。


    孫少安正從南街的人群裏擠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驚,以為是小偷——聽說操這行當的人現在多起來了。


    他趕忙回過頭,才發現是他的同學劉根民。根民的手裏提著個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對他說:“我從背影上就認出來是你!”


    少安問他:“你到哪裏去呀?”


    “我剛下鄉回來。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準備捎話叫你來呢!現在走,我有事要給你說!”


    少安隻好和根民一塊擠過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來根民要給他說什麽事。既然根民先不說,就說明街上不能議論,他也就不問。是不是他又犯了錯誤?犯了什麽錯誤?他想來想去,也沒做過什麽出格事。至於責任組,現在這是上麵出主意搞的,更何況又不是他孫少安一個人搞——不會是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麵臨批判的可能性,於是精神便鬆寬下來。


    根民一邊走,一邊給他遞上一根紙煙。


    少安一般不抽紙煙。仍然卷旱煙抽。但老同學的這根紙煙他接住了。


    根民現在已成了石圪節公社副主任。一身幹淨的深藍製服,頭發稍稍背梳起來,看起來已經蠻象個公社領導了。這人性格隨和,但腦子利索,在石圪節上高小時就是班上的生活幹事,做什麽事都很認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學;在他成了幹部而自己成了農民時候,他一直象過去一樣把他當朋友對待。


    少安跟根民進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專幹下象棋。他們進來時,徐治功隻抬頭跟劉根民打了個招呼,就趕忙舉起一顆棋子往石板棋盤上一摜:“將!”根民走過去,對下棋的徐治功說:“徐主任,根據我這次下鄉看,凡是實行了責任製的村子,今年麥子播種情況普遍好。麥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還掏了圪塄溜了畔……”


    徐治功手裏舉著一顆棋子正要用勁往石板上摜,這時將舉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仰起臉問劉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黃河泛濫怎麽辦?”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倒問得劉根民不知如何對答。


    徐治功說完這句有水平的話後,就不理劉根民了,扭過頭把手中那顆棋子摜在棋身上,對民政專幹說:“再將!”


    劉根民隻好轉身,引著少安進了他的辦公窯。根民給少安倒好茶。在臉盆裏弄了點涼水,一邊擦臉,一邊抱怨說:“現在農村正搞責任製,實際上工作更多麻纏了。可徐主任說現在沒有什麽工作,整天蹲在涼崖根下下象棋。公社有的幹部也看他的樣,躚蹴在機關不下鄉,把我們幾個快忙死了……”


    因為根民說公社的事,少安不敢評價,隻是一邊喝水,一邊衝劉根民會意地笑著,根民擦完臉,說:“現在說咱的事,是這,縣高中準備擴建教室,我一個表兄是高中管總務的,也負責基建。他們在城邊的拐峁村買了些磚,要往中學工地上拉。他問我有沒有親戚願幹這活。我想了一下,我在農村的親戚沒人願去。這是個受罪活!我突然想起了你,不知你願不願去。我前幾天就想讓你來一下,但沒碰上雙水村的人,捎不回去話……”


    少安聽根民說完,先怔住了。隨後他問:“工錢怎樣?”“拉多少賺多少!一塊磚賺一分錢運費。如果架子車拉,一回估摸拉四百塊吧,一天拉十來回,能賺一筆大錢呢!”少安歎了一口氣,說:“人一天能拉多少呢?這得要牲畜拉才行!架子車好搞,現在有包產到戶的隊,當年搞農田基建隊的架子車有折價賣給個人的,大概不到一百元就能買輛好的。問題是要買頭好牲畜可就不容易了!要是騾子的話,沒一千來塊錢是買不到手的……這事恐怕我做不成,你還是另打問別人去……”


    根民立刻說:“我考慮了你攬這活的困難。主要是牲畜問題。這樣行不行?你幹脆在公社信用社貸點款,個人再轉借上一點錢,買個騾子!這活幹完了,牲畜也使用不壞,到時保準賣個原價,這樣你不是就把錢賺了嗎?你這家夥是個有心計的人怎麽連這個帳都算不開!”


    孫少安皺著眉頭一口接一口吸煙卷。他開始被劉根民的“論證”吸引了。他問根民:“信用社能給我貸一千塊錢嗎?”“不行啊!公社已做了決定,即是特殊情況,一次最多也隻能貸七百元,還要公社副主任以上的領導批準哩。一般人一次隻能貸一二百塊,當然我會按特殊情況對待你。這也不算走後門,我是在規定範圍內辦事。另外的幾百元就得你自己想辦法。


    幾百塊錢我私人也拿不出來,要不我就借給你了……”少安一個人想了半天,然後對老同學說:“讓我再思謀幾天,回去和家裏人商量一下,罷了給你回話!”根民說:“那也好。不過,時間不要太長,中學那麵催得很緊……”


    當孫少安出了公社院子的時候,街上的集市已經快要散了。他隻糊裏糊塗給兒子買了幾毛錢的水果糖,就折轉身往回走。一路上,他不斷考慮猛然出現的這個新的生活契機,心在咚咚地跳著。直到快要進雙水村的時候,他才發現他把裝南瓜的羊毛口袋丟在根民的辦公窯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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