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前後,孫少安新窯全部箍成了。


    在雙水村最南關的那個土坪上,出現了一院頗有氣派的地方:一線三孔大窯洞,一色的青磚徹口,並且還在窯簷上麵戴了“磚帽”。


    孫少安是雙水村有史以來第一個用磚接窯口的。在農村,磚瓦曆來是一種富貴的象征;古時候蓋廟宇才用那麽一點。就是赫赫有名的已故老地主金光亮他爸,舊社會箍窯接口用的也是石頭,而隻敢用磚砌了個院門洞——這已經夠非凡了。可現在,孫少安卻拿青磚給自己整修起灰蓬蓬一院地方,這怎能不叫雙水村的人感慨?誰都知道,不久前,這孫家還窮得沒棱沒沿啊!


    一院好地方,再加上旁邊煙氣大冒的燒磚窯,雙水村往日荒蕪的南頭陡然間出現了一個新的格局。這景觀給了全村人一個啟示:趁現在世事活泛了,趕快鬧騰吧!說不定過一段誰都可以給自己弄一院新地方的!有些性強的村民,已經在心裏暗暗用上了勁,準備有一天也要改換自己的門庭。


    新窯完工沒有多少天,喜形於色的秀蓮就迫不及待催促丈夫把家從飼養院搬過來了。雖然還沒什麽家當,但對這年輕的夫婦來說,就好象從地獄一下子升到了天堂。搬家以後,創業心迫切的孫少安,等山裏農活一忙畢,就不失時機地又開始點火燒磚。俗話說,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擋。孫少安自己也覺得他現在信心十足,他要幹什麽事,就幹成了,而過去,就是能幹成的事,也常常幹不成!在勞力缺乏的時候,少安突然想起了田二的小子憨牛。責任製後,憨牛沒人管了。老憨漢一死,小憨漢盡管有一身好力氣,但自己料理不了生活,幾乎頓頓飯都生吃。少安想,讓憨牛到他的燒磚窯來做活,他給管飯,並且一天給開一點工錢;這樣既解決了憨牛的問題,也解決了他的問題。至於憨牛那點地,他相幫著捎帶就做了。


    少安無法和田牛“商量”這件事,他索性把這個憨後生領到磚窯來幹活了——就象領回來一隻無主的狗。村裏人對此也沒什麽非議,輿論一般還認為是積德行為。這樣一來,少安的勞力危機就緩和許多。憨牛力大無比,還專愛幹重活,擔水,和泥,從早到晚象牲畜一樣,除過幹活,連句話也不說。隻是他飯量大了一點,一個人幾乎吃兩個人的;但算算帳,用這個勞力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在這樣順心的時候,孫少安也隱隱地有一些另外的不安,他總覺得,他和秀蓮獨占這一院新地方不太合適,應該把父母親也搬過來。


    但他又知道,秀蓮不情願這樣,他的妻子搬到了新地方以後,分家的意識表現得越來越強烈。現在,她自己有時候甚至不回父母那裏去吃飯;而利用一點簡單的炊具在新居這麵做著吃。這使少安十分難堪。更不象話的是,秀蓮對待老人的態度也不象前幾年那樣乖順;回到家裏,常常悶著頭不言不語。很明顯,在老人和秀蓮之間,已經出現了一種危險的裂痕;作為兒子又作為丈夫的他,手足無措地被推到了這個令人尷尬的夾縫中間。


    生活啊……叫人怎麽說呢?


    盡管秀蓮不會歡迎父母遷入新居,但少安意識到他不能對這件事裝聾作啞——他要主動請求父母也搬到新窯來住。老人鑽了一輩子黑窯洞,現在修起新地方不讓他們過來,實在說不過去呀!


    種麥之前,少安在山裏單獨和父親勞動時,便直截了當表示了他的心願。


    父親半天沒有說話。


    他抽完一鍋煙以後,才思思慮慮地說:“你的心意爸爸理解。爸爸也正準備和你拉談拉談……“我們不能搬過去住。我和你媽已經商量過了,從今往後,你和秀蓮應該單獨過日子。”


    “你說分家?不!”少安叫道。


    “你聽爸爸說,如今分開家,我和你媽除不難過,心裏還樂意哩!看見你整修起一院新地方,我們高興得一夜合不住眼啊!你爺爺和我,苦熬了一輩子又一輩子,誰也沒能在雙水村站到過人麵前。現在,咱站到人前麵了。說句心裏話,爸爸這輩子不再圖享福,隻圖出一口順氣。現在,爸爸就是睡到黃土裏心也平了。這多少年,你和秀蓮為了顧救一家人,受了不少連累。現在家裏光景好了,你們也不要再為我們牽腸掛肚。我和你媽都情願讓你們痛痛快快過兩天年輕人的日子,要不,我的心裏也過意不去啊!”


    “你不要說了,爸爸!”少安皺著眉頭,“我不能甩下你們不管。這家不能分!你也不要擔心秀蓮會怎樣,總有我哩!”“你千萬不要怪罪秀蓮!秀蓮實在是個好娃娃!人家從山西過來,不嫌咱家窮,幾年來和一大家人攪在一起。門裏門外操勞,一點怨言也沒有,這樣的媳婦而今哪裏能找得見?人家娃娃沒撥彈,已經仁至義盡了!是咱們對不起人家,把人家連累得沒有過上一天暢快日子,你要是因為分家的事對秀蓮不好,我和你媽就不答應你!


    “至於分家,你也不要為我們操心。剩下也沒幾口人了,我的胳膊腿還硬朗,光景滿能過哩!再說,少平也大了,萬一我不行,還有他哩!現在他年輕,想出去闖一闖世界,那就叫他去闖一闖,反正這點地我一個人能種得過來。再說,咱們就是分了家,我這邊光景爛包了。你還能看著不管嗎?”


    少安聽得出來,父親說的都是一片誠心話,這反倒使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哭得極其傷心,一腔洶湧的感情無法表述,隻是哽咽著反複說:“不能分……不能分……”孫玉厚看少安哭得這樣傷心,便象在兒子小時候一樣,用他的老繭手在他亂蓬蓬的頭發上撫摸了一下,說:“你這娃娃!咱們現在應該高興,哭什麽哩!不要哭了!分家的事,我和你媽商量過了,一定要分開!咱高高興興往開分!分開咱還是一家人嘛!”


    生活的好轉,看來使孫玉厚又一次顯示出了他年輕時的氣魄,在這件事上,不管兒子怎樣堅持,也毫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說實在話,和少安分家,的確不僅僅是因為秀蓮的態度,也是出自他自己內心的要求。在這一點上,少安他媽和他的心思是一樣的。


    是啊,對於他們老倆口來說,一生操勞不都是為了兒女能過上好日子嗎?以前世事不饒人,使他們除不能為兒女謀福,還要拖累孩子們。現在既然光景日月能過了,為什麽還不讓娃娃過兩天輕快日子呢?可憐的少安十三歲到如今,生活壓得他一直象個老頭一樣直不起腰來,現在不能再連累他了!不分家,秀蓮不痛快,兒子的處境也難。他們老倆口忍心看著小倆口鬧別扭呢?不論從哪個方麵說,這家應該分了,也到分的時候了!


    和兒子談畢這次話以後,孫玉厚老漢就在心裏謀算,怎樣盡快把這件事完結了,在他看來,這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和兒女們的婚嫁事同樣重要。


    自從土地分開以後,孫玉厚老漢雖說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但精神倒好象年輕了許多。從去年責任組開始到現在一家一戶種莊稼,僅僅一年時間,一家人就不再愁吃不飽了。對於農民來說,不愁吃飯,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是他們畢生為之奮鬥的主要目標啊!一旦有飯吃,他們最基本的要求和最主要的問題就解決了。囤裏有糧,心中不慌。孫玉厚老漢眉頭中間那顆疙瘩舒展開了。


    其實,一家一戶種莊稼,比集體勞動活更重;但為自己的光景受熬苦,心裏是暢快的。農民啊,他們一生的詩情都在這土地上!每一次充滿希望的耕耘和播種,每一次沉甸甸的收割和獲取,都給人帶來了多麽大的滿足!


    正是新的生活變化才使玉厚老漢的心情發生了變化。因此,當兒媳婦表露出分家的念頭時,孫玉厚老漢早想到要把他們小兩口從這一大家人中解脫出來。是的,親愛的兒子對這個家庭的奉獻已經足夠了。家分開以後,讓娃娃放開馬跑上幾天!他看得出來,少安有本事在雙水村出人頭地;隻要兒子立在眾人麵前,他孫玉厚臉上也光彩!話說回來,要是不分家,少安仍然被一大家人拖累著,他有翅膀也難飛起來!


    當然,分家以後,他的負擔就更重了。但算一算,剩下五口人,他能維持。花銷主要是上學的蘭香。目前他也不指望少平撐扶這個家——隻要自己能勞動,就讓他小子自顧自闖世事去吧!他想,即是他過幾年不中用了,自己的兩個兒子也不會丟下他不管——他的兒子他知道,現在趁他還能在山裏刨挖,就盡量給娃們騰出幾年時間,讓他們各自憑本事去踢騰上一番……


    對孫玉厚老兩口來說,分家已經成了定局。


    但是在孫少安那裏,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


    自從和父親談罷那次話以後,少安一直陷入到一種痛苦的感情糾纏之中。他一時怎麽也不能想象,他要脫離開這個大家庭?多少年來,他已經習慣於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護人的角色,一旦沒有他,其他人怎麽辦?


    他難受得心亂跳彈哩!


    當然,他不是不知道,要是分開家,他和秀蓮能把光景日月過得熱火朝天。可他父親那裏不會有什麽起色——他隻相信一點,全家人倒不至於再餓肚子。


    唉,從農村的社會來看,兒子成家後和父母分家,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可從自己的感情方麵說,這實在又是難以接受的啊!


    孫少安太痛苦了。這些天來,他幾乎不願意和別人說什麽話。晚上吃完飯,他也不願立刻回到那院新地方去安息。他常常在黑暗中沿著東拉河畔,一邊吸著自卷的旱煙卷,一邊胡亂地向罐子村的方向遛達很長時間。朦朧的月光中,他望著自己的燒磚窯和那一院氣勢非凡的新地方,內心不再象過去那樣充滿激動。他不由地將自己的思緒回溯到遙遠的過去……是的,最艱難的歲月也許過去了,而那貧困中一家人的相親相愛是不是也要過去了呢?


    一切都很明確——這個家不管是分還是不分,再不會象往常一樣和諧了。生活帶來了繁榮,同時也把原有的秩序打破了……


    在少安深陷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時候,秀蓮卻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顯然,母親已將分家的意思告訴了她。


    少安無法忍受妻子的這種快樂情緒。他氣憤的是,秀蓮的態度好象是要擺脫一種累贅似的暢快——這暢快本身就是對老人的不尊!


    這天晚上,秀蓮象慶賀似的,在新家給他炒了一大碗雞蛋,烙了幾張油餅,她不讓他回父母那裏吃飯,硬要他在這裏吃——似乎專意讓他先嚐嚐分開家以後的滋味!


    少安頓時怒不可遏——秀蓮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他立刻把妻子臭罵了一通,真想把那些吃食扔到院子裏去!罵完妻子後,他把門使勁一摜,回父母那裏吃飯去了,而把痛哭流涕的秀蓮一個人丟在新窯裏。


    少安回家吃飯時,母親疑惑地問他:“秀蓮怎沒過來?”少安端起飯碗,一句話也沒說。


    “是不是鬧架了?”父親沉下臉問。


    少安往嘴裏扒拉著飯,仍然沒吭聲。


    玉厚老漢給老伴使了個眼色。少安媽立刻解下腰裏的圍裙,急急忙忙出了門——她要趕到新地方去看個究竟。不一會,少安他媽就回來了,生氣地責備兒子:“你太不象話了!”


    “怎啦?”玉厚老漢已經認定是兒子欺負了秀蓮,火氣十足地問老伴。


    “秀蓮說少安今兒個出了一天磚,怕他熬壞了身子,給他在那麵單另做了點吃的,死小子不吃就算了,還把人家罵了一頓……”


    少安媽說著,便收拾起一點飯,又出門給秀蓮送去了。孫玉厚對低頭吃飯的兒子吼著罵道:“鬼子孫!人家好心待你,你為什麽要罵人家?”


    孫玉厚索性丟下碗不吃飯了。他手顫抖著挖了一鍋旱煙。勾著頭蹲在腳地上,象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擊,臉痛苦地抽搐著。少安仍然一句話也沒說,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後,就悄無聲息地出了門。他也沒回新居去,徑直走到燒磚窯的土場子裏,悶著頭打起了磚坯。


    月亮從東拉河對麵的山上探出了頭,靜靜地凝視著大地。時令已經快要到白露,冷嗖嗖的風從川道裏吹過來,把黃了的莊稼葉子搖得颯颯價響。暮色中,從遠處的山梁上傳來一陣飄忽的信天遊——這是貪心勞動的田五,還在山裏磨蹭著不回來……


    孫少安拚命地往木模子裏捧著泥巴,然後用一個小片一刮,就端起來把磚坯扣在了撒了幹土的場子上。他頭上冒著汗氣,索性把長衫子也脫掉甩在一邊,光膀子幹起來了——似乎要用這掙命般的勞動把他心中的煩悶舒散出去……在少安不聲不響走了以後,孫玉厚老漢還倒勾著頭蹲在腳地上抽旱煙。他明白,少安和秀蓮實際上還是為分家的事鬧別扭。


    老漢左思右想,覺得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當機立斷,決定馬上就分家,不管兒子願意不願意,這家得盡快分——這事既然已經提出來,就不能再遷就著在一塊過日子!現在分開還為時不晚;再拖下去,說不定一家人還要結冤仇哩!


    玉厚老漢隨即又想:這事應該讓少平也回來一下;二小子已經長大成人了,這實際上等於是他和他哥分家,他不回來不合情理!


    於是,孫玉厚老漢“叭叭”兩下把煙灰在鞋幫子上磕掉,開門去找他弟孫玉亭;他要讓玉亭給少平寫封信,然後托開郵車的金俊海順路捎到黃原,讓少平趕快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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