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柴油機廠一完工,少平衣袋裏揣著一摞硬錚錚的票子,把自己的破爛被褥用曉霞送他的花床單一包,就來地委“上班”了。


    潤葉姐已經給他收拾好一個空窯洞,並且還給他抱來一床公用鋪蓋,因此他不必把那卷見不得人的爛贓被褥在這樣一個地方打開。


    地委行署各級幹部的幾十名子弟集中起來後,潤葉姐就把他介紹給大家。他穿戴得齊齊整整,誰也看不出來幾天前他還是個滿身黑汗的攬工小夥子。象以前在中學演戲一樣,他在生活中也有一種立刻進入“角色”的才能。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方麵都複原成了“孫老師”。


    孫少平的確很勝任這個夏令營的輔導員。他教過書,演過戲,識簡譜,會講故事,還打一手好乒乓球。另外他又不辭勞苦——比起扛石頭,這點勞累算得了什麽!


    他風度翩翩地給同學們教唱歌,排小戲;帶著孩子們在地委對麵的二中操場上打籃球、做遊戲。他內心感慨萬分,時不時想起他光著脊背在烈日下背石頭拉水泥板的情景……幾天以後,孩子們把孫老師領他們搞的一切活動,都反映到家長的耳朵裏。家長們又反映到地委和團地領導的耳朵裏。各方麵都對團地委書記武惠良搞這件事很滿意。武惠良起先並沒有重視這工作;聽到這些反映後,他很快讓潤葉帶著來看了一次孫少平,對他大加讚揚;並且感慨地對潤葉說:“咱們團委正缺乏這樣的人才!”


    潤葉乘機說:“把少平招到咱們團地委來工作!”武惠良苦笑著搖搖頭:“政策不允許啊!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吃官飯的哪怕是廢物也得用,真正有用的人才又無法招來。現在農村的鐵飯碗打破了,什麽時候把城市的鐵飯碗也打破就好了!”


    少平並不指望入公家的門。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在這短短的時間裏,證明他並不比其中自以為高人一頭的城市青年更遜色!


    帶這幾十名嬌生慣養的家夥對一個幹部來說,也許太吃勁,可對少平來說,就象過節假日一樣輕鬆。


    “下班”以後,他還有許多閑暇時間和曉霞呆在一塊。


    晚上,要是田福軍不在,他們就可以斯守在他的辦公室裏。


    傍晚,常常在天涼以後,他們就去登古塔山,麻雀山和梧桐山;要麽,就肩並肩順著黃原河上遊或下遊漫步。有時候,要是有好點的電影,他們就一塊去看,他們都記得,兩個人在黃原的第一次相會,正是在電影院門口的人群裏——那次放映的是《王子複仇記》……潤葉姐過一兩天就來看望他一次,詢問有沒有困難。她還給了他一摞地委大灶上的飯票;他不要也不行,潤葉姐硬往他口袋裏塞。記得他上高中時,好心的潤葉姐就給過他錢和糧票。


    當然,他現在還不能給潤葉姐解釋,已經有另一個人在關懷他了!


    總之,田家兩姐妹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一個男人被女人關懷是多麽美好。


    在這期間,他還抽出時間去找了他的好朋友金波。


    前不久,金波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終於聽從了父親的勸告,已經正式頂班招工了——他現在接替父親開了郵車。對於金波來說,這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這意味著成了公家人。事到如今,金波看來也很高興。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到了這種年齡,生活和工作沒有著落,叫人又難過又慌亂!


    當然,少平比之朋友,也有他自己的高興事——那就是他和曉霞的關係。但他現在還不願給朋友說出這件事。在他內心深處,這件事最後的結局仍然是個疑問。也許他們將以悲劇的形式結束一切。到時,他大概也會象金波講他和那位藏族姑娘的故事一樣,對他講述自己和曉霞的悲劇故事……半月以後,少平征得團地委的同意,決定把孩子們帶到野外去玩一玩。他把地點選在離黃原幾十裏路的一個解放軍駐地。團地委和地委辦公室大力支持,專門調了兩輛大轎車運送他們。


    孫少平帶著孩子們搞了一整天野營活動;還和當地駐軍開了聯歡會。返回途中,他們又在一個野花盛開的山坡上,讓孩子們分散開自由玩了一會。


    下午,兩輛汽車上插著彩旗。一路歌聲開到了地委門口。


    所有的家長都跑出來迎接自己興高采烈的孩子,孩子們紛紛把水壺裏的山泉水遞到父母親嘴邊,讓他們嚐一嚐“大自然的滋味”。從地委行署的一般幹部到部局長們,誰也沒有留意給孩子和他人帶來歡樂的孫少平——他已悄悄地回到了他住的那孔窯洞裏……當天晚上,在地委大灶上吃完飯後,少平正準備去找曉霞,旁邊窯洞的一位幹部過來告訴他,說門房打來電活,外麵有個人找他,讓你出去一下。


    少平忍不住心一縮:誰?是家裏的人?出什麽事了?誰病了?


    他一邊匆促地向地委大門口走,一邊還在猜測誰來找他。會不會是家裏托人來給他捎話,讓他回去、除過老人生病,按說這一段不會有什麽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妹妹蘭香考上大學。不過,考上考不上,現在還沒到發榜的時候呢!


    快要到大門口時,少平才發現,立在大門外的是陽溝大隊的曹書記!他懸在半空中的心踏實了下來。


    不過,曹書記這時候來找他,有什麽事呢?沒緊事他不會到這裏來找他!


    自他在陽溝安下戶口後,由於四處奔波著幹活,很少能抽出時間回那裏去。雖說他成了陽溝人,但實際上隻是個名義;除過戶口,他在那裏一無所有。當然,他仍然很感激曹書記兩口子給他辦了這麽一件大事。幾個月來,他已經拿著禮物去看望過他們好幾次……孫少平一直不知道曹書記兩口早把他當未來的女婿看待了。曹書記兩口早就商量好:如果他們的女兒再一次考不上高中,他們就要和少平攤開說這件事。說實話,如果不是要招女婿,他們也不會幫助他把戶口落在陽溝大隊。


    不久前,曹書記的女兒考高中又沒考上。看來這孩子的書不能再念下去了。於是,書記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兒的麵前。不料,菊英學習不中用,找對象的眼頭倒蠻高。她說她看不上孫少平!話說回來,這也難怪。菊英雖然是農村戶口,但一直在黃原城裏長大,怎麽可能看上一個鄉下來的攬工漢呢?她對父母親表示,她決不可能和這個叫孫少平的鄉巴佬結婚;她要在黃原城找個有工作的對象哩!


    曹書記兩口子四隻眼大瞪。他們決沒想到,他們各方麵都平庸的女兒,竟然看不上他們精心挑選的孫少平!


    這可怎麽辦?這不僅使他們的願望落了空,也把人家娃娃閃在了半路上!如果少平成了他們的上門女婿,那陽溝隊其他人有什麽,少平就得有什麽;如果沒這個關係,少平怕連空頭戶口也落不長久!


    正在曹書記發愁的時候,事情突然有了一個轉機。


    根據市上下達的文件,今年銅城礦務局要在黃原市招收二十來名農村戶口的煤礦工人。他們公社的領導人是他的酒肉朋友,跑來問他有沒有什麽親戚要去。


    曹書記大喜!馬上要回一個指標來。


    盡管這是入公家門,但城邊上的農民沒人願去幹這種辛苦工作。曹書記早料到了這一點。他於是立刻四處打問著尋找孫少平,看他願不願意去……當少平在地委大門口聽曹書記說了這件事後,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了!


    啊啊,這就是說,他將有正式工作了,隻要有個正式工作,哪怕讓他下地獄他都去!


    不過,曹書記對他說,因為他落的是空頭戶口,怕市上和地區的勞動部門要麻煩。


    “不怕!”少平胸有成竹地說。他馬上想到了曉霞——他要讓她出麵給他幫忙!


    送走曹書記後,少平幾乎是小跑著找到了田曉霞。曉霞聽說有這事,說她明天就開始活動!


    她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怕這工作苦。”


    “苦算得了什麽呢?而今攬工幹的活也不比掏炭輕鬆!”“是呀,這樣你就有了正式工作!”


    “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這也許是唯一可以走進公家門的途徑。我估計這也不容易,怕有人會在什麽關口卡住。你一定要給我想辦法。”


    “這你放心!這種後門大敞開,也沒多少人願意進去……隻要你到了煤礦,過一兩年我再央求父親把你調出來!”“這樣說,你不願意我一輩子是個煤礦工人?”少平笑著問她。


    曉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到時我才能知道我的真實想法。”


    “那就是說,我如果一輩子當農民,你更不會把我放在眼裏了!”少平的臉色一下子嚴峻起來。


    “你扯到哪兒去啦!”曉霞在他胸脯上搗了一拳。


    第二天,田曉霞披件衫子,便風風火火為少平當煤礦工而“活動”開了。少平夏令營的事還沒完,一時脫不開身,每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曉霞的消息。


    田曉霞雖然第一次操辦這樣的事,但“一招一式”看起來倒象個老手似的。當然,各個“關口”知道她是田福軍的女兒後,趕忙都開了“綠燈”,曉霞也不怕。她想,這又不是讓少平幹什麽好工作哩!下井挖煤,有多少幹部子弟願去?她的孫少平連這麽個“工作”都不能幹了?走後門就走後門!為了給少平辦成這事,她甚至故意讓“關口”上的人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市上主管這次招工的勞動局副局長,神秘地問她,這個孫少平是他們家的什麽人?曉霞說是她大爹的兒子——她幹脆糊弄著把少平換到了田潤生的位置上!


    既然是地委書記大哥的兒子,勞動局長哪敢怠慢!一定是田書記本人不好出現,才讓女兒來找他辦的。辦!


    給地委書記辦事心切,勞動局長都沒顧上想想田書記的大哥竟然姓孫。


    田曉霞知道,要是父親知道她背著他搞這些名堂,一定會狠狠收拾她一通!


    事情很快就妥當了,孫少平以“一號種子選手”列在了市勞動局副局長的私人筆記本上——這比寫在公文上都可靠!


    孫少平興奮不已,都沒心思繼續搞這個夏令營——好在也快結束了。


    曉霞和他一樣興奮。她說銅城市已經到了中部平原的邊上,每天有兩趟到省城的火車,他們以後見麵也容易多了。


    兩個同時準備遠行的人,沉浸在他們未來生活的美好向往中……


    填完招工表不多幾天,孫少平就被通知正式錄取了;九月上旬,他們就要離開黃原到煤礦去報到。


    還有近半個月時間——他得準備一下!


    他身上還有近二百元錢。他先給家裏奇回去一百元。他自己不準備添置什麽。隻買一套零碎生活用品就行了——到時拿上工資,再從根本上為自己搞點“建設”!這一天,他在百貨門市上買了一把梳子和一支牙膏後,突然在十字街頭碰見了過去攬工時結識的“蘿卜花”。幾個月沒見麵,“蘿卜花”似乎又老了許多,腰彎得象一張弓。兩個人用城裏人的禮節緊緊握住了手。我們記得,在工藝廠做法時,為了胡永州欺負小翠的事,“蘿卜花”說了幾句“怪話”,少平就扇了他一記耳光。此刻,那件事已經在他們之間不存在了。攬工漢之間的友誼常常在經受了拳腳的洗禮後,變得更加熱烈和深沉。此時相見,少平還親熱地把“蘿卜花”引到地委他住的地方,並且買了二斤豬頭肉和十幾個油餅子,兩個人用攬工漢的方式大吃了一頓。


    最後,少平索性把他那卷破爛鋪蓋也送給了“蘿卜花”——可憐的“老蘿”就一領老羊皮襖伴隨他度夏過冬,連個被褥也沒有。當然,曉霞送他的那床被子和那條床單,他不會給他人;他要留下來永遠漫暖自己的身體和撫慰自己的心靈。


    送走“蘿卜花”後,孫少平就興奮地跑到東關,向他的好朋友金波報告了他被招工的喜訊。金波立刻炒了三十顆雞蛋,買回一瓶白酒,兩個人一下午喝得麵紅耳赤,說話時舌頭在嘴裏直打卷……


    他從金波那裏出來,正是下午四五點鍾,西斜的太陽仍然火熱地照耀著喧鬧的城市。遠遠望去,城外四周的群山覆蓋著厚重而蔥蘢的綠色,給人的心情帶來一片蔭涼。山明水淨,岸柳婀娜;白得晃眼的雲彩象一團團新棉絮,悠悠地飄浮在湛藍如水的天空……少平暈暈乎乎擠過人群,來到東關大橋頭。他在那“老地方”佇立了片刻。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滿臉的淚水,向這親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這裏的攬工漢們,默默地告別。別了,我的憂傷和辛酸之地,我的幸運與幸福之地,我的神聖的耶路撒冷啊!你用嚴酷的愛的火焰,用無情而有力的錘砧,燒煉和鍛打了我的體魄和靈魂,給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難而不屈服於命運的心髒!


    別了,我的東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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