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進入農曆六月,從小暑到大暑這一段時光,是農村中活路最為繁忙的季節。在這些日子裏,莊稼人常常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所有的秋田要連著鋤幾遍草,同時還要施關鍵性一次肥料。如果錯過節令,一年的勞苦就算是白費了。馬上就要立秋,那時百草結籽,收成好壞已成定局,想彌補點什麽都來不及了。


    孫少安和父親一塊起早貪黑把兩家的秋田鋤了三遍草,施足了肥料,就又趕到罐子村幫助蘭花去鋤完了她家的地。


    立秋之前,莊稼活總算鬆懈了下來。孫少安就象在拳擊場上打完了最後一個回合,已經喪失盡了力氣。


    但是,更重大的事情正急待他馬上行動,他要立即開始擴建他的磚場——這要求他付出更大的力氣才行。


    從大動農開始到現在,他的磚場就偃旗息鼓了。往日雙水村南頭聽了叫人心亂的喧囂聲已停歇多時。


    這一段,村民們的目光都移到了北頭田海民夫婦的養魚場。海民的養魚場看起來一切都順利,春天投放的魚苗已長了幾寸長,活潑的魚兒不時躍上水麵吹氣吐泡,每天吸引許多人前去看稀罕。劉玉升關於這裏要出“魚精”的預言,至今還沒什麽跡象,村民們漸漸也忘掉了這種鬼話。相反,這海民夫妻作為雙水村的新能人,已經在東拉河流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可以料想,他們的名聲還會更響亮。


    但雙水村的許多人仍然對孫少安的磚場抱有最大的期持。人人皆知,少安是暫時“熄火”,一旦他重新發動起來,就會象雷聲一般轟響。更重要的是,少安的事業將不再隻是他個人的,而與村中的許多人都有關係,大夥已經在前一隊長那裏得到許諾,隻要他的磚場擴大了,他們就可以去那裏幹活,賺幾個他們急需要的錢。


    現在,那些得到許諾的無能莊稼人,都眼巴巴地盼望村子南頭再一次響起轟隆隆的機器聲。當初,這聲音聽起來叫人感到刺耳。這陣兒,大夥可是迫切地想聽見這非同凡響的聲音哩!


    少安,少安,你何時才能讓大夥眉開眼笑?


    孫少安完全能理解這些村民的焦急心情。現在,人們把僅有一點化肥全部撒到了秋田中,而白露前後就要種麥子,所需要的化肥錢還沒有著落。他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磚場上。


    可是,要擴建磚場又談何容易!


    這需要一大筆錢,他賣掉現有設備,加上手頭那點積蓄,隻能湊個五六千元。而僅買一台400型製磚機就需要九千元——連同運費和提貨花費的盤纏,少說也得一萬。另外,擴建燒磚窯和添置相應的設備,沒有五六千元就別想投入生產。


    粗粗一算,他至少也得到銀行貸一萬塊錢的款。不容易啊!


    但孫少安既然雄心已定,對他未來的事業就不會猶豫躊躇。


    秋田裏的大忙亂一結束,他就拖著兩條疲憊不堪的腿四處跑開了。經過一番艱難機巧的討價還價,他把原來那台小型製磚機賣給了石圪節新開張的磚瓦廠。這台製磚機原價五千左右,他賣了四千五百元。機器他已用了一兩年,這個賣價已經相當不錯。


    接著,孫少安就心急火燎去找他的同學劉根民。


    根民現在是石圪節鄉鄉長,手中握有大權。老同學對他的支持一如既往。不過,他有點遺撼地說:“你來得太遲了!前不久,省上的山區建設委員會發放了一批無息有償投資貸款,現在都已經被人貸光。你隻能通過農業銀行貸機械設備款月息九厘六。”


    當然,這麽大數字的款項,鄉信用社無權批準,得要上報縣農業銀行。根民說他可以給周文龍縣長掛個電話,讓周縣長在縣農行通融一下。


    這樣,孫少安返回村子,就找到管公章的田海民,讓他給鄉信用社寫一份貸款申請。海民說他不會寫。少安隻好和他一塊湊合著,總算寫成一份“申請書”——申請


    石圪節信用社:


    我村村民孫少安,在村上建有一座磚場,由於設備陳舊,產量低,經濟效益差,今年準備增修設備,提高產量,因資金周轉困難,特向貴社申請代(貸)款壹萬元,希望解決為盼!


    此致敬禮!


    雙水村村民委員會(蓋章)


    孫少安拿著這份貸款申請書又返回石圪節。鄉信用社的信貸員告訴他,劉鄉長已給他打過招呼,因為他們雖然沒按規定去他那裏調查,就寫好了可行性報告。當然,這要上報縣農業銀行。縣農行批複後,其中九千元機器款和另外的運費將轉帳結算,不準提現金,錢會直接匯到河南鞏縣。他可以提剩下的幾百元現金作為零用錢。按往常,縣農行的審批少說也得半月二十天。


    “這太慢了!”少安著急地叫道。


    但沒有辦法,他隻能回村去耐下心等待。


    可是剛過三天,石圪節的信貸員就跑來說,他申請的貸款縣農行已經批複了。信貸員驚訝地對少安說:自他當信貸員以來,縣農行還沒有這麽快就批複這麽大宗的貸款!


    孫少安心裏明白,是根民給周縣長打了電話,才如此迅速地解決了他的問題。現在這社會,即是辦正事,也得走旁門拐道!


    這樣一來,他就得立刻動身到河南鞏縣去提貨了。臨走前,秀蓮連夜為他出遠門而打點行裝。


    到河南去!這對少安來說,也是一次非同尋常的經曆。在此之前,他最遠隻到過黃原。現在,他將不僅走州過縣,還要通過本省省城,到外省去辦一宗大事。過去,都是河南人到他們這帶來做生意;而現在,黃原人也要涉足那個漂泊者們的故鄉去了。


    中國的大變革使各省的人都變成了不安生的“河南人”。如今,汽車、火車、輪船、飛機,客員急驟暴滿,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各地的個體戶生意人。最有趣的是,大多數火車臥鋪的軟席都被這些腰裏別著大把人民幣的生意人占據了。瞧吧,這些人穿著粗劣的西裝,脖項裏挽著結死蛇一般皺巴巴的領帶,操著醋溜普通話,蹬著髒皮鞋,理直氣壯地踏進了鋪紅地毯的軟臥房間;而把許多身份優越的老幹部擠到了擁擠不堪的硬臥車箱。幹部有權,但權力有限。人民幣魔力無邊,隻要肯出高價,二道販子手裏有的是軟鋪票。至於軟鋪票如何流入二道販子手中,普通人隻有想象的權力,以後這種局麵一直維持到一九八七年,鐵道部才不得不發了一個專門文件予以限製——因為鐵路上連外賓的軟臥都不能保障了。


    一九八二年夏天從黃原山區出發的孫少安,還沒有這種氣派。他仍然屬於貧困地區那些痛苦創業者的行列。他的裝束在石圪節一帶農民中間就算是很“現代”了,其實仍然是一副土包子模樣。他身上裝著一點有限的錢,勉強可以去河南打個來回。當然,他已經遠遠不是傑出的柳青所描寫的那種五十年代的創業者形象,到外地辦事還背著家裏的饃,孫少安甚至很有氣魄地在個體商販那裏買了兩條高價“紅塔山”牌香煙,以備一路上應酬。


    他在黃原沒有停留。


    他在銅城也沒有停留。


    他甚至在繁華的省城也沒有停留。


    他心急火燎,坐罷汽車,又坐火車,急迫地向河南趕去。製磚機提不回來,一切都無從談起!再說,那是一件萬把塊錢的東西啊!一點都不敢大意!


    本來,他應該從銅城拐到大牙灣去看看弟弟。或者至少應該在省城停留一天,去看看上大學的妹妹。說實話,正是弟弟和妹妹有了出息,才使他對生活更有了信心,以至於激發起更大的雄心和魄力。他很想順路見見這兩個親人,可又實在耽擱不起時間。看來隻能在返回時再去看望他們了。


    少安是第一次坐火車。他找了一個靠窗戶的座位,聽著車輪在鐵軌上的鏗鏘聲,出神地望著車窗外綠色無邊的中部平原。最使他驚訝不已的是,眼前竟連一座山也看不見了。啊啊,世界上還有看不見山的地方?


    列車喧吼著駛過遼闊的中部平原,在聞名天下的三門峽跨過鐵路大橋,進入河南省。這裏的黃河已經很寬闊了。少安覺得,幾年前他去山西丈人家買那頭騾子時,也曾在一座大橋上仔細看過黃河。不過那裏的黃河水麵很窄,橋也沒這裏長。想當年,他是騎著光脊背騾子過橋的,而現在坐著火車跨過了這座更為壯觀的大橋。那時過黃河,他是為了買頭騾子;現在他卻是為自己的磚場買一台價值近萬元的機器!


    孫少安帶著創業者的激情,一到河南鞏縣,立刻就辦妥了製磚機的事。


    等他返回省城,算了算時間,覺得製磚機幾乎和他同時出發直達鐵路終點銅城,因此無法停一來去看妹妹,隻好遺憾地即刻向銅城趕去。


    現在,他連到少平那裏走一趟的時間也沒有了。從銅城把製磚機運回雙水村,需要很快在此地包一輛專車。可是他在銅城人生地不熟,到哪裏去包車呢?


    他突然想到了他們村的金光明。聽說光明去年就調到這裏,當了原西百貨公司駐銅城采購站的站長。


    他費了好大勁,才在“勞動飯店”找到了金光明——原西的采購站在這裏長期包著兩個房間。


    金光明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來不象個商業幹部,倒象個大學講師。他很熱情地接待了少安。盡管金家的人都對他二爸孫玉亭反感透頂,但這幾年對他們一家人還比較尊重。這種新關係最初的建立,應該歸功於少平——我們知道,正是他利用給金光亮家的三錘補習功課,才打破了金、孫兩家將近十年的“三不政策”。


    同村人突然相逢在異鄉倒使兩個人都感到十分親切。當少安向他提出他的困難後,神通廣大的金光明二話沒說,很快就跑出去給他聯係好一輛車。


    “正好,”金光明高興地說,“我給我哥買好了兩箱蜂,還發愁沒個熟人捎回去呢。這下咱倆的問題都解決了!”“那還有啥問題!蜂可以直接運回咱們雙水村。”少安說。“先還不敢運回村裏!你先捎到原西城我一個熟人家裏,這人是個養蜂行家,罷了叫我哥到城裏去,先學一學,再把蜂運回去。你知道,我哥沒養過這東西,一下運回去,他老虎吃天,無法下手!”


    光明立刻給原西城他的熟人寫好一封信,交給了孫少安。他然後感謝地對少安說:“你還是有氣派!敢弄這麽大的事!我哥和我弟弟雖然生活沒什麽大困難,但錢也不寬裕,買化肥常得我操心。歸根結底日子要自己過哩!我給我哥買了兩箱蜂,弄好了,也是來錢處。我弟弟的情況稍好些,聽說光輝媳婦在咱們村的公路邊上賣茶飯,還有些收入……”“收入不錯!”少安說。


    當天晚上,光明在另一間房裏臨時搭了個鋪,少安就在這裏睡了。


    第二天,他坐在包車的駕駛樓裏,拉著他的製磚機和光明捎給他哥的兩箱子蜂,離開了銅城。


    他在黃原住了一個晚上。當天下午,他跑到東關去打問雇用一個燒磚師傅。原來的師傅在他的磚場關閉後就走了,現在他不得不另雇人。燒磚是技術性很強的活。需要有個行家指導——哪怕掏大工錢也得雇個內行師傅。


    交運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人——也是個河南人。不過,這人說不能馬上跟少安起身,得把他手頭的瓦盆賣完才行。


    少安一聽說他賣瓦盆,心中不免有些疑問:他究竟會不會燒磚?他隨即拐彎抹角問了這人一些燒磚的事,河南人倒也說得頭頭是道。


    於是,少安現場拍板,把他的住址留給了河南人;這人保證說,他過幾天一定會及時趕到雙水村。


    在黃原順路辦完這件當緊事,第二天少安就回到了原西。他先到城裏卸下了金光亮的蜂箱子,然後在中午前後回到了親愛的雙水村。


    從離開村子到返回來,他一路上隻用了八天。


    他的返回對雙水村來說,當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那些企圖指靠他的人,一聽說他回來了,立刻興奮地紛紛從金家灣和田家圪嶗趕到了他的磚場。人們笑逐顏開地撫摸著他買回來的龐然大物,把這鋼鐵家夥看成是他們共同的財神爺。田五在鬧哄哄的人群中說開了“鏈子嘴”——孫少安,走河南,買回個東西不簡單,嘴裏吞下泥疙瘩,屁股後麵就屙磚!


    眾人的熱烈情緒使少安深受感動。在生活中,因為你而使周圍的人充滿希望和歡樂,這會給你帶來多大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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