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過那年徐治功搞的物資交流大會,石圪節還從沒有聚集過這麽多人。


    今天,縣法院要在這裏公判盜竊犯金富一家子。在人們的記憶中,也很少有過一家三口人被同時押上了法場。


    因此,鄉民們看這場麵,比看縣劇團唱大戲都有興致。法場就設在當年的戲場上。


    我們不會忘記,那年在這同一地方,金俊文夫婦在戲場上出售大兒子從外地偷回來的各色時髦成衣,是何等的喜氣洋洋。而高瞻遠矚的金俊武當時就預言他們“好吃難消化,吃了屙不下”!


    現在,這兩輩三個人臉色灰白立在戲台子前,一人一副手銬,六條腿索索地抖著。法院的人在曆數他們的罪行。台下,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其中包括雙水村的男女老少和他們自家的人。


    人群裏最暢快的要數石圪節“胡記理發館”的王彩娥了。金俊文的前弟媳婦描眉擦粉,穿著入時,此刻站在人群裏一邊嗑葵花籽,一邊向周圍的陌生鄉民臭罵數落這家人的壞德行;甚至把金俊武和李玉玲也罵在了一塊。


    法院最後的宣判結果:判處盜竊團夥首犯金富有期徒刑十八年;窩贓犯金俊文有期徒刑四年;張桂蘭有期徒刑二年,緩期二年執行。


    當天,金俊文父子又被警車拉回了原西,而緩刑的張桂蘭似乎從陰曹界走了一回,渾身半癱著被二小子金強架著胳膊引回了雙水村。


    誰能想到,當張桂蘭母子臉上無光回到自家院落後不久,石圪節鄉副鄉長楊高虎帶了一幫子人,敲鑼打鼓進了隔壁金光亮家的院子。高虎他們是給金光亮送他兒子金二錘在南方前線的立功喜報來了。


    觀看金俊文家道敗落的村民們,即刻又轉而觀看了金光亮家的榮耀場麵。光亮喜得嘴咧了多大,滿院子嚷嚷著給眾人散發帶錫紙煙;並破例用蜂蜜水款待了鄉上送喜報的官員。雙水村啊!悲劇和喜劇在輪番上演……這時候,金家灣這麵的頭號能人金俊武卻陷入了嚴重的危機之中。


    從表麵上說來,大哥一家秋風落葉般的衰敗與他金俊武並沒有什麽。犯法的是他哥一家而不是他們!幾年來,正是因為深惡痛絕大哥家靠鼠竊狗偷發不義之財,才使他和俊文別了兄弟之情。


    可是現在,當這個家庭一夜之間完蛋之後,他內心卻感到異常痛苦。是的,他們自食惡果,罪有應得;他們的下場他預料到了。但是,他們和俊文終究是一家人啊!大禍不能不殃及他們。其它先撇過不說,識文斷理的父親生前在東拉河一道川為金家帶來的好名聲,被大哥一家完全葬送了。好名聲是金子都買不回來的。樹活皮,人活臉,他金家的子孫後代都成了眾人唾罵的對象!


    “大哥,你造下的罪孽太深了……”金俊武蹲在自家的腳地上,雙手抱住頭,痛苦地長籲短歎。


    金俊武在腳地上抱頭歎息,他媽躺在炕頭被子裏雙拳捶胸,痛哭、喊叫、呻吟。在大兒子夫妻和孫子被捕的那天,金老太太就被二兒子背到他家的炕頭上來了,毫無疑問,老太太遭受了她有生以來最重大的打擊。在金先生的遺孀看來,這要比小兒子被洪水淹死都更令她痛苦。她和丈夫一生自豪的就是他們的聲譽;別人的愛戴和尊重勝於任何金銀財寶。可是,死去的丈夫和活著的她,誰又能想到他們的兒孫變成了一群賊娃子,被官府五花大綁拉上了法場?老天爺,為什麽讓她活著的時候,目睹後人們這一幕又一幕的悲劇?俊武的媳婦李玉玲沒有哭,也不歎息。她隻是吊著個臉,立在婆婆頭前,過一會嘟囔一句安慰老人的話,李玉玲在滿臉愁容之中也不免露出一絲暢快——好,這群賊娃子!再叫你們能!活該!最好槍斃上兩個!


    幾年來,大哥一家人炫耀他們不光彩的財富,並且在他們麵前耍闊弄勢,早已使李玉玲恨透了他們。現在,她臉上裝出和婆婆、丈夫一樣的難受,心裏卻在暢快地笑著。


    這個時候,在隔壁金強的那孔窯洞裏,犯人張桂蘭被子蒙頭,軟癱地躺在炕頭上,她實際上還沒有從自己的惡夢中醒過來。幾年的劣跡也許得她一生去反省。真令人痛惜!貪圖金錢使這個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的婦女,成了一名罪犯。從中我們深切地意識到,大時代的浪潮不僅改變物質世界,更重要的是,也在改變人。許多原來沒出路甚至看來沒出息的人,變得大有作為,並且迅速走上了廣闊的生活大道;而可悲的是,有的好人卻變壞了,漸漸向墜落的深淵滑落……金俊文的另外兩孔窯洞被公安局查封,門上交叉貼著白紙條,上麵還蓋著官印。


    在院牆根那個小房間裏,金強臉上糊著煙黑,正給他媽熬米湯。他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大,頭發亂得象一團刺蝟。


    金俊文的二小子是金家唯一的守法公民了。這個當年曾和他哥一樣調皮搗蛋的青年,不知什麽時候腦筋開了竅。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一個相當出色的青年。


    雙水村人是慢慢才把金強和他家其他人區別開來的。後來,幾乎全村人都誇讚起了這個青年。小夥在土地上的那股勤勞勁頭,很象他死去的三爸金俊斌。但他又比他三爸活泛,尊老愛小,見人不笑不說話。不論誰家有難處,隻要他能幫上,就會盡力而為。更主要的是,他和人交往的時候,總謙讓著叫自己吃點虧——這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是最受人尊敬的品質。事物就是這樣奇怪——一條西葫蘆蔓上卻結出了一顆南瓜!


    幾年來,金強背著大哥和老人的賊名,異常痛苦地生活著。家裏所有的農活也都撂給了他。有時候,當耳朵邊傳來別人對他家的無情譏笑時,他真想操起殺豬刀子,把父母和大哥都一起捅死!他忍受著恥辱和折磨,沒明沒黑泡在山裏,眼淚直往肚子裏流。沒辦法啊!他還鼓不起勇氣跑到公安局去告發他的親人,以便及早結束這黑暗的生活……現在,他臉上染著煙灰,坐在灶火圪嶗裏一手拉風箱,一手往爐灶裏添柴。


    此刻,他並不難受,反而覺得心裏很輕快。當公安人員把銬子戴到父母和大哥的手上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鐐銬就“嘩啦”一聲打開了,他的日子也許將更艱難,但他自己是清白的。做一個清白人多麽好啊!他知道,雙水村大部分人不會把他和家裏的其他人混為一談。


    金強聽見院子裏傳來腳步聲。他抬起頭,在煙熏火燎中看見進來的是衛紅。他立刻感到渾身象抽了筋似的綿軟……衛紅是孫玉亭的大女兒。此刻,她怎麽獨個兒走進這個喪失了名譽的家庭呢?


    其實,在此之前,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孫玉亭的這個大女兒,一兩年前就和金強產生了很深的感情。


    他們的戀愛是從大山裏開始的。


    責任製以後,碰巧孫玉亭的幾塊地都和金強家的地緊挨著,玉亭和鳳英勞動實在差勁,好多情況下,都是他們的大女兒衛紅一個人在地裏幹活。至於金強家,我們知道,其他人都在忙“生意”,山裏的活也是金強一個人幹。


    兩個青年常常在相鄰的地裏不期而遇。衛紅終究是個女孩子,地裏的活幹起來相當吃力。有些活路她實際上根本幹不了,急得坐在地上抹眼淚。這時候,金強就把自己地裏的活撂下,過來先幫她幹活。人心是肉長的。久而久之,孫衛紅感到,世界上再沒有比金強更親的人了。金強幫她幹完活,她就又過去幫金強幹活。後來,他們實際上是一同在耕種兩家相鄰的土地。他們在勞動中建立起無比深厚的愛情。兩個人在山裏同吃各自帶來的飯;休息的時候,衛紅給他補綴柴草掛破的衣衫,他給衛紅挑紮在腳心的葛針……誰都知道,金家和孫玉亭家的矛盾極其深刻。兩個相愛的青年也都清楚這一點,但愛情的藤蔓可以越過任何籬笆而盤纏在一起。他們是雙水村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因為前兩年“朱麗葉”年齡還小,婚姻尚未被提起。但兩個人心裏都明白他們的關係實際上屬於何種性質……在家裏出這樣的大禍以後,金強已經忘記了他的“朱麗葉”他更不會想到,親愛的衛紅在這時候走進了他的家門——她可是從來也沒上過他家的門啊!


    不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電般在金強的腦際掠過:衛紅是不是來告訴他,他們的關係從今往後就一刀兩斷了?


    完全可能!是啊,哪個女人再願跟他這樣家庭的人結親呢?


    金強頓時感到兩眼一陣發黑。


    他從灶火圪嶗裏站起來,望著立在他麵前默默無語的衛紅,不知該說什麽。


    衛紅仍然默默無語。金強看見,她眼裏噙著淚水。她立了一會,便坐在灶火圪嶗,替他拉起了風箱。


    金強木呆呆地站在旁邊,閉住的眼睛——淚水洶湧地衝出了眼眶。


    他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掌抹去臉上的淚水,揭開鍋用勺子攪了攪米湯。


    開鍋以後,衛紅站起來,低頭摳了一陣指甲,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氣,開口說:“我想……到你這邊來過日子……”


    這位十九歲的姑娘說完這句話,臉一直紅到了耳根旁。


    金強又感動又激動,說:“你給你爸你媽說了沒?”“沒……”衛紅仍然低頭摳指甲,“最好叫個大人給他們說一說……”


    大人?他家哪來的大人?大人都成罪人了!金強知道,玉亭叔革命性很強,他怎麽可能讓衛紅和一個“階級敵人”的子弟結婚呢?再說,那年為玉亭叔和他三媽王彩娥的事,兩家人結仇太深……


    金強傷心地歎了一口氣,對自己親愛的人說:“你先回去,罷了叫我想個辦法。”


    衛紅走後,悲喜交加的金強先硬勸說著讓他媽喝了一碗米湯。


    此後,他就一個人蹲在院牆角裏,困難地咽著吐沫,不知該怎樣給玉亭叔說他和衛紅的親事。


    他突然想起了他二爸。二爸盡管和他們家、玉亭叔家的關係都不好,但這終究是個“大人”。他知道,二爸二媽對他一直都是好心相待,不象對父母和哥哥那樣心懷敵意。事到如今,也許隻能依靠二爸為他作主……金俊武聽完侄兒給他敘說了他和衛紅的事後,震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倒不知說什麽是好。


    金俊武能料到他哥他嫂和大侄子的下場,但萬萬料不到二侄子和孫玉亭的女兒粘到了一搭。


    他首先氣憤地想起孫玉亭和俊斌媳婦的“麻糊”事件。雖然那事過了好幾年,一想起來仍然叫人怒不可遏。


    不過,另有一股熱流隨即淌過了這個硬漢的心頭,他為孫玉亭的女兒如此深明大義而感動不已。不簡單啊!一個十九歲的女娃娃,能在這樣的關頭做出這樣的抉擇,能不叫人眼窩發熱嗎?


    金俊武沒有往下考慮,就一口答應了侄兒的請求。


    金俊武同時意識到,他將要負起的是一個大家庭主事人的責任。弟弟俊斌那門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經斷了根,哥哥俊文一家三口雖然活著,但基本上也完蛋了,隻留下金強一條完整的根苗。他金俊武不能讓這家人也絕了門。金強已經二十六歲,如果不是衛紅這麽好的孩子,那個女娃娃還願意和賊門人家結親?要是金強打了光棍,大哥那門人也就斷了後代,金家的後世不堪設想!要是這樣,他怎能對得起死去的父親?


    但是,金俊武答應了侄兒之後,才感到這事十分棘手。他和孫玉亭多年來一直勢不兩立,怎麽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呢?再說,上玉亭的門本身就令他萬分為難!


    唉,事到如今,他金俊武隻能抹下臉去為侄兒求親——金家再有什麽資本逞強鬥性哩!


    金俊武突然出現在孫玉亭家的黑窯洞裏,也著實讓玉亭兩口子大吃一驚。


    雖然金俊文一家已經臭不可聞,但金俊武仍然是金俊武。對金家灣事實上的領袖登門拜訪,感情上敵對的孫玉亭夫妻也不能不流露出某種榮幸之色。在農村,不管你身居何種要職,如果你家境貧困,就自然對家境好的人心懷敬畏,更何況,這金俊武不僅光景在村中拔尖,同時也是雙水村的領導之一,而且敢和卓越的田福堂分庭抗禮!


    賀鳳英馬上用一隻豁口破碗,為金俊武倒了一點白開水。金俊武反客為主,給孫玉亭遞上一根紙煙。


    俊武不繞圈子,開門見山說明了他侄兒和衛紅的事,希望玉亭夫妻支持兩個娃娃的婚事。


    “……我哥一家是完了。你們清楚,幾年來,我和他們也早斷了來往,別了兄弟之情。但金強是個好娃娃,這村裏人都能看得見。”


    “至於咱們兩家的關係,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往後成了親戚,我想也不必再計較過去的那些碰磕。同村鄰居,有點什麽不美氣也是難免的。你們都有文化,我想會寬懷大度對待這些事。再說,就是我們之間有點不和,也不應該影響娃娃們的親事……”


    金俊武雄辯而誠懇地對他的前對手說了一大堆熱枕話。


    孫玉亭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夾紙煙的手指頭索索的抖著,別過臉不再看金俊武。賀鳳英也吊著個臉一言不發,低頭在鍋台上拿切菜刀砍一顆老南瓜。


    黑窯洞一時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孫玉亭紅脖子漲臉對金俊武說:“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衛紅給了犯罪分子的後代?就是這話!你們是白日作夢!妄想把我的女兒拉入那個黑染缸?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談判破裂了。


    金俊武碰了個硬釘子,尷尬而痛苦地退出孫玉亭的院子。金俊武剛走,孫玉亭就把大女兒叫到跟前,盤問了半天,衛紅不僅說出真情,還頂嘴說她非和金強結婚不可!


    惱羞成怒的孫玉亭費勁地脫下一隻破鞋,一直追趕著把女兒打出院子,又攆著打到了坡底下。賀鳳英喊叫著衝出來,打了孫玉亭一記耳光,才製止了他的張狂。作為母親,不論她是否同意這門親事,鳳英當然要護著女兒。


    賀鳳英怕出逃的衛紅尋了短見,一路哭著去尋找孩子。當她路過田福堂家的鹼圈時,躺在碾盤上曬太陽的支書問婦女主任:“你哭什麽哩?”


    鳳英畢竟是婦道人家,馬上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向支書敘說了事情的根根梢梢。


    田福堂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後,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說:“好事嘛!玉亭還給我做工作,讓潤生和寡婦結親,說兩個人有了愛情,大人就不應該阻擋,他怎能阻擋自己娃娃的愛情哩?再說,衛紅又尋了個打著燈籠也找不下的好人家……”


    在孫玉亭家鬧翻天的時候,金俊武卻在自己家裏愁得一籌莫展,他先不想把他的失敗告訴侄兒,以免孩子遭受打擊。


    但他又有什麽辦法攻克孫玉亭這座頑固的堡壘呢?


    金俊武一下子想起了孫少安。是的,也許隻有少安才有能力說服他二爸。當然,俊武知道,少安現在磚場倒閉,處境險惡,心情很壞,此刻麻煩他實在不合時宜,但他已走入絕路,隻能去求他了!


    金俊武決定馬上去找孫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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